1

在女真贵族的内部酝酿了一个多月的一场政治风波终于平息了,他们最后获得统一的结论:就是要张邦昌,不要赵皇帝。

自十一月底,金太宗皇帝传来谕旨要废赵立张,遭到前军统帅斡离不、粘罕的反对,斡离不立刻请他的叔叔阇母国王亲自出马,赍着他与粘罕的奏疏,前往会宁府。阇母是太祖皇帝完颜阿骨打的异母弟,生长兵间,多立殊勋,曾独自出兵平定高永昌[1]之难,攻下东京与沈州。后来连续攻下辽上京、中京、西京,都是首功。克燕之役,虽然没有经过战斗,他却带着太祖的硬军,仅比宋将马扩落后一步进入燕京城。金朝人一向夸耀的“辽五京我已有其四”其实多半是阇母的功劳。斡离不特派这位德高望重、勋业盖世的亲贵前去上京,无疑是希望他能说服太宗皇帝,改变其废立的朝旨。阇母本人也倾向于维持赵氏皇朝。

不过功勋阀阅并不是一直能起作用的,它有时被遗忘了,有时反遭到猜忌。在上京诸亲贵的心目中,阇母也不过为“前线之一将”。这些亲贵没有为平辽伐宋立过多少功劳,却占据了最重要最有权力的位置,阇母甚至没有机会觐见皇帝就废立的利害敷陈一番,就被打发和完颜斜也一起遄返前线。完颜斜也是上京亲贵集团的代表人,他凭着太祖太宗皇帝同母弟这个身份被预定为太宗的继承人,号称谙班勃极烈,还挂着伐宋两路军都元帅的名义,虽然一天也没有到过战场。他是主张立张邦昌最积极的人,唯恐自己的权威性受到前线将士轻视,采取十分坚决,甚至是毫无商量余地的顽固态度在军中宣布大皇帝的最后决定。

既然是大皇帝的决定,又由未来的皇位续承者亲自跑来宣旨,许多人改变初衷支持张邦昌上台。其中刘彦宗受到暗示最早,了解内部情况最多,因而主张废赵立张最力。他的倒戈使斡离不十分震惊。后来刘彦宗好劝歹说,使斡离不明白,他自己手握着一支大军,功高震主,如果在这个问题再有异同,必然成为众矢之的,而且难免要在草创未久的朝廷中引起一场严重的纷争,最后甚至会发展到以兵戎相见的程度。

刘彦宗的倒戈固然使斡离不的感情受到极大刺激,但他说的话倒也在情理之中,情况是明摆着的,他再要坚持保宋,势必与朝廷相戾。金朝内部本来就存在着不少矛盾,军政之间的纷争如果表面化了,这些矛盾都可能迸发出来,造成无可挽救的大分裂,两害相权取其轻。凡是开国的英雄一般都能够克制自己的感情,以理智代替感情。斡离不咽下了一口气,默默地表示同意了朝议。

粘罕原来也是主张保宋的,他的赞成或反对常常出之以争吵、相骂的形式。看起来,他好像永远是斡离不的反对派,实际上倒是他的追随者,许多问题都是如此,在保赵问题上尤其是如此。

这一次完颜斜也南下,在宣布朝旨前,先去找他谈话,然后再找斡离不。这大大出乎粘罕意料,由此他忽然想到上京方面并非事事都与斡离不一致。过去因斡离不的权势在自己之上,迁怒于他的后台,甚至怪到皇帝头上,现在想一想未免过分了,这一次可不是皇帝要拉拢他来打击斡离不!

“彼此拉拉打打,戏还待做下去,一切犹在未定之天,俺何必过早地担起心来?”今天粘罕第一次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认为只要积极拥护朝议,就不难扳倒斡离不,成为两路军的最高统帅,这正是他长期追逐而得不到满足的欲望。目前,至少在目前,他还没有比这更大的野心。

追随斡离不,仍然坚持保赵反张,固然可使斡离不满意,保证两人之间的合作无间,追随朝议,主张废赵立张却可以取得朝廷的欢心,扳倒斡离不,实现自己多时来的理想,还可以博得继承的皇帝完颜斜也的好感。“两利相衡取其重”,粘罕既然有了这样的权衡,不难想象等到完颜斜也正式宣布朝旨后,他有怎样热烈、积极的表态了。

说到最后,他才想起张邦昌那副猥琐的样子,他看起来活像一条缩成一团、保护在树枝皮壳里的皮虫,他一生的努力就在于辛辛苦苦地把树叶皮卷起来,粘起来,紧紧地包起来为自己筑成一个安乐窝。他闻起来像一块布满蛆虫的酸乳腐,老远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霉蒸味。

伐宋战争开始以来,粘罕亲眼看到被金军俘获的山寨义军首领石竫。当时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钉在一辆木板囚车上,却用一口唾沫回答他粘罕的劝降,接着又大声骂道:“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作番狗。你识爷吗?爷姓石,石上钉橛,更无移改。”

怀州之陷,守城知州霍安国被俘,正待行刑,粘罕亲自劝降。霍安国清清楚楚地回答:安国是大宋之臣,未得官家文字,如何拜降?甘死如饴。

这二人,一个是百姓,一个是官员,都撞顶了粘罕,不愿苟活。粘罕杀了他们,却从心里敬佩他们。尤其是石竫那最后的一句话,叫他几夜都睡不好觉。

张孝纯凭太原城顽抗了九个月,拖住粘罕的腿,使他的声誉顿落,不能与斡离不相竞,粘罕心里却也敬重他。城破之后,张孝纯拜降了。从此他在粘罕心里变成一棵草。以后粘罕常当着张孝纯的面痛赞坚守不屈的王禀,用来讥辱他。看到他两颊发赤,要想辩几句又不敢辩的样子,粘罕心里痛快。

这个张邦昌呢,连张孝纯也比不上。如果张孝纯还可算作一棵草,张邦昌只是草上的一只小虫子。粘罕实在看不起他,不明白皇帝与谙班勃极烈怎么会看上他,让他来做南朝之主!

这一点倒是他的谋主高庆裔提醒他了。

“张邦昌固是阘茸庸奴,如南朝立了个英主,与我朝何益?倒不如庸奴易于驾驭!”

此话一语破的,扫除了他思想中的最后障碍。

斡离不用沉默表示同意,粘罕用热烈的反应表示同意。二位统帅如此,阇母、娄室、希尹以下对废赵立张一举自然不会再有异议了。接着在研究具体执行方案上,粘罕又提出许多建议:首先是把赵官家及道君皇帝骗到青城来,加以扣留。然后要宋朝百官议废立之事,总之是不使用武力,要渊圣自动让位,要百官自动拥戴张王,那时黄袍加身,军民百官高呼万岁,大事可成。

“赵皇手下也有有识之士,如不使用武力,他怎肯入壳,来到青城受羁?此事还待商量。”

不太了解情况的完颜斜也提出了疑问,粘罕毫不犹豫地回答:“此事容易。谙班有所不知,如今赵皇已成为我囊中之物,恰似一团和了水的面,要他方就方,要他圆就圆。明日让萧庆传话与他,说是要共议为大金皇帝加徽号之事,叫他与道君皇帝、宰相何等同来,他们焉敢不来!”

“诸臣议会,必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怎得他们自己提出废赵皇,立异姓之事,知我大金皇帝已意有所属,要立张邦昌为王?此事难处。”

“这也不难。上月初翰林学士承旨吴幵随赵皇同来,私下说诚愿为大金效死力。此事只要说与他听了,他自有安排。”

这两段话都回答得头头是道,人们听得出这是刘彦宗心中早有打算,借粘罕的嘴说出来罢了。完颜斜也听后,表示满意。斡离不还是沉默无言,不表示异议,这些具体的办法就算通过。

还蒙在鼓里,为自己的命运把握不定而发愁的渊圣皇帝的命运已由别人替他决定了。受骗出城,受羁青城,被废黜,被折辱,如果别人不让他马上就死,他还得受长期的凌辱。这条漫长的可耻的道路将一直陪伴他到底,直通进他的坟墓。

联系着赵皇命运的北宋王朝的命运也在这个会议中决定。它的死亡要爽快得多,只消挺一挺脖子,别人一刀就把它报销了。

2

渊圣第二次蒙尘,对军民百官宣布,果然是:为议加徽号之事,出城见两元帅。

渊圣本人是否相信这次出去真是为了议加徽号之事,这很难说。一方面他事前已与词臣集议,拟定了“继天集统,昭德定功,敦仁体信,修文振武,光圣皇帝”这样一长串有二十字的歌功颂德的徽号准备加在大金皇帝头上。下面的都是泛泛之词,要紧的是冒头四个字,承认他受天之命,膺承皇统,那就等于否认宋朝的天子皇统的地位,因而引起主管其事的太常博士华初平的反对。这个博士确实是个博览群书、不识世务的士人,国家已亡在大金皇帝手里,送他一个空空洞洞的尊号又值得几个大钱!何况金方派来的邀驾特使高尚书(他是粘罕的亲信汉儿高庆裔)、常住东京都堂办事的萧骷髅都在现场,官家、大臣谁敢说个不字。果然萧庆的脸色一沉,华初平的太常博士立撤,改派擅长文章的汪藻代替其任,要他连夜草定册文,明天随驾去青城备用。

高庆裔和萧庆的这番做作,倒使渊圣、何相信此行果真是为了议加徽号之事,他们放下了一半的心。拟定随驾的名单中有金人指定的郓王赵楷、宰相何、枢密使曹辅。翰林学士承旨吴幵、翰林学士莫俦、兵部侍郎司马朴等。其中郓王是代替太上皇出城,司马朴由斡离不特别指定,有类乎“特邀代表”,临时把他从工部郎超擢为兵部侍郎。曹辅在宣和时以疏谏太上皇微行至李师师家出了名,“直声振于天下”,后来做了大官,几番为金人效劳,证明他走的是一条弯曲的路而不是什么直道。他被金人指定,性质与吴幵、莫俦一样,是想派他的用场。

汪藻、孙觌两个都善于撰文,议加徽号本来是礼臣、词臣之事,派他两个去做具体工作,谁也没有异议。

随从中只有李若水一人是渊圣自己看中点了名的。李若水乃河北治州人氏,尝为太学博士等小官。童贯的门客王麟知治州,李若水疏论王麟贪污无耻,为祸乡梓,乞置重刑。后来金人攻治州,王麟图叛,为州人所杀,时论若水有先见之明。高俅善终牖下,由于王宗濋的斡旋,渊圣令在朝堂上挂服举衮,以示轸悼,要给他一个好下场。又是若水反对,疏论高俅败坏军政,致金寇长驱,罪与童贯等,当褫官秩,示不给赦,不宜辱举挂之礼。渊圣听从他的话免举挂之礼。金军第二次南下前,他两次奉使粘罕军前,与粘罕直接打过交道,表现不错。金军南下,他被拘留军中,曾赋诗见志道:

胡马南来久不归,山河残破一身微。

功名误我等云过,岁月惊人和雪飞。

每事恐贻千古笑,此身甘与众人违。

艰难唯有君亲重,血泪斑斑染客衣。

这首诗传入京中,渊圣为之挥泪,还指着“每事恐贻千古笑”这句诗告诫何、孙傅说:“时世艰难若此,卿等谋围,当虑深远,勿贻千古笑。”

一般说,凡是简在帝心的文武官员都不为当朝大臣所喜。吴革、李若水的情况如出一辙,都只能在小官中沉浮。如今渊圣点了他的名,作为随行的侍从,由于此行吉凶难保,即使十分相信金人诚意,真是为了议加徽号之事,也不敢保证随行者可以得到多少好处,因此大臣们没有十分反对他,还给他加上吏部侍郎的头衔,挤入侍从之列。

即使这样,渊圣的心中还是十分不安。他采取两项措施,都是第一次蒙尘时没有做过的。

第一,出行以前,他朝谒太上皇于龙德宫,在内心中未始没有诀别的意思,但皇帝是仁孝的,他的孝表现在尽量隐瞒事实的真相,勿使太上皇忧虑。这种掩耳盗铃式的仁孝,并不能真正解除太上皇的忧虑。事实上从徐秉哲逼宫,把他收藏的书画法帖、铜鼎彝器席卷而去以后,他对自己的命运已不抱多少幻想,不过在即将出城的渊圣面前也没有再诉苦的必要,只说得一声“吾儿此行小心”,竟相对掩面,挥泪不止。

同一天,渊圣又采取一个不寻常的措施,下旨以皇太子监国,以孙傅为留守尚书,梅执礼为副。孙傅曾说过“鸿门之会,岂可再行”的话,渊圣憬然有悟,下了这道诏书,表示皇帝也有可能被羁留不归。他还密告孙傅道:“我至番寨,虑有不测,当以后事付卿。可置力士司,招募勇敢必死之士,得二三百人,拥上皇及太子溃围南奔。我在番寨,不从其命,死生以之。”很难说这一条密计是渊圣自己想出来或是孙傅建议的。在当时情况下,金人罗网密布,羽翼已成,粘罕有“宋主插翅难飞”的话,要溃围而出并不容易。但单单出这个主意,却非有破釜沉舟的决心、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不可。看来无论渊圣、无论孙傅都不敢出此危计。据另外的一种记载,这条计策的由来如此:

那天又是丁特起最先得到渊圣出城的消息。李若水曾为太学博士,与丁特起有师生之谊,平日最看重他,今日以此相告,丁特起急忙奔到同文馆来找吴革等人,一见面又痛哭流涕地高吟起杜诗:“天子不在咸阳宫……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

渊圣第一次出幸青城,丁特起就大哭过天子尘再蒙,那个“再”字是错的,实际是天子首次蒙尘。但他的预哭已成为事实,这次是真正的尘再蒙了。他在恸哭、高吟之余还有点得意地说:“义夫,俺上回大哭天子尘再蒙,不幸而言中,今日要再次蒙尘了。义夫看看官家此行凶吉如何?”

吴革斩钉截铁地回答六个字:“车驾出,必见留。”他立刻去见宰相何劝阻道:“此度驾再出,必坠虏计,愿相公奏上勿行。”

围城之役,何与吴革打过几次交道,格格不入,彼此都没有好感。这时何想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国家大事乃宰相之职,与你这个小小的统制官何干?是谁多说一句话,漏了风声,又让他跑到都堂来薅恼俺。”口中却不得不说两句好话:“二太子邀驾无他,只为要上加金国皇帝徽号,必不留也。”

“虏情难测,乌足取信?”

何晚晌间刚喝过半斤白酒,把个酒糟鼻头齄得更加通红。他实在不愿与吴革多谈,一半装疯作傻地唱起他拿手的小调来:“细雨共斜风,日日作轻寒。”

处在国破家亡的狂风暴雨中,宰相只看作“斜风细雨”,金人一天一个阴谋,把老百姓刮得精光,官家也快要成为俘囚,宰相也只认为是一场马上就可转暖的轻寒,好大的度量!

吴革看到何不可理喻,只得去枢密院见张叔夜,正好副相孙傅也在座,吴革把自己的几条办法说出来请留守有责的孙傅转奏圣上。这个时候再要拒绝出城,事实上是做不到了。渊圣采纳吴革以太子监国及募勇士护太子突围两项建议,托付孙傅以后事,然后成行。

3

一出南薰门,他们就立刻感觉到气氛险恶,大非昔比。

在城门口等待他们的还是那个生着一副笑嘻嘻的布袋和尚脸形的守将拔离。有谁试验过,从图画和塑像上,把这个老好人笑嘻嘻的表情抽掉,换上三分恼怒和两分轻蔑,他也可以成为不折不扣的怒目金刚的?当下他拦住一行君臣说:“尔等此去,自有我铁骑护送,随行侍卫都可留下。”

一批事前埋伏着的铁骑从关门内拥出来,熟练地摆成圆阵,把那三百名侍卫四面包围起来,缴下武器和马匹,一起撵入城门。

然后拔离恶狠狠地喝一声:“尔等可以走了。”他自己挥起长鞭,有力的一鞭,打在渊圣的马屁股上,鞭梢甩及御衣。马匹放开四蹄,泼剌剌地大跑,渊圣不防在马上一闪,亏得李若水急忙上前扶持,才没有颠下马来。

渊圣上次受到的是一个被俘获的皇帝的待遇,那仍然还是一个皇帝,这次受到的是一个行将废黜的皇帝俘虏的待遇,皇帝不存在了,规格自然大不相同。金朝是一个新兴的政权,金军是一支组织性很强的军队,上面有所决定,自粘罕、斡离不以下到拔离,到护送的铁骑莫不贯彻执行,不打一点折扣。从拔离的善眉弥勒、怒目金刚两种不同的表情中就反映出这个政权、这支军队的高效率。

上次那一鞭还可以推说是底下人无意甩及,这一鞭却看得清清楚楚,是拔离自己用力挥舞的,渊圣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明白一大半,多时来存在的幻想至此全破灭。

在潜邸[2]几年中,渊圣读了不少书。至少,王时雍、徐秉哲不知道的《资治通鉴》,他是知道并且细读过的。当时他虽已正名为太子,由于兄弟郓王赵楷的积极活动,王黼大造声势,他的皇帝做得成做不成还在未定之数,但有一种奇怪的预兆,即使他做成了皇帝,也可能是个亡国之君。现在回想起来,他读《资治通鉴》印象特别深刻的是西晋最后两个皇帝怀帝、愍帝(都和他一样非残暴淫虐之主而是善良懦弱之辈),被匈奴刘曜所俘,青衣行酒。梁元帝湘东王肖纲(他以读尽古今之书自诩)为鲜卑人于谨所俘,几个长大胡人反扭他的两臂,押送就死。当时就怕自己落到这个命运。东京城破的几夜中,他夜夜都从噩梦中醒来,梦中自己穿的那件青衣,扭着他双臂的那几个胡人都有了固定的颜色和形象,必得侍寝在旁的朱皇后拍醒他、安慰他才定下神来。不想这个命运今天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他看看随行的郓王赵楷。赵楷也读过不少书,曾中过殿元,知道渊圣心里想的是什么,也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兄弟俩当初钩心斗角,势如水火,今日在毁灭的道路上,骈马并进,彼此黯然地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眼又急忙低下头来,无限怅惘,无限惭愧,却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种气氛,只要不是白痴,谁都会感觉到。随行诸臣虽然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打算,但他们都不是白痴。他们有的已打定主意拼一死,殉主报国;有的明知事情已坏,还下不了最后决心,希望苟延残喘;有的看到了自己的光明前途,兴致勃勃,准备去做个新朝的佐命功臣。

其中宰相何处境特别尴尬,他既不打算卖主求荣,更没有一死殉国的决心。他一向说惯了大话,割三镇之议起,朝臣讨论,他说:三镇国之根本,奈何弃之?又说:河北之民皆吾赤子,弃地则并其民弃之,岂为父母意哉!说得何等漂亮,因此舆论翕然,他本人也升为资政殿大学士兼领开封尹。金兵南下,宰相唐恪主张弃京城西幸,徐图恢复。他引苏东坡的文章说,“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甚者”,大惬渊圣之意,立刻任为首相。京城失守后,他自以为与金人折冲,很有办法,任金人漫天讨价,他只消略有应酬,就能把金军打发回去,三寸不烂之舌,胜于十万雄师。昨天他还在吴革面前夸下海口,说二太子必无异图,车驾此出,不日可回。看来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不仅仅是敷衍之词。

今日以来,形势大变,车驾刚出宫门时,张叔夜匍匐阙前,叩马泣谏。渊圣低声说:“朕为生灵之故,不得不亲往!”张叔夜恸哭再拜,已挽不住官家的缰绳,他站起身子,踉跄走了几步。渊圣回过头来,称呼他的别字道:“稽仲努力!”

这时张叔夜还来得及与落在后面的何说两句话:“国事如此,文缜身为宰相,好自为之!”

张叔夜的声音似在哭泣,炯炯的目光恰似两支利剑要刺穿何的心。但何的心被一层油脂包裹着,即使张叔夜的剑锋十分锐利,也刺不进他心脏的内层。

何反对割三镇,但必要时他不反对把东京城送给金人;他主战,但必要时他讲和比主和派还积极。他一生以说漂亮话起家,目的倒不一定为了猎取大官,只是大官自己送上门来,他没有加以拒绝罢了。

现在已到了最后关头,他并不认为此去是为卖国,当然也不想殉国,能活下去最好,一定活不下去时,他也不拒绝别人一定要硬加给他的死,这是个没有原则的人。历史的错误,在国家危亡之际让他出任艰巨,一身肩天下之兴亡。

这样的人,要不称之为“白痴”,似乎有些不太公平了。

渊圣一行人去的目的地与上次一样还是青城斋宫。

青城在南薰门外正南十余里的地方,原是宋朝历代皇帝郊祀祭天的处所,那里有一座造得非常讲究的郊坛,坛高三层七十二级,坛面方圆十丈左右。皇帝每年冬至日都要率领皇子、大臣到这里来祭祀昊天上帝和太祖皇帝。为了表示对上帝和太祖的虔诚,按照字面上的规定,冬至前三日皇帝就要住宿在郊坛附近的“斋宫”内,清心寡欲,不食荤腥三日,称为斋戒。斋戒的由来甚古,有人引纬书“黄帝请问太一长生之道,太一曰‘斋六丁可以成功’”为斋戒之始。黄帝轩辕氏是道教的始祖,在道教上的地位比老子还要高出一头,好像是后者的太上皇。黄帝又是宫室车马衣服等一切生活起居用具的发明人,可见得斋戒一举几乎是与人类物质文明共同开始的,太一乃上帝之别称,六丁玉女为道教中的女神,由此证明斋戒与道教有关系而并不联系外来的佛教。

宋朝皇帝虽然重视郊祀之礼,但徽宗以前除郊坛之外,并无其他重要的建筑。皇帝行礼时,只用象征性的布幕,画着城墙砖砌的图样,把行礼者一行人围起来。皇帝斋戒时也没有专门建造的斋宫,而住宿在临时搭起来的帐篷内,称为大幕次、小幕次。

这些布幕帐篷都用青色的布制成,围起来时好像平地竖起一座城池,所以称之为青城。

青色本来是道教特用的颜色,好像黄色是佛教特用的颜色一样。看到黄色就令人联想起和尚住的寺院和穿的袈裟,看到青色就令人联想起道士青灰色的道袍和祷告上帝用的祝文,它的专用名词就叫青词。

宋徽宗凭着过人的聪明,把青城和道教联系起来。他在位二十多年中,道教大盛。著名的道士王老志、王仔昔、林灵素、徐知常等都获得了崇高的封号,介入政治,与六贼及其党羽沆瀣一气,权倾当时。徽宗受道士的册封为教主道君皇帝,宠妃刘氏受册为九华玉真安妃,大造道观,遍于天下。原来因陋就简的青城,这时也大兴土木,建造了美轮美奂的端诚殿、结构精致的斋宫。

富于聪明才智的徽宗不但是人间也是天上的皇帝,他把生前身后的位置都安排好了,真是周到得无以复加。

想不到军兴以来,城外郊区都被金军占领,华丽的端诚殿成为粘罕的居处,渊圣皇帝第一次出城只好住在斋宫。那一次他也好像斋戒三日,清心寡欲、不御荤腥,到了第三天果然受到粘罕、斡离不的接见,受到一个亡国之君的待遇,还算是差强人意。

这一次,连斋宫也不让渊圣居住,他被打发到“大幕次”,还不是皇帝、皇子们更衣的宫室而是让小内监歇歇脚的简陋的斗室内,侍从臣僚及服侍他起居的小内监则被分配到更加简陋的“小幕次”去居住,两者距离虽近,但有岗哨监视,不准他们相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斗室中过着地牢般的生活。

渊圣生于元符三年四月,那时哲宗皇帝已经驾崩,徽宗刚嗣位三个月就生下元子(皇长子),视为吉兆,非常高兴,一落地就封为韩国公,次年封京兆郡王,大观元年晋封定王,政和五年封为皇太子。他童年的命运是一帆风顺,福星高照。后来由于宫廷中的种种原因,母子俩都失爱于徽宗,命运逆转,但在生活起居上当然还是重鼎而食,重茵而寝,宫奴随侍,女使围绕。活到二十八岁,从来没有一天单独睡在土炕上,吃着汉儿士兵吃的粗粝的馍馍,喝一口腥臊难闻的乳酪,过得像今天这样狼狈。

渊圣来到“大幕次”住定后,一连几天都没人理睬他,送饭送浆的,东西放下就走,不与他交一语。看来金人还有许多准备工作需做,不等废立之事有个头绪,不愿提审这个俘囚,存心让他多吃点苦头。

随行诸臣,虽然生活待遇不比他好多少,但大家挤在一起,看守的金人不禁止他们说话,那处境比皇上要好一点。他们打肿了脸充胖子,以安定人心为理由,要求金人同意他们传一道假圣旨给王时雍、徐秉哲,晓谕城内百官军民知道。假圣旨内强调军中供帐膳馐皆“如法”——一切都符合礼节上的规格。宰执从官次舍皆温洁,礼数优异,只因金帛数少,商议未定。仰疾速催促,务要数足,一两日内,必定驾回,保无他事。

这一道冒充御笔亲押的谕旨特别强调金人供应丰腆,礼数优异,正好说到了事实的反面,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渊圣蒙尘的第三天,宋朝一个礼部郎官押送皇帝行大礼时御用的冠冕前来金军前交纳。看来大金皇帝对于这种累累赘赘前后挂着不少珠玉的冠冕也发生了兴趣,特旨要索。管事的官员不敢怠慢,唯恐有错,特别写了一个字条要那郎官让渊圣亲自看一遍。凭着那个字条,郎官居然撞到渊圣的住处,没有受到留难。那时已过黄昏,郎官在一道破旧的棉帘子外跪拜起居圣上。渊圣在孤寂中乍闻有人声,吓了一跳,他自己擎了一盏油灯,揭起帘子出来。一看是个汉官打扮的人,旁边又无监视的金人,放下了心,问道:“卿是何人?”

郎官叩头实对。渊圣真像见了亲人一般,一把把他搀扶起来,问他:“卿曾晚食来否?”

“臣未曾食。”那郎官回答得倒也老实。

渊圣看看木盘中只剩下半个又冷又硬的馍馍,他掂了一下,觉得拿不出手,指着窗外的一溜房间道:“此乃宰相幕次,去此不远,卿可往就求晚食。”然后又向四下一望,低声道:“如无人阻格,卿食了后,却来此处睡。”

过了一会儿,郎官食罢又来。此时油灯已灭,在墨黑中,听渊圣说话:“灯火已灭,朕口渴得紧,卿再摸到宰相幕次,取个火来,兼为朕带盏水。”

郎官第三次入室时,才看清楚这是一间灰墁剥落、尘封蛛网的小室,窗隙漏缝,尖利的西北风不断吹入。一张土炕上只有两条粗毯,并无其他寝具。此外,室内的用具也都撤去,只有一张小杌子和两张破旧的倒是绣了花的坐墩,供他吃饭座次之用。

“事到如今,还讲甚礼仪?卿可睡到土炕上来。”渊圣说着就把一条毯子分给他。那郎官岂敢睡下?他披着毛毯在绣墩上坐了一宵。渊圣倒是睡着了,只是睡不安稳,一夜间醒了几次,又通宵咳嗽不止,每次都咳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心肝肠肺都呕吐出来。第二天,天色微明,二人都已清醒,渊圣哪有心思再细看冠冕,只溜了一眼就说:“卿把冠冕交割与番人,就说朕都看过了无讹。”然后惨然地加上说,“卿今日还能回到东京。朕命悬别人之手,不知尚有税驾回京与卿等再图相见之日?卿回去善自珍摄,得机把朕一夜的苦况说与皇后知道。”

郎官回到小幕次,略述情况,不料宰相何暗示他:此中人语,不足为外人道。好像他们真的还处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仙境中,其乐融融,其乐陶陶。及至那郎官回到东京复命后,要求见皇后密奏。王时雍、徐秉哲问明原委,严厉警告他不得妄言,如有一语妄传,唯你是问。

这个郎官天良未泯,他虽没有机会面告皇后,却在亲友同僚之间,一五一十地把渊圣的苦况都照实说了,戳穿了那道假圣旨中的鬼话,这才使东京人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4

一天,小内监刘当时飞奔而来,兴冲冲地奏禀了一个大喜讯:随行诸臣得知渊圣咳嗽中寒,十分着急,李若水与金方的监视官力争,后者同意诸臣今日晚晌到“大幕次”来起居渊圣。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渊圣乍然色喜,好容易盼到晚晌,君臣见面后,不禁悲喜交集,其中有几个哭出声音来,渊圣自己也挥泪不止。在这种时候,人们很容易用哭声的高低、哭泣时间的久暂来判断别人对他感情的厚薄。渊圣也未能免此,他匆匆一眼,看见哭得最伤心的是汪藻、孙觌、吴幵三人。曹辅随班行止,他起哭、大哭、戛然而止哭都好像有人在旁赞礼一样。李若水干哭了几声,哭得响,止得也快。只有何鹤立鸡群,一声不哭。他是首相,岂肯随众沉浮。

郓王没有看到,渊圣早知道他另住别处,不与诸臣在一起,司马朴也没有看到,他原来沉浮郎署,并非文学侍从之官,渊圣对他的印象不深。令人奇怪的是莫俦也没有看见,他是翰林学士,多与朝廷接触,这一年多来异常活跃,是出头露面的人物,今日为何没有出来?渊圣悄悄地问了刘当时。刘当时悄悄回答:“司马朴由二太子指名要索,已送到刘家寺金营中。莫俦么……”刘当时把眼睛瞟着吴幵,渊圣会意就不再问了。刘当时再悄悄地说:“今日门外金人环立,他们大都听得懂汉语,大家说话要小心点儿。”

这一句话说明真相,怪不得哭过一阵以后,大家都保持沉默,显然是顾虑很重。何不愧为群臣中的领袖人物,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点子,说道:“圣情不悦,群臣当有以娱侍官家,臣请官家赐题赐韵,诸臣赋诗遣兴。”

渊圣同意这个建议,当即指定何作《即事诗》,限定要用三百字,不限韵。

自命为李杜韩白再世的何却不比在金殿上赐烛应试,夺得魁元而归。他搜索枯肠,拈断了几根髯须,竟然一句未曾想出,只好老着面皮打退堂鼓,说:“车驾未有还期,臣等忧懑无聊,而三百字非立谈可办,容臣退思,以俟他日。”

赋诗三百字,渊圣无非是考验考验这个状元公,见他认输,就收回成命,改命词臣孙觌、汪藻二人以“回”“归”二字为韵,各赋一律。

“回”“归”二字为韵,官家的含义何在,不言可喻。孙、汪二人真是当行专家,一题在手,口中微吟,心神俱化,已经忘却了身外的恐惧、祸患。不多时,二人的诗都已有了。

孙觌的警句是“时”字一韵:“噬脐有愧平燕日,尝胆无忘在莒时。”

汪藻不甘落后,也在这个“时”韵上用功夫,他的二句是:“虏帐梦回惊日处,都城心切望云时。”

文人习气,大家读了,少不得要说些切时切题、钦佩拜服的话。只有渊圣圣容惨然不乐,他反复诵哦了几遍,忽然搜肠刮肺地咳嗽起来,一时面红耳赤,青筋绽露,停不下来。

群臣这才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并非赋诗遣兴,而是起居圣躬,问病道安。讲究实际的曹辅忽然从衣兜里取出一盒丸药,奏禀道:“臣素有河鱼之疾,随身带有理气润肺止咳丸,素著神效。顷知圣躬违和,特以奉献,官家服了,必有奇效。”

渊圣收下了,这时忽听到李若水在门外与番子们大声争吵的声音,似乎还有动武之势。大家都替他捏一把汗。不久李若水高高兴兴地回进房来,后面跟着一名小番,手里捧了两条毡毯,这是李若水向主管的金人争取得来的,铺在土炕上作为垫被。这样渊圣就有四条毯子可用,得益匪浅。接着李若水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毛衣,披到渊圣身上。群臣也纷纷解下衣服来,渊圣急忙把他们止住,说道:“朕有此毛衣已足,此地苦寒,诸卿自己服御要紧,时已深夜,朕要安息了,诸卿回去,他日再图良会。”说着就把他们麾退。

第二次的良图再也等不到了,接下来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事实:金人通过它的代理机构,把太上皇以下的赵氏宗族,不分亲疏、不分男女老幼,一一拘捕起来,押送军前。

这个代理机构使用起来实在得心应手,即使还没有立上张邦昌这个傀儡皇帝,凭着刘彦宗——萧庆——王时雍、徐秉哲——左言、范琼这条线上下掣动,就可以做到他们希望做、愿意做的一切事情。金朝亲贵人人对刘彦宗满意,甚至有人提出何必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立刘彦宗为大汉皇帝,或者再加上个大梁皇帝萧庆为共主,三人分治南朝之地有何不可?

大楚这个国号还是刘彦宗建议,由完颜斜也带到军前来宣布的。由于在历史上,以楚为国号的朝代从未统一过全国,而且也没有人视楚为正统。立张邦昌为楚国皇帝,那不但在事实上,并且在名义上也属于附庸的性质。这是先给他定了性,省得日后他夜郎自大起来,含有深意。

金朝亲贵不懂历史,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仅仅因为刘彦宗姓刘,可能为刘邦之后,就提出大汉的国号。刘彦宗要做了汉朝皇帝,置大金于何地,岂非要它退为匈奴的地位?再则汉为火德,火能克“金”,从五行相克的道理来说也万万不能用这个“汉”朝。

金朝亲贵头脑简单,哪知道汉儿们有这多少副肚肠?他们去征求刘彦宗的意见时,刘彦宗谦逊不遑。并且表示如万不得已,正位封帝,也绝不能以汉为号。

立萧庆为梁帝,也因为他姓萧,可能是萧道成、萧衍[3]之后。不过萧庆为奚族人士,原姓述律,后经耶律阿保机赐姓为萧,这个冒牌的“萧”如何能与南朝兰陵人的萧氏搭得起界来,岂非南辕北辙?不过提议者也有点意思,不标榜萧庆是奚族,反而附会他是汉族子孙,皇家嫡胤,可能容易为广大汉族人民所接受。

立刘彦宗为帝,或立刘、萧、张三家分宋,这两条建议送到上京都被大皇帝留中搁置起来了。刘彦宗、萧庆暂时做不成皇帝,但上京方面不是断然否决而是留中搁置,那意味着事情并不到此为止。有朝一日,张邦昌不合金廷之意随时可以废黜,他们可不都是现成的候补皇帝了。因此他们对于废立之举,仍然十分卖力,粘罕一张口要“清宫”,他们立即行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把太上皇、太上皇郑皇后、太子、朱皇后、各级妃嫔、内夫人、诸王、王妃、驸马、公主等赵姓宗族两千多人全部搜捕扣押,送到金营。后来粘罕又嫌“清宫”得不够彻底,再次扩大范围,把宫女、内侍、在内廷供奉的各专业人员、工匠、役夫囊括而去,经过这几次彻底出清,等到张邦昌来接收内廷时,实际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仅能供洒扫宫室之用的白发阿监和病废宫娥,而那些宫室早已是污上加污,臭而又臭,根本不需要打扫洗洒了。

5

宣和八年正月初三夜,这个刚刚“举长子自代”,还不习惯使用靖康年号的“致仕”皇帝徽宗赵佶帝匆忙逃出东京,径奔亳州上清宫“进香”。

在亳州途次,船泊野航,他们暂时登陆,在一所古寺中宿夜。那夜帘雨潺潺,他梦魂不安,蓦地想起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词句,就无法入睡。他从头检点起目前的处境:皇帝宝座已让给儿子,东京城受金军包围,命运难卜,很可能就在他此刻的转侧无眠中,东京城内外火光烛天,喊声震地,已被攻破。那时家国两丧,宫室不保,还有他多年裒集宝藏的古书古画、彝器法物,随身携带无多,自然都将化为乌有。除郑皇后外,妃嫔、帝姬、皇子随行的也只有寥寥数人。如果东京失陷,只好让他们自为生死了。

当然他最最不放心的还是那个宝贝李师师。临行前,他打发内侍黄经臣去镇安坊邀请同行,不料黄经臣回来说师师病重,无法随行,劝他途次“保重”。师师说得决绝,她既决心与东京城共存亡,那么这口信可能就是她的诀别之词。他把“保重”二字当作珍贵的纪念品缄藏在心底(他绝没有想到师师的原话并非这情意绸缪的“保重”,而是词义十分严峻的“自重”)。此刻他又把那珍藏品翻弄出来,一番抚弄、一番摩挲,不禁百感交集,黯然神伤。此时不但不能入睡,也不想再睡下去了,就轻轻起床,剔亮油灯,用手在那积垢蒙尘的书桌上抹了一下。野寺简陋,设备很差,幸喜文房四宝倒是有的。他慢慢地磨着墨,又哈一口热气,把那冻僵的笔头化开,不多时就吟成一首《临江仙》,写在一张揉皱的废纸的反面。

词是本色白描,弥见情真景真。词牌用的临江仙,这座古寺确实造在淮水之滨,不过这个“仙”绝不是受尽人间烟火供养,祥云缭绕的神霄帝君,而是一个吁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遭受劫难的散仙,词的内容当然是凄苦的:

过水穿山前去也,吟诗约句千余。淮波寒重雨疏疏。烟笼滩上鹭,人买就船鱼。

古寺幽房权且住,夜深宿在僧居。梦魂惊起转嗟吁。愁牵心上虑,和泪写回书。

这里要加上一条注脚,被愁牵住的心上之虑,当然是在京华的师师,而非其他。但师师并未捎信给他,实际上他是无书可回,而他的这封回书也永远寄不到“伊行”了。

太上皇很不喜欢周邦彦之为人,但填词却受到他的影响。周邦彦有一首脍炙人口的情词:“……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太上皇这时心里想的就是他们梦魂相通,他这里一纸飞去,她那边已飞舸而来,二人就在淮甸,就在这间古老的僧寮中霎时厮见。这对别人又有何妨?

但他等不到那样的一次欢会。

四月初,太上皇回銮,枢密使李纲远赴南京[4]迎銮。太上皇意有不足,退回不进。李纲弥缝于父子之间,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戏剧化的父子会。那一天,太上皇进入宋门,渊圣已在城门口跪迎銮驾,把太上皇一直送进龙德宫。太上皇头戴一顶白玉并桃冠,身穿销金红道袍,两者都是道教的装束,虽然穿着不伦不类,却符合他道君皇帝的身份,同时表明他今后一意修道,不再干预政治,使渊圣放下心来。

不过真要做到一心修道,不问政治、不问外务又是谈何容易。

第一,他一再派老内监黄经臣去找李师师,得到的回音是师师已经搬家,镇安坊人去楼空,连李姥也不知飘零到哪里。看来师师是有意躲避他,不让他踪迹到她的行藏,黄经臣到处寻找,都得不到线索,真是“踏遍京华三十里,不知何处隐师师”,他与师师的最后联系中断了,这使他惆怅不止。

第二,在他回銮前后的几个月中,朝野响起一片声讨六贼声。言官们弹章不绝,大官小官都要在这个问题上表态。打落水狗的人到处都有,既然皇帝已经下召,本来应为至尊讳的一些话现在已无所顾忌了,后来越说越凶,似乎祸国殃民的根子就在他身上,简直使他无地自容。仁孝的皇帝竭力安慰他,一再表示要处分几个言辞过于激烈的言官,并且频繁地前来龙德宫朝谒,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唐肃宗之续。那唐肃宗趁父亲玄宗皇帝避兵入蜀的机会自立于灵武,硬挜一个太上皇给玄宗,后来内慑于艳妻张皇后,外迫于权阉李辅国,拒绝朝见玄宗,两宫间造成不可弥补的嫌隙,玄宗最后是否得到善终,还是半夜三更被人割断脖子,剔去喉骨,迄今还是一宗历史上的疑案。渊圣的表态固然使太上皇满意,但在具体行政措施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几个月间,蔡京、蔡攸、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等先后被流放或明正典刑,还割下头颅,装在水银瓶子中号令示众。殃及池鱼,连带谋国谋敌、仍有劳荩的赵良嗣也被处了死刑。朝廷明旨公布他们的罪名,都隐隐约约地点到太上皇,不为他留些余地。每次行遣发放,他都像同案犯一样要心惊肉跳好一阵子,日子很不好过。

谴责还及于他的亲信内侍,除了手长脚长的张迪,已经跳入龙门去服侍渊圣外,陈思恭、萧道等十名与政治无关的贴身内侍都被撵出龙德宫,还奉严旨,以上诸人并行贬黜,不许入宫门,敢留者斩。

以后太上皇个人生活也受到限制。他每每写张字条,自称老夫,称渊圣为陛下,要求支付若干两白银,若干缗大钱颁赐左右。渊圣答应得爽气,当场现钱相付,但受赐者一出龙德宫大门,宫门令就已知道,立刻派人来搜腰包,连赏赐带自己的囊储一律缴出来充公。几次下来,没有人再敢接受他的赏赐,免得做一笔连本带利一起蚀光的赔钱生意。

宫门的防卫加紧,臣僚未奉旨意,不得随意入谒,后来又扩大了范围,除规定的节日外,皇子帝姬也不得入宫。他自己偶然想出宫走走,宫门令也会想出种种理由阻拦。他的会客权、微行权都被剥夺了。

道君皇帝从来不是潜心修行的虔诚道友,也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帝。在位时,他不能安官家之分,退位后又不能守太上皇之己。自从赏赐权、微行权、会客权先后受到褫夺后,他在深宫中实在感到太无聊了。当时只有一个人被特许入宫。当然还是悄悄地进出,尽量避免受人注意。如果有所赏赐,完全是太上皇自掏腰包,免得在门口被人搜去。这个特殊的人物就是赫赫有名的妓女赵元奴。

失势的皇帝与过时的妓女混在一起,倒也门当户对。太上皇以赵元奴来代替他内心很不喜欢表面上又不得不加以尊重的太上皇后郑氏,心中感到满意。赵元奴自元宵抄家受辱于王宗濋后,身上的疮痍虽已平复,心头的创痕犹未愈合。王宗濋是当今的舅爷,是台面上的人物,她虽然痛恨他,却没法报复。她已受摈于子党,只好托庇于老子。凭着妓女的特殊敏感,她一眼就看到两宫之间的矛盾以及两种势力的消长。太上皇被逐出政治,其他的权力也都被削减了,但要保护一个妓女的力量还是有的,她甘愿进宫来受庇于太上皇。

就中只有郑皇后不大高兴。她还是像过去一样,表面上雍容华贵不露声色,内心中却是醋波翻腾。她通过已在内廷服役的老搭档张迪,张迪又通过很有权威性的内侍都知邓珪进谗于渊圣。渊圣明知道这是事实,但他确是仁孝宅心,想到太上皇已经失去皇位,失去一切,不让一个他中意的女人陪陪他,叫他如何度此长日?

他不愿再去伤太上皇之心,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过了半晌,又关照邓珪此事休得在外面声张,这等于是对这件事的默许。从此赵元奴与太上皇的往来算是过了明路,无人再可干涉,她就长期住在宫内,与太上皇厮伴。

可以用赵元奴的厮伴来代替郑皇后,在这段时期中,道君皇帝甚至也忘记了多时寻找不到确讯因而逐渐淡化了的李师师。过去的许多甜言蜜语,赌神罚咒,本来都作不得数,皇帝的爱情是靠不住的。他只不过是口头上的永恒情人。

此外他也不是一个有出息的艺术家。他虽然一生崇拜李后主,以李重光的后身来比拟自己而感到光荣。李后主失国后写了不少足以千古的篇什。太上皇失国后,也曾自夸说“吟诗约句千余”,但从镇江回京以后,他以憏无聊为借口,实际是沉溺于对赵元奴的情欲中,没有心思再去写诗作画,他的艺术生涯基本结束了。

这一段家国丧乱、祸患频仍的生活本来可为他提供不少艺术素材。失之于政治的可以取偿于艺术,所谓“诗穷而后工”。可惜他贪图一点小小的欢乐,实际上是享受一点生活中仅存的余沥,把这段时间白白浪费掉了。从这点来说,他也比不上李后主。

这个太上皇性格上的特点是得意时步步进逼,不可一世,失意时步步后退,苟容自安。他可以适应一切为他安排的环境。没有皇帝可做,只要与赵元奴长此厮守,倒也过得下去。不过这种好日子也没有几天可过了,他自己心里未始不明白。

一个月前,徐秉哲带着一批人前来逼宫,勒索文物宝藏,同来的还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金方官员。他态度温和,对文物鉴赏相当内行,提出一些问题,说的都是行家话。

文物被劫,当然心痛,那一次他又对残酷的现实让了步,想出理由来为自己譬解,叫作“人之不存,物将焉附?”执着地爱一个人,爱一件物,要取得他(它)们、保卫他(它)们时不惜以身相扑,失去他(它)们时不惜以身相殉,要达到这样痴迷的程度,才可算是真正的爱。这原是傻子干的事。这个太上皇就是因为太聪明了,他才不肯干这样的傻事呢!

过了一个多月,王时雍、徐秉哲又来逼宫,这番同来的还有带着簇新头衔,叫作“京城四壁都弹压使”的范麻子范琼。这个头衔是萧庆任命的。并无皇帝谕旨,他说了就算数。它非同小可,京城四壁包括皇宫在内,有人不听指挥的,“都”在“弹压”之列,连太上皇也不例外。当时太上皇略有支吾,范琼瞪起眼睛,粗声宣布:“奉大金元帅府指挥,‘上皇以下,今日申时不出,即纵兵四面入来杀人。’左右们快动手。”他一声吆喝,禁兵一拥而上,不由太上皇、太上皇后分说一句,就把他们塞进两乘软轿,径送延福宫。那里是所有皇族集中关押的地方。

太上皇涕泪横流,软轿抬走时,他还屡屡回首看赵元奴有没有被他们一起劫走。

这一夜,太上皇在延福宫内当然不能成寝,他看到一批批王妃皇子皇孙公主陆续押送进来,通夜不绝。虽说都是骨肉之亲,其中有一半人他都不认识了。即使认识,遥遥相见,也不许说话,彼此唯有以目示意。对于他们,他都能做到不动心。唯独赵元奴的下落,使他十分悬念。那天晚晌,他居然下个手条:“谕开封尹徐秉哲及军使范琼等,赵元奴现在何处,着立即寻来,送延福宫,侍奉巾栉为要。”

宋徽宗的末路还比不上李后主。李后主北行前写了“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那样没出息的词句,毕竟还没有达到公然要一个妓女入宫侍寝的程度。

6

元帅府限申时以前取到赵氏宗族的文字由范琼口头宣布,不仅使太上皇吓得魂飞魄散,就连王时雍、徐秉哲在一旁听了也吓了一大跳。原来他们视范琼为爪牙,一切都得听他们的指挥,没想到萧庆在发表他的官衔以前已将帅府文字先说与范琼,倚任范琼在他们之上,不禁发出一阵犹如在腌臭咸鱼缸里可以闻到的那股酸气。这时才想到萧庆说过要范琼干一件出色的事,指的正是这一件。

由于金人的破格提升,范琼一朝权在手,就把开封府、殿前司两套机构都抓在自己手里,现在不是他听王、徐指挥,倒是徐秉哲、余大均、左言等人要听他的使唤了。

休说范琼气浮心粗,是个大老粗,他是兵油子出身,结交过各式各样的人物,有一定的心机,干起事情来也有自己的打算。元帅府的文字是限次日申时前完成任务,执行时他提前了十二个时辰,就利用这一天时间,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突击行动,把宫外宫内,自太上皇以下的赵氏宗族两三千人全部拘捕到案。

曾在河北路任“走马承受公事”的大内珰邓珪以传送泄露军事机密的蜡丸受知于斡离不,又以和议有功,经李邦彦、李棁推荐留在宫中,一直升到入内省都知,相当于宫廷内的大总管的地位。两宫人事,他无所不知。这时他为范琼提供了一张不但包括全部后妃皇子公主,还将宫内有名位职位的宫人罗列在内的详细名单。范琼大派用场。

宗正寺[5]少卿周懿文早将最后修的《仙源类谱》献给萧庆,那里备载帝室皇子皇孙帝姬驸马的名字,连生下刚三个月的娃子也都列入。周懿文格外讨好,亲笔细字注明了在京宗室的邸府所在地、田产、房产、家中使用奴仆等项。萧庆交与范琼。范琼带了一支禁兵以及开封府全部缉捕使臣、差役,还有王时雍、徐秉哲向他推荐的许多“任用”官,自开封府少尹余大均以下王及之、胡思、王绍、洪刍、何昌言、颜博文、陈冲、朝散大夫张卿材、朝奉郎李彝等人都踊跃从命,分兵数十路进入宫廷和诸王驸马之家,根据这两份材料,按图索骥,把他们一个个拘捕到案。

由于金人大规模的根刮、要索,人、物都要,这时东京城里已有成千上万的男女被拘往军前。御前祗候的方脉医官、教坊乐人,露台祗候的妓女,蔡京、童贯、王黼等罪官家属、歌舞侍伎,张孝纯、蔡靖等降官家属以及不愿降金的陈遘、詹度等人的家属一概都在拘捕之列(以上三等人,金方不问其贤愚臧否,有功有罪,一律称之为干戾人,连李纲、马扩、赵良嗣的家属也在其内)。后来范围越发扩大,内廷广固司所属修建御苑文思院明堂等工程的高级木匠、泥水匠、军器监的专业工匠,普通制作腰带帽子、打造金银、锻铁、制笔墨、雕刻、图画工匠,以及杂剧、说话、弄影戏、小说、嘌唱、弹筝、琵琶、吹笙等艺人连同他们的家属,无一不要。每天锒铛上道,押往金营的不计其数。来不及押走的就往监狱里一送。这时刑部大理寺内军巡院等处监狱早已人满为患。

开封府缉捕公人有一个形式化的传统,不管是什么对象,只要经他们之手缉捕的,都要抖出铁索来,往犯人头颈里一套,牵着就走。在街道上还要把铁索抖得铿锵作响,以显示其业务上的威风。这时蔡靖已贵为大金朝燕京副留守,张孝纯已储为宰相之用,缉捕公人并无兔狐同类之情,一视同仁,把他们的家属套上铁索,送往军前。这时他们发生了“铁索荒”,由于用途大增,存底不足,东京的铁匠又多被捕去,作坊关门打烊,无法补充。哪里当得今夕一夕之间又有数千人同时就捕,铁索不够使用了,只好将就一些,用麻绳代替。当夜一名任用带几个缉捕公人,冲进王府,早已吓得手麻脚软的皇亲贵族,束手受缚。哪消半个时辰,一家子主仆数十百人都被一条长绳捆绑而来。亲王王妃也未能幸免,大家被串在一起,活像一串串缚在草绳上的大螃蟹。

这时开封府监狱虽已挤得水泄不通,徐秉哲还要耍个小小的花招,挤出几个房间,把缚来的家内夫人、宫女、教坊女弟子、权贵戚里等年轻美貌的妇女留下来。她们都是匆忙间受捕,又经过一夜折腾,大都蓬头垢面,衣饰不整。徐秉哲自掏腰包,置办钗粉冠插鲜衣,强迫她们膏沐粉黛,更换衣服。另外备了车辆,径直送到刘彦宗营中,请二帅及贵酋们笑纳。

徐秉哲这点小小的过门,未被范琼发觉,他感到沾沾自喜。

[1].辽末,渤海人高永昌据东京辽阳府(今辽宁辽阳)反,称大渤海皇帝,天祚帝先后以张琳、耶律淳讨之不克,后入沈州(今辽宁沈阳),为金军攻杀。

[2].皇太子在正位前居住的宫室。

[3].南朝齐、梁两朝的创始者。

[4].北宋时以河南商丘为南京。

[5].专管皇帝宗室人员事务的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