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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十一月三十和十二月初一这两天,金军统帅粘罕、斡离不置已经出南薰门专程到粘罕大营驻屯地的青城来拜谒他们的渊圣皇帝于不顾——他们只派了几名二三流的文武人员在斋宫担任宿卫及照料渊圣及其侍从一行人的食宿,自己来到南薰门外,紧张地上城下城观察城内数以十余万计的老百姓迎銮队伍的动静,随时研究商计对付之策。在那两天两夜中,斡离不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岗位,粘罕也有一半时间留待在那儿。

他们之所以如此重视老百姓的动静向背,不仅仅是要根据这些现象来决定对待渊圣一行人的礼貌规格,那在他们看来是次要的事情,而是要根据它来决定宋朝和赵氏皇室的兴亡存废,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值得为此大动干戈。

金朝两次兴师伐宋,出兵之际都没有谈到对宋朝及赵氏皇室的更替存废问题。在斡离不、粘罕的心目中都认为他们率师南下,以攻陷宋朝的首都东京为主要的军事目标,从而胁迫宋朝皇帝接受城下之盟,接受他们提出来的种种条件,割地、赔款、质亲王大臣,使宋朝成为大金卵翼下的附庸之国,使渊圣皇帝成为大金皇帝的侄皇帝、儿皇帝,等等,所有这些条件都在御前贵胄会议中讨论过,并由金主完颜吴乞买亲自认可。对这样一种最终结束战争的形式和格局谁也没有怀疑过,在御前会议内外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什么异议。

但是大大出乎斡离不、粘罕意料的是在城破后的第五天(当时金主还不可能知道城破的消息),大金皇帝从上京会宁府传来一道圣旨,明确规定废除宋朝及渊圣的皇帝之位,另选贤能,建立新朝。这个“贤能有德”的新君要在汉人中挑选,金主初步属意的是宋朝前太宰兼门下侍郎,后来与肃王赵枢一起为人质北上而留在燕京的张邦昌。张邦昌在燕京时,不知有哪一点被大金皇帝看中了,或者因为他的名字十分吉利,他新建之邦一定可以张大昌盛,或者因为他字“子能”,那一定是个贤能有德之君,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柔容之术。总之,他“雀屏中选”,被选为候补皇帝,大皇帝特派一支铁骑护送他到前线来,听候斡离不器用,到适当的时候,把他推上皇帝之位。

斡离不很不赞成大皇帝这个临时翻出来的新花样,傀儡现成的就有,何必另外再换一个,徒滋纷扰。粘罕也瞧不起张邦昌,说张邦昌这等软鼻涕虫的人才,连嘴唇上下几茎髯须也翘不起来,软软地耷在颏下,如何做得中原皇帝?他们二人难得有一次意见完全相同之时,立刻联名上了一道奏章,要求大皇帝收回成命,仍以赵氏为主。多谢南薰门城内百姓的活动,它为斡离不、粘罕提供一条最有力、最现成的理由,他们说赵皇出城议降,全城百姓来到城旁迎銮,两日之中,聚众至数十万,骚动无已。默察其志,心附赵皇,坚如铁石,如另立他人,建立新朝,必将引起一番纷纭,不利甚明。由刘彦宗起草综合反映了斡离不、粘罕二人观点的这份奏稿剀切指明:若以阘茸无能、素乏声望之张邦昌为帝,中原人心不附,必举兵相抗,异日大军百万,蜂起云屯,我大金兵如留与之战,则连兵不解,永无宁日,若撤兵北归,则张朝立成齑粉,徒损我朝威信,结怨宋人,计莫拙焉!说得淋漓尽致,十分痛快。斡离不、粘罕看了,相与鼓掌,击节称赏。这时他们深信他们凭着前线统帅的资格,新近又立下攻破东京城的大功,对宋朝之事可以便宜处理,大皇帝一定会采纳他们的意见,放弃前议。

拜疏以后,他们把张邦昌冷冷地搁在营帐里,无人去理睬他。然后议定以议降的亡国之君、未来的傀儡皇帝的规格来接待渊圣皇帝。双方于初二上午在斋宫相见。三十和初一两天晚间,渊圣及其侍从都在斋宫内留宿。渊圣每天吃的是馄饨扁食,据说此乃大皇帝之御膳,在金朝是最高贵的食品。行动也还算自由,只是禁止侍从人员彼此交谈。他们如乘间说几句话,金朝主事人看到了就摇手示意,不许交谈。别的倒也没有什么限制,自然要离开斋宫是不可能的。

早一天,粘罕就派契丹贵官派去宋廷办事的萧庆前来斋宫索取降表。渊圣如命,特派随行的四六专家孙觌起草表文,三条蹊跷腿之一的翰林学士吴幵加以润色。二人请示旨意,当下渊圣一看左右无人监视,就悄悄说道:“事已至此,当卑辞尽礼,勿计空言。”有了这个指示,孙、吴二人放胆写去,再也顾不得朝廷体面和个人名节,只要表文受到金人的赏识,就是他们未来的本钱。

初稿大致如下:

三里之城,遁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上皇负罪以播迁,微臣捐躯而听命……使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虽然已卑辞尽礼之至,粘罕看了还不满意,把第二联改为“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才算勉强通过。在看稿过程中,奇怪的是汉化较深的斡离不倒不在文字上挑剔,只要是一份降表就行。不大懂得汉文的粘罕,经过时立爱、高庆裔两个汉儿在旁指点解释,在文字上提出许多吹毛求疵的意见,最后粘罕在草稿上亲笔抹去大宋皇帝四字,又抹去大金二字只称皇帝,表示皇帝乃是金、宋的共主,上面不必再冠以国号,这一改很能够表现出粘罕的见解。此外,他又将上皇负罪四字改为上皇失德,在字面上也不给太上皇留些面子。经过这样两三次的修改,萧庆、孙觌、吴幵在青城门与斋宫之间往来跑腿,降表才算定稿。

保宋保赵的方针虽然二人一致,但在接待规格的讨论上,二人仍有差异。粘罕主张硬一些,使赵皇畏我大金之威,以后指挥起来可以得心应手;斡离不主张软一些,使赵皇怀我大金之德,今后可保一时的太平。怀德畏威,本来是一件事的两面,二人之间的意见,略为折中就可以统一起来。

初二午刻,双方在斋宫门口相见,渊圣先送上降表,二帅接过,表示接受他的归降,然后相揖入厅,讲宾主之礼。渊圣本来住在斋宫内,这时坐在主位,二帅略一谦逊,也落座在客位上,渊圣随行的亲王宰臣等一律站于庭前。

斡离不为人沉默寡言,再加上那几天害眼病,戴着眼罩,一揖之外,并不与渊圣多说,倒是主张胁之以威的粘罕说话独多,谈笑风生。他通过通事,说了一大套使渊圣安心的话,大意是:“天生华夷,自有定分,中国岂吾所据?天人之心未厌赵氏,使他日豪杰四起,中原亦非我有。但欲以大河为界耳。”

这套理论,可说是斡离不发明的,刘彦宗窃之于前,概括在给大皇帝的奏疏中;粘罕攘之于后,倒也说得琅琅入耳。他说话时一直转过头去看斡离不,斡离不点头表示赞许,然后提出一个具体问题:“两国既和,恐四方闻京城陷而生变,请遣使晓谕安抚,本国当遣人送出地分。”

渊圣自然只有悚然听命、点头称是的份儿。双方大礼已毕,渊圣差人献上礼物金银十六担,缣帛五十床,金玉带各二条,分别献给粘罕、斡离不作为贽敬。

“城既破,一人一物无不皆吾所有。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复何用?如欲分赐,可与臣下。”粘罕笑嘻嘻地说,态度虽然温和,内容却是严厉的,表示东京城里一草一木都属于大金所有,你们早已失去所有权和处分权了,以后休得妄动。斡离不看看渊圣面色难看,安慰道:“日已晚,恐城中居民不安,可早回。”

得到这句话,渊圣心里吊着的一块大石头才算放下来。斡离不、粘罕又足尺加二地派了一队铁骑裹送渊圣入城。其中有五名官长一直把他送进大内,以后就留宿在内,不再回营,成为他的影子。

渊圣回到南薰门时天色已晚,夹道点燃的灯烛,犹如两条火龙,穿过朱雀门、州桥,直达宣德门大内。轰天雷的话没有夸张,东京的老百姓都从家里赶出来了,伫立御道之侧,希望一瞻圣颜,好教自己放下心来。尤其是南薰门内的十多万百姓,他们在这里已迎候了两天之久。昨天打听得明日圣驾必回,索性就留在街道上过夜,心里热乎乎的,再也顾不得冬夜的彻骨寒冷。他们多少次被谣传和偶然的打开城门所欺骗,站起来了又坐下卧倒,在坐卧之中又忙不迭地站起来列队。到了圣驾真正回来时,遥遥望见黄盖就失声痛哭起来,接着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山呼声、爆竹声。有的人不顾一切,直冲御驾,拦住了渊圣的马头,为了要看清楚天表是否有些憔悴了,有的人挤不上去,就在前后奔走传呼,泣笑频作,也不知道那么多的眼泪和欢乐是从哪里来的。妇女老幼一般都被挤在圈子外面,他们用手捧土,或兜起衣襟裙片满盛着泥土,把道路上坑坑洼洼积雪未尽之处都填平吸干,御道坦然可行。有的人手里捧着一大炷香,愿为前导。人们只要一眼觑见渊圣,知道他确实已经平安归来,就把自身的寒冷、劳累、饥渴全都忘掉了,生活的目标突然变得单纯了,他们要听的是官家的声音,要看的是官家的身影,要想的是官家的平安。官家代替了一切,官家就是他们的一切。

渊圣皇帝即使有一百条缺点,即使犯了一千条错误,他的感情并不虚伪。他做了作为老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在这个时候自然而然要做的一切。他跟百姓一起感泣,才过州桥,他的一块手帕已经完全浸湿,一时找不到另外一条干的手帕,就举起袖子来揾泪。一路上他想说话,呜咽了半天说不出来,最后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宰相误我……荷尔百姓,朕几不得……与吾民相见。”

只消这句话,他的缺点、他的错误都被原谅了。

这个时候渊圣的头脑确实非常清醒,他清楚地看到宰相和大臣们的私心误国,还看到一批官员和金人勾勾搭搭准备把他出卖。他看到这几十万老百姓才是真正爱他的。这时他才想起三天前在殿举义要保他突出京城的禁兵们确是忠义的行动。只有身在罗网之中尝到缧绁之苦的人才懂得自由的可贵。直到此时他第一次把蒋宣等人和这几十万老百姓联系在一起。

他回到宣德门时才注意到一路从南薰门跟他回来的张叔夜、刘鞈等人叩马而泣,后面还站着许多太学生,他把他们和老百姓也联系在一起了,挥手对张叔夜说:“朕不听公言,今日悔之晚矣!”这话分明是说给劝他去金宫讲和的何等人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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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石激起千层浪,被太学生丁特起一场恸哭激起从南薰门一直站到宣德门的几十万百姓的“迎銮”活动说明他们对于这个皇帝无比的关心、同情与爱怜。爱与怜是一母所生的两个孪生子。不!还有一胎三胞的第三个儿子——原谅。

确实老百姓对于渊圣皇帝所犯的种种错误一概采取原谅的态度,他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导致了一座京城的沦陷,一个朝代的覆亡,老百姓只是同情、赞美他能够善善恶恶,而原谅他的不能用、不能去。甚至,时至今日,此刻他从金营回来已目击老百姓们的如痴如狂、如醉如癫的行动,他从心底里明白并且感谢老百姓是真正爱他的,但不妨碍他继续要做出老百姓为之痛心疾首、严重地危害他们利益的事情。他明知道力阻他出幸虏营的张叔夜等人是正派的,忠义有余,与那些为了自身利益拼命劝他出去的臣僚大不相同,但张叔夜仍将撇在冷角落里,连见一见面的机会都不大会有,更加谈不到听他们的话,采纳他们的意见。他明知道何、孙傅等身为大臣,口头说得漂亮,私心误国,必要时也会欺骗他,让他上当。他恨透了早已和金人勾勾搭搭,在政事堂上与金朝派来的太上皇萧庆打得火热的吴幵、莫俦、徐秉哲、王时雍这伙人,这一次还亲眼看见吴幵与刘彦宗眉来眼去,显然正在进行卖国的交易,但他仍在这些人的包围中,听他们的话行事,并且要帮助他们完成卖国、出卖他自己的勾当。最最令人不可容忍的,他回銮之时,已经想到蒋宣、李福等发动军政变,劝他突围而出的禁军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四天以后,他们仍被开封府处决了,一个不留。煌煌圣旨上列举他们带兵上殿、威胁乘舆的大逆之罪,这难道可以说他完全不知道?

所有这些错误,还包括最最不可容忍的错误会取得老百姓的原谅吗?

会!肯定会!老百姓肯定会原谅他!因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从来不存在要责怪他的意思。这与其说他们把他当作至尊无上的皇帝,当作一尊偶像,皇帝和偶像都是超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不承受任何责怪,还不如说他们把他当作一个仁柔懦弱、有时不免要出点毛病的宝贝心肝。没有一个父母会认真痛恨、谴责那样一个儿子。老百姓不缺少明辨是非之心,分得清楚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应该拥护什么,反对什么,但他们的理智已被那种天生的溺爱之情蒙蔽起来了。他们对官家的爱,来自同情、怜惜的成分远远超过来自尊敬、畏惧。历史上很少有一个皇帝受到老百姓如此的支持、拥护,就因为历史上很少有一个皇帝受到过像渊圣所受到的那样的屈辱、迫害。

就因为在北宋末年,在东京城里或者扩大到全国范围的老百姓都是这样同情、爱怜、原谅渊圣皇帝的,他们就得付出重大的代价。

回銮以后,金方对于宋朝的控制加紧了。好像有一双无形的铁爪越来越紧地卡住宋朝的喉咙,使它喘不出一口气来。这首先反映在金人的大规模的经济掠夺上。

如前面所说,金朝人的文明举动之一,是不像过去那样打进一座城市,放手杀戮一番,放手洗劫一番,最后弄到寸草无剩、鸡犬不留的程度。它现在要的是公开、合法化的抢劫,要趸批整收不要零敲碎打,要涓滴归公不要流入私囊的高级掠夺。这或许可以名之为“斡离不式”的或者可以名之为“刘彦宗式”的掠夺,它正在有计划有步骤地展开。它对宋朝官方的财物采用直接掠夺的方式,把府库所有一律搬送到大营,不费周折。对私人的财物则采取间接掠夺的方式,要通过宋朝官方的“簇合”,积成成数后,乖乖地送上门去。这从表面看来似乎要多费一道手续,实际正是一样。从第一次围城之役以来,宋朝方面出了几个“簇合”金银财帛的专家,他们积有丰富的经验,任务完成得异常出色。例如当时的中书侍郎王孝迪、开封府尹兼户部侍郎王时雍等。如今王孝迪虽被贬谪,远离京师,一时无法把他调回来,王时雍却已高升了一步,现任户部尚书。按照宋朝的制度,户部虽属中书的一省,实权却有限。财政方面,另设统管盐铁、度支、户部三个部门的三司使,三司使号称计相,权倾一时,在朝廷中受到的待遇仅次于宰相。神宗元丰年间官制改革,名从其实,废三司使而加重户部尚书的事权,户部尚书的地位始尊。王时雍出入户吏两部之间,又好揽权,独任计相,财政方面的事务滴水不漏,这当然是金朝方面最看得中的合作者,无论官方的和私人的财物,让他居间“簇合”,往来搬送,十分放心。

拉拢吴幵、莫俦,重用王时雍、徐秉哲,这一条又是斡离不的重要谋臣刘彦宗建议的。这时金朝方面,经过斡离不的委任、粘罕的认可,已正式任命刘彦宗综理主持经济方面的事务,畀以全权。连得太祖皇帝特别赏识擢拔的宗室大臣后来封为陈王的完颜希尹,在外交事务上立有殊勋、目前已转到后勤部门的撒卢母以及粘罕亲信高庆裔等三人,虽经粘罕郑重推荐,也不得不屈居刘彦宗之下,成为他的助手。

刘彦宗新官上任后,要拿出一点颜色来给宋人看看。渊圣回銮时,他让渊圣带回一封粘罕、斡离不联名亲笔署押的信,内开:

某某、某某等谨致书于大宋皇帝。提师远涉,唯赖金银犒设军兵。初破城时,本议纵兵,但缘不忍,以致约束。今欲犒赏诸军,议定合用金一百万锭(五千万两)、银五百万锭(二亿五千万两)、缎子衣绢数不限(无限之数),官私望早依数应副云云。

这里提出的数字,勒索黄金比第一次围城时又增加了十倍,白银增加五倍,好在它们是无法完成的,也是不能谈判的,乐得提出来向宋朝作无厌之求。渊圣皇帝把信转交给计臣王时雍,王时雍驾轻就熟,把老文章重抄一遍,另拟榜文,请渊圣过目后,连夜刻印出来,张贴在东京城里的通衢大街上:

勘会大金军既登城,敛兵不下,保全一城生灵,恩德甚厚。今奉到国相、太子致御书及枢密使刘都统函索犒军金银表缎若干,自当竭力应付。除内藏元丰库及龙德、宁德两宫御前皇后阁里太子宫并臣僚之家,已根刮到数目外,大段缺少。今晓谕权贵戚里豪富之家及凡有金银表缎人户,各仰体大金之恩,一匹一两以上,尽行转纳。差王时雍、徐秉哲主管四壁收受秤数交割大金军前。如敢隐匿,仍许诸色人告,以一分给赏,虽奴婢告主,亦不坐罪……并布措置施用。

十分了解宋朝情事的刘彦宗知道经过两次围城之役,宋朝的国库已竭,榨不出多少油水来。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榜文中谈到的“元丰内藏库”。如非经过实地调查,他决不轻易相信榜文中说到“已根刮到数目”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元丰内藏库,原名“封桩库”,始创于宋太祖赵匡胤年间,已历一百多年。赵匡胤统一天下后,殷殷以燕云犹沦于契丹为忧,特在内廷创设“封桩库”,规定三司使每年要在国家收入项内提出一定成数的金银财帛,作为羡余项目拨入封桩库。封桩库定下了严密的制度,库房钥匙要由官家本人掌管。每次新君即位时,都根据太祖皇帝遗训,“封桩库候财货丰殖,即用赏战士,以取燕云之地,子孙不得别用”,在太庙起誓。这道宣誓手续颇有点吴王夫差即位后每经过一道宫门就有人提醒他“夫差,尔忘尔父之耻乎”的味道。一来要子孙不忘收复燕云之地,二来限制他们不得擅自动用。要经过这道手续,新君才得领受大行皇帝或禅位的老皇帝留交下来的钥匙及账册,才算是过了明路而不是偷偷摸摸私相传授的皇帝。

北宋诸皇帝不敢冒家训之大不韪,即使碰到经济危机十分严重,国库如洗,甚至只剩下一本空账簿那样的窘境中,对封桩库还是不敢正眼儿相觑,随便动用。每年应该入库之物,也不敢有所短缺。

神宗皇帝可算得是太祖皇帝的克肖子孙,他变法改制,一心要富国强兵,西陲用兵多年,都不启用封桩库,反而增加了入库的财物,三次扩建库房,在思想上和物质基础上做好了收复燕云的准备工作。

到了元丰年间,经过他第二次扩建后,封桩库已扩大至九十二间库房,里面满满堆着金银财帛和军需物资。他御制了四言诗、五言绝句、五言律诗各一首,表达他克绍箕裘不堕祖志的思想感情。

四言诗是:

五季失国,猃狁[1]孔炽,

艺祖[2]造邦,思有惩艾。

爰设内府,基以募士。

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五言绝句是:

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

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五言律诗是:

龙虎兴昌运,山河镇国都。

龟畴延宝祚,凤德显灵符。

道盛尧咨岳,功高禹会图。

九重方执象,万里定寰区。

这第三首诗是神宗皇帝本人的畅想曲,他练兵理财,目的就是希望有这样的一天,收复燕云,平定契丹,万里寰区一统。可惜西北用兵,胜败互见,北伐之师,未能实现,赍志以殁。这三首诗共计有九十二个字,他小心地不让诗中出现重复的字,每个字就作为每一间库房的编号标目。

库房的大小不等,里面贮藏物资的价值不同,宫廷中对此又讳莫如深,不让外界知道,因此很难估计出一共有多少库存,价值若干,但可以断言的,在神宗时期,封桩库是空前兴旺的。

徽宗皇帝是太祖、神宗皇帝的不肖儿孙,是赵氏皇室的败家子。他一生挥霍,用去的金银犹如流到汪洋大海去的河水泥沙,再加上晚年用兵燕云,收复失地,可以名正言顺地动用库藏。但是当时的廷议是从河北、京东诸路的老百姓头上搜刮所谓“燕云免役代伕钱”,总数达六千万缗,以后的军事开支、贿献金朝,上上下下的剥削,最后还有一笔名义上叫作“燕京代税钱”,实际就是赎城费一百万缗,都是在这六千万缗项下报销,至少在公开的场合中并无动用封桩库库藏的记录。不过皇家的事情难说,在一般的情况中,史官都不敢把官家本人讳言之事记入实录,犹如一个败家子决不愿让别人把他的败家经过记入家史家谱中一样。徽宗皇帝到底动用过这笔库藏没有,这对于宋朝人、金朝人都是一个谜。

心细如发的刘彦宗早把主意打到吴幵头上,因为吴幵已经有过在第一次围城之役中与金使王汭、刘晏搭上关系的记录。这次刘彦宗开诚布公地与吴幵接谈一次。还不等刘彦宗用语言去挑逗,吴幵已经急不可待地表示了愿为大金效劳的坚决态度,还愿意把至亲好友及谊同生死的莫俦、李回、秦桧、王时雍、徐秉哲等人拉拢过来听候刘都统使用。

刘彦宗心里暗暗骂道:“无耻之尤。”他忘记了当初亡辽之际,他拜降于太祖皇帝的马前也曾感激涕零地说过如蒙大金收录,罪臣不辞万死为上国效劳等话。辽奸宋奸,情同一辙,并无高低之分,他感到自己优越的是当初他们这批人直接向太祖皇帝或太子郎君表达效忠之意,而现在大金皇帝高高在上,国相太子的地位也高不可及,吴幵他们只能向他这个先行者来表态了。他不免要在自己心里把吴幵等人评价一番,奚落一番,得出了“一蟹不如一蟹”的结论。但在表面上还是慰勉有加,欣赏他一拍即合、不用转弯抹角的爽利的态度,许下了一些愿心,然后面授机宜,给予他抢立头功的机会。

渊圣回銮的次日,吴幵、王时雍二人径到御前索取封桩库的钥匙以及有关图册。

渊圣不禁大骇道:“封桩库钥匙,朕亲自佩管,二卿外臣,无须顾问此事。”

受到渊圣不客气的指斥,王、吴二人也不甘罢休。王时雍针锋相对地奏道:“昨来御笔有金人索赏自当竭力应付之明示并道及根刮内藏库之事。臣承乏计臣,综理财政,职掌所在,岂容以外臣缄默自甘,贻金人以口实,遗国家之祸患?”

这个计臣的心里也有一把铁算盘经常在盘算。他认为对于亡国之君,方才这几句话还是说得太客气了,非要再强硬一些不可,接着就说:“今日之事,官家唯有以钥匙相付而已,否则臣不得出此殿宇一步。”

吴幵更加狡狯地补充道:“昨在青城斋宫,刘都统奉二太子之命陛见时曾道及检视元丰内藏库,官家当面俞允。今日金使已来,岂可反复失悔?事关议和大局,臣当时与末议,今日不敢不剀切奏明。”

渊圣在斋宫的两天中,心里一直悬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除了粘罕、斡离不二人外,接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统统记不起来。现在看到王时雍、吴幵咄咄逼人的态度,不由得又让了一大步,把钥匙账册交出来。等他们履声橐橐,下殿而去,过了半晌,才叹一口气与近侍说道:“朕今日方知华子鱼当年在章华宫逼取献帝玺绶之气焰。二贼在朝,朕与太上皇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彦宗办事神速,这里王、吴二人刚从内廷中取得钥匙,金使已到都堂。办事的效率往往与简化的手续成为正比例。这个特使要是由北宋政府派去金朝办事,即使两国的地位完全相等,关系正常,单单从遴选人员到走出国都就不知道要办多少道手续,要盖几十只图章。现在这个自称为李县丞的金朝特使李三锡只凭着萧庆的一纸名帖就随随便便地跑来与王、吴相会,甚至还不知道他是从哪一道城门进来的!他来了,不作寒暄,也没有任何外交辞令,三言两语说了,只此刻就要王、吴二人陪去检视元丰库。当时同在一旁的翰林学士莫俦、开封府尹徐秉哲要求一起进去看看,以广眼界。李县丞微微颔首,接着又摆摆手,表示同意莫俦、拒绝徐秉哲一起去看。

这个李县丞的嘴巴好像是封闭起来的,万不得已才动一动,说两句话,一般都用手势或动作示意,这大大增加了他的尊严感。吴幵一路上只觉得这个李县丞好生面熟,直到内库门前时才想起他原来就是奉派伴驾回宫,后来即留在都堂不再回宫的五名铁骑中的一个。当时他顶盔擐甲,一副赳赳武士的打扮,今天却改换了文官的服饰,怪不得一时认不出来。

“好啊!”吴幵想道,“你们名为保驾,留在京师却是各有任务的。谁想得到这个护卫的甲士摇身一变就是检视内库的特使了,县丞虽微,却是刘都统亲自派下来的,俺怎敢怠慢他?”

李县丞十分内行地按序检视了“五季失国、猃狁孔炽”八个字的库房,他的嘴巴是封闭的,眼睛却是发亮的,每件库存都要与账簿核对清楚,二三号库房看下来,大体情况,心中已是了然。这里虽然没有如外面所传的金山银海,但基本上没有动用过,确是一笔很大的数字。李县丞不再与王、吴、莫三人多说,却找到提举内藏库太监王若冲,与他一起把这打开的二三号库房重新上了锁,又在未检视过的九十多号库房门口加贴了封条。限从明天起就组织人员,把库藏扫数搬往金营。一日一库,三个月内全部搬完。如有疏失,唯王若冲是问。

从此李县丞这条瘦瘦的、高人一等的影子就牢牢地黏附在封桩库内,直到它全部出清为止。

李三锡官居微末,又无有力的奥援,却是刘彦宗夹袋中的人物。在残辽天祚帝时,他身任琼林库的吏目,天祚帝匆忙离开燕京时,竟忘记了他从中京带来的两千袋金银财宝,耶律淳继位后,萧皇后把那笔财宝搬入宫内密室,一进一出之际,就派了李三锡清点收发,幸无差错。就凭这一点,受到刘彦宗的赏识,今日果然派了大用场。用当其才,人尽其用,这是一个兴旺的朝廷在用人选能方面的独特标志。

3

从宣德门到南薰门这条御道直街被鳞次栉比的禁军岗哨封锁起来,哪怕你是皇亲国戚、丞相侍从以及一应军民人等,没有得到开封府的许可,一概不准通行。在遮遮盖盖掩蔽得不太严实的障幕中间络绎不绝,挑着担子、篓子往来的都是从上四军、京畿保甲中挑选出来的夫子。他们一担担、一篓篓地把封桩库以及户部所属各府库中所有的金银珠宝、绸缎绢帛搬往南薰门,归金人接收。

在鞭子和朴棒的赶逼下,夫子们一天要跑四个到六个来回。还定出了严格的规矩,装卸货物要爽利,行路要快捷,彼此之间不得交头接耳互相说话,还不许偷看自己和别人的担子,担子上面都盖上油布,虽然大家都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这真叫作“掩耳盗铃”了。

被这样一种苦役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夫子们,有时竟倒在地上,站不起身子来。平均每过七八天,就要重新换上一批人。

提举其事的王时雍把目光转到赈济所,要想从吃救济粮的难民溃民中挑选出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夫子,帮助搬运,省得他们长期白吃朝廷粮食。这个想法精明到了极顶,不愧为铁算盘的计算。可惜他从小处落墨,未免有点鼠目寸光。

王时雍刚派干员到赈济所去谈判,就被何老爹顶回去。他说难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没力,十个中难得有一个担得动一百斤担子的,误了难民的身体事小,误了您老的公事就不得了。再说这件事要让大金知道了,说你们尽派些饿夫疲卒搪塞应命,显见得办事不力,居心无良,老大的皮鞭甩下来,您老可吃不了兜着走。

干员回去汇报了。王时雍跟何老爹打过交道,知道这个泼皮难对付,恨不得把他一索捆来,尽情惩治,以泄心头之愤。不过何老爹并非单独的孤家寡人,有一大帮子人做他的后台,此事孟浪不得。徐秉哲先去萧庆那里告状,此时萧庆已取得处理宋朝政务的全权,王、徐有事不再需要回御前取旨,有名无实的宰相何、孙傅早已靠边站了,万事只要萧庆点个头就算数。萧庆熟悉宋朝情事,他反问王时雍一句,凭你们开封府几个公人就对付得了赈济所里那些强徒?赈济所之事以后再说,目前你们休去打草惊蛇。太上皇帝发了话,王时雍只索罢休。

现在还没到论功行赏之时,王、徐预作伏笔,把自己的亲信都推荐到簇合、接收、清点、搬送犒设财物的部门中任事,连职名也照搬大金的一套,除了头子以外,其余办事人员一律平等,都称为“任用”。一时东京的官场中发生了“任用”热,大家都钻门路要充当一名“任用”。

进士出身,久为朝廷命官的开封府少尹余大均、鸿胪寺少卿王及之、大理寺丞胡思、军器监少监王绍、左谏议洪刍、吏部郎何昌言、著作郎颜博文等高中级的和低级的,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官员降格以求,都自愿“任用”。其中王及之、王绍、胡思等人益发放下官架子,脱去袍服,短装打扮,脚蹬麻履,手执皮鞭,也上大街来吆喝鞭扑,叱令目不斜视的夫子们快走,夫子的视线要是在担子上停留一会儿,无情的皮鞭便劈头盖脑地打过来。这番有声有色的表演是专门做给李县丞、拔离看的。李县丞在宣德门专管发货,拔离走下南薰门,专管取货。御道上自然也有些铁骑往来巡视,胡思等任事也希望铁骑赏光,看看他们的表演。只要他们面有喜色,略示许可之意,他们就大为得彩了。至于在道路上乘铁骑注意不到之时,做些手脚,把自己随身带的成色稍差、分量不足的金银锭子换成好的、大的,那是公开的秘密,任用们人人有份,或有胆大包天的,顺手牵羊,把些珍珠翡翠玛瑙碧玉塞进自己的口袋,那多少要冒点风险。想那金人也是通情达理的,俺们好容易出来一趟,得些辛苦钱,他眼开眼闭放过门就算了,又不教他自己掏出腰包来。难道他这点面子都不给?

在那人人都想爬高位,不肯屈就低职,在那讲究官场体统,不愿丢落架子,在那贱视劳动、看不起武弁的时代中,居然有那么一大批人放着大官、文官不做,甘愿抹下面孔,当一名牛马走的微末“任用”,踉跄于严寒之日,颠仆在御道之上,这看来好像不太正常,其实倒是十分正常的。因为他们希望得到的和可能得到的,要比他们失去的多而实惠。如果说,认为他们单单是为在货担上捞几把银子以博蝇头微利,那就太小看他们了。他们希望得到的是十倍百倍于此的大利。他们凭着十分灵敏的政治感觉,清楚地知道时至今日,唯有得到金人的青睐,才有光明前途,丢下一个饥不可食、寒不能衣的民族尊严感,那又算得什么。

现在他们追求李县丞的一盼之荣,好像当年金殿应试时希望得到主考官的巨眼赏识一样。官场的事变来变去,万变不离其宗,到头来还是一个实际问题。我“善价而沽”,只要你看得中,就出大价钱来买。买卖之际,绝不存在什么名节之类的抽象问题的考虑。

到后来,任用们吃到金人赏给他们吃的一些苦头,这才知道任事之难,被任用之不易。不要单看到南薰门下善眉好眼的拔离,他的胖脸上一直笑眯眯的,一副布袋和尚的嘴脸,可他手下十名监收官,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煞神,货物卸下,一件件都要当面验点明白,金银锞锭少了一两半钱不行,成色差点不行。绸缎绢帛稍有轻疏不堪使用的,接收官挥起泼墨大笔,就在绢帛上画个圈儿、打道杠子,要任用拿回去退换。那个相当有名的诗人,现任“任用”洪刍回答得慢了一些,接收官就把一大盆墨水倒在他身上,口中还嚷嚷:“你是什么幺麽小子,胆敢侮弄大金,今天就叫你尝尝蒙霜特姑的滋味。”

那洪刍满头满脸都是墨汁,忽见那金将从腰间抽出金光铮亮的八棱金棍,作势向他当头劈来,他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本能地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告饶道:“告爷爷,小的乃左谏议大夫洪刍,一心为大金效劳,岂敢冒犯虎威?绢帛疏薄乃司库之过,小的回去后定当重责于他,将好绢好帛,尽数换上,万望爷爷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进士出身而且以作诗出名的洪刍,在官场中一帆风顺,年纪未及三十,已拜现职,是他最得意之事,认为凭他报出这个官衔就可救自己一命。殊不知在那金将心目中乔装打扮的谏议大夫与真正的厮养走卒并无两样。同样有天灵盖,同样可供一击,同样会脑顶开花,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不过真要执行起“蒙霜特姑”,还得拔离点一下头才行,原意只想吓唬吓唬他,又听他说得不类不伦,十分逆耳。在缩回右手之际,顺势一脚直往他的裤裆中踢去。洪刍顿时痛得双手捧住小腹,在路上乱滚。

这件事传开以后,有些任用害怕起来,撒腿想溜,但仍有许多愍不畏死的逐臭之夫,围着那块臭肉乱钻。他们解释这一偶然性事件,一定是那洪刍不懂得服小事大之道,摆出谏议大夫的臭架子,因而触怒金将,或者是他油水捞得太多了,在监收官面前露出破绽,自然要吃亏。有人说得干脆,既要做任用,就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满脸夹背挨顿柳条鞭,兜裤裆吃一脚都是分内之事,只要双手保护得好,不让监收官勾取小命儿一条,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总而言之,洪刍是咎由自取,任用之缺还是大肥特肥的,一定要争取。

想不到身任统制,手下拥有数千名劲卒,绰号范老虎的范琼也捧了一大把金银珠宝钻王时雍的后门来了。他志不在小,要求在萧庆面前保举他为“总任用”之职,总管押送运输任务,保管色色妥当,事后定当重重报效。

随着渊圣皇帝的失势,连带他的两个舅爷王宗濋、王宗沔兄弟也都失势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王时雍、徐秉哲都有过人的本领,他们单凭内押班张迪传来的一条消息,说萧庆在都堂评论蒋宣、李福发动劫驾一事有过“二王身为禁军之长,所司何事”的话,就推测到二王的前途可悲。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来促成兄弟俩的垮台。他们未雨绸缪,在武人中先就看中左言、范琼二人将来可以大用。这时范琼送上门来,王时雍自然要为他奔走一番。不过萧庆历任辽金两朝的大官,经验丰富,他一身兼具狡猾的狐狸和灵敏的猎犬的双重性格,绝不是可以玩于股掌之间的傀儡太上皇。果然,王时雍一开口,萧庆就明白来意。当下似讽若嘲地点穿他:“王尚书素有牙郎之名,今番为范琼居间说合,得了他多少好处?”然后正色道,“范琼乃刘都统亲自看中的人,王尚书回去寄语范统制,只要他为大金做出几件出色的事,大金方将重用于他。任用乃厮养走卒干的勾当,杀鸡焉用牛刀,范统制不必再为它操心!”

得到这一句,王时雍好像在范琼头上看到祥云缭绕,急忙把金银珠宝加倍送回,做了一笔倒赔生意。从此以后,范琼、左言、王时雍、徐秉哲以及那些已经任为任用的官儿都在咀嚼“干出几件出色之事,大金必将重用”这句话,一心一意要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出色之事。

在目前情况下,大金将如何摆布宋朝和赵皇,意图犹未探明。最有把握可干的出色之事,也无非是加紧催督金银而已。公库早已变成大金军前之物,只待挑送运输。他们现在可以做文章、立功劳的是要在私家财物上打主意。

打谁的主意?实际上除了他们自己一伙以外,上自官家下至平民百姓、倡优厮养,只要有一点附身之物的,无一不是他们打主意的对象,早晚总要挨到。问题是分个轻重缓急,先来晚到。凡是家道殷实,大有油水可捞的;孤立无援,无权势可凭的;虽有权势可凭,但可拿来作筏子,用以杀鸡吓猴子的;并无交情,或者还有点私怨的;虽是自己人却为大金所注目的。只要具备上述条件之一之二的,都在优先考虑之列,他们挑来挑去,最后决定先从“国舅”身上开刀。

到了靖康二年,留在东京城里的还有下面几家国舅之家,值得一试。

哲宗皇帝的孟皇后立了又废,废了又立,即使到她成为寡孀之后,又废废立立过两次,她一会儿入居瑶华宫,一会儿出降外家,一会儿号称元祐皇后,一会儿改称希微妙静仙师。目前到底是皇后还是女道士,许多人也弄不清楚了。她有一个侄子孟忠厚随侍身边,不声不响的,听听名字,倒也像个忠厚长者,加上长期寡妇失业的,常闹饥荒,并不具备先决的第一个条件,难于入选。

渊圣生母太上皇的显恭王皇后虽是徽宗的原配,却祚薄命短,只活了二十五岁就一命呜呼,既没有享丈夫之福,也没有受儿子之荫。倒是两个兄弟王宗濋、王宗沔熬出了头,靖康年间一个任为殿帅,一个加带御器械,在官场上活跃非凡,兼是王时雍、徐秉哲的出窠兄弟,本来应该是整治别人的人,不想前日在都堂上被萧庆一点,顿时成为戴罪在家,等候别人去整治他们的犯人,看来,这一对国舅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太上皇现任的郑太皇后从政和元年册立为后以来,虽不为太上皇所喜,却善于弄权,势倾后宫及朝野,煊赫了十多年。她的父亲郑绅、族兄郑居中假借皇后名义,或则富有金山,或则贵为宰执,不料星移斗换,徽、钦禅代,郑家的声势顿落。如今郑居中已死,郑绅的一步老运逆转,这座金山很难保住。由于他具备富足、失势的特质,还有杀鸡吓猴的作用,被王、徐点中为陪客,那是十分肯定的,看来还要把他先拿出来祭旗。

最后一个现任皇后为渊圣的朱皇后,她年事尚轻,两次围城中都曾带头为守城官兵缝制寒衣,在军民中口碑甚好。父亲早已亡故,兄弟二人在围城中安分守己,尚无做大官发大财的野心。既然渊圣本人的命运犹在未定之天,夫妻敌体,对朱皇后及其内家的发落,暂时也可从缓。这一次,朱家算是幸免了。

王、徐精拣细挑的结果是王宗濋、王宗沔兄弟首当其冲,郑绅一家做陪衬。

十二月初十,在王、徐的逼迫下,渊圣下了一道诏旨,特别点出以皇后家为头,有能率先竭力犒设大金军兵的,令开封府具名闻奏,优议官爵。未打屁股,先议优赏,这种手法是大家熟悉的。

过了三天,开封府并未“具疏闻奏”有哪一家椒房之亲的皇后之家捐输巨款,犒设卖力,值得优叙,反而特疏参揭郑皇后宅隐匿金帛,不肯尽数输入官府,请旨严惩。奏疏明确点出皇后家金帛不肯尽数输官的就要严惩,用意可知。这段时期,受到太上皇萧庆支持的开封府势焰熏天,奏疏朝入,御批夕下,还嫌慢了,一定要立等可取。官家果然一切照办,当场就批了:依议,郑皇后祖父并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枷锁干办使臣等号令于市。这是一种严厉的惩罚,郑家从皇后的祖父以下三四代人,不管活着或已死去的,不管嫡系旁支,一律都要革去官职。连带过去趋势附炎与皇后家联了宗的郑姓官员也殃及池鱼,一并褫官,一时夺官者甚众,朝端中姓郑的人几乎为之一空。

当然还不止于夺官而已,开封府行动起来,雷厉风行,当夜就由少尹余大均亲自出马,带了百十名缉捕公人扑入郑家,把他们一家人都赶进一间小屋,然后恣意撬锁启柜,翻箱倒箧,把屋内宅里所有的一切都捆载而出。花园外院里也到处掘得坑坑洼洼,没有剩下一片完土。直到第二天正午,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一顾了,这才兴酣神会,呼哨而去。

郑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一百余口人,除各捡得一条性命与一身特别恩赐的随身衣服外,这个鬼瞰其室的高明之家[3]算是彻底完蛋了。

4

头刀已开,接下来轮到谁挨第二刀?这个问题人人关心,大家都在猜测。许多人为之惴惴然,惶惶然,个别的人甚至为之日夕惊恐,心如悬旌,因而得了怔忡之疾。

不消说,王宗濋、王宗沔两个国舅都属于最后的一种人,这两天他们坐着、睡着、站着、走着,脑子里莫非在想这一幕就将落在他们头上无法可以幸免的惨剧。他们当然是郑绅之续,或者可以说郑绅之事只不过是一场开锣戏,正戏要在他们家里唱开。这一点,即使十分富于幻想,善于用千百种理由来为自己譬解的王宗濋也认为是肯定了的,无可怀疑的,它强有力的根据是他们辗转听到的萧庆在都堂说的一句话。

官场的事情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但总的说来是隐恶扬善者难得见到,扬恶隐善的却一抓就是一大把。萧庆那天在都堂中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沸沸扬扬满天飞,不到一天工夫就在东京城里传遍了。顿时就把个热焰腾腾的殿帅王宗濋撂进冰窖。

这一天,在他个人生活史上画了一个明显的记号。闰十一月廿五东京城失陷了,他仍然是殿帅,个人生活并没有重大改变,十二月初一,天子蒙尘,他仍旧关在城门内做他的国舅,个人命运也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唯独萧庆的一句话才真正决定了他的命运。从那天起,平日最相好,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多次说过愿为“刎颈之交”的王时雍、徐秉哲都不理他,由他们安排的官场应酬、宴会筵席中也把他的名字剔除了。平日追随在他后面,“国舅长、国舅短”不离口的副帅左言、统制官范琼忽然影踪儿全无,由他们派到宅子来当杂差的一队禁兵也跟着消失。平日闹哄哄的大门、仪门、客厅、二厅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无声无息。最令他心惊肉跳的是曾托为肺腑之交、经过八拜结为金兰的内押班张迪也不再上门。据家人传来的消息,他跟同僚邓珪打赌说,不出十天,二王之家必遭倾覆,逾期一日,甘罚百千,以自诩其先见之明。张迪在同僚之间,向来只进不出,这番愿以百千为赌筹,真乃是破天荒之举,如无十分把握,他决不做这样冒险荒唐的事,这是十分严重的。

这个张迪已经久违了。到得靖康朝内,他虽仍受朝野重视,在某些场合中十分活跃,毕竟一朝天子一朝内侍,许多出头露面的事情已没他的份儿,好些优厚之缺也轮不到他头上。在靖康朝内红得发紫的内侍是内省都知邓珪。张迪的活动只限于在人情酬酢上。但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热衷于窥测朝政方向、试探各方面反应,他热人之热,冷人之冷,以此为乐,以此为荣。这已成为他生理机能的一部分。看来,即使给他钉上棺材盖,在那一刹那之间,他也还要探出头来,测量测量房里的政治气温——当其他的生理机能都已死亡停息,唯独这部分的机能仍在继续运用,这种人大可以千古了。

“以皇后家为头犒设金军”的诏旨是第一个信号,抄郑绅之家是第二个信号,在王宗濋看来,这些做法都是针对他而发的。他看到周围的环境如此险恶,自己又一筹莫展,不免进宫去见外甥皇帝哭诉一番。他骤然感觉到渊圣的面孔也冷下来了。渊圣明白地说,要他早作打算,免得全家糜烂不可收拾。还说:如果王时雍、徐秉哲要逼他下旨发落行遣,他也只好依样画押,并无商量的余地。

“如今一朝天子让那姓萧的当上了,他努努嘴就是圣旨,王、徐之伦,奔走不遑,朕不过替他们守着御玺,到时应命盖上就是。国已不国,何有于家?舅舅之事,大不了破了一个家,舅舅看开点也罢了。”

渊圣发牢骚的话,刺痛了王宗濋的心,什么都看得开,唯独这件事怎么看得开?看来,这个外甥皇帝也是冷心肠的,根本痛痒不关。事实果真如此,以忠厚仁孝著名一时的渊圣皇帝到了危难之际,根本谈不到什么忠厚仁孝,他既顾不上内家的父亲太上皇,也顾不上外家的母舅王氏弟兄。他自顾不暇,如何再顾得到别人?

纨绔出身,素性娇贵的王宗濋回到家里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锅台上转来转去,到处都要把他烤焦,又好像自己的身体已被炸成几百块,魂灵儿、心肝儿都已飞到身外,再也收不拢了。

官家要他“早作打算”,这是人人都会想到的,唯独他自己,已在花园里绕了几百个圈子,就是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打算。后来回到内寝,还是他的宠姬眉寿为他出了个好主意。眉寿姓刘,原名梅寿,外号一口酥,是高俅家的舞姬,高俅在世时,慨然赠予的。高俅晚年,附庸风雅,自称曾当过东坡先生的小史。把这个民间姑娘常用的名字梅寿改成“以介眉寿”的眉寿,一字之易,的确很有些风雅的味道。她福分儿不薄,到了王家后,艳冠群芳,势倾后院,很快就取得中馈之政。不久,王宗濋的原配去世,由她承受诰封,俨然已是官家的舅母——“国妗的身份”,这是攀上了高不可攀的高枝儿了。眉寿心满意足,对这个呆大爷王宗濋确实尽心尽力。

她合计一番,现在即使再拿出多少银子,说是已故的王太皇后家踊跃捐输,为头犒赏金军,为时已晚。别人会说这盏盏之数与传说中他在这一年中悖而入的财产简直不成比例,定是转移藏匿妥当了,假意儿拿出这几个臭钱来为自己表白一番,岂非掩耳盗铃?索性一文不捐,一钱莫名,等待他们来查抄,倒也罢了。记得今年元宵节,家主王宗濋,还有执政王孝迪、大尹王时雍等三个草头王也曾以同样的理由亲自率领公人去查抄李师师、赵元奴、袁绹等供奉过太上皇的艺人之家。算到今天十二月十五,加上一个闰月,也整整的十二个月,就轮到自家门上,真可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明知道家主之为人,抄他十次家也不为过,仍愿为他效死,眉寿这个人似乎很有一些义气。她献的这条计策是:把家里所有的金宝细软都收拾起来,转移到她的老根——高家去,其余的一律割舍,听凭他们抄去,这样还可淘剩一半,图个后半生的快乐。她列举了所以不避嫌疑,力主转移到高家去的几条理由都是强有力的,无可辩驳的。

想当初,高俅多年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沆瀣一气,十分融洽。太上皇、今上易位之初,高俅滑脚得快,没有随同太上皇一起南下,这一点受到陈东的称赏,从原定“七贼”的名单中勾去了高俅之名,变成“六贼”。从此,他又在新朝中找到了立足点。他一个重要的手法是乖乖地把他盘踞了十余年的殿帅的位置让出来,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的后任者国舅王宗濋,十分巴结讨好他,成为自己的保护人。

一次酒后,高俅醉醺醺地指着一队侍女歌姬道:“咱俩情同手足,谊如兄弟,俺的一切,除老妻外,只要老弟喜欢,无不可以奉赠。”

当时王宗濋也喝得多了,借酒醉盖着脸,老面皮地说道:“老哥所有,兄弟都不稀罕,唯独这个一口酥才是兄弟最心爱之物,如蒙割爱,就把拙荆一乘软轿抬来,两相交换,也所不惜。”

眉寿也是高俅自己的“心爱之物”,原来他只希望王宗濋在侍婢中间挑选一两个年轻美貌的送他,想不到他一张口竟指名索要这个年过三十、早已代替他老婆主持内政的眉寿,酒醒后不禁大大失悔,只是言语已经出口,难于翻悔。在他们这些人中间,一切说过的话都可以赖账不算,唯独赌账、女人账,说出了口,一定算数,决不抵赖,这是他们的道德标准,高俅岂能例外。再则王宗濋正在势头上,自己在他身上已用过许多水磨功夫,一件事触忤了他,不但前功尽弃,反而会带来祸水,太不合算,只好用一乘暖轿把眉寿送往国舅府,还媵带四名绝色丫头,一笔厚厚的陪嫁。至于王宗濋说的“与拙荆对调”的话,他的“拙荆”何等样人,乃是当今的“国妗”,岂可与眉寿物物交换,这笔女人账,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赖掉的。

高俅做了一笔蚀本生意,打发眉寿出门时,不禁恨恨地说:“王宗濋这小子怎消受得起眉寿这个尤物,但愿她带着克夫星、扫帚星双星上门,弄得他家破人亡,才叫作‘现世报’!”

没有想到眉寿之温柔体贴、曲尽人意、聪明伶俐、八面讨好的美德是人尽可施的,她施之于高家也用之于王家,不消两个月,王家的人都对她产生好感,至于王宗濋本人,那更不必说了。后夫没有克死,反而把前夫克死了。她出门不及三个月,高俅自己倒一命呜呼了。东京人一般的评论是:高俅寿终正寝,死在家门,没有追随六贼,明正典刑,是他的造化,是朝廷的失刑。不过,好像活着的张迪一样,即使在坏人队伍中,他们也已属于过时人物,再加上年来国家多事,可歌可泣、可恨可叹的新闻消息每天都有,因此高俅的死也引不起人们很大的兴趣。

有了眉寿穿线往来,王、高两家之间,仍有许多相互利用之处,关系还是十分亲密。高俅虽死,这个家并未破落。他的长兄,眼皮上长个大肉瘤,绰号叫作“司马师”的大爷高杰,倚仗兄弟之荫,挂上金吾卫大将军的头衔,是环卫宫中的佼佼者。他的小弟,被称为四爷的高伸也由二兄的斡旋,换了文阶,现任延康殿大学士。这两个在官场上都是吃得开、兜得转的人物,兼与王时雍等交好。眉寿想出了这一招,把王家的细软送到高家去交高俅的遗孀保管,外面有大爷、四爷保护,确是一条安全的道路。

“大爷、四爷要起了黑心呢?高嫂子一个妇道人家,对他们也没奈何。”

“大爷、四爷那两个活宝贝啊!”眉寿柔媚地笑起来,“奴家自有治他们之法。他们要使黑心,保管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

王宗濋前后左右一想,自己与二高确有交情。十万禁军的衣甲都由“司马师”开设的成衣庄承包下来,倘非俺王某人的一句话,他怎得白花花的银子滚进家门来?再者,目前除他俩以外也实在无人可以信托,可以保护他。他不由得向眉寿作个深揖,痛赞道:“夫人想得色色周到,真是个好主意。且受下官一礼,下官这份家产,今番如若保住了,将来一半就算为夫人名下。”

“官人何必说这话?”眉寿又是柔媚地一笑,“到将来,可不是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他们立刻行动起来,事须保密,不便叫别人帮忙,连得儿子也不可信,眉寿成竹在胸,干起事来,干净利落。王宗濋也拖着一个本来胖乎乎、肉墩墩的身体,十天来一下子掉了二十斤肉,老了十岁年纪,一层软皮松松地垂下来,跟在眉寿后面帮倒忙。眉寿先把珠宝金玉细软之物统统理出来,摆在几张炕床上,再找几条被单包起,包成七八个大包袱。银子、银器都不要了,连得金缸、金浴盆等价值不赀的器皿,也厌它体积太大,狼狼伉伉,一律舍弃了。王宗濋丢了这件,舍不得那件,只等眉寿错眼不见,就把一件金器塞进已经打好的包袱内,弄得几只包袱到处长出角来,还待打开来重包,磨了不少时光。

他们算来算去,合家中只有干办刘均办事老成可靠,就让他送少夫人去高家。戌正刚过,家里人都睡寂了,道路上也已阒无行人,刘均早就准备了太平车,陪同蒙着头只露出一对眼睛的少夫人,躲躲闪闪地上了车,蹄声嘚嘚,径往高府而去。

这一切都完成得十分顺利。可惜眉寿想到的这一着,徐秉哲、余大均也都想到了,国舅府周围早已布下了秘密岗哨。车子一动,盯梢的眼线也就跟踪而去,到了高家门口,公人们一拥而上,把一主一仆手到擒来,送往开封府。这时人赃俱在,抵赖不得,眉寿只好咬紧牙关,供认与干仆通奸,卷逃私奔。一面哭着求见大尹、少尹,说见了他们的面,自有分剖处。

徐秉哲、余大均把眉寿带进后堂,这时王时雍也闻风而至,三个收起平日看见眉寿时那副嬉皮涎脸的样子(那要背着高俅和王宗濋的),设下公案,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势。眉寿不敢造次,只得跪下来自称犯妇,哭哭啼啼地把供词重说一遍。只听见王时雍连姓带名地叫她:“刘梅寿,你的那个刘均不是身穿青衫、歪戴一片瓦小帽,拖着一把花白胡子,经常跑着小步服侍爷们、听候使唤的那个老仆?”

“刘均也被拿获,可要带上来一同听审?”少尹余大均凑趣道。

“不用,不用,”王时雍急忙摆手,“这个刘均,本官久知其人,识得他的嘴脸。东京城里赫赫有名,与蔡京的武夫人、王黼的田令人、蔡攸的念奴并称‘两府四艳’的刘梅寿竟会看中那个头发花白的奴才刘均,淫奔卷逃,众位听听可信不可信?”

“那刘均不消三鞭两夹已经招认,淫奔是假,隐匿是实,只是这个刘梅寿死不认账,还待细细勘问。”

“刘梅寿,你把王宗濋、王宗沔的家财带来高家窝藏,不惜自污淫奔,无非要保全高、王两家罪犯之家,本官深知你的用心,又不免悯你之愚。”作为主审官的徐秉哲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开导之词,“你岂不知昨蒙圣旨,凡隐匿窝藏家财、抗拒输官的,无论勋贵之家、国夫人郡夫人以至孺人以下均可蒙头拷掠,只怕你吃不消这皮肉之苦,何如早早招供。本官念素日相识之情,不难为你。”

不管那三个官儿怎样软哄硬逼,眉寿打定主意,只是大声哭、小声啼,逼得紧了,索性就赖在地上滚来滚去,却不说一句话。

王时雍恼了,喝声:“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公人们把这贱人吊起来,叫她尝尝王法的滋味。”

不是王时雍要眉寿尝尝王法,而是他自己要尝尝眉寿的美色,这个徐、余二尹以及公人们都很知道。王时雍发迹以来,多与高俅、王宗濋亲近,久慕眉寿的艳色,只恨不得染指。今日她自己送上门来,怎肯轻轻放过。当时他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手执皮鞭,走到眉寿身旁,说要亲加鞭扑,甘操下役之事,把个官箴与体统统统忘了。好在这里是后堂内审,执役之人不多,而且都是亲信,不怕他们去外边声张。

王时雍知道眉寿出身高宅舞姬,在红氍毹上曾经颠倒过多少众生——当然包括他自己在内。如今地位已尊,而且年纪也已超过三十,但她仍简食节饮,保持一个苗条的身材。有时王宗濋仍要她出来客串一出,以娱嘉宾,那萧庆也领略过几回她的缕衣艳舞,为之击节鼓掌称赞不止。此刻她已被高高吊起,双足离地二尺,一幅素纱,蒙在头上,连头发带面孔都包起来,只看见一个瘦骨娉婷的身体,悬空摇荡。王时雍在她身上加力推一把,她就在空中转起来,一会儿脊背向人,一会儿前胸显露,前后上下,统没有遮拦,让王时雍仔细鉴赏。

作为一个舞姬,她身体的特点是瘦,身体上许多部位都好像用刀子削成,从胸到背的厚度也比普通人薄一半。令人联想到一条洗得干干净净,一剖而成两半、骨刺外露的鱼,她全身瘦骨嶙峋,特别是上半身的锁骨、肋骨、颈椎、胸椎、腰椎骨,一根根一圈圈一节节地嵌在薄皮肤底下,似乎只要用一根针轻轻把皮肤挑开,就可以把那些骨头取出来。

她的臀部也是窄窄的,从腰肢到大腿,除了一段凹凸度不太明显的弧圈外,几乎拉成直线,因而无法显示出她的细腰,只有两条匀称细洁的大腿,犹如宫殿中的一对玉柱,才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吸引着所有男人的眼光。

她的前胸也有些畸形,在突出的锁骨和几圈肋骨下面的低位上长着一对窄小狭长的乳房。它们好像生错了位置,低人一等,不好意思地无力下垂着。当她踏着急促的碎步在地毯上转着圈子舞蹈时,这对乳房被金托子托起来,猫儿似的在轻绡衫中乱钻乱跳,活跃非常,透过轻绡的缕纹,看得见里面金光闪闪,似乎蕴藏着无限奥秘。如今脱出来看,神秘的色彩消失了,它们既缺少弹性,也没有活力。即使她的双臂高悬,全身肌肉都牵引向上,唯独这对乳房还是耷拉着大耳朵,几乎要贴上肚皮。它们坍下来了,索性赖皮到底不再挺起来,倒是那两颗已呈深褐色的ru头尖尖翘起,有紫葡萄那样大小,与那波浪起伏度微弱的母体不很相称。她的两圈乳晕也是深褐色的,有当十的崇宁通宝大小,边缘上匀称地排列着一个个小白点子,深浅相映,显得耀眼。

这是个已经失去青春光辉的艳妇,别人对她还感到很大的兴趣,主要是慑于她过去的艳名,虽然如此,随着年龄产生的种种体形上的缺憾以外,她仍保留着惊人的美。那就是她的一身晶莹洁白的皮肤,她的全身白得像一方微微沁出水痕的玉石,白得像一支浸在牛乳中蒸透的老山人参,白得像一片里面隐隐透出一层淡红色的云母体。她的白是活的,透明的,有机的,生命从那里泛出光彩。熟悉、了解她的为人,把她聪明剔透的性格行事联系起来,人们就可以从她的白皮肤底下看到身体中内蕴的一切。

把这个雪白的艳妇高吊在公堂上犹如在那里悬挂着一盏大放光明的莲花灯。不要说看到她的内蕴,单单这一身雪白,就把那伧夫俗子淫棍色鬼的王、徐、余之徒看得眼花缭乱,丑态毕露。王时雍还要装模作样,拉起皮鞭在她背上抽击,徐秉哲走过来劝阻道:“王尚书不必亲自动手,俺自有治这贱人之法。”徐秉哲好像为她解围,却从王时雍手中接过皮鞭,在她骨多肉少的屁股上重重抽了一下,然后叫手下人把眉寿的右手放下,单单左手悬在梁上,得意地说,“这单腕悬棵,就是江洋大盗也挺不到一个时辰,何况她那细皮嫩骨。再加上在这三九腊月中,咱们且饮酒作乐,把她吊着,不吊死也冻死了,看她挺到几时,招供不招供?”

徐府尹果然很有经验,这一招十分厉害,他们这里地炉烧得十分炽旺,喝酒行乐,亵言谑词,无所不谈。眉寿蒙在素绢里的头面上也是黄汗直淋,不久满腹满背、大腿小腿上都湿透了,连地坪砖上也湿了一大片。这个三分聪明、三分狡黠,兼有二分侠气、二分勇气的眉寿在巨大的肉体痛苦中挣扎了半个时辰,经受了一场“锻炼”,她的意志、毅力、勇气都被磨成了齑粉,拌在被拆散的血肉中,终于软瘫成一堆雪白的泥。她屈服了,大声表示愿意招认,只要把她放下,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

现在事情简单了,徐秉哲亲自揭去她的面绢,笑嘻嘻地把一纸已由书吏代写好的供词塞给眉寿。眉寿看也不看,用散着的右手一把抓过笔来画上一个歪歪斜斜的大十字。

她被放下来,先是一动不动蹲在地坪上,慢慢地坐了起来,揉着红肿得好像大蜡烛的左手腕,喘了好一会儿气。然后,她被准许爬到地炉旁烤火,暖一暖身体,但仍不允许她穿上衣服,说是要“与当事人对质了才可了事”。

她昏昏沉沉地以为传来“对质”的是家仆刘均,是家主王宗濋。来的如果是刘均,她要把一肚皮气都发泄在他头上,要痛骂他:“俺倒没说话,你先招认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狗养的奴才!”来的如果是王宗濋,她除了痛哭以外还能说什么?她想这样赤身露体也好,让他看看这只大红蜡烛似的手,让他看着自己为他吃了多少苦头,那就什么都不需要解释了。

不!两个都不是,结果用两根大铁索锁住了头颈牵进公堂来对质的是高杰、高伸一对兄弟。他们一时还摸不清头脑,不能够相信高坐堂上的竟是前两天还在一起饮酒狎妓的三川牙郎和开封府大小二尹“双人徐”和“单人余”。他们向来就是这样称呼惯的。高伸一时冲动,破口大骂。“双人徐”把眉寿画押的供词掷给他们,并说眉寿转移财物事先得到二高同意,已构成窝藏之罪,二高叫起冲天屈,把所有的污言秽语都使用遍了,但眉寿已经昏厥过去,她不知道大家都说了些什么,包括她自己压在嗓门下的不知所云,二高的咆哮,开封府二尹重浊威严的官腔。后来她悠悠忽忽地张开眼睛,二高已被押走,二尹及差役们也都走了,只剩下王时雍一人,帮她草草穿起衣服,好声好气地安慰她:“今日幸得下官在此,夫人还不曾吃大亏。此刻徐大尹、余少尹都已赶到府上,那边已闹得人仰马翻。夫人不如在此投宿一宵,明日再定去留之计。”

刑狱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此案审结公布:据已亡故高俅家干仆刘均出首,使婢刘梅寿夤夜往来王宗濋、王宗沔、高杰、高伸及已故高俅之家,隐匿财物,行同鬼蜮。经开封府严刑拷掠,均已供认不讳。王宗濋身为懿戚,高伸等官兼文武干法犯纪,尚敢咆哮公堂,辜负国恩莫此为甚,已请旨严惩,合将五家财物一律查抄归公,王家良贱,监禁待决……这狱词与其说根据案情,还不如说根据主管者的意图更符事实。既然生铁也可打成方的、长的、圆的、扁的,那么血肉之躯的人一经“锻炼”,何求而不得。这个词儿可用得妙啊!

一纸刑书,铸定铁案。王时雍、徐秉哲一箭五雕,一夜之间,就破了五个权贵勋戚之家,为大金做了一件“出色”之事,为自己呈上一份丰富的进见礼,踌躇满志。怪不得这两天要拥着眉寿为长夜之饮,来庆祝自己的大勋,这五个权贵勋戚之家平日作恶多端,今日恶贯满盈,破了他们的家,大抒民愤,大快人心。美中不足的是查抄他们的人,也是理应加以籍没的新贵,恶恶相济,固然可恶,恶恶相戾,也使痛快者不够痛快。人们在评论这件公案之余,不免要加上一句:“如果王时雍、徐秉哲两家一起抄了,这才叫人真正痛快哩!”

不过也还有一说,今日上苍假王、徐之手籍没五家,明日也必假手他人来收拾这些鼠辈,天道好还,天理昭彰,东京的舆论界永远相信天道是公正的。他们怎么没有想到,发动这次抄家的还不止是王、徐之辈,背后还有指使者。破了几十、几百、几千家的王高徐余之徒理应加以籍没,破了一个国家的指使者难道不应受到更大的惩罚?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莫非天道就是这样的?

5

抄了二王三高之家,“根刮”他们的库藏、窖藏、大锅子里的和私房小伙的全部家财,捧着黄澄澄的几千两黄金和金器,几十万两银锭和银器以及难以估计的珍宝细软,要用许多大车来拉的绸缎绫帛,王时雍、徐秉哲带着将军凯旋的得意劲儿,亲自押送到都堂来见萧庆领赏。

十分贼赃,九分归公,一分作为赏金。所谓什一之赏,这个办法天下通行,即使在那蛮夷之邦的大金想来也不会例外。

事情出乎意料,萧庆虽然照单全收了高王五家之物,赏给经手人的并非什一之赏而是一顿夹头夹脑的臭骂。

京师豪贵之室,何啻数百千家,单单抄了这五六家,算得什么功劳?你们可算算城下驻屯的大军有多少,目前源源不绝从燕京开到两河地区,前去接管各城池的大军又有多少,这些军队一天要多少开销,抄了这几家,可够大军十天八天的花销?国相太子早已有话,城破了二十多天,所征之数尚不及预定的百分之一,难道叫军士喝西北风过日子?国相的话,尤其严峻,昨日他当场发话,要俺说与你们听:“王时雍、徐秉哲都是我朝豕养犬畜之人,日夜营营,所司何事?如不尽心报效,就把他们拉去‘敲’了,还怕无人为我朝当差?你倒看看这大大小小的使臣任用数十百人,就派不出一两个人当什么狗养的户部侍郎、开封尹?”

这“豕养犬畜”四个字,这“狗养的户部侍郎、开封尹”这句话究竟是粘罕的原话还是萧庆的意度之词,还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都无法对证,因为受骂者绝对不可能跑到粘罕处去对质一下。他们平常来见萧庆,还要打听萧庆有没有空,愿不愿意接见他们,还要承望他的颜色说话行事,何况萧庆之上又有刘彦宗,刘彦宗之上才是斡离不、粘罕。

不过,是粘罕的原话也好,是萧庆的发明创造也好,总之,经过这段时期的接触,萧庆把他们这几根肚肠都摸透了。他深知他们这些人捧不起,骂得起。再严厉的话他们也忍受得住,如果稍加一点颜色,偶然给个笑脸看看,他们就要头重脚轻,翘起尾巴来。驾驭他们之道要恩威并施,以威为主,以恩为辅,两者的次序错不得。

当然,狗血喷头地狠斥一番以后,他也会下个转语缓和缓和空气。他说:“国相发怒,势如雷霆,当场就要你们好看。亏得俺横说竖说,替你们转圜,说宋朝之事难办,他们也有为难之处,非不忠于我。不如再给他们宽限数日,尽力去办,如有不效,国相再行发落不迟。国相总算答应了再给你们半个月的期限,必要如数征足。”

几句好话说过,萧庆又急转直下地威吓道:“你们二位可都听清楚了。今天是腊月十六,本月大尽,到了腊月三十,还不能全数征足,国相脾气难当,他再要发作一次,俺也无法在旁帮衬了。只怕到时你们吃不到一顿美酒佳肴的年夜饭,倒难免要吃一顿……”他指指自己的骷髅头,做出一个猛烈的“蒙霜特姑”的姿势,一掌就向他们的天灵盖上劈下来。

王、徐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又听到萧庆一声断喝道:“你们还不回去想办法应付,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地砖下不会长出银子来替你们交差。快走,快走!”

任何一个征服者都要从被征服者中间挑选出一部分代理人来帮助他们治理广大的被征服者。用通俗的话来说,征服者是主子,被征服者是奴隶,中间的代理人就是通常所说的奴才。这是历史的规律。奴才虽然也带着一个“奴”字,但究竟也是“才”,它非同小可,常常要起承上启下的作用。统治者的统治术是否高明,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怎样使用奴才,怎样对待奴才,要从奴才身上取得什么,他们给了奴才什么。

奴役奴隶是不花钱的生意经,使用奴才却要付出相当代价。历史上有许多统治者探讨过使用奴才的代价问题,而且总结出一套经验教训。不给,他们替你办事不带劲,给多了又会削减自己的利益。不恰当的多给和过于苛刻的少给、不给都会给统治者带来损失。

什一之佣,这个原则天下通行。金朝贵族高瞻远瞩的斡离不甚至愿意付出什二、什三之佣来建立较为长久稳固的统治体系。但这一点已受到会宁府的大贵族群的抵制。他们狃于宋金战争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事实,低估了宋朝方面潜在的抵抗力,认为没有必要拿出这么多的佣金去豢养这批对他们的作用不大,对他们的好处不明显的狗腿子,他们即使要用奴才也只想用第三流的奴才,只要有点狗腿子的本领即行。在墨守成规、熟谙政务的韩企先和雄才大略、手段高明的刘彦宗两个奴才之间,他们更看中前者。他们只愿意建立一个小小的代理机构来代替体制庞大、即使降服了仍具有敌体之尊的赵宋王朝,而且这个代理机构的生杀存亡之权要完全操在自己手中,随时可加以废止。

立大立小,用奴才用庸竖,这已构成大金皇帝与斡离不之间的矛盾,矛盾正在演变、发展、深化,迅速就要表面化。

目前已经出现的第一个明显的标志是斡离不患有目疾,长久未愈。所谓目疾也无非是结膜炎、红眼睛之类,无关宏旨,他却有意把它夸张了,通过宋朝正副宰相何、孙傅在太医院中挑选两名御医,又加上两名走江湖的眼科郎中都到刘家寺金营住下来为他治疾。据医生说他的目疾已治愈,但他戴着的眼罩犹未除去,眼罩未除,御医就不得回城。戴眼罩很不舒服,他为什么喜欢戴它?英雄作为,费人猜疑,莫非他故意示人以疾,莫非他用眼罩来掩盖其内心的不安?两者都有可能。实际上,近来军中之事他已管得很少,难得听到他说话,倒是粘罕十分活跃,到处高声嚷嚷,即使很高兴的时候发出笑声,远处听来也好像在怒骂。他的高声常常掩盖住斡离不偶然的闷雷般的低沉的发言。

第二个明显的标志是斡离不一向倚为左右手的刘彦宗近来态度有些变了,二人之间一定发生过别人不会知道的争论,原来被誉为鱼水般的关系,现在是鱼一直浮到水面来,似乎想跃出龙门,水也不那么欢迎这条鱼了。过去,二人之间常有的亲密夜谈,现在已很少见,倒是会宁府派来的人与他走动得十分频密,一谈就是一个通宵。

大金皇帝虽然不喜欢他,但建立一个小小的代理机构,还是需要他出力,因此刘彦宗的地位更加提高了,在许多具体事务上,他说了算数,萧庆直接听他的指挥,不必再向二帅请示。

即使刘彦宗是个雄才大略、见事明白的奴才,奴才终究是奴才,奴才的一个最基本的特点就是要选择最可靠的主子。他明知斡离不是真正赏识他而会宁府不过是一时利用,在一个具体问题需要他帮忙过后,终究会把他一脚踢开,但在两者之间必须有所抉择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有一天,萧庆跑来向他请示王宗濋弟兄已经抄过家,撤了职,但终究是赵官家的舅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是否再给他们一个闲职。

刘彦宗突然冒出一句:“你们休提到这个‘赵’字,一千年也不要再提赵家之事!”

这使萧庆大吃一惊,据他所知,刘彦宗秉承二太子之志,一向是主张维持赵氏王朝的。这一句“一千年也不要再提赵家之事”分明是一个信号,是代表一种新的动向。事情就是这样明朗起来了。

6

王、徐之辈确实不过是第三流的奴才,对于主子的意图领会不透、执行不力,总的说来是他们习惯于缓慢疲沓的作风,合不上主子雷厉风行、一针见血的要求,难免要受到谴责。看来他们自己也需要让别人来锻炼锻炼,锻炼成完全合格的奴才,好像刘彦宗、萧庆一样,使用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这需要相当长的时日和一定的过程。

在打击王宗濋、高杰兄弟的同时,他们也定出了几条催征金银的办法。对于他们的同道,采用一个“保”字,对于广大老百姓,采用一个“骗”字。

就在锻炼刘梅寿一狱的当天,尚书省公布,现任官员科派金银的暂行办法是:执政、尚书、翰林承旨、翰林学士、开封府等各员,每员科金各二十两,银各五百两,彩缎各三十匹。侍郎、军事、舍人、谏议、侍御、正使、承宣观察使、左金吾卫上将官等员科金各十两,银四百两。札下吏部阁门御史台,依科定合纳数目,火急多差人分付告示。应合纳官,立便依数赴开封府交纳,不准时刻住滞。

文告的语气虽然峻急,内容并不惊人,一般做到上述的官员,这戋戋之数完全可以应付。看来高杰、高伸倒是冤枉了,他们一个是学士,一个是环卫官大将军,只消拿出一二十两金子、四五百两银子就可消灾弭祸,何必大动干戈,来个连锅端?就是王宗濋、高俅也是冤枉的,这里虽没有规定殿帅应科之数,就比照枢密使副科纳摊派,不过是二三五之数,再讲讲斤头,加十倍给他,想王、徐一时也落不下面子。眉寿那个馊主意不出也罢!

对老百姓另有一套办法,同日同时开封府在各通衢大街城门内外张贴告示,鼓励百姓捐输钱财,犒设金军。上纾国家之急,下弭家门之祸。这项捐款算是借贷给国家的。朝廷发给暂时不能兑现的茶盐钞以相准折,另给官告、度牒作为奖励。官告、度牒却是现卖现买,立等可取。开封府的煌煌布告上开列着官钱相准之数,计开:捐钱七千贯的授迪功郎(迪功郎是文官,以下都是武阶),六千贯的授承节郎,五千贯的授承信郎,两千贯的授进武校尉,一千六百贯的授进义校尉,一千二百贯的授进武副尉,五百贯的授守关副尉。这些都是虚衔,并非实缺,朝廷花的本钱无非让书吏誊写一道告身,盖上吏部大印,入籍注册而已,受官者最大的用处无非在身后的讣告、灵旛、柩头上列上一行皇宋钦授某某官阶的荣衔。卖空买空,付的代价却是不折不扣的实货,不能“一百省一”(宋人习惯,九十九文钱当一百大钱使用)。倒是捐钱一百五十贯的,授和尚证书“度牒”一张,要挂“紫衣”“师号”等法号的加捐五十五贯。度牒倒不是虚伪的,老百姓拿到它就可到各寺院剃度为僧,削去十万根烦恼丝,豁免了一切税款债务,落得个身心清净,四大皆空,划算得来。

既然成为买卖,买主自然要核算核算。这道告示贴出后,捐买官衔的一个也无,买张度牒回去的倒不少。闲杀了吏部,忙杀了礼部。王时雍、徐秉哲知道错了,知过必改,有错即纠,追加捐款至一千五百贯才给度牒一道。但开价太高,矫枉过正,老百姓想做和尚也做不起了,从此断了人民进财之路。

王时雍、徐秉哲两个每天都要在开封府厮见。那天领了萧庆的一顿臭骂回来,心里又气又急,把一股无名火迁怒到老百姓头上。

“两天中未卖出一张度牒,可见刁民难惹,不给他们吃点苦头,还不识本官的手段。”

“不但刁民难惹,”徐秉哲苦笑一声补充道,“满朝大僚也视朝旨若无睹。科派之数,一个未见纳官,辜负了我公对他们的一番保全之心。”

“如今大金逼拶甚紧,到了年底不效,唯你我是问。萧骷髅刚才不是说过了,”王时雍学着萧庆的姿势,一手指在自己的头颅,一掌猛劈下去(这个典型的姿势,使萧庆博得“萧骷髅”的雅号。以后北宋诸臣当面称他为“萧太师”,背面就称以“萧骷髅”。不久他自己也知道了,认为一掌猛劈就能代替八棱棍的当头棒喝,威慑宋人,十分得意,对这个雅号不以为忤),“到时不效,此物恐怕难保!大尹足智多谋,可有妙计回春?”

“事到如今,良平束手,还有什么妙计可施。”看到王时雍模拟的姿势,徐秉哲的心也不禁猛然一缩,他用力蹬一蹬朝靴,表示已下了极大决心,“今日之事,唯有大金之马首是瞻,‘根刮’全城官民的财物而已。”

他用力吐出“根刮”二字,好像吐出一枚刚拔掉的毒牙。王时雍呆了一呆,然后拊掌称善:“大尹的主意绝妙,此时不动手根刮,更待何时。难道拼得我你的头颅去保全他人之财物不成?”王时雍的主意来得较慢,行动起来倒是十分迅速的。他马上催促道:“事贵神速,不知道大尹来不来得及部署公人,最好今夜明天就在全城动手‘根刮’,刮得粉末不剩,涓滴归公,全部报效了大金,萧骷髅看了高兴,俺两个才得交差。”

“王尚书在说笑话了!东京城十多万民户,岂能一夕之间就动手根刮?”比他沉着得多的徐秉哲摇摇头,顺势刺了他一句,“记得元宵夜,尚书亲身去抄李师师的家,人役不集,反而落了个后手,无功而返。今日岂可不从长计议,开封府总共不过数百名使臣公人,如何包得下这等大事?下官之意,左言新权殿前司公事,正在兴头上,不如做个人情与他,让他与范琼带禁兵来协助开封府一坊坊地搜,一路路地抄。南城一带清明坊、清河坊商贾辐辏,正店大肆栉比鳞次,殷实的富户最多,不如先从那里抄去,先抄富户,再及小康。然后再去抄左近的街坊,一日一坊,一个月多也抄遍了。贫穷的也休叫他漏网,务必做到一户不遗,一个不漏,涓滴归公。王尚书你看如何?”

在具体问题上,王时雍都听徐秉哲的主意。两个兴兴头头地去找萧庆,说了自己的计划,并要求调动人手,宽限日期。萧庆不敢怠慢,立刻回大营向刘彦宗请示,转报二帅,当夜就给了王、徐回音,传谕嘉奖,日期准宽到明年元宵节。只有范琼另有任使,暂时不让他在这块油汪汪的肥肉上染指。

不过几天的准备,大规模的“根刮”运动就在东京城内一坊坊、一路路地展开了。

7

“根刮”这个词儿并非传统用语,靖康以前,北宋政府的文告中没有出现过这一词汇。即使在杀人如麻的五代时,杀了一个大臣,彻底查抄其家产,公私文告中不过说“籍没其家”而已,既不用这个“刮”字,更没有用那个“根”字。根刮是“外来语”,是女真贵族以及为女真贵族利益服务的奚、契丹及汉儿们发明创造,通过战争的暴力输入北宋的。

所谓“刮”,就是利用政权或依附于政权的各种势力从别人身上榨取油水。这是宋朝大大小小的官儿经常惯做之事,但不是他们常常愿意见到的字眼。

“刮”虽然习见常有,但是“根刮”这种行为还是很少见的。它违反儒家的传统思想,越出了基本上受到儒家思想支配的汉族官员们的道德范畴。

罩上一层薄纱的“刮”是被允许的,把一切都刮得光光的根刮却受到反对。儒家思想的一个要点是要为人们留点余地。人总归是人,即使他是奴隶,是天生受刮的人,只要不把他诛之于市,与众共弃,他就有活下去的权利。要动手术,也得给他留一只根,留一条尾巴,让他再生再长,这样才有可能进行第二次的刮、第三次的聚敛。在这一点上,不消说,先进的儒家比野蛮落后的女真贵族、契丹贵族高明得多了。

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多少接受过一点儒家思想的王时雍、徐秉哲等人也不例外。在此以前,已有过几次在文告上来件照抄,写上了“根刮”这个新词儿,用以威吓老百姓,但直到自己的骷髅头受到真正的威胁时,他们才第一次认真研究这个词儿的含义,并且违背自己的意愿,加以全面的实施。

在他们上下一致、戮力协作下,根刮进行得相当顺利,执行中也格外野蛮、残暴,成绩斐然可观。第一、第二层主子不单看表面上火炽的程度(那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主要是根据每天的进账来考核成绩,决定对第三层的奴才传令嘉奖或者严词训斥,执行不力的当然还有更严厉的行遣发落。

从现在开始到靖康二年元宵佳节的一个月中,不,应该说从金军入城直到翌年四月初一金人撤离东京、大军去绝的四个月中,根刮无时无刻不在进行。高潮之后又有高潮,简直高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是大规模的不流血的杀人。

根刮金银财宝以外的物资,开了第一炮的是马。

渊圣回銮后的第三天,萧庆就移文开封府索马一万匹。移文用于平行的机关,平行只限于文件的格式,就实际而言,萧庆的移文就是圣旨。王、徐奉命唯谨,反应神速,当天就在大街和朝堂上揭榜:御马以下并拘籍,隐藏者全家行军法,许人告,赏三千贯。在京除执政侍从卿监郎官许留一匹外,其余官民家马匹,不论牝牡骥驹,扫数入官,转送大金使用。

政宣以来,马政窳败,经常性的规章制度都被破坏了。朝廷专管马匹的机构太仆寺群牧司原在城外牟驼冈孳养良马两万匹,此时早已影踪不见。京师的好马良骥除内廷外,一时集中于侍卫亲军马军司。经过两次围城之战,禁军星散,大部分的战马或战死,或被人骑着逃亡,或被盗窃转卖,名为萃天下骑兵劲旅的马军司,这时既少军士又乏战马,只剩下少数羸兵以及一些老弱病残的疲马应付应付门面,勉强维持个机构而已。现在这几匹疲马也被征去,索性把招牌卸下来,撤销了马军一司,倒也清净。

官马征不到,只好在民间大索,开封府雷厉风行,马又是庞然大物,无法隐匿,不到几天工夫,民间用以代步、拉车,作为交通运输工具的马匹都被搜出来交公。东京毕竟是大城市,一索就得马七千匹,比较金人要索之数只打了个七折,这件任务完成得不错,受到嘉奖。

奉令前往金营缴纳马匹的使役都是从骐骥院的内监和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官兵中挑选出来的。他们多年豢养马匹,大半生都与马打交道,与马发生了感情,一旦要交出去让金人使用,不禁内愧于心。控马缴纳时,沿途受到老百姓的詈骂,有的还挨到老百姓投掷过来的砖头石片,他们都默默地避开去,有的悲从中来,索性挽住缰绳,坐到地下放声大哭。

老百姓有的不谅解他们,斥为甘心媚虏,愿做牛马,有的同情他们,相对挥泪。也有人尖刻地说:“再过数日,连人也都要交割与金人使用了,何在乎这几匹马!你们倒有这许多不值钱的眼泪好流!”

老百姓失去了马,无人关心。这时官儿们也无马可骑,在严冬腊月中,有的徒步上朝,有的牵匹蹇驴入宫,颠仆溜转于冰天雪地的御道上。跌落于驴下的有之,摔跤于路上的有之,呼号喊痛于东华门内外的有之,洋洋大观,无奇不有,弄得朝纲大乱,不成体统。渊圣皇帝在他权力范围尚能顾及的情况下,大霈鸿恩,下旨慰问百官,并准许五品以上,年龄超过五十岁的官儿可以坐轿直入大内。

这可能是百官们从倒霉的皇帝身上得到的最后一次恩泽。

索马的次日,开封府秉承意旨,又揭榜勒令百姓缴出所有的武器。

东京向来不禁止民间持有防身军器,平民之家有两三把朴刀、一两杆长枪的本来就不在少数。城陷之日,溃兵们把自己的兵器抛掷在路上脱身逃走的很多,这些兵器多为百姓所收藏,估计数量甚多,不下于几十万件。军器不比马匹,藏在内室中不易为外人发觉。开封府和军器监联合出了一道告示,还是那几句老话,一应军器限于三日内尽数缴纳,否则全家按军法论处。军法论处这句话虽然严厉,使用得次数多了,已成具文,不能产生威胁作用。告示收效甚微,下达了几天以后,才有为数不多胆小怕事的百姓自动缴出一些军器,多属锈烂折坏的。有些神经过敏的人一看到告示吓得把切菜的、削瓜的、杀鸡的刀子全都拿出去,家中寸刃并无,以为可保安全。这样的人家毕竟是极少数。几天下来,缴纳的军器不过五千件,比马匹的数字还少,这自然不能取信于金人。

那天王、徐向萧庆汇报了索马的成绩后,微及征到的军器还不太多。萧庆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缴纳军器的重要意义,要他们大事搜索。萧庆惯于用手势来发号施令,以弥补其难于达意的语言。有些手势简单,一目了然,有些手势复杂,不知所云,常使王、徐等人瞠目结舌,莫测深奥。让受役者陷于恍惚迷离之中,经常要惴惴然地去揣测奴役者高深的意图,唯恐猜错了受到惩罚,这也是一种高明的驾驭术。当下萧庆看他们不懂,又做了一次手势,两手握物,用大拇指、食指扳下什么来,在他脸上出现恼怒的表情,似乎谴责他们两个愚蠢,不解人意。

徐秉哲并不太愚蠢,他诚惶诚恐地想了一会儿就领悟出来,王时雍比较迟钝,不久也猜中了。原来萧庆的意思是说捕蟹者必须断其双螯才能捉到它,老百姓手里有了武器也好比是蟹的双螯,必须把它断了,才好生杀任意。

既然上面的意思要断其双螯,下面执行的自然要千方百计地斩断老百姓的双螯,搜出他们家藏的武器,一律交公,使他们一个个地都成为“没脚蟹”。这是执行上面的命令,也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从深处想一想,要防止老百姓的反噬,固然也有其他的办法,毕竟还是折去他们的双螯八脚来得简便省事。

想到老百姓的反噬倒扑,自然会联想起赈济所的一干人。他们早已打听到在那三处赈济所,特别在吴革居住所在的同文馆内还藏有几百匹战马和大量军器,若把赈济所的难民、难兵都装配起来,足足可以编成一支万人以上的大队伍,这才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单户独家藏些武器倒不怕它。他们向萧庆请示是否要派人去赈济所搜索,来它一个“连锅端”。

萧庆思索一下,又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要他们暂且从缓。他对赈济所的顾虑较大,对王、徐拥有的虾兵蟹将则十分蔑视。这个显然轩轾的表情显示了奴役者萧庆在统治上成熟的程度,火候未到,他不能轻率地对实力派动手。

接着金人把尚书省所藏的《大内图》,兵部职方司所藏《天下州府图》,四方馆所藏的《辽国图》《夏国图》等捆载而去。这原是意中之事,把这些重要的图籍搁置,直到此时才拿走,倒令人感到意外。其实萧庆进入都堂时已经把所有的图籍都集中一处,派专人看管。渊圣回銮时,五名护卫的铁骑跟着进入大内,他们除李县丞李三锡后来专管封桩库外,其余的也各有所司。这一名渤海人大普荣就拨来专司图籍的保管,不怕宋人破坏、转移。

进城以后,应该做些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在轻重缓急、大小取舍之间,金人大体上都有成议,像图籍这样重要的资料,他们当然不会遗漏。

然后挨到公私库存物资,大中商肆的商品存货,金器、银器、铜器、铁器、锡器,吃的、用的、穿的,成品、半成品以及一切原料,无一不要。新春开始,老百姓早已没有心情在黄连树下听戏——苦中作乐,开封府却仍有这个闲情逸致,下令照前年之例放灯挂彩,如有偷工减料,依军法从事。当时谣诼纷起,盛传到了落灯之夜,金人将把全部花灯以及观灯的人一并收去。男人充为匠役夫子,女人一律输作营妓。那几天,开封府为了讨好萧庆等几个金人,依靠横一个竖一个的“军法从事”,强迫商肆民户、道观寺院点起灯来,仍在冲要之处,搭上几座鳌山彩楼。只是有灯无人,街路上冷冷清清,绝少参观者。妇道人家更是绝迹,连皤然白发的八十老妪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东京人抱怨靖康元年过了个无灯的元宵节,如今灯倒是恢复了,他们的心里更苦。试看这大街小巷凡是有灯之处,就有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金人经过,他们指指戳戳,胡言乱语,看到喜欢的花灯灯饰,摘下来就算自己的,不喜欢的也不放过,统统扯下来,放在地下践踏一顿。还用马鞭乱抽民户们紧紧关闭的门,威吓着要用火来烧他们,灯与人一齐遭殃。

唯一没有受到骚扰的地方是大相国寺。早几天住持僧守一,应斡离不之邀请,去刘家寺大营宣讲佛法,受到欢迎。斡离不邀他北行去会宁府为大金皇帝讲经说法。守一当场答应了,说要回寺治装。他不早不晚,不先不后,恰恰就在元宵之夕,沐浴坐化了,而且事先已经预告其死期和时辰。斡离不深为惊异,十六一早就派了一名大员率领二十一名随从前来扬蓝捧香诵佛,赐千缗以葬。

这名大员不肯在王时雍、徐秉哲面前吐露姓名,但看到他这副派头儿,再加上萧庆陪侍左右,毕恭毕敬的样子,就可以推想他的身份。可能他是进城来的品级最高的大员。从此王、徐也把他盯上了。一直到他离城以前,形影不离。

这位大员谢绝一切酒筵招待,也不肯到封桩库等肉厚膘肥的处所去转转,却要求到国子监去烧香礼拜先圣孔子,分明是个烧冷灶的朋友。

国子监就设在大相国寺以南、龙津桥以东,与太学、贡院鼎足而立,是宋朝的最高教育行政机构。这可真是一座冷灶,除了先师孔子的牌位以外,全部物资,只有一柜柜、一箱箱的古旧书籍。当时正处在“根刮”的高潮中,很少有什么东西不在金人网罗的范围以内,唯独这些古旧书籍无人问津。那位大员人弃我取,当时就与王、徐商量,要把这里的书籍统统搬去,王、徐自然没口子地称好,还讨好地提出把国子监中所有印书的木版一并搬去,那大员点头称善。

“真是大王好见,小鬼难当,”王、徐二人不约而同地想道,“这位大员虽不知姓名,看他派头儿,定比萧骷髅高出几级。说话行事,却又如此和颜悦色,不比萧骷髅动辄训斥,翻面无情。如果金朝大员,人人如此,吾属无忧矣!”

那大员问起司马温公的后人可有居住在东京的?

“司马温公乃陕州夏县人,久官洛阳,他的后人散居陕州、洛阳二处。嗣子司马康早年已死家乡,京中并无后裔。”徐秉哲职司京尹,似乎肚里有一整本开封的户籍册,应答如流。可是万宝全书缺只角,偏偏把要紧的一点忘了。那大员用不但语音、腔调而且在语法上也完全汉化了的语言提醒他道:“现任工部郎的司马朴,可是温公后人?他莫非也住在洛阳?”

官拜户部尚书,目下兼领吏部的王时雍曾与司马朴同僚,熟悉他的情况,急忙补充道:“工部郎司马朴乃温公之族孙,现在东城内第二条甜水巷桐树子韩家对门小宅中居住。徐大尹一时遗忘,失于应答。太师要召他来,派个干办去足矣!”

“司马朴乃温公后人,岂可造次相召?”那大员正色回答,接着用熟练的契丹话吩咐萧庆。萧庆转译道:“太师吩咐你们派两名使臣去甜水巷站个哨,专为保护司马家,不作别用。”

不作别用,那就意味着韩家的三相公、五相公[4]宅邸不在保护之列。对司马氏如此优待,王时雍不禁又要发问了:“太师一再垂询司马氏之家,恩泽厚加,莫非与温公有亲有故?”

这却是个愚问。那大员身为女真血胤,如何与陕州人司马光联得上姻戚?而且时代也整整隔了一世,不可能有旧。那大员笑了一笑,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某与温公非亲非故,特以温公乃当代大儒,所修《资治通鉴》名高书林,誉传海外,嘉惠学子非浅。韩康公[5]岂足望其项背。今番二太子郎君特命某取《资治通鉴》数部回营,拟加细读。爱其书则敬其人,敬其人则兼及其后泽,非有他故。”

职司铨叙财政的王时雍和职司牧京的徐秉哲虽然都是巧宦,熟谙本身业务,却不知道《资治通鉴》这部书,更不知道它为元祐宰相司马光所修。听说太子郎君也要取数部回去细读,不禁大惊失色。而这位以“中原通”出名的女真大员忽然发现进士出身,做到一二品大官的王时雍、徐秉哲竟不知道《资治通鉴》这部书,这一吃惊比他们更甚,心想不料北宋朝廷竟有不知《资治通鉴》的大官员,自己这块“中原通”的招牌要砸了。他虽然不露声色,却禁不住要讽刺几句道:“想你家的一名太监在大相国寺行香,偶直秀才范冲,打听得他乃范祖禹之子,好生敬重,揖礼有加,称之为‘唐鉴儿’。范祖禹不过修《资治通鉴》中之唐史耳。大珰也知礼敬,何况司马朴乃司马光之侄孙,又非范冲可比。二位对他可要加意保护,勿使根刮波及他家,勿使役人无端滋扰,这件事就重重托给你二位了。”

大珰犹知礼敬修《唐鉴》者之儿,士大夫乃不知修《资治通鉴》者为司马光,怪道这个朝代就要灭亡了,完颜希尹心里这样想着。完颜希尹是金朝的元老重臣,立有殊勋,本身又精通汉文、契丹文,创始了女真文字,一向是完颜阿骨打手下的重要辅佐。伐宋之役,他官拜西路军的元帅右监军,是和粘罕、斡离不平起平坐的大员。这时他受命来东京负责文化方面的“根刮”工作,由于他的地位,非刘彦宗可以统制,不过他也划分界线,不涉利薮,不侵及萧庆的范围,双方各做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国子监是他的第一个目标,接下来就要接管内廷中皇家所藏的名画法帖、铜鼎宝彝、石碑砖刻,等等。

道君皇帝一生辛辛苦苦搜集了比历代任何一个皇帝更多的贵重文物,庋藏在宣和殿内。禅位之际,他弃天下如敝屣,连宫女妃嫔也可以移交给儿子,唯独舍不得这部分宝物。当初与儿子讲好条件,它们全部归自己所有,搬入龙德宫,儿子不得染指。

辞职卸任的皇帝寂寞地深居在龙德宫中,日子十分难过,唯有翻弄文物以消遣长日。

这日,他正在临摹一幅名画,忽然徐秉哲带人进来,直截了当地说是要“根刮”宫内文物,尽输军前。这好像要剜去他的心头肉一样,他本能地把临摹着的那幅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原本塞进抽屉。偏偏徐秉哲眼尖,一眼看见了,非要他拿出来不可。

“这幅画老夫得之已有三十年,日夕临玩,时刻不离。大尹替老夫留下也罢。”

徐秉哲并没有为他的哀求所打动,还是硬邦邦地回答:“奉太师钧帖取龙德宫宝物,扫数入公,一件不留。臣职司京尹,岂敢徇情枉法,自干罪戾。”他口中还说出一个臣字,在行动上却毫不客气早把抽屉打开,一把攥住《虢国夫人游春图》,就交左右登记起来。

太上皇对自己的命运早有思想准备,但又像渊圣一样还抱着幻想。此刻看到徐秉哲凶相毕露,已知前景不妙。他只好硬硬心肠,眼看徐秉哲一件不留地把他的全部宝藏,捆载而去。他不由得挥泪数行,长叹一声:“人将不存,何有于物。”

“人将不存,何有于物!”把一切诿之于天数,这是从太上皇、皇帝以下以及许多被根刮的东京人共同的感叹。他们都不知道今天以后,他们还可能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

[1].西周时对北方少数民族匈奴的贬称,诗中借喻契丹。

[2].艺祖即宋太祖赵匡胤。

[3].扬雄文:“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

[4].三相公、五相公指韩绛、韩维,兄弟相继为宰相,一门父子祖孙兄弟都为大官,是东京著名的世家。

[5].韩绛、韩维之父韩亿封康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