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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要说过多少遍,才叫人家办得成。”师师以一句含有无限娇嗔的欢迎词来欢迎这两位奉旨而来、唯恐不受欢迎的嘉宾,她还怕他两个不能够领略她的向往之深,又加上说,“侍儿想屈二位之驾,来此小聚,不知道费去多少口舌和心机哩!幸蒙惠驾,不觉蓬荜生辉。”这一句说得如此婉转动听,这才使他俩完全放下心来。

“娘子说哪里话来!”文质彬彬的刘锜立刻趋前一步谦逊地说,“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岂敢不直趋妆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刘四厢,你说得好轻松。”师师把一双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弹了一下,含愠地说,“可是敝妆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经两年有余了,其间又何尝没有请邢医官再三速过驾?”

这更加是他们将在这里受到优渥待遇的有力保证,他们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来他俩在事前确是忧心忡忡的。师师的矜贵、自重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个最大的保护人以后,王侯公卿,在她的阶石之下,一律成为粪土。据他们听说过的,她把不乐意接待的贵宾摈诸门外,或者当面予以难堪都是常有的事。这次他们之来,虽然猜想可能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可是猜想不过是猜想,官家并没有把这层意思明白讲出来,万一事情不是这样怎么办?他们又不能明白宣称他们之来是奉了圣旨的。还有,师师的心情瞬息万变,即使他们之去是她的意愿,他们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绪不宁之时又怎么办?总之,他们到这里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是冒着一定风险的。

他们知道,师师最讨厌的是那些坚持自己拥有对京师娼门管辖权的达官贵人,那些人自以为可以左右师师,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们辖治的老百姓一样。他们总是怀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前来登门拜访,结果莫不尝到闭门羹而归。对那些人,师师是严厉的,几乎是深恶痛绝的,因此近年来做这种尝试的冒失鬼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并非完全绝迹。

还有一等并非达官贵族的客人,他们从外路携来一口袋金子,企图到凤城来买一醉。他们慕师师之名,登门求见。师师视心境之好坏,保留着愿意或不愿意接见他们的权利。但如果发现他们同样也抱着某一项政治目的而来,师师就立刻把他们摈诸门外。凡是想要利用镇安坊这扇门阈作为通往宫禁的通衢的人,师师一律把他们看成卑污的政客——这是一个现代化的名词,当时师师用的语言是“一条蛆虫”,她决不愿意与蛆虫们达成任何肮脏的交易。

刘锜与马扩也生怕被她误会成抱有某项政治企图前来访谒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这样,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师师对于客人绝不是毫无选择、同样待遇的。她对恶宾,固然十分冷峻,对待真正的朋友却是亲切诚挚的,与之谈话,也常常是娓娓动听的。

镇安坊的常客有学士周邦彦、教坊使外号“笛王”的袁绹、被称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师雷中庆、琵琶手刘继安、翰林院图画局供奉张择端、老医官邢倞等人。

还有一个被师师尊敬地称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师师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师师个人的历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时代的关系人。如果师师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虽非她的胤嗣,却有着骨肉之亲的亲人,那么这个何老爹就是唯一的这样的人了。师师爹出事的当儿,何老爹受到他的委托,外而奔走营救,内而代替他抚育幼婴,弄得心力交瘁。后来她爹死了,一场无头官司又像瓜蔓似的延到他头上,他自己也被关进牢狱。师师无人领养,才被辗转卖入娼门。何老爹之存在对于师师的重大意义是,他为目前已处于社会那一极端的师师疏浚沟通了一条心灵上的渠道,指引她通过童年的回忆,回到社会的这一个极端中来。他和师师爹虽然都干着染匠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护着不让社会的大染缸染污了师师的心。他不愿到镇安坊来看师师,表面的理由是不愿看见把她送进火坑的李姥,实际的理由是他把镇安坊这个地方看成一口日益腐蚀着师师心灵的染缸,他自己不愿涉足于此。在师师的尊长、朋友之间,他是最敢于与官家的权威性挑战的人。他反对师师和官家接近,并且运用他对师师的影响竭力阻止她进宫去当一名嫔妃。师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前去参谒他,从他那里汲取力量来增加自己对官家的抵抗力。

这是存在于师师身上的极大矛盾。在客观上,她无法摆脱那个吸引着她,并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会那一极端;可是在主观上,她一直在抗拒、挣扎。当后面的这种努力占到上风的时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时甚至于感到自己的为人也变得好得多了。

邢倞在三十年前泛海东去为外国的一个国王治过病,治愈了他的不治之症,载得盛誉归来。这个光荣的记录,当然还是依靠他的真才实学,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于超群轶伦的地位。如今他已经是须发雪白的老医生了,医家像老酒一样,越陈越香,而他的脾气也像老姜一样,叫作“老而弥辣”。由于他的名气和医道招徕的病家和由于他的脾气恶断的病家几乎是同样的多。但他绝不是一个执拗古怪、不通情理的人。他不声不响地照料着师师自己最不愿照料的健康。师师不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时还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规的生活秩序,几近有意识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愿意到镇安坊来走动,但为了师师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来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的补缀、拼合起来。有时苦口婆心地规劝她,有时正言厉色地警告她,规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饮食起居。这种规劝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至于他在私底下担心一旦自己和几个真正关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后,还有谁来照料她。

有几次,师师豁然开悟,真正下了决心要痛改前非,认真地表示要听老医官的话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免得惹起友好们的担忧。老医官莞尔地笑起来,与其说因为高兴,不如说因为感到可笑。经验告诉他,她的决定即使是真诚的,也维持不到比这句话在空气中荡漾而消失更长久一些的时间。他也明白,没有一个高明的医家能够医得好她的带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余的毛病。

周学士是当代填词名家,是誉满天下的抒情圣手,如果把称道另一个词人的话“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拿来移赠给周学士,他也完全可以当之无愧。

到得宣和年间,这位闻名全国的词人年纪已经六十开外。去年腊月底,有人传说他已病死,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但在东京的朋友们确已有好久没有获得他的确讯了。“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这是他离开东京时,允承下来的诺言,这个诺言没有实现,惹得友好们为他十分牵肠挂肚。

周学士与师师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说过,到得师师面前,他的这支笔重了。过去惯于在歌筵舞宴前即兴填写的那些绮靡轻倩的小词再也填制不出,而一变成为沉郁雄浑的格调。师师读腻了那些小词,特别欣赏他这种创新的风格,更加欣赏他说的这句话。

在官家的眼睛里十分冷峻的师师,到得老医官的眼睛里,她变得稚气可掬,到得老词人的眼睛里,她又变为沉郁雄浑,深不可测。显然,师师本人的风格也是变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棱角形的结晶体,从各个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个侧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体,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笛手、琵琶手、舞蹈师都是自幼把师师培养起来的教师,现在继续在技艺上指导她。其中袁绹曾和苏学士打过交道,如今年近八十,还是精神矍铄,兴致不减当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称以外,又是当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时兴之所至,引吭一歌,声裂金石。

师师在艺术方面,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可惜什么都不能成为当行专家。他们一方面惋惜师师的懈怠,糟蹋了绝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欢到她家里来奏艺。这已经不再是希望把她培养成为他们的绝艺的传人,这种希望早就破灭。他们凭着艺术家的直觉参悟到像师师这样颖悟的学生,在十六七岁时,已经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后的更重要的十年里面,无所前进、无所突破,没有对哪一样迷恋到寝食俱废的程度,这就注定她不会再有更大的成就。他们之所以仍然喜欢到这里来演奏,是因为在这里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演奏既毕,彼此交换一个默许的点头,就是很高级的赞美,有时抓住对方一个偶然的错误,调谑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习惯了,说了就算,不以为忤。在师师家里演奏绝不会受到恶客们的歪曲、轻视、恶毒的指摘和狂乱的吹捧,所有这些都是对艺人们的极大侮辱,而在他们不得不出去应酬演奏的客厅中又是经常会受到的待遇。

他们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为在这里可以享受到很高级的生活待遇。师师处理自己的生活十分随便,对朋友却是竭诚招待。艺术家一般都是食品鉴赏专家,有时甚至是饕餮家。刘继安烧黄河鲤鱼的本领,不亚于他的琵琶。有时在急迸的琵琶声中,忽然听得出炉火熊熊、油鸣咝咝,铁镬和铲刀碰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即说明他的心已经离开弦子走向厨房了。这时就要停止演奏,等候他献出另一种绝艺来,请大家品尝。刘派的这道名肴名为“龙女一斛珠”,把鲤鱼中段切开几十个口子,每一个口子里嵌一颗湘莲,吃起来清香绝俗,使得满座都含有君子之气了。师师枉自追随他二十年,在琵琶方面固然是相去一截,在烹饪方面,更是望尘莫及。

所有这些来客,对于官家来说,都不是危险分子了,可是师师为了要取得和他们往来的自由权也并非不需要经过一番斗争。直到很久以后,师师才能够使官家了解到他们之间的友谊的性质,也才能使他们免于遭到被驱逐出京的命运。有时师师为了表示她的独立性,也曾接待过一些不相识的人,但这是偶然而又偶然的。

譬如今天前来造访的马扩,就是初识,他不但没有跟她见过面,也从未到过任何歌肆行院。他是特约来宾,否则就不可能到这里来。至于刘锜,却是旧识,他刚来东京时,为好奇心所驱策,曾通过袁绹的介绍,到镇安坊来拜访过师师几次,取得她相当的好感。后来事态的发展,使他了解到继续到这里来,不仅会使自己,特别会使师师处于十分为难的地位(师师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因此下了决心,停止往来。

记忆力很强的师师完全记得他们结识的经过,还特别清楚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来访的情况。那天周学士也在座中,在一张便笺上随手写下了昨夜他在燕王府家宴中为他的歌伎填的一首词。那真是一首无足轻重的小词,无非是用细腻的笔调描写她的体态轻倩、醉容可掬而已。师师一时高兴,把它调入曲谱,刘锜吹箫、师师自己低唱的情景还宛在眼前。没想到这首调寄《定风波》的小词却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政治风波,牵累了好几个人。为此,周学士不得不辞去在京的大晟府乐正的职位,被变相地放逐到宣州府去当差。本来是南方人的周学士,这次被迫回南,心中十分不满,因此写出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等词句,把自己的风湿性关节炎归咎于南方的气候。现在时间已经隔开两年,事过境迁,人事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关于周学士的生死存殁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师师提到它的时候,仍然是满腹怨恨,对从中拨弄是非、制造流言蜚语的蔡京等一伙人表示强烈的憎恨。

刘锜不愿让这个不愉快的回忆毒害今天的欢聚。既然师师热诚地欢迎他们来,这就够了。他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马扩,自己只是个陪客。于是他机敏地把马扩推上去说:“我把‘也立麻力’带来了,师师可与他好好谈上一回。只可惜他的这手绝艺,在师师的闺阁之内,无用武之地。”

刘锜过火的雅谑使得不惯于此的马扩大大发窘。师师连忙上来为他解围,她再一次与马扩见了礼,然后把他们带上醉杏楼。

醉杏楼中凡是可以暗示官家与她的关系的一切陈设、布置,都被撤掉了,连得最近一幅御赐的《戏水图》也被打入冷宫。但是官家在这里留下了这么多的踪迹,要完全掩盖是不可能的。譬如他们走过楼下的过道时,瞥见一盆用牙签标着“一尺黄”的牡丹花,花朵已经半开,黄得闪闪发亮,金光灿烂,在它的花瓣上好像涂过一层釉彩。它还没有开足,就有盥水盆大小,开足了恐怕真是一尺左右的直径。这种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名葩,如非来自禁中,师师又何从得到它?

内行的刘锜,一见就知道它的来历不凡,正待要问。

“四厢休问!”师师拦住了他的话,微笑道,“这盆花儿可是大有文章的,此刻休提,停会儿再说与两位听。”

师师与官家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可是师师在自己朋友面前决不炫耀它,她既不愿在朋友面前提到他,也不愿朋友在自己面前提到他。反之,在她憎恶者的面前,她非但不讳言这重关系,有时还把它当作一种武器来压制他们的嚣张气焰。师师决不让他们利用她和官家的关系,她自己却要利用它来压倒他们。对待“君子”用君子的办法,对待“小人”用小人的办法,师师在这里画下了一条泾渭分明、不容混淆的界线。她这样做的结果是从两极扩大了人们对她的爱憎:尊重她的人因她的自尊而更加尊重她了,憎恨她的人也因为她当面给予难堪而更加嫌恶她。当然她知道即使最嫌恶她的王黼、高俅一伙人,也只敢在背地里搞些阴谋诡计,在私底下发泄他们的仇恨,绝不敢与她明枪交锋。如果他们要公开反对她,那就等于公开反对自己的利益,他们绝不敢走上这一步。权贵们只好在弱者面前摆威风,一旦遇到比他们更大的权威时,都变成一条条的软骨虫了。师师用了这种“小人”的办法,把他们打出原形来,这种办法虽然有点可耻,却也非常痛快。

现在师师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她卡住了“一尺黄”的故事,先细细地打量这位第一次来此的客人。

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经过一番周折才把马扩请来的。没想到马扩与刘锜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从刘锜的一句过火的雅谑中就可以窥测到。刘锜是她的朋友,马扩是她的朋友的朋友,这首先就使她对马扩产生好感。

其次马扩的本身条件也有利于他。如果马扩装出一种比他本身多的赳赳武夫的气概,那要使师师感到他的虚伪了,如果马扩装出一副他本身没有的文人学士的斯文相,那要使师师感到发腻了,但他两样都不是。他本来是怎样的人,在师师面前也还是他的本来面目,一点没有走样。他是师师生活领域中很少接触过,或者竟然是从未接触过的那种类型的人。

根据经验,师师知道凡是来此拜访她,特别是第一次和她见面的人都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有时打扮得面目全非。嘲笑他们的“失真”,并且利用一些机巧,使他们“还原”,是师师生活中的一种乐趣。可是她发现眼前的这位客人却是没有被加过工的原汁,仍然保持着直接来自土壤的新鲜感。他以自己的诚实、聪明、朴素和蕴藉给予师师以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在师师的闺阁之内,大有用武之地。

他们的谈话从师师要求他谈谈使金的经过开始。

师师显然也关心这一件国家大事。她迫切地希望从他这里听到有关的第一手材料。可是这个题材马扩已向朝廷汇报过,也曾在刘锜的客厅里抵掌长谈过,现在又要在师师的闺阁里一本正经地谈论起来,未免有点不好意思。到这里来之前,他虽然作过种种悬揣,却没有准备一开始,就认真地把它当作一桩正经事情在这里谈开。

师师及时帮助了他。

师师有一套别人怎么学也学不到手的本领。她的眼睛是识宝的波斯人的眼睛,能够一直透视到别人的心灵深处,知道埋藏在那里有什么宝藏。然后,她又善于从各个角度上引逗得他把自己的宝藏一铲又一铲地从心的矿穴里挖掘出来奉献给她。明明是她引逗了人,可是他们还错认为是自己讨了她的好,说了她喜欢的话。马扩离军从政,做了三年职业外交官。在业务上,他的谈判对手具有精明、狡狯、粗率,动不动就以谈判决裂为要挟,而事实上却一直保持着谈判持续进行等高级的外交艺术。他们使得老老实实的马扩也变得精明起来了,否则他就不可能胜任自己的职务。可是他始终没有从外交的实践中,锻炼出像师师现在在他身上施展出来的这套钩玄稽沉的本领,以及对付它的防御术。它们可以说是一种更加高级的谈判艺术。

师师竭力引诱他从猎奇的角度出发讲他在金朝的见闻。把这一整套的话题打碎了,化整为零,这就使马扩比较容易开口。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她的第一个问题的陷阱里,起先还有点不自然,后来却变得十分流畅,而且非常主动地谈起女真人的日常生活来。

男子们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惊驰。有的猎人隐身在草丛中,用桦皮角吹出呦呦之声,引得麋鹿出来,一箭就把它们射死,当场架起火烤烧了吃。他三言两语就把一幅活动在东北山林中的女真人射猎的图景带进醉杏楼。

“一张好弓,几代相传,弓把子红得发亮了,他们还是视同珍宝,一日几回摩挲,放不下手。亲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不是野味珍禽,就是刀剑驹马,彼此都习以为常。”他加上说,“不但男子如此,连妇女也不例外。她们大都能驯服烈马,操纵自如,就是婴孩也多是在马背上养大的。每逢部落移动,或征调人马行军出战,大部队浩浩荡荡,妇女们背上一两个婴儿,照样灵活地驰驱往来,帮助男人担当繁重的杂役,看来好不壮观!”

“他们的国主、大将们想来都精于此道了?”

“那还待说!一辈子在马背上过活,涉山渡河,都骑在马上,看见飞禽走兽,拉开弓就射,还能不娴熟?”接着他应师师之要求,介绍起彼邦的有名人物,他介绍金主完颜阿骨打、二太子斡离不、四太子兀术以及大将娄室、阇母等几个人的经历、形貌和特技,说,“他们都是从小就带惯了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进进出出,就像在围场中驰猎,毫不在乎。这几年又学会了大规模作战,动不动就把几万人调上战场,跳荡纵横,锐利无匹。他们驰射绝伦,行军指挥,都有一套办法,无怪辽军碰到他们就要望风披靡。”说到这里他不禁发一点牢骚说,“女真贵酋们擅长的绝技是武艺驰射、行军作战,好比我们的公卿大臣擅长的是宴饮作乐、征歌逐色。两相比较,真可谓是‘互擅胜场,各有千秋’了!”

马扩不知不觉地学起骂座的灌夫来,却博得师师和刘锜的同情。

“宣赞骂得痛快淋漓。”师师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补上一句,“可也不尽然,譬如我们这里不是也有一个‘也立麻力’?”

一句话说得马扩脸红起来,刘锜连忙替他解围道:“兄弟虽然善射,却不过是个阁门宣赞舍人,等他做到两府执政,可又是一个样子了。”

“两府执政,别有一副面目,别有一副心肠,岂是俺这等人可以做到的?”

“宣赞说得不错,两府执政是天生的另一种人,即如咱这个阁子里,也容不得他们溷迹。”

然后师师又问起完颜阿骨打的宫闱情况和后妃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草创朝廷,尚无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灭辽,经常住在营帐里,连不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会宁府[1],也是百务倥偬,不遑宁处。俺亲眼看见过他的几位夫人,每当宴请使臣之际,都出来亲自掖起衣裙,指挥侍役,传菜递酒,倒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内外之别。”

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宫室居住。马扩引用阿骨打亲口说的话:“我家的上祖相传,只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图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广修宫殿,劳费钱财。南使见了,休得见笑。”马扩以目击者的身份,证实这些话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说:“阿骨打他们经常聚会、议论、办事以至宴饮、休憩的处所,名为宫室,实际上只有百十间木屋,开些窗牖门户,略加髹漆,取其坚固而已。与我朝的壮丽宫阙,不可同日而语。阿骨打这话虽是据实而言,并无讥刺之意,俺在一旁听了,却为之汗颜不止。”

师师问道:“宫阙当然不能相比。可是他们也有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劳苦者,连个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吗?”

“不错,穷苦者住在桦树皮和木栅建成的小屋里,里面涂些泥,就算是个家,有时一个人掘个地穴,也可以栖身,哪里谈得到居室之乐。”接着他谈起女真人当然也有贵贱贫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现象来说,“贵族、酋长和富人们虽然不敢过于华饰,但穿的都是墨裘、细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顶貂鼠帽在浚仪桥大街的皮货行要卖几十两银子。”刘锜道,“如今时兴这个,王黼、蔡攸他们,一过中秋节,天气尚未转寒,进进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面罩个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又故意在幞头下面露出便帽的边缘,以示阔绰,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儿也仿戴起来,市肆里奇货可居,出了这价钱,也未必买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续。只怕将来做官的都要时兴戴起狗尾帽了,这才好看。”师师讥讽道。恣意地诋辱官儿们是她最感到痛快的乐事,这个脾气刘锜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内也是难得的珍品。贫苦人家冒着被虎豹吞噬的危险,进山林去捕获了它,却被贵家们勒索去,抵充债务租税。有的本人就是贵家的奴隶,被贱称为‘阿里喜’[2],捕得了貂鼠也要献给主人,哪有他们自用的份儿?俺看穷人奴隶们夏天只系一条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严寒酷冷,冰雪连天。他们又不得躲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皮为衣,走在路外,贫富贵贱,一望可知。”

“他们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与我们大略相同吗?”

“两家风俗,虽不尽相同,他们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礼、纳彩等仪式,成亲时也用彩缎鼓乐,热闹一番。四太子兀术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观礼,几十只木盘里堆着小山般的山珍海错、野味家畜,还有满瓮的酒,一两个月也吃喝不尽。贫家之女,有谁关心她们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极大的兴趣问,不由得和自己的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份夐绝,面子上好看,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艳羡。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伎,更不幸成了名歌伎,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朋友的人。

现在她是跟一个毫无矫饰的年轻人在说话。这个青年既不想取悦于她,也无意要她取悦于自己(根据她的经验,通常被她接见的人,很少没有这两种,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顺从师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说着自己在异乡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观事物,也表达了主观想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真实。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好像一棵树木,本来就应该按照自然的要求那样生长发育。可是偏有人喜欢病态的美,喜欢矫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棵正常的树修剪得或者强扭得像他们所认为“美”的那种变形。师师感觉到当代的人物也被社会的压力扭曲得变形了,接触到他们,她就会产生一种好像油腻吃得太多而引起的恶心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马扩的真实、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脱卸那件为了适应那些访问者而穿上的伪装,逐步撤回一个歌伎对于来客的必要的警戒和防御,最后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她用不着做作地爱娇了,刚才他们进门时,她还是那样做作着的。其实一颗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来就是爱娇的,无所用其做作。她用不着以忧郁的甲胄来预防他们的过分接近了,他们并无这样的企图;她用不着钩玄稽沉地从他的心里去钩取什么,他早已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愿意和可能说的一切。

只有对付有同样社会经验而又别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级的处世技巧,否则便是一种凌欺的行为。她卸去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自己也感到轻松愉快。

“多么奇怪!”在一旁观察的刘锜不禁大为惊奇起来,想道,“难道眼前这个师师就是以娇贵矜重著名于京师的李师师?不!这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变得多么快,变得多么厉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四厢袖手旁观,也不帮衬咱说句话儿!”她看了刘锜一眼,似乎已经猜到刘锜心里的想法,“四厢看咱变了样吗?不!咱可真想学几句女真话,明儿也被派出去跟他们打交道哩!”

“谩都歌!”看见师师一心想要学女真话的那副傻劲儿,马扩不禁说出一个不太好听的字眼,然后应师师的要求解释“谩都歌”是一心一意想要得到什么的痴心汉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个想学女真话的谩都歌呢!”师师欣然同意地说。

其实马扩对女真话的知识也确是十分有限的,他说了几个单字,一般的官儿称为“孛极烈”,称官之极尊者和国主的继承人为“谙版孛极烈”,大官儿为“固论孛极烈”,宗室的男子是一个汉化的词儿,称为“郎君”。夫称妻为“萨那罕”,妻称夫为“好痕”,和睦爱好称为“奴申”,好称为“塞痕”,坏称为“撒辣”。这最后的一个词儿发音十分拗口,他说了两遍也没说准。

“还有吗?”师师把它们一一记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发音在心里重温一遍,再问。

“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字。”马扩又想起一个,“女真人犯了法,轻则用柳条鞭打,重则用大棒敲杀,这个刑罚,他们称为‘蒙霜特姑’。”

“听邢太医说起,”师师笑嘻嘻地把已经记得的词儿穿成一串说,“令岳是个蹇谔正直的长者,新近把爱女遣嫁宣赞。宣赞新婚宴尔,一定能曲尽为夫之道。但愿宣赞是个‘塞痕好痕’,与‘萨那罕’永保‘奴申’,休得惹怒了令岳,把你‘蒙……姑’的。”

“师师不必担心!”刘锜道,“宣赞的新夫人与内子亲如姊妹。宣赞要有一点‘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师师含笑地纠正他。

“是那个拗口的词儿。”刘锜点点头,“宣赞对新夫人要有一点撒辣,休说他的老丈人,就是内子也不会答应他,顶少也要叫他尝尝柳条鞭的滋味。”

师师十分高兴听到这句话。然后她以一句东京式的诙谐结束了这场谈话:“怪道两位形影不离,原来你们哥儿俩的衣襟是连缀在一块儿的。”

2

夜晚来了,就官家交下来的任务而言,他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就他们自己而言,也过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现在他们交换着眼色,准备兴辞而归。伶俐的师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这项“罪恶企图”。

“二位难得光临,”她马上先发制人地把他们截留下来,“宣赞又是头回在此做客,这一去了,不知要过几时再得见面,哪能这样容易说走就走。今天务必留下来喝杯水酒,不可辜负了咱这番心意。”

马扩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下来,第二次向刘锜递去询问的眼色,刘锜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当然最明白东京的行情,让李师师出面挽托官家邀请他们前来,这还不足为奇,由师师亲自殷勤地留饭,这却是他们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荣,东京城里哪有比这个更高雅的宴饮,连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会拒绝她的邀请呢!

这一切又逃不过师师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们能够用朋友的观点而不是用东京人的通常的观点来评价她的邀请,既然她是以一个真诚的朋友的身份而不是以歌伎的身份来邀请他们。这个,马扩自己应该作出判断。她为马扩的稚气甚至有点感到遗憾了。

“宣赞是事事都要向四厢咨询请示的,”她浅浅一笑,带着一只小小的钩子,希望不至于刺痛他,“真不愧是个听话的好兄弟。”

于是他们留下来拜领师师的酒饭,默默地咀嚼和品味这个莫大的光荣。师师为他们准备了很高级的“乳泓白酒”,几色简单然而很精致的菜,还有师师一时兴起,亲自下厨去试制的“龙女一斛珠”,这道菜花去师师很多的工夫,在烹调技术上与她老师比较起来,自然还有“鱼目混珠”之嫌,但是伴着师师的一片盛情,再加上各式各样可口的佐料,品尝起来也当得起“韵梅”的评语而无愧。

晚餐以后的醉杏楼,暂时停止了谈话,忽然出现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缕细细的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气里,似乎把整个阁子都冻结起来,只有烧得欢腾的蜡烛,不时颤动一下,发出哧哧声,才稍微打破了一点室内的均匀感。

那幅《玉楼人醉杏花天》的楼台人物工笔画早已摘去,官家的赠画也被临时撤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胆瓶中,睡意蒙眬的杏花暂时填补在那方蒙着深紫色壁幛的壁间空当里。她原来是高傲绝世、孤芳自赏的,现在被折下来,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是经过精心结构地躺在以壁幛为背景的胆瓶里,陶醉在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正在娇慵地舒展双臂,一任人们去欣赏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绡雪縠,轻轻叠成数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儿冰雪般透明的质地上,淡淡地化开一层红晕。是哪一双灵巧的手,把一点薄薄的胭脂匀注在她的粉靥上?再浓一点就太华丽了,再淡一点就太素净了,只有像这样浓淡适中才恰到好处。或者再浓一点也不嫌其华丽,再淡一点也不嫌其素净,因为在这惬意的气氛中,没有什么安排不是浓淡适中,恰到好处,这里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许有一点挑剔的余地。

可是这似有若无的一层,又不像从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从里面化开来的薄晕才能化得这样匀称,这样恰到好处。肯定不是!她是从来不敷胭脂的,这是喝了一点酒在脸颊上泛出来的绯色。这才对了,微醺已经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她缬眼生春,薄晕含花,那么无力地斜倚在紫缎的引枕上。受到室内盎然的暖意所烘焙,受到室内荧煌的烛光所映衬,她好像一层薄蜡,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后要融成一堆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这时师师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级的赞词:“醉杏酡颜,融溢欲流,真个是羞煞‘蕊珠宫’女了。”

蕊珠宫是天上的宫阙,也是官家自己的宫殿,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间,无双绝伦”的地位上的双关语,如此取悦于她,以至于平日难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为之嫣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刹那倏然过去了。饮酒前水乳交融的谈话,酒后那个宁静的世界都一去不复返了。这入口似乎很醇冽,实际的性子却很猛烈的乳泓酒,不仅在师师身上,也在其他两位客人身上产生了同样的作用。

酒入愁肠,化作一腔悲愤。他们的心情原来也都不是那么平静的,现在渗进去六十五度的酒精,蓦地兜上满怀心事,在他们的心海中泛腾起阵阵波涛。当他们重新提起女真那个话题,继续谈论时,一片沉重的感喟和连续不断的叹息声充塞在凝厚的空气里。

马扩在刘锜家里第一次谈话中曾经预言过,强有力的金朝一旦灭亡了辽,必将转其矛锋对我,不知朝廷将何以善其后?当时,他刚从会宁府回来,对强悍贪婪的女真诸贵酋怀有深刻的戒心。近来,他在东京住的时间长了,与当朝大臣们接触越多,对我方的弱点了解越深,就越感觉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现实的意义,绝非杞人之忧。他说:一个人的本原亏了,百病就乘虚而入。一棵大树从根子上烂透了,人家不用花多少气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现在的事实是这棵大树早已连心烂透,而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视眈眈地窥伺在侧,对这种危机,焉能置之度外?

由于对内对外两种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马扩是最有权利把这重隐忧提出来的当事人。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与当局者议论及此,促使他们注意,要他们在考虑伐辽的同时,预筹防止异日金军入寇的对策。可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他们正在兴高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线去捡个便宜货,哪里听得进他的扫兴的话,为它未雨绸缪起来?

不是在师师的闺阁里,而在庙堂之上,像马扩这样一个地位低卑,又无有力靠山的微员,的确是很少有用武之地的。权贵们虽说也很欣赏他的才能,把他连头发带骨髓一齐分解开来充分使用了,但只把他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并不允许他参与密勿,议论大计(在权贵之间,多少也有点差别:童贯有时还听他几句,至少装出在听他说话的样子;王黼、蔡攸连装装样也不愿意)。马扩多次的建议,都被他们束之高阁。他们这批人专横地垄断了伐辽战争的决策权和执行权,但据马扩所知,他们在这个问题上面恰恰是最浅见、最无知、最没有责任心的。作为他们的下属,他又不得不经常与他们打交道,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他憋了一肚皮的闷气,亟思一吐为快。现在师师的一双柔荑把他心口的束缚解除了,至少在师师的闺阁以内、妆台之旁,他可以畅言无忌地畅谈一切。

他讥笑当局者道:南北夹攻之议,已经谈了三年多。他们这些人连女真在辽的东、南、西、北的方向还弄不清楚。前两天蔡攸自以为是地说:“天祚帝逃往云中,正好擅入女真人的老窠,岂非自投罗网?”他当场纠正他,蔡攸恼羞成怒,说道:“自古以来,云中之地就是女真人的出没之所,史有明文。你们画的地图,未与古本校正,弄出纰漏,哪里作得准?”

权贵们胃口似牛,目光似豆,根本谈不到深谋远虑。他举出一例道:“俺接伴金使往来,一直主张取道宁可纡远些,沿途更要防卫严密,不让金使觇知了直接的途径和我边防的虚实。王黼知道后,反而嗔怪俺多事,说什么‘同盟之邦,何得妄加猜忌,徒生嫌隙’。俺哪里听他的胡言乱语,这番带了金使来,仍走那条远路。王黼打听确实,大发雷霆,对童贯说:‘马扩那小子,目空一切,胆敢违抗宰相指示。如不念他接伴有功,即日撤了他接伴之职。’”

“你说得有理,俺就依你,说得无理,休想俺理睬你。撤了俺的差使打什么紧!”马扩越说越气愤,“天下事总要有人管,你们大官儿不管,只好由我们底下人来管。休说俺越俎代庖,总比让它自行糜烂的好。终不成把大宋朝的天下断送在他们几个手里!”

“兄弟不要气恼。”刘锜劝慰道,“在朝诸贵只要天下人去忧天下人之忧,而他们自己是只想去乐他们之乐的。你看王黼终日周旋在几个姬妾之间,哪有闲工夫去管到边疆之事?兄弟在东京住上三年,把棱角都磨平了,那时见怪不怪,自然心平气和了。”

“如果他们不管闲事到底,倒也罢了。”师师又深一层地剖析道,“只是他们自己不肯去忧天下人之忧,又不许天下人去忧天下之事。有个名叫高阅的太学生说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议之’,就遭到他们陷害,这才是贻祸无穷呢!宣赞不是说过,骑射作战是女真的固论孛极烈之长技,那么我家的固论孛极烈的长技,又是什么呢?这个四厢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实不单是刘锜,他们三个都是那么清楚我家的固论孛极烈们的长技的。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补充,很快就勾画出一幅《宣和官场现形图》来。

国家呈现出一片空前的繁荣,但它只是一个假象,或许还是一个迅速衰退的信号。有谁能够透过五光十色的东京城,放眼四野,就可以看到千千万万的流徙者无衣无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无可忍,执梃奋起,准备与官府士绅拼个你死我活的图景。历史证明,伴随着虚假的繁荣而来的必然是一场真正的毁灭性打击。

宣和时期已处于这场毁灭性打击的边缘,可是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觉到祸患的迫近。

种师中忧心忡忡,唯恐打不赢伐辽战争这一仗;马扩唯恐金人得志,将转以谋我;邢倞唯恐身处在上流社会的师师得不到人身安全;东京有些人在过着腻红醉绿的生活的同时也生怕好梦不长,好景不长,因而惶惶不可终日。这种脆薄的心理都是他们从某一个角度中朦胧地意识到一场祸患即将袭来的反映。但他们只能从表面上、局部上找寻原因,而不可能从根本上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

他们仅仅把这些不祥的朕兆之出现归咎于人,归咎于一部分要对这些朕兆之出现负较大责任的典型人物。

在任何历史时期中都能够找到这样的典型人物,而在某些历史时期中,这些人物又表现得特别突出。宣和时期的权贵集团就是这样典型地集中了无耻政客的卑鄙性、封建官僚的残酷性、地主阶级的贪婪性,突出地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对立面上。他们正在努力拆毁一座庞大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恰恰就是他们寄生生活的母体——大宋王朝和赵氏政权。他们在客观上走的正好是与主观愿望完全相背离的道路。没有这个朝廷和官家的支持和任用,他们一天也不可能站在朝堂上。在主观上,他们也希望这个朝代千载万祀,传之久远,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正在不遗余力地拆去它的墙脚,偷换它的栋梁,眼看有朝一日,轰的一声倒塌下来,把他们连皮带骨压成齑粉,埋葬在瓦砾堆里。可是他们丝毫也没有这样的自觉,反而沾沾自喜,自认为正在建造一座万年不拔的殿基。

他们真是聪明得太愚蠢了。

他们已经成为人人厌恶、痛恨的对象。除了他们的支持者——官家。

师师、刘锜、马扩三人虽然有不同的社会出身和生活经历,但他们的人生哲学处于相接近的水平线上,他们的爱憎基本一致,因此他们密集地发射出来的箭矢就集中在王黼、蔡氏父子、高俅等活靶子身上。

可是他们对官家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幻想。即使归咎于人,他们的攻击也只是到权贵集团为止,不敢再往上推。至尊无上的传统观念支配着他们,同时他们也不可能认识到官家的命运早已与权贵们紧紧缚在一起了,没有这些主要的推手,就无法推动他那辆成为罪恶统治象征的玉辂。官家有时也斥责他们中的某些人,这是他的一时喜怒,与他们之间的根本关系无涉。

如果马扩他们想要突破这一关,甚至大胆地敢于对官家本人也提出非议,采取积极的行动,那除非是比较起官家个人的至尊无上的地位来,他们还有着更加重要的选择。那是他们明明白白地看到非要舍弃这个官家,就无以拯救这个朝代和千百万老百姓的时候。那是需要通过无数次的政治实践,通过无数次希望和幻灭的反复交替,才使他痛苦地达到这个结论,毅然做出这个取舍。马扩今后的不平常的经历将会证明这一点。

经过这番发泄后,酒精的浓度也随着蒸发殆尽,他们的心里都感到痛快一点,这时师师蓦地记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二位可要知道薛尚书昨日来此干了些什么体面的活儿?”她换了比较轻松的调子问,然后代替他们回答说,“这样珍贵好听的新闻,不可不闻。”

侍立在旁的侍女惊鸿一听师师提到薛尚书就憨笑起来,她笑得那么有劲,笑得完全失去常态,可见这件事与她有关,并且肯定是大有噱头。

“你先别笑!”师师吩咐道,“先与小藂把廊下的那盆‘一尺黄’搬上来,让宣赞与四厢先赏了花,再听新闻。”

“不用了。”刘锜急于要听新闻,阻拦道,“我们进来时已经有缘拜识过‘一尺黄’,师师不是说了其中大有文章吗?”

师师一想不错,点头道:“也罢,二位既已赏过名花,且来品赏品赏我们的固论孛极烈薛尚书其人其事。”师师开始了这个故事:“昨天晌午,薛尚书派一名府里的干办到这里来。宣赞可认得这位薛尚书,兵部尚书兼相府大总管薛昂?这可是东京城里大大出名的妙人儿!”

“俺来东京后,就闻得他的大名,还同他同过几次席。”马扩回答道,“只是无缘交谈。”

“宣赞没听他用钱塘官话大发妙论,真是失之交臂了,四厢可是常常聆教的。昨天那个干办持来他的书子和名刺,说要借用‘一尺黄’数天,约日归还不误。惊鸿回绝了他,他悻悻然地走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时辰,薛尚书自己跑来,咱哪有工夫应酬他,还是打发惊鸿把他拦在庭阶下,问他有何贵干。他先是口口声声地嚷道有要紧事与贵人密谈。一见惊鸿倒安静了,说些多日未造潭府致候、寸心不安等客套话,然后央告道童太师出征在即,公相要举办个‘牡丹会’,打算搜集天下所有的名种牡丹,开宴饯行。久闻得尊府栽有一盆‘一尺黄’,是京中绝无仅有……”说到这里,师师自己撑不住先笑了,示意惊鸿接着讲下去。惊鸿早已笑得打跌,一手握着帕子,堵住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你笑得这副轻狂相!”师师佯怒道,“二位等着听呢,你到底说与不说?”

“娘子先笑了,怎怨得人家笑。也等婢子笑停了再说。”可她还是笑个不停,只好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下去,“薛尚书说了那句‘京中绝无仅有’以后,”她特别强调这个“京”字,可是底下的话再也说不清楚了,“他,薛尚书自家想了一想,忽然怔住了。婢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自己的后脑勺子猛拍一掌,拍得那么响,清清脆脆的啪的一声,又连连口吐唾沫,似乎要用那腌臜的唾沫把那句话冲洗掉……婢子心里想,一定是他的疯病发作了,听说大官儿们都有疯病的,就大声呼唤:‘来人啊!你们的官儿发病了……’谁想得到,他忽然转个身,端下幞头,恭恭敬敬地向空中作个揖,愬……愬告道:‘卑官薛昂无状……一时疏忽,不识高低,误……犯公相尊讳,罪该万死,乞公相海涵!’”

惊鸿的最后一段话是模仿薛昂杭州官话的腔调说的,并且搅和在自己的狂笑和剧烈的全身扭动中,说得叽叽呱呱,含混不清。马扩简直听不懂,尽在问:“他说的什么呀?”惊鸿一下子从模拟薛昂的那副弯腰弓背、诚惶诚恐的姿势中伸直了身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狂笑,只好用手指指着刘锜道:“问他,问刘四厢,他知道。”

与薛昂熟识,并且熟悉他那音容笑貌、熟悉他的为人行事的刘锜自然听得懂惊鸿的话。刘锜把薛昂的那句话翻译给马扩听了,再补充道:“薛昂那厮,最善逢迎,在家里定下规矩,谁要触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讳,就得受重责。偏生他自己的记性最差,常要触犯。家人挑出他的错,他就连连扇自己的脸颊,说道:‘该死,该死。下官薛昂实属罪该万死!’”

“薛昂那厮,不学无术,偏喜欢诌几句歪诗。”师师再次补充,“去年官家临幸蔡京之宅,他当场献诗道:‘拜赐应须更万回。’太学生听了笑歪嘴巴,大伙儿称他为‘薛万回’。如今依四厢这一说,他的这个‘薛万回’合该让位于‘薛万死’了。”

“什么薛万回,什么薛万死,都为的是那个摔不死、跌不倒、脸皮比铁皮还厚的蔡京。”惊鸿在一旁恨恨地骂,“这个蔡京的名字比大粪还臭,为什么触犯不得?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触犯他一千回、一万回。把菜羹泼进茅厕中,把蔡京踩在泥土里,他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婢子把他骂了、辱了,看他又待把婢子怎么样?”

惊鸿的满腔义愤,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师师把故事继续下去:“公相要讨好太师,尚书要逢迎公相,他们各自怀着鬼胎。”调子显然变得严肃起来:“咱想他们间的腌臜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间,成他之美?当即让惊鸿回绝他。小妞儿想得妙,跟他说‘尚书来得不巧了,这两天,有位贵客正待要来赏花,不能奉借,请莫见怪!’”

“薛尚书不到黄河心不死。”惊鸿抢着接下去说,“他死乞白赖地要打听这位贵客是谁,又胡乱猜了几个人。婢子吃他缠不过,就爽快地回答他:‘尚书休得胡猜,这是个要紧人,比尚书的蔡京官儿还大,还要紧呢!’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装疯卖傻,他顿时改变了颜色,连连打躬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扰莫怪!’打起轿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还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一走,婢子就挑水把他站过的脏地方,洗了又洗,冲了又冲,整整冲掉十担水,到今天还有点腰酸背痛呢!”

这个即景的真人真事,发生在前线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当事人又是身当其事的公相、太师、兵部尚书等,这就值得人们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们沉入深思,师师又一次跟踪着他们的思想,引用一首当时流传颇广的歌谣发端道:“‘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东京四五岁的小儿都会唱的这支曲子,二位想也听说过。”然后她以他们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诉道:“蔡京之下,又有哼哈二将和他的狗子贼婿们,童贯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权逞威的官儿,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门下?老百姓在官儿们无餍的殊求下,终岁劳苦,胼手胝足,欲求一饱,只想系条布裙而不可得。贫家之女,身世犹如转蓬,自家做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样上市讴歌,寻个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厢与咱结识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卖进这道门来的?正是官府杀害了爹,坑得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指惊鸿,说下去:“且不说咱的身世,咱家这两个小妞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看她笑得这股傻劲儿,一旦家乡来人找她说话,哪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般肿?四厢、宣赞,请去打听打听咱这一行子,有几个姊妹不是生长于贫苦之家,哪个喉咙里不咽着一口苦水?只怕她们当筵强笑,未必都肯坦怀相告罢了。这都是官儿们坑了咱们的。官儿们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结权贵,拿咱们取乐呢?依咱看来,上自蔡京、童贯,下至开封府、祥符县,连带那些胥吏押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气,一张嘴说话。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烂的菜?咱怕打破了一个筒,泼去了一碗菜,人间未必就有一个好世界!”

这不是对某一个官儿不满,而是对于整个官场已形成一种看法,这不是酒后的一般牢骚,而是出自心曲的变徵之声了。刘锜、马扩不知道师师一旦把天下事和自己的童年生活联系到一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悲愤。她认为所有峨冠博带、衣蟒腰玉的官儿都要为她的童年以及普天下有着类似命运的人们负责。

可是她显然把眼前的两位客人看成例外。她找出理由来为他们开脱。这不仅因为她对他们有好感,更因为她与他们有着共同的爱憎和接近的语言。他们虽然也拿朝廷的俸禄,但干着与众不同的事情。师师深信他们所关心和正在做的事业与大众有益,是堂堂男儿应该做的事业。他们不该为她的童年负责。

师师一开始就把他们看成自己的朋友,临到告别时,这种看法就更加巩固了。她再三与他们约定后晤之期,希望再次见到他们。

从三月下旬开始,利泽门、新郑门、万胜门等城门口高挂着三省同奉圣旨的黄榜通告开放金明池,许“应士庶人等入内游行”。近来天气转暖,西城郊外,游人如织。师师兴致勃勃,要求他们陪同她去参观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渡。龙舟竞渡在端午节那天举行,是东京城市生活中又一项盛典。每届举行,都要轰动九城,惹得观众如痴似醉。难得师师有这样好的兴致,而且又主动提出要求,他们理当奉陪。只是眼前的局势瞬息万变,人们行止都要受到时局的约束,不得自由。他们只能答应,届期如果他们还留在东京,一定如约奉陪,虽然他们心里都明白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们约定了,兴辞而归。

师师自己把矜持和爱娇的伪装卸去了,现出庐山真面目。这个真正的李师师,与马扩得之于传闻以及刘锜过去接触到的师师都是大不相同的。她是他们亲切而值得尊重的朋友,他们被共同的思想感情联系起来了。

[1].金朝建国时的首都,在今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南的白城。

[2].女真人称随军奴隶为阿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