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西华门下马,马交殿前步兵司的军士暂管。领路的小珰凭着带来的火牌,继续曲折地引他步行入西便门,至此之后去槐厅,不及一箭之遥。路上二人少得交语。一则天气太冷,承茵将围巾牵扯着遮盖嘴耳尚且挡不住吹过来的西北风;二则他猜想那大珰杜勋要找他谈话,必会牵涉上柔福。他们之间关系微妙,因之也不可能在这领路的小宦官口中预先探听得到有用的消息。

他这时候一直怀想:不知在大内候着他的消息是好是坏。照道理说既经此老太监见邀,应当是好,可是近时宫里的事也常出人意外,想来也不得不提心吊胆。

而且此时承茵另有记挂:理院事郑公推荐他为李纲幕僚的信件早经发出,而且据郑说,前景看好。不料四日前罢李纲之旨下。国子监生员由太学生陈东率领往宣德门外击鼓上书,恰巧那日天气晴和,一时纠集得军民数万,大家喧呼着抢天震地,要皇上收回成命,罢斥李邦彦。御前派往慰问的宦官还无法分辩,即被众人攫着一阵毒打,打得或死或伤,至少有五人陈尸阙下,一时群情激昂,大众尚不肯散,只待御旨再度传出:李纲准予复职。今日之事出自各人公愤,亦不追究,众人方散。事后传说纷纭:也有人说这场传话仍不过官方釜底抽薪之计。那肇事的太学生与乱民仍是迟早要下开封府狱,所以三数日内人心惶恐,群情动摇。此时他与小宦官并辔而行,也可能引起一段是非。幸亏这天天气异常寒冷,西华门外行人稀少;也没有人对他们特别地关注。

及至进入槐厅,领路的小珰仍携着火牌,径往门房休憩。另有傔从引他进入前次出入的侧面厅房。他还未入内,即已闻及柔福的口音。这是你朝夕萦思的人,你也和她交换过情诗,你尚且在她五姐跟前谈过两人的婚嫁,只是你和她一别经年,天涯咫尺,始终欲见不能。你又还记得年前给她一吻,似乎给她一些不愉快。这时候她又再度出现于你的跟前目下。然则一方仍是天潢帝裔,一方则是末级小官,这情形如何处理?徐承茵难于确定此时自己心头滋味。幸亏室内温暖,给他换了一口气。

而且柔福仍是和昔日一样的明快利落。她将室内各人分遣支派得全按自己心计。“杜公公,”她首先对杜老太监说,“这是徐著作郎,你去年见过的。”承茵向他长揖身鞠躬。她又对为杜勋服侍捶背的小黄门说:“王平,我这副暖手不中用,你拿着到兰薰阁里当值的大姐处换着我在床头几案上那副枣红色的来。公公不能无人服侍,你快去快回。”这样打发了那黄门小监,她又用手挥着承茵来她自己跟前,两人还是站着,却去杜勋的座椅有了五六尺的距离。然后她向承茵瞅了一眼,说着:“不要撒他,他现在谁是皇上都搞不清楚,你只要说得快一点,给他一个真正装聋作哑的机会……”

她还在说着,不料这时候杜勋的眼睛大开,他对着承茵说:“你徐画学呀,听说你升了官,恭喜你啦。”

这样他明明的甚为清醒,一时承茵不知何去何从。柔福赶紧建议:“恭维他。”

承茵朝着老太监大声地说:“托公公的福,不过从九品到八品,也还是芝麻小官。只有像公公这样子的德高位重,又是福寿双全,才每年每日都当恭喜称贺。”他见着这中侍大夫面带微笑,又在闭目养神,才放心转身向柔福问及:“我去年那首打油诗他们到底递交与你没有?”这样子才把搁置了几个月的情结重新拾起。

“尘音葑草塞,虚里蕊笺香。”柔福一有机缘又表现了她那淘气的神情。望着她那酒窝在面上隐现着,徐承茵禁不住心怀荡漾,把这一年来相思之苦化为乌有了。可是胸中郁积着的一个问题,也不待思索,只是信口而出:“那你为什么好几个月不再给我一信呢?”

“徐承茵!”柔福正色地说着,“你那首诗,凡是宫中识字之人,统统读过。只是当日三哥当权,正要捉拿作诗人,接着又是番番退位,大哥当家,局势朝夕不定,如果有任何差错,要不是你就是我!”

她刚一把声音提高那杜太监又张开眼睛,说着:“徐画学,听我说的,不要和念小姐斗嘴,那万岁爷爷都说可以,那就迁就一点好了。”

柔福向着他大声说着:“公公放心,他一定会照我的意思画!”她回头又悄悄地向承茵说:“他还以为我们在继续在画卷上的争执。”说着她又把承茵牵扯着离太监更远一步,接着再说:“番番刚退位,他就说:‘我一生想看四明山水,只是没缘,今日做了太上皇,也可以说一遂生平之志,正是无事一身轻,不妨往江南逛一阵!’他也不待公家区划,只带着随从数人去东水门自己雇着船南行。可是你知道怎么样的,一会子蔡攸也来了,童贯也来了。凡是新朝廷不容之人都攒集在太上皇的行列里。番番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把他们推下水去不成?如是浩浩荡荡,人也越多,船也越多,这样子京里谣言也来了,他们都说太上皇被不逞之徒包围,占据江都,要截断京里的邮路漕运,准备复辟!”

“这真是岂有此理,”承茵抗议着,“难道太子——我说新皇上也相信这一套吗?”

“大哥不如三哥,耳朵根子软,这是有的,但是还不至于如此糊涂。只是他不像三哥,手头还没有抓到登宝座的本钱,不得不听近旁一些人的。你上次在五姐处,她不是和你讲到‘为君难’吗?”

承茵默默地点头认可。柔福继续说:“我们做皇妹的,则只怕有何差错,被人抓住把柄,被指定去和番,嫁给一个像呼韩邪单于的酋长似的!”她说时眉黛之间表现着千百种卑视厌恶的情貌,好像那呼韩邪其人业已逼近跟前,又是茹毛饮血,又是一身腥臭。

承茵忖想:此不过这淘气的小妮子借题发挥,她不可能论及真人实事。一听到呼韩邪之名,他几乎失笑。也正在此时帝姬又是杏眼圆睁,她着重地说:“你要知道当今多少人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什么勾当他们干不出来!”

这样看来强迫帝姬下嫁番王,又事势可能了。他记着曾经听说汉朝画官毛延寿,把一个绝代佳人王嫱只画得去和番。竟想不到这上古之事也可能出现于大宋,而又影响到公主帝姬。只是此段胡思乱想,不便夹入谈话之中。倒因为刚才提及五姐蔡家,于是接着又问:“那五姐一家情形到底如何?”

柔福只是摇头。她说:“看样子大势不好,新朝廷总要找出一对忠与奸对照的楷模。她的家翁首当其冲,三个哥哥也不能免。现在抄家是抄定了。只看一家老小如何发遣。还望我家大哥留情,不要使五姐夫妇一道遭殃。”

“但愿如此,”承恩说着,他又问,“今日这里会见是如何安排的?”

“事也凑巧,”柔福面带笑容,扫除了片刻之前的忧色,“昨天我到御书房里翻看书籍消遣,恰巧大哥驾到。这还是他登极以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书架上有一幅图卷,叫作《清明上河图》,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书:‘恭候御制序,并询柔福帝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只有书画局里一位画学谕和杜中侍大夫才知道原委,只是他们去年在槐厅见面,我也在场。如是经他许可邀你入大内商询,给我们见面有了一个借口。现在我回说据你所知,太上皇禅位前已决定只在卷上题一个画卷名称,免了御制序。人家问你,你则说据柔福所说如此,这样子我们也可以交代过去了。”她又想及:“也是昨天派人到书画局里一问,才知道你升调集贤院。院里新工作如何?”

承茵叹了一口长气:“只是一言难尽,我想作诗、画图、正字和做文章都是好事,只是一成为利禄的阶梯,也就兴味索然了。我想我在这些门道上做事,也做不出什么结果的。这已不是我生涯中的要旨。现在我心目中第一要事还是你。”

说到这里柔福的脸已经红了。自徐承茵第一次见到帝姬以来,只见得她指挥各人,得心应手。面上表情与嘴里言辞总是明快利落。今番的羞怯情貌,实是前所未有。他瞧着愈加见爱。至此他俩已是心心相印。他已经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了。但是他仍追着问去:“我不知究竟在你心目之中占何地位?”

柔福依然满脸晕红。她在玩弄左手上的玉环。嘴中却慷慨陈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在含羞与吐实之间有了无限的妩媚状态。

徐承茵禁不住心花怒放。若不是中侍大夫杜勋在场,他甚可以抱着心爱人,帝姬也好,自家小妹及任何人也好,只是一阵狂吻过去。今既有约束,所讲的话也随着另指一个苗头。他抱怨地说着:“这话不出自你口,我无法知道。你记着上次我给你亲嘴被你一手推开,还被罚闭门思过三个月。”

“徐承茵,”柔福抬起头来,她把自己说成一个第三者,“你要她怎样?人家还是一个十六岁的闺女,又生长深宫,难道经你贸然一拥抱,立即说:‘如此甚好,让我们像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一样来个私奔?’”她刚说着,又记起在旁的杜勋,于是用肩盖遮着,左手拇指后指,低声说着:“怪不得人家都说咱们是两小口子,见不得面,一见面就要顶嘴。——不过你也要给人家一段时间思量呀!”

“柔福,”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是称呼她,说时却很自然,“我对我们的事也不知思量多少次了。本来我现在集贤院的事,也算是八品官,如果按最近转班序迁的办法,也可以候得半年十个月请求外放做县令,薪金收入虽不能和你天潢帝裔的较分寸,却总也能糊口,况且我们也可以玩水游山,不受这些京里的束缚,我想你衷心向我,我们怎可以放弃这套驸马赐第和白银万两的恩赏。可是问题也在这里:如果我们这样一提出,马上就要引起人家的疑妒。不仅这与成宪不符,还不知你这群姊夫如何话说。很可能的,他们宁可让你嫁给那呼韩邪的左右贤王为阏氏,也不愿你念妹归于我这三代无名的徐承茵。那样子才真的降低他们身分。”

当承茵说及不较富贵荣华时帝姬点头认可。但是他说得做外任官打破成例时她也知道事与愿违,只是摇头。大概那中侍大夫杜勋知道他们两小口子所议事不涉及画图,也就不闻不问,仍是闭着眼睛养神。

“我所怕的还是那些监察官员,”他又继续说下去,“他们不相信我淡泊明志,还要说我以驸马皇亲的身分割据地方,构成封建。罪名一下,先殃及于你。现在番番已经禅位,他们真可以把你随意遣派。”

“你上次说那柳永无心富贵,”他凝望着她说着,“我的情形是反一个面,我是环境逼着我追求富贵。”那柔福帝姬见着似有不信的样子。

说到这里,承茵已是开怀一笑。“我准备做真的驸马——你知道。”他用手攀着柔福的右肩,她转过身来,和他更接近,却用食指放在嘴上,叫他把声音放低。他如命快说:“汉朝的驸马,拜驸马都尉,实际参与军事。我已下了决心,以军功起家。本朝太祖,即我家里祖先也都是由军功起家。如果我一有成就,向皇妹念小姐彰明较著、名正言顺地求婚,人家才没有话说。”

“你,你一介书生,经常不为已甚。这时候以军功起家?”

“我被逼如此,只有破釜沉舟。”他把自家修习兵书,郑正介绍他先到李纲处任幕僚,朝中鼓励文武官员任将帅的各节告诉了她,一双眼睛仍注意着杜勋。他又说明,现今的取军功只要指挥武将,不必自家带兵。并且据他看来,李纲确会复职,因为金人不比辽人,你想不打他,他偏要打你,所以朝廷迟早还得用兵。他又说起自己有一个傔从叫作陈进忠的起先怕打鞑子,现在听说他大爷也要从军,已经苦苦央求,要大爷收他作家丁。他问她意见如何。自己的打算则是一旦取得军功,本来也不求厚禄,只望把那淘气的小妮子娶过来,以便成日与她斗嘴。可是那时无心富贵,做了驸马,富贵仍是逼人而来。

她的眼神随着他说的上下。“我心中矛盾,”她说着,“一方面确是别无他法,一方面我又不愿意你为着我冒不必之险。”

“我不会的,”他又是一笑,“你喜欢唐诗,我念一句给你听:‘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只要你耐心等着我。不仅呼韩邪不嫁,即是曹丕、周瑜、鲁肃来求亲也一口拒绝,只是不要忘记真心爱你的人在。”

她回说:“恩情逾河岳,黾勉焉敢忘?”

“我也一样。‘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他说着以代山盟海誓。不过这句唐诗有不祥的含义,他脱口而出,有些后悔。幸亏她没有注意。她说:“我想你该走了。——但是你先站着在这里,只是不要动。”

她说完走近杜太监一步,指着对他说:“公公,你看那屋檐上的麻雀——”还在说着,她迅快地回头给徐承茵一吻,他刚感到,还想乘着伸手拥抱,她早已脱离他两手之所及。只是那杜勋并没有被她圈套得上。他带责备地说:“喂,念小姐,你不守规矩,旁人听说可不得了的,还要追罪于老身。”

柔福走上他跟前,好像一切伪饰至此已无必要。她用食指再度摆上嘴唇,却相当大声地说:“所以公公自己不要对外人张说,如果寻出差错来,公公首当其冲,他们确实要指问您的。”她回首向承茵说:“你告辞吧!”

“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承茵追说着,“那《清明上河图》里的丫鬟角色你看过吗?满意吗?”

她捋着耳边的头发不经意地说着:“大概见过,无所谓。我对那事已失去了兴趣。”

“你真是淘气的小妮子。”承茵说着,把围巾披上。心里想着为了这画中的角色,惊动了君臣上下。她把内外闹得天翻地覆,自己也南北奔波,甚至心魂颠倒,还不是由于这画中角色而起。现在她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已失去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