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宣和七年冬季至靖康二年初的一段经历,至今还是历史上的一场梦呓。很多人当时在汴京,身历其境,犹且支吾不能道说实在的经过,局外人根据道听途说,只更把内中情节愈说得不相对头,而且言人人殊了。

七年七月,徐承茵受得张择端的推荐,升作著作佐郎,官属集贤院,及至到院才知道他的头衔上带“试补”二字,也就是额外冗官,算不得正缺。院里的著作郎及其他佐郎,都不把他看在眼里,更不用说秘监少监了。幸亏校理判阁事的郑正,尚对承茵有些赏识,曾令他为自己画像。本来集贤院的官员也随时供朝廷派遣,平时最重要的工作无乃搜集保管珍本古籍,并且校勘当中的正误,亦即是真的校书,这与承茵在书艺局里所做校对刻板的工作,有了实质上的区别,可是那些古文秘笈里包含着无数古怪离奇的字体,更不用说特殊的偏僻字。承茵动辄即要请教于他的上司与同事,这样也难怪人家要视作赘尤了。他已经听到其他的佐郎甚至下面的掾吏在闲谈时说起:“我们院里新来了一位不识字的翰林!”承茵也知道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果然这一点也被人耻笑:“我们这里新来的一位佐郎,带来一杆好紫毫笔;这笔倒也奇怪,他只能勾画得出来杯盘盆碟,写不出草书正楷!”

张择端并没有告老还乡,范翰笙也没有升得上画学正。那《清明上河图》算是完工呈上去了,可是酝酿已久的御制序却一直没有颁发下来。也有人传说皇上只在卷首题了几个字,可见也没有人真的看见,也就不知是否可靠了。总之皇上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准备内禅,这事已惊动内外,想来宫中已无暇对画幅仔细端详。

前方的消息,一直不好。承茵的傔从陈进忠由翰林院书画局开缺除名,随着承茵将名字补入集贤院,仍在卢家宅院里服侍徐佐郎。有一天他对承茵说:“大爷,我看要同鞑子们打是打他不过的。人家的马,比咱们的高一个头,又成日吃着辽里的大豆。咱家的马连水草也不能喂饱。就是硬拼硬的,还没有交兵,咱家先已输他四五分!”

承茵忙说:“陈进忠,不要胡说!官厅里听得了问罪,说你妖言惑众,可能要丢脑袋的!”

话虽如此说,他也满腹怀疑。而更使他吃惊的乃是陆澹园从太原狼狈逃归。这时已入深秋,一天傍晚承茵下班,忽然看到一人满面灰尘,衣衫褴褛,正在沁园巷口徘徊张望。仔细看去,他穿的虽是既脏且破,却是一袭旧绸袍,在此季节,不免觉得不足御寒。这已经来得离奇,而他一直向着自己盯望着。待他走得近前才发觉此是与他自己小妹苏青退婚的未婚夫。“承茵,”他恳求着,“我要你帮忙。”他将眼睛向左右扫射一遍,又加着说:“他们要抓我。”

要是这事发生在五个月前,徐承茵甚可能说:“你这家伙,活该!”可是时过境迁;而且落井下石也始终不是他的习性。看得澹园如此狼狈,他的心里先已软了一半。而此时陆又再说及:“承茵,有了今年春间的事,你如果觉得我这个人真是不值得一睬,我也无话可说,只好怨自己该死。”这更动恻隐之心了。况且他还记得自己和一家以前遇到患难,也确曾得过此人支持。所以也不知还是他自己出口邀请,还是来客自附骥尾,说着就跟随前来。总之不到三言两语之后,他们两人已同入卢家宅院的东边厅房里,而且由承茵吩咐陈进忠预备洗澡水,多添饭菜,让陆员外在厅房里住夜了。

及至承茵将自己一袭夹袍给他换过之后,那陆澹园才将自己如此离落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出。原来童贯手下的兵马十无一二,诸将领互相欺瞒。现在案情揭发,他们众口一词地加罪于他陆澹园,还指望杀了他灭口销案了事。他一逃之后,更是劣名昭彰。各人官官相护,他自己更无法出面申诉。而且这一串情形也像命中注定。总之自他入算学,毕业后被派入审计院,又被任为军前征信郎,再升为昭武校尉,只是一步逼一步,固然名利双收,也是愈陷愈深,即你无心贪污也不得不贪污。原来官方只有向下属勒索摊派的习惯,无政府与民间依法互惠做生意之可能。愈是国库充实,那上面的财富愈不能下放。我朝虽制定募兵发饷,一旦有了团练保甲等名目,实际上仍是向下勒派。而且规矩一滥,所派愈是推向无力担承申冤的门户,于是产生虚浮缺额。所谓冗官冗兵,也在此条件下产生。人家一吃缺,你也得吃,否则只有你吃亏;人家一勒索,你也得勒索,否则你的队伍愈短缺。这军前征信郎一直替人家弥补掩饰。一到事发,危机在即,也在为各人做替死鬼,他还来不及回家收拾衣冠,就得仓促出走。

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此情形,没有一个事前说实话,难道这么多人竟完全没有头脑,不知道一张纸终于包不住火吗?

陆澹园又解释:当初大家都希望图辽功成。那契丹人中有好几个将领当中确有几十万真人实马,如果把他们收编吃了过来,最少也可以将我方原来的虚额填补上四五成。不料辽将不肯上当,他们之中已有几人来过京师,一看穿南朝的虚实,也就见风转舵,归顺于女真人了。他又将热茶抿了一口,反问承茵:“你听见过郭药师的名字吗?”

承茵岂有不知,去年他与陆澹园相聚,即听见他说及此人。他和赵良嗣,当时都被视作辽之内奸,我大宋之肱股重臣。不久之前那郭药师还来京师朝觐,遍受欢迎。他看清了大宋外强中干,即志愿为大金国的先锋。那女真人也有心计,只派他为留守,倒把他部下兵马,编入金国皇四子的征宋行列。

两人都没有提及的则是澹园的婚姻,看来他与童家联姻一事已成泡影,而童太尉尚是自己身家性命难保。但是他澹园与苏青能否破镜重圆,还待他们自身决定。徐承茵就想不起一个闺女,首先给人家定亲,次之退婚,而终又重归于好的例子。所以此事慢说,刻下只算周济难友,让他渡过目下难关,让他回乡找一个偏静的地方躲过风声再说。于是在入睡之前他已将陆澹园前赠他的窄棉袍还敬了他,外加刚领来的官米一袋,又陌钱四千作为南回的路费,顺便又告诉他沿途关卡需要注意留神的地方。

既然自己不念旧恶地宽大为怀,他就觉得理直气壮地问他一事。徐承茵无意小心眼,却也免不得好奇。澹园一向把李功敏当作第一知交,即是与自己为姻亲时仍是先李后徐,何以今回落难却不先求助于国子监之直讲?

陆澹园面上现出一阵苦笑,他皱着眉头说:“承茵,那国子监是不能轻易去的,他们那批太学生成日讨论伏阙上书,又在各斋舍内外派出纠察,防备开封府监视,你如果近前,他们会给你百般留难,倘有三言两语不合,他们先给你一阵毒打……”说时他又用手抚着左额。承茵看去果然上有青色伤痕。

“那么你见过楼华月没有?她不是和你相好?”

澹园反着问他:“你还不知道华月的事?”承茵只默默地摇头。

“上次郭药师来京,”澹园即此解释,“他们领他至楼家住夜,他看上了华月。官方正想笼络这人,大家即向楼家交涉,预备买她送郭帅为妾,华月执意不从。当天晚上她哭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她穿着一套青衣布裙,也不带首饰,只是乘人不备,跳入蔡河里淹死了。”

徐承茵听着不觉瞻望空际,心中想着,四年半前他首先遇见这位尉氏县来的女孩子,刚初步流落风尘,现在却已葬身于蔡河。原来蔡河也是由尉氏县来的闵水经过祥符汇合而成。今朝她素妆蹈水,也算完结了命运中注定的旅程。但望她能将在东京五十来个月灯红酒绿的生活,当作一场噩梦,自此魂兮不昧,还归于初来的纯朴天真。这样想着,他也深长地呼吸,松释了自己胸中的感慨。他再低首注视陆澹园,看到他面有疑惑的样子,又禁不住想:你是我的妹夫与否,这间厅房也是你最后能获得周济的出处。总算你的机缘好,还有我徐承茵和沁园巷在。

自陆澹园次晨悄悄离京之后,承茵觉得分外地寂寞。他自到东京以来的新交旧识,一个个地相继隔绝。自己自开始习画以来将近五年,到此已至事业的终点,要想在文笔上再打开一条出路,也是事与愿违。他起先尚存着希望,有茂德帝姬的安排,他至少可以再见柔福一面。日子一久,这场想望也愈成幻影。问题是太师垮台,整个蔡家的处境也愈艰难。他再读着柔福寄来的情诗,也只有更觉得怅惘。

天气转寒,前方的战况也越为不利。他记着陆澹园讲的,京城的门户在河北,可是黄河南北全是一片平原,无险可守。关系战事的重点全在河东。要是我军在太原驻扎重兵,女真人的侧翼受着威胁,他们断不敢贸然南侵,长驱直入。而我方的弱点也就暴露在这里,河东的童蔡大军只是有名无实。果然十二月间童贯自己已从太原逃归。金人将孤城围住,其主力则挥戈南下。

即在此时道君皇帝的内禅成为事实,皇太子即位,称明年为靖康元年,而各方朝贺既毕,即有金人叩关攻城。本来女真人兵马不过六万,我方京军暨勤王军号称二十余万。况且偌大东京新旧城周围五十里,又深沟高垒,守他半年十个月应当毫无问题。如果对方久暴师于坚壁之下,粮饷不继,我军则内外夹击,又将他们往北的退路重重截断,女真本来无不败之理,而此时朝中之人谋之不臧,也实在令人扼腕。首先则城外的粮站,一矢未发整个的给敌人占领,先造成一个彼盈我竭的态势。次之太上皇被人簇拥南行,新皇上也受人怂恿,准备向襄邓退避,实际銮驾启行在即,仅在最后有太常寺少卿李纲以社稷和祖先陵寝的名义喝止。只是京军家小大概都在汴梁城内,现在知道首都可能随时被放弃,已是士气消沉。而咱家大宋平日威风十足,又是枢密院又是兵部,一到患难临头还找不出一个掌握全局的主帅,只有穿绿袍的李纲风云际会除兵部侍郎节制京军。他想要将由延安调来的秦凤军也并入由他调度,则未奉批准。

金人所恃无乃骑兵,但是一到城下也无能为力。次之,他们的攻城炮虽能抛射几十斤的大石块,也仍操作不便,而且受地形的限制。除非他们长期整个地控制城下地区,持续地从容发射,不易生效,而在攻城战的过程中,他们始终无法逼近这优势。我方最犀利的兵器则为“神臂弓”,其实这是一种强弩,弓张也不过三尺余,但是其两端用檀木造成,最是坚硬。当中则用桑木,取其韧劲。接合处又用铜铁保其牢固。弓弦则用丝麻混合编成。这神臂弓以木架固定在地面,须用兵士数人才能将弓弦拉紧控挂在机括之上,也因此每一发射可至三百步外。在其射程之内,箭镞可以入木数寸。那金军的一具炮架需要数十人穿着绳索攀曲投石之大木,成为神臂弓良好之目标,他们骑兵的密集队形也最容易被神臂弓击溃。那二月二日一早封丘门外一役,我军却敌,即是由于神臂弓奏效。此外我军尚有战车,车如木架箱笼,上护铜铁,车上有弓箭手六人至八人,他们可以从车内放箭,敌人却至难伤害他们。这次作战尚未用及。

这靖康元年的攻城战,自元月七日夜开始,至二月九日金军北撤止,号称三十三日。而实际交战只有正月七日夜、正月九日整天和十八日半天,此外二月一日的夜战延至次晨,总共也不过四五天的时光。而且由延安来的种制置使在正月二十五日即已达到西郊,种师道入城,西南各门洞开,乡民挑负蔬菜柴薪入城,此时至少可谓局部解围,因之都城的确切被围并不过十八天。

正月七日敌攻宣泽门只可以算作序战。李纲指挥的京军称斩首数十。正月九日敌攻通津门及景阳门,战斗最为激烈,京军称“斩首数千级”,或有夸大,但是敌军也始终未见逼近城楼。十八日京西新募兵到达也曾与金人交锋,未见胜负。只有二月一日晚我秦凤军的夜袭敌营可算战败。事前种师道曾谏劝稍等数日待到春分后月正圆时,但是皇上不听,事后公布则称统制姚平仲有勇无谋,先期出动,兵败畏罪逃亡,手下可能损折数千人,而次晨李纲仍出封丘门,以神臂弓奏功。所以在战局上讲大宋兵马可称将士用命,然则纵是士卒忠勇,我方始终未能有计划地协定全军,一体出击,扩张战果。也不能以逸代劳,坚备不出,候敌疲惫。如此零星交锋之后,即草率地与对方言和,承认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派少宰张邦昌和康王构同往金营为质,又供奉金帛,才诱致金人撤兵北去。

在攻城战期间,徐承茵差不多能完全保持平日起居状态,他食用储存的官米,柴薪也有裕余,不受市面物价的影响,只有三天买不到蔬菜肉类,他靠腌菜与酱油下饭。他虽说晏出早归,仍每日往集贤院公署。那署中同僚上班的日见稀少,上方也未曾派他任何工作。但是一来他怕在卢家宅院里闲闷得心慌,一来他在署里已找到一部珍本《武学七书》,正看得不忍释手。

他这时确对皇上下诏要在军民之中寻访“豪杰奇俊”之士抱着一腔热望。他虽不敢对人明言,自认习画正字都无法出人头地,或许在国家危困时,改习五韬七略,也未为失计。本来我大宋右文偃武,那武举武学都没有搞出什么名堂,不然何以金人兵临城下之际还有诏书令举“文武臣僚堪充将帅有胆勇者”,如此地临时抱佛脚?可见得非军伍出身的要在此时建功立业,并不见得比文臣之中非进士出身的艰难。他自己读《左传》,即对曹刿、原轸、栾枝诸人的事迹感到兴趣,现在有机缘详阅《孙子》,才知道兵家秘诀,无非一种不同的作风与想法,其中的要旨固然系于生死,却不是“胆勇”即可担当。它包括着很多原则,却没有一个原则不能违反:既要存心冒失,又要到处谨慎,而且书中道及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真的要放弃一切成见,每次都要对当前局势重新考究。怪不得一介武夫不能领略,即是缺乏胸怀气魄,墨守成规的书呆子又何能望及项背,而他自身的命运也已到达了这转折的阶段。

及至围城战接近正月底,到署之人日少,承茵开始注意每日午前午后,经常在案前的只有他自己和判院事的郑校理两人。他们在如厕洗手时间常碰头。承茵之沉湎于兵书,也引起郑之注目,一日午后,他叫承茵到他公事房里去,开口问他:

“我看到你每日忙着读兵书,准备要登坛拜将吗?”

承茵还以为上官责难他未顾正业,忙着解说:“我只是一时兴至,而且不过管窥蠡测罢了。”

那郑正放弃了刚才的笑容,却带鼓励性地说及:“你何必如此自谦!国家危急存亡之际,有志之士本当投笔从戎,理应如此,你何必顾及那些书生的观感,又说什么管窥蠡测?你看那李太常少卿,也不过是一个管仪礼祭祀的官员,一朝以天下为己任,也不是在旦夕之间,成为了国家的柱石?”

他又自谓已过中年,只能“老吏抱牍死”。他成日上班还是怕朝中有替皇上起草的翰林学士在文辞之中涉及典故不能担保毫无舛误,须要供临时询商。“你看,这是什么时候?”

他对徐著作佐郎的志向,只有钦佩。他也知道,徐继续在字眼之中钻牛角尖,没有出路:“这不是小视你,士各有志,我早就知道你在我这院内混是不会感到舒畅的。你如果真的有志于军旅,那李纲李伯纪也是福建邵武人,和我也算小同乡,我们在比部也同过一段事,不过时间很短。你如果要我介绍先到他幕府里当幕僚,我倒可以替你写一封八行书推荐……”

承茵忙着说:“如果校理这样抬举我,那只有感激不尽。”

当然,当他们作这段谈话时,他和郑正彼此都不知道朝中已准备与金人议和,城墙上的军士已奉命不得向城下金人加矢石,违者严惩不贷。只有金人一队擅入种师道军地区,被他们捕获将其中六人斩首,金人亦无可如何。太宰李邦彦仍对金人和使说及,南朝主战的只有姚平仲和李纲两人,姚已在逃,朝中也即将罢斥李,以谢金人。并且大宋兵马奉旨不得在金人撤退时追击。

数日之后京师解严。徐承茵在院中,奉到宫中一个骑马的小黄门牵着具有鞍辔的空马一匹,说是宫中杜爷爷有请,要承茵到大内学士院槐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