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茂德帝姬接见他的时候,没有前回的雍容大度。原来徐承茵离京的四个月内,国事业已大变。首先即有前方与女真人的决裂,童贯兵败。金军以雷霆万钧之力,席卷西南如摧枯拉朽。以前降宋的辽将郭药师,现又降金,改姓完颜氏,被派作燕京留守,于是大金国的兵力可以扫数南侵。当徐承茵所搭粮船北行经过淮河、汴河的时候,已看到南下船只满载京官家小携带箱笼家具各物,避难返乡。使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赶得上这场国家的急难。

京中百官已造成一种风气,让当今皇帝退位,使皇太子登极,以便与金人或战或和,也同时与民更始。当然没有人敢如是率直地提出。他们的办法乃是由太学生上书示威,要求内除国贼,自太师蔡京、太尉童贯、太保领枢密院事蔡攸以下凡朱勔、王黼、梁师成等都应处斩,枭首传之四方以谢天下。这声势如此煊赫,即御前亦为之震骇。而蔡家又首当其冲。当承茵谒见帝姬的时候,驸马蔡鞗又不在家。这次倒不是与同辈偷闲打球听书,而是与兄长蔡攸、蔡翛、蔡絛等商量。数兄弟平日并不相得,到这危急的情形下方始聚首,也可以想见局势的严重了。

这次茂德没有按他的官职尊他为徐学谕,而是提名道姓地称呼他。她睁着眼睛责备他:“徐承茵,你闯的祸越来越大!”

原来承茵到京五日之前午夜宫城内大火,寒香阁内烧死宫女多人。传说那晚今上巡幸阁中潘妃处,引起外间怀疑,有大逆不道之歹人起心谋害君王。而天下事又有那样的凑巧,承茵回答柔福的一首匿名诗,也是语意含糊,内中又提及“紫径”,而寒香阁前正有一座石砌牌坊上书“紫径撷英”,据说还是仁宗皇帝的手笔。这更引人猜测。即原先不信之人至此也怀疑真有纵火的阴谋了。

当徐承茵那天在杭州府家里接到柔福帝姬的情书后,急于草拟回音。他因为七言绝句过于单纯,只能容纳一方一时的情怀,不如作五言律诗可以较为含蓄;而且其骈体也更易表达你我之间来去的相思。所作诗首二句为“宦寺传鸿雁,须臾喜近狂”,只是当时接到柔福芳笺的真情。次一句“丹墀嫌月短”,乃是根据来书重复道及宫中画栋雕栏花影树声之中一片怅惘的心境。下对“紫径待暾长”,表示自己在原植紫荆的小道上徘徊,也终夜难眠,“尘音葑草塞”中之“尘音”稍带释家风味;其实乃是自身名字之谐音。她既提及苏堤对岸,而恰巧前两天他也湖上去过,看到堤边青水处现为一片葑草阻塞,而自己所感抑郁,也与此景略同。下接“虚里蕊笺香”,此“虚里”也正是来书的“杼里”。虽说“杼”字北方人读“渠”,南方人却读“虚”。南北音调之不同,已经上次见面时向她解释过。总之以她的明快利落,不难猜出你我两人的名字,已在比翼双飞。至于结句“恩情逾河岳,黾勉焉敢忘”?又是回到开门见山的写实。以她公主帝姬的身分,对他草野之人袒怀垂爱,真是恩深情重,他只有诵读着《诗经》里“黾勉同心,不宜有怒”的誓言答谢她了。如是全诗读为:

宦寺传鸿雁,

须臾喜近狂。

丹墀嫌月短,

紫径待暾长。

尘音葑草塞,

虚里蕊笺香。

恩情逾河岳,

黾勉焉敢忘?

内中五六两句不尽按作律诗应有的平仄,可被人指摘为“粘贴失严”。只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词语。他就想及:作律诗的规则不是今日回答她的要旨,紧要处还是把两人的名字嵌进去,使柔福知道她给他的哑谜已被猜破。并且时间仓促,他还是缮正赶紧送至城中明金局为是。

及至赶至局里,刘太监事忙,不能亲自见他,承茵只见得一个掌事。那信封上也不便将柔福帝姬的名字写出,只得口谕原来交信之人,照着京中转交来书的序次倒送回过去,想此诗可由宦官宫女传至柔福。结果是此信递至宫中失去线索,无人认对,倒落入皇城提举司使郓王手中,郓王职管宫掖的安全,本人在文字上也曾有一番造就,一看诗中平仄不按规律,就断定此中尚有蹊跷,莫非作夙之人故弄玄虚,阴藏暗语,那“尘音葑草塞,虚里蕊笺香”两句甚有指示纵火的可能。不然何以称要用沾有灰尘之干柴塞紧,又在当中空处用香料点燃?至此原来递信的黄门宦官也不敢出面解释了。再又因宫中失火起自“紫径撷英”的牌坊侧右,更使上下人众将这一首诗传遍内外。当日柔福在宫中听及种切,曾扑哧一笑。茂德帝姬叙述至此,徐承茵也再忍不住,也是扑哧一笑。

“这是众人生死存亡的关头,”茂德忙着指摘,“你们两小口子倒以为这是开玩笑的时候!”

承茵听得帝姬称他与柔福为两小口子,虽在指摘,而语气亲昵。又探悉情诗已将错就错地传及心爱人,已大为宽慰。他知道蔡家上下因为朝局变化,正在感到彷徨不安,乃接着劝说:“我看政局纵有变化,也不可能危及皇上姻亲。并且重臣落职也不可能遭殃。我朝太祖不是立有誓约,永不残害功臣,载在御笔藏于太庙吗?”

茂德睁着眼睛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次我不是和你说过为君难吗?现在的百官花样也愈来愈多了。他们当然知道太祖的誓言。可是于今被谪的大员经常经过他们的签呈派作某州某处做团练副使。这团练副使的头衔一下,各人都知道被派之人失去照顾,又怕他们来日平反挟威报复,就趁着他们上任途中不在意的时候遣人杀害,那皇上又如何个个照顾?”

徐承茵听着不觉毛骨悚然。他也记着前此有两个大员被谪为团练副使先后“遇盗被害”。这比先朝功臣被指为奸党镌名勒石更胜一筹。他知道自己与柔福帝姬接近,挫折了郓王的意图。那皇子三哥一意要念妹在田家驸马或向家驸马弟兄之中择一成婚,亲上加亲以增强他本人外围的地位。念妹不肯合作,他已无可如何。而徐承茵又从中掺入,那更不可恕了。纵使郓王本人无意对他承茵下毒手,“其如麾下欲富贵何?”那提举使司里面的大小喽啰难道还要待指教才动手向他开刀?他们岂不知奉迎上意立功?况且宫中纵火案总要找出一个人犯。要是死无对证,岂不更好?这样看来自己的处境也着实危险了。幸而据茂德所说,三哥郓王也算是赞成绍述的人物与“隐相”梁师成过于接近,禁不起当前朝中内外压力,已于昨日称病请辞,遗下提举使司的职位即将由沂王接替;沂王为皇太子亲信,宫中称为四哥。徐承茵在这关键时返京,可谓刚逃过千钧一发的危机,不过仍旧要谨慎行事。

然则始终谨慎又如何能成就当前的因缘好合?他四个月前亲吻帝姬所冒大险,那柔福的“杼里”情诗,自己的南北奔波都让之全功尽弃?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当今天子与太师到底是为君难或是为臣不易了,口内只说:“好姊姊,你务必成全我们两个!”

那茂德帝姬满面晕红,正色地说:“徐承茵,你也要识本分!谁是你的姊姊?你是翰林院书画局里的学谕,我是蔡家媳妇,你不要糊里糊涂地道说,小人无知再加渲染,更传说得不成体统!”

徐承茵一口气地说着:“好姊姊,我别无他法,已顾不得了。你看得这两首诗,就知道当中底蕴说得全无遮盖的话,我们这桩亲事不成,纵是你给念妹招上一位盖世无双的驸马,她也还是抑郁着抱憾终天。所以我已顾不得当前的好夙是非。就是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也顾不得了。你如果再不见助,我就跪在你跟前再不起身!”

不知究是当前承茵所说感动了她还是威胁吓住了她,帝姬向左右瞟过一眼然后改口说:“你们两个人也真不是冤家不对头了。”她沉吟了一会,才慢慢地说着:“你不是说过张学士那张图画要是给你做主的话,你可能有一段增进?”

徐承茵想着这不可能完全是题外之言,他只仿佛记得上次见她时可能在无意之中曾有类似的表示,总之现在已无可推托。他只好说:“这是一种不同的作风。我们的看法,这汴京景色的图片,既是当今天子与太师施政的一种文献,就应当不止制为画轴专在大内供御览。何不画他一尺半见高,两尺或三尺为一幅,画他过七八幅或十来幅,即称之为‘汴京盛世八景’或‘宣和皇都十景’?一则连缀地挂在翰林院供众人观摩仰慕。一则各幅自有其题材,也有其固定不变的观点,免得一座桥梁既要钻进瓮洞里朝上看,又要登楼向下俯视。”

茂德将手摆在下颚,好像在欣赏徐承茵所叙汴京八景。口内说着:“如果皇上照你的意思,真画这汴京八景,你可能画得出来?”还不待承茵作答接着又问:“当中的紧要处,你能不能在三四个月之内画完交卷?”

承茵仍是不明这与他自己想和柔福成亲有何关系,于是帝姬解说:“皇上即是要内禅也不能在年中行礼,大概总要在腊月发出公告,元旦改元。现在端午已过,如果你的画能在三四个月之内画好,众人称羡,还来得及由他用贴职免试的办法,升你为翰林学士。那样子你和念妹定亲,中书省和太常寺才没有话说。只是事不宜迟。你自己有把握与否?”

听到这里徐承茵已是汗流浃背。茂德所说包括着千丝万缕的机缘,可能立即决定自家的婚姻与功名及今后的身分地位,也波及他的父母家人亲旧和翰林院书画局的上官朋友同事,说不定尚与当今政府和以后大局攸关。他去蔡驸马家之前,从未将这些可能的发展琢磨过。他还只一心瞻念着柔福明快利落的双眼,令人心怀荡漾的颊上酒窝和柔嫩的小手。也只因她在梅花笺上所写“也闻杼里枉相思”的一句,使他立即返京,在喘息未定之际,又立即求见五姐。不料五姐茂德这一问使他手足无措。他刚才还说不顾礼义廉耻、伦理纲常,那不过是表示决心的意思。究竟今后局面如何打开,如何对付那牵引上的千万条机缘,不免想来令人心慌。突然之间他好像处身于万马奔腾之前。况且内中的因素尚不容他考究整理分析。所以徐承茵胸中已失去了条理,他无从作有效的思维。他的两耳嗡嗡作响,这时候他只见得茂德帝姬盯着双眼望他,候他立刻作答。

他喃喃地回答:“我当尽力之所能。”说来这话出自自己嘴边,听来都像旁人所说。

茂德又再催劝他猛醒:“这一套尽力之所及仍是不够!你要说确有把握你能独当一面地做主,保证在四个月之内画妥,而且画的也比那张择端画得好,这事情才有着落,否则就吹了。我们不能轻易地在皇上面前关说,难道你还不知道他要和多少人接头,而且这是什么时候!”

他又喃喃地保证:“我有把握。”这四个字仍像他人所说,其声音仍在他自己的身边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