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徐承茵在东水门外觅船南还的时候,他甚有铩羽而归的感觉。他原想在运粮回空的船舱板上搭地铺,只是在茶馆里遇见了这位白庆文,听他的口音应来自江州一带。他向承茵瞟了一眼,已立了心计,再听到承茵打发扛行李的陈进忠回翰林院,就上前自我介绍互通名姓。接着又提议:“小弟已在前面那艘货船上包了一间房舱,里面还有空床一席。仁兄如不见外,就搬了进去,免得我俩都彼此单身寂寞如何?”

承茵还在推拒,那白庆文带笑地说:“如果徐兄一定要划分界限的话,那也不难处置。你就在回空粮船的舱板上搭地铺,也少不得要付他千把两千文。即算小弟是个市侩,权且收下了老兄一千文,则彼此都不亏欠,也不伤廉,岂不比让着一张床空着的好?”

原来徐承茵被张择端翰林学士催着离京,已经是六神无主,他既不知自己犯了何种过失,也不知道三个月后,可否销假复职,正感到一身孤单,经过这白君延揽,也就随着他说的,让船夫将自己的铺盖搬进那房舱,与他为邻作南行的伙伴了。一路上白也尽力奉承,每到人烟稠密的市镇船泊河滨之际,即强邀着承茵登岸大鱼大肉地吃喝一顿。承茵既已入其圈套,也再无法摆脱。

到第三天,承茵才将这白庆文的背景打听得明白。原来他也在童太尉军中任军需之职,大概是指挥都头之类的亲戚家人。他除了自身行李之外,还带着骆驼毛三大捆,堆积在货舱之中。承茵听说过骆驼毛可以织为毛绒,多为小儿冬季鞋帽上所用,最为南方富裕人家视为珍品。可是一般都在北地织造,并无将驼毛用作原料南运的办法,可见此中尚有蹊跷。况且他又带着一个随身健仆,也像军士模样,对这包捆寸步不离,吃喝也都在舱中,使人怀疑毛绒之中尚夹带着金银等贵重物品。

果然船到宿县和泗州,两处商税务的巡检登船查验。白庆文不待来人张口,即先开口说:“我们都是翰林院来的,此是徐学谕,我是他的随行伙伴。”巡检看过承茵的通行单,又瞅了白庆文一眼,也就算是尽到查验的职责了。只有泗州巡检又对包捆踢了一脚,表示认真验明此中无它。至此承茵了解:如果官方一定坚持付税,白是准备付的,货值一千抽税二十文,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他所害怕乃是包捆之中夹带私物,万一查出,三分之一入官,说不定还要查问夹带品目的由来,追究物主,那就会影响到后台老板交付给他的使命了。

只是经过白庆文一开口,将翰林院的名义一提,那些巡检也就让驼毛算作各人自用物品,总算为数不多,连应付商税也再一句不提。

谁都知道翰林院有职无权,只是衙中官员待命于中枢,交游广泛,常有职权以外的声势。如果得罪了他们,可以影响到层峰,因之商税务的人员不得不谨慎行事。这些情节,徐承茵并非全然不知。他原来也打算在回南的时候带一点物品牟利。开封府是一个消费市场,本身缺乏推销各地的物品,即是可以在南方获利的转口化妆品如枣子、内黄,也因为占的体积大,回空粮船又带得多,局外人甚难加入竞争。只是身为士子又另有门径。

过去一年多,徐承茵曾不时考虑到南归休假,对他最有利的货物,无过书籍。他曾私自筹划:以他三数年的积蓄,应可由李功敏出面买到国子监印出的九经十七史一套。即算价款稍有不敷,好友李功敏也可理应知情垫借。有了这一套书,仔细用油纸包捆,所占体积,也不出两副肩挑模样;自己随行,沿途上也不可能有意外的风险。至于各处关卡,毋庸顾虑。经史典籍为士子必需,当然属于自用,从来没有一个官员带书回家而要付税的道理。可是这珍本的经史,一至江南就可以漫天要价了。富庶而爱装门面的人家可能登门抢买,出价两倍半到三倍之间是为通常事。如此他回家孝敬父母,对邻里亲戚的馈赠都可以在书价内解决。

只是今日这场心计全部落空。首先即有李功敏的借词推托,想来也是他的鄙吝。他害怕承茵不能将书价付清,自己则不愿垫借。次之他自己行期仓促。张择端第一天劝他休假,第二天逼他休假,第三天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成行。好像他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不得不远走高飞,才能逃过了是非似的。张翰林既然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地严峻,此中必有缘故,他不便质问。因之只得仓皇上路,狼狈成行,于今倒为他人的护身符,替人夹带走私。

他始终无法忘怀的,当然仍是柔福帝姬,自从那天他从蔡驸马家里出来之后就深悔自己孟浪,冒犯天潢帝裔。如果认真追究,他甚至可以被安上一个粉身碎骨的罪名。可是反面说来,他既未名正言顺地定罪,也见得柔福并未出面控告他的不敬。他和她见面虽只两次,他在她方寸之中,必定已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她凝望着他的时候,仿佛若有所思,嘴唇微张,随即又向下注视,好像胸中仍有来去的涟漪,连脸上酒窝也若隐若现,这不可能是毫无情谊的表现。她不顾帝姬的身分,径称他徐承茵,又随即道出他的心地与为人。谈及白居易诗中曼妙处,两人更是心心相印。她更把自己的生活与志趣,坦白地为他道出,要他忘记公主帝姬、丫鬟使女的区别,只在作画时将她赵柔福明快利落的真性格写在纸上,当她看过画像点头认可的刹那,那衷心欢悦的表情,使他胸怀中好像有经过熨帖般的舒服与快慰。

难道这样的邂逅还不算人生奇遇?她生长深宫成日与怨女妒妇为邻,见着他时却毫无顾忌地称赞他心地良善,她装着使女的身分,弯腰向他道万福,迹近挑逗。她尚且看过不少的小说传奇,所以不论她是十六或十七岁,及笄或未笄,总算情窦已开。那么为什么他向她接吻过去,她却用力推拒?她指斥他的粗鲁无礼,却又在说后带笑容?他冒上这样的大险,可见得情出至诚,她何以不再告别,让他离去?

人家都说女孩儿的性情不可捉摸,至此徐承茵不能在造次之余,再作妄念。他离开茂德帝姬宅后,被催着南行,除了一肩铺盖之外了无长物。还不知到杭州府后如何向亲戚家人关说。想到人家驸马带左卫将军衔职,也个个是公卿宰相执事的子弟,他自己则只是一个无名小官,况且家贫如洗,连父亲尚供黄门宦官使唤,不免自惭形秽。因之只有咬紧牙关,把过去这一场遭遇,当作梦寐罢了。

可是再一想到柔福一心想保全自己的独立人格,不愿为人作嫁,只是宫深似海,到头恐怕也仍和五姐茂德一样,免不得与纨绔子弟联姻,夫婿则成日饮酒打球,她则满身绮罗,只是空闺寂寞,他徐承茵则有如身处异域,爱莫能助,又禁不住心头刺疼。

往来南北的船只不是全没有风险。只是承茵听说过以前失事的多是北行满载粮船,为着急于赶日程,才多倾覆。其实过江时舟子多利用岛屿汊湾,高邮湖的东侧也凿有新河,都可以避险。唯独洪泽湖内百多里的水面无所倚托。偏逢那晚上舟子贪着刮来的西北风,张帆月夜疾行。那白庆文在床上酣声大作,徐承茵却辗转不得成眠。他披上了棉袍,戴上围巾,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船舷的一堆绳索之上。从船尾向西望去,月华如练,随着波涛闪烁。船首起伏于水面,每一上下发出冲击的节奏。他也知道,经过每一拍节自己去皇都愈远,与意中人更是关山阻绝。他却随着这艘船去家乡杭州府愈近,离家逾四载,身外无长物,家人亲戚还希望他衣锦荣归,他想来愈感情怯。也顾不得外面的风寒,他忖来想去,此时若果覆舟灭顶,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倒免掉了一身烦恼。

他在船舷待得久了,免不了回舱房,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又再度往外吹风,也不知来去多少次了。须臾天已微明。船过蒋埠,正值旭日东升,舟子上岸往附近水神庙燃香点烛谢神。白庆文缓缓起身,梳洗既毕,要承茵放弃船舱里预备的稀饭,同往岸上的面食店吃早点。承茵勉强偕往,只是一夜未眠,喉内枯哑,步履不稳,所幸神志依然猛醒。店内的烧卖、白切鸡与汤面也胡乱地吃了一顿。白庆文此时问他在翰林院任学谕管理何事。他满以为承茵在御前为达官贵人的祖先三代写诰命,受旨者希望文笔华美将特殊事故写入,必然私下润笔馈赠,不明了他何以只落得两袖清风。承茵也懒得和他开释,他无缘为达官贵人锦上添花,倒和学士张择端以一支画笔为当今天子与冢宰粉饰太平。想不到画中遇到一个侍婢,倒产生了如是此般的周折。他仅只表示刻下为学谕仍是见习官,必待皇恩浩荡,升为翰林学士,才得承旨写诰。一方面也是受他问得不耐烦了,也反问那白庆文一句:“老兄既在童蔡大军之中,我们有一个同乡叫作陆澹园的,奉旨清点兵马人数,足下可也曾识见过?”

白庆文一听着那名字,立时起敬地说着:“那陆昭武校尉,他的大名哪个不知?认识倒没有,我还高攀不上,只是鼎鼎大名,军中传遍上下,童太尉还要收他为侄女婿呢!”

承茵也不烦和他辩白,只暗笑陆澹园是自家的妹夫,不可能又是童家的东床快婿,可见这白某也只是胡吹瞎闯,没有将他重视的必要。

只是船近邵伯江都,那白庆文又在行囊里取出一瓶五加皮酒,即将舟中茶杯当酒杯与承茵开怀对酌。酒过三巡之后,他满脸通红,又乘兴说起:“我看老兄也是一个本分之人,忠义之情见于言表。可是目前世局并非正人君子当道的时候。不要怪小弟出言无忌。在适当的时候,老兄还要替自己照顾一点为是!”承茵心想此白某捆载而归,宦囊宽阔,利用我作护身符,还要奚落我穷窘。可是正眼看去,又领会此人虽然言辞唐突,毕竟语句之中不含恶意。并且与他相处七日,看去虽非正人君子,到底举止慷慨,看来并非狐窃鼠偷之辈,也就抑制住自己心头的反感,只是问着他:“于今太平盛世,太师提倡丰亨豫大,太尉在北方拓土,老兄何以一定要将这场面解释而为乱世末世,好像乾坤颠倒,真假是非不分呢?”

那白庆文一听到开疆拓土,立即将手中空杯使劲地摆放桌上。“什么开疆拓土?”他反问承茵,“得到燕京的一座空城!那女真人将城里的殷实户口扫数向海滨他们自己的地区移去,还要咱们大宋赔偿原有六州的税金,要不然就立即要向咱们交兵!”

“那金人竟有这样的厉害?”承茵吃惊地问着,“我们只听说他们兵力不逾十万,还要倚靠着童蔡大军二十万压境,才能将辽国解决呢!”

“徐兄!”那白庆文将手中空杯拿起,又用力向桌上顿然地放下。“你们京官总是自己哄自己!或者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些鞑子虏兵,弓箭马匹自备,粮秣器材就地征发,说十万人就整整齐齐的十万,不会九万九千九百!并且全部部落出身,个个骁勇善战!我们这里买空放空,抓着孱弱的算数,并且兵仗甲胄全由内地筹措,千里馈粮,十亏八九!如何能与他们相比!这是我家的张都头也是扎硬寨打死仗的英雄好汉,只是禁不起一拖再拖,左右邻军靠不住,你们文臣京官还要叙过考功!他四十还未出头,已经是意懒心灰,营里众兄弟商量,才要他在家乡买一点田产算数!”

承茵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白庆文将一切归咎于京官,初听来令人感到不平,可是再一忖思,自己何尝不有同感?朝廷既有旧章,又有新政,以描画汴京景物为例:先说体顺民情,据实直书,前后罗致了十来人,换了三个主持。费时两年余,今日说楼台亭阁不画;明日又说骆驼要画。一个主张舟车房舍按实际尺寸比例画;一个又主张不能完全放弃朝霞与暮霭。再一想来连他徐承茵自己也没有把这问题简化,他也主张侍婢用宫装,也为画幅生出无端是非。当白庆文再将他面前茶杯用酒注满的时候他正感踌躇,于是也不再推辞,举杯一饮而尽,只见得眼前模糊,也不知如何便倒头睡去。半夜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亟要呕吐。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喝了舟子送来的滚水清茶,才觉得心胸稍为平稳。

那上午时光船过扬州,又有巡检登船,那白庆文又用翰林院的名义支吾一阵,于是这一关也轻轻带过。只是船离税务司不远,他即令舟子将船就岸,赶紧收拾行李,另雇一只舢板,唤着随从将三捆驼毛连行李运将过去。以前没有说明,他要去的乃是江南西路的浔阳府,应从仪真入江,至此向承茵告别。不知此后他如何应付关卡,只是此人长袖善舞,自有妙法,用不着为他操心。

前时没有提及的,承茵所受房舱优待也就此告终。汴淮客船只到当面闸口为止。接近瓜洲,还要另觅渡船过江。在对岸还要接洽前往杭州府的船只,看来徐承茵仍免不了在船舱板上搭地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