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茵初时自装镇静。不过在檐子营小轿来前他已逐渐心平气稳。本来御前忠谏是他束发受教以来的通经大义,今度有缘将学问之道身体力行又何须惶惧?想来想去他尚且深自暗笑,历来只有大臣批人主之逆鳞获罪,没有芝麻小官建言挨惩的事例。即有也会青史流芳,那又何必逃避?况且本朝自太祖立有誓约不严责诤谏之臣以来,这信条为以后继承之君所遵守。他更毋庸恐惧。其实他没有把握的:一为在御前失仪,一为在御前失言。这两件事只要事前仔细检点即不会发生。

他将衣冠再四检点,确信了无差错。至于行礼,则自杭州府保送应举之日本来就经过一段教习。最重要的是目不旁视,心中沉着,步履要有节奏。像戏台上的稳重步伐即算“趋”。不到适当适中的地点不考虑慌忙下跪。以后的动作视情形而定。总而言之一举一动都要干脆利落。如果不潦草马虎遮盖掩饰,即算行做得没有全按程序,也仍算有分寸。否则纵是按部就班如仪,行走之中若夹带着任何扭捏,也仍可能被检举或受斥责。

他又将四年以来入京赴考就学,及参与描画皇都(不称东京或汴京)景物之简历在胸中背诵了数次。当然免去了星变停学,在清江口无着落,及半途再去书艺局作校对等节。至于前任主持人刘凯堂及何叙则除非圣上垂问,他自己亦不道及。只称在张翰林指导之下,半襄助半学习,对学士已有师生之谊。今番奏事之要点,则是此《清明上河图》为皇上绍述之大事,与修史同,他胆敢越级狂渎,总是怕张翰林学士因涉及他近身之事理须回避,不得畅言,所以他代为禀奏。当然他知道皇上舐犊之情。但是此幅将传于千代。既叙盛世民情,则不宜参入宫闱各节。所以他宁可在御前失敬,不敢对皇上不忠。虽说他曾在张择端前主张应在御前据理力争,自己此番却有了一个适可而止的打算。只要小臣妄言能达天听,就已算万幸了。行与不行无可勉强,当然仍待宸断。

但是皂子营的辇夫并未将他抬入宫中。只引他进至大内里的一所官署,眼见大树合抱。里面也有数位官员及几名傔从。院子里面却一片闲静,也无人对徐承茵特别关注,一时他被一个傔从领进一间斗室之内,里面方不盈丈,虽有楠木椅几,却无其他陈设,看来也是一个候旨待命的场所。他问及傔从,才知道此是学士院之槐厅。承茵记得起来:槐厅为值班文学之臣随时准备应诏草制之处。

他独自一人至少也候了两三刻时分,又几度正襟危坐,将胸中对圣上召对的腹稿也不知道温习多少次了,才有黄门一人进内向他说及:“杜公公即将驾到。”他也不知所述何人。又过了近一顿饭的时分才听到门外有接驾的声音,一堆人已簇拥到院子里面去了。等到声音平息,以前向他报信的小黄门再次传语:“杜公公有请。”

至此他被领入侧面厅房,厅内有瓷质炭缸燃炽得温暖。眼见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坐在太岁椅上。他满面皱纹却无须髯。头戴青纱头巾,上缀有玳瑁,身穿一袭暖袍,初看似系黑色,其实则为深紫上有同色紧密团花。至此承茵胸中明白:此杜某必为宫中有名望之太监无疑,理应趋庭参拜。

至今犹有新来学子一意清高,以向阉人屈膝为耻,殊不知当今典重兵的童太尉贯,拜彰化军节度使的杨太傅戬,和兼领各处职局称为“隐相”的梁太尉师成也都是宦官。天下文武大员尚以能在他们面前屈一膝为荣。徐承茵也算是新来学子。幸亏他记着不正对上官三步之内不慌忙下跪各节。此时刚一犹疑,杜公公业已开口:“你来,你上来,免了常礼。”承茵于是松一口气,他口称“恭敬不如从命”,只轻轻作揖,微微弯腰,那杜某也只受礼而不还拜。他让承茵直立在他面前,嘴里却已提及:

“万岁爷爷有千金三十多位,只有这位最为骄纵。老身阅历的事多,至此也不要多讲了。”他说完咳嗽,站在旁边的小黄门替他轻轻捶背。

那杜公公又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她叫万岁爷爷什么?她叫他‘番番’。”说时他眼睛半开半闭,面带笑容。再加解释:“她小时候唤‘父皇’说不上口,听来有如‘番番’。可是现在已是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了,也还是称皇上为‘番番’。万岁爷也只任她。咱们宫里也只此一位。”

徐承茵至是明白:这位老太监原来为柔福帝姬开释。他只好说:“是的。”一时发现自己两手食指和中指正向大拇指搓捏,于是抑压着将双手在衣袖里伸直展平。

老太监仍是自讲自话:“她马上就要来了。皇上爷爷只怕她这样一位千金,笄礼也耽搁了未行,却为了这画图一事,要见外……要见外臣。”说到这里他已经咳成一团。小黄门又替他捶背,及至痰气渐平,才能紧接上文:“国朝也没有这样一个例子。万岁爷爷也害怕有不妥的地方。最怕那监察官……那监察官寻到错处,写进札子……写进札子里去。”

徐承茵仍无别话可说,只得再度回说:“是的杜公公。”

杜老太监向着承茵问着,此时他眼睛顿然大开:“你是?”

承茵回话:“翰林院书画局权充画学谕徐承茵。”

太监仍有影像模糊的样子,站在身旁的黄门向他大声叫着:“徐画学。”

“那你徐画学呀?”老太监言归正传,“万岁爷爷叫你不要向她行拜礼。没有一个小娘子笄也不笄要人罗拜的道理。只说免了吧!”

听到这里徐承茵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择端说皇上要他入宫,却未曾提及君臣召对,现在真相大白,他应当见的乃是柔福帝姬。他一方面如释重荷,那天颜咫尺的情形已不用记挂了,一方面更是好奇心动。只不知这老太监口中今上的千金,这位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是何等景色。

杜太监尚有交代。他又说出:“万岁爷爷说出,你叫她‘殿下’就好了。如今公主也不称公主,又唤作什么‘帝姬’,什么‘帝姬’的。老身入宫五十年,服侍列朝,也从没有听到过这段办法……”说到这里他又似昏然欲睡。但正要入眠时又突然张眼:“帝姬不帝姬,她就是没有封号,可是她到底是万岁爷爷的千金。现在她们都是福字,都是福字辈。万岁爷爷要你——要你——”说时又欲吞不吐。

旁边的小黄门再提醒他:“徐学谕。”

“你徐学谕也不用拜了,万岁爷爷要你称她为‘殿下’,你称她为‘殿下’好了。我即可向万岁爷爷回禀,咱们一切按他万岁爷爷吩咐。”

徐承茵也觉得可笑。因为帝姬及笄而未笄,没有名分。召见外臣,事出创始,连皇上也不敢怠慢,才令身边近臣,前来安排仪节。也不知草制的学士,是否将此事也记入国史之中。他听着想着,倒把自己准备诤谏的一事置诸脑后了。他当场答复:“公公放心,小臣一定如圣旨吩咐,不敢怠慢。”

黄门小监又为他捶背数次,他索性就此闭目养神。一时厅内三人好像坠入古井之中。只有炉中炭火,偶然发出短脆噼啪之声。

果然柔福帝姬不待久候,她按时驾临。进门之前还听及她吩咐迎接的值班学士及随行宫女在外间等候,因为厅内有杜公公在。不时门开,杜老太监让位,帝姬也不推辞,即席坐下。徐承茵注意着她必系步行而来,头上戴有毛褐以避风尘,面上则特别的红润。随侍的小太监已另推出一把椅子,让老太监坐在帝姬之右后。柔福则脱下毛褐,只见头上一片乌云,无假髻长梳。

一切有如预行交代,她坐定之后才向徐承茵道及:“免礼。”承茵仍是作揖,微弯一腰,算是鞠躬,帝姬亦以右手抵胸,头部稍稍向前,算是答礼。她突然注意承茵仍是站着,于是责问小监:“怎么的哪?你不给徐画学谕推出一把椅子?”承茵谢坐,至此他才算即席对谈。杜老太监说柔福十六七岁,承茵看着似乎比所说尤尚年轻,脸上一派烂漫不受拘束状态。要不是大内召见,承茵甚可以将她视为自家小妹苏青一般看待。可是她的举止并没有甩脱宫廷内的派头,不仅黄门小监在她面前额外的俯首帖耳,连杜公公也好像一时苏醒,不再咳嗽,也不用捶背。

原来各公主不唤作帝姬之前她们的名号常带有封国之成分,如“秦国大长公主”是。即为“德庆公主”和“永庆公主”也带有宫殿的含义,虽说设想之中的“德庆宫”和“永庆宫”并未实际兴工建造。“柔福”无乃个人之美名。皇上要承茵称她“殿下”,使她有封国和带着宫殿的地位。其实她发号施令及于宫女太监,又及于值班学士,早已有此派头。

承茵尚在想着,柔福已经启口:“你们的画稿我和番番都已看过了。徐画学谕只有你画的人物最为生动。张学士画的也有情趣,到底太做作。至于你的同事那位范君画的则只有一片呆板。”

徐承茵并不知道张择端已将各人画稿也一并送呈御览,又早已分别各人名色。他知道自己所作画最被赏识,免不得心头惊喜,只是仍得谦逊。他立即回说:“既蒙皇上与殿下的错爱,不胜感激。只是张翰林学士是我的先生,小臣不敢和他相比。只是拙笔有些放肆而已。”

他希望以“放肆”与帝姬所谓“生动”与“做作”互相印证。

帝姬并未注意此中小节,她开门见山地说出:“我要你替我画像。”说时露出脸上酒窝。

“小臣自当如命。只是指望此图像不涉及《清明上河图》。”

柔福已有微怒:“您不要总是‘小臣’‘小臣’的!我们看重你,也是你笔下毫不做作,我要你也不在我面前装傻。你早知道我要你把我画入《清明上河图》中去。那檐子前的丫鬟正是我要装扮的角色。”

杜老太监在旁听着好像预备加入对话。他将衣袖卷起,右手指伸出。只是承茵已在说着:“我已恳求张学士转呈皇上,此婢女供奉茶水贱役,不当与金枝玉叶混淆在一起。”

“我的打算正要将它混淆一下。”她又淘气地说出,仍是坚持己见。

承茵本着初衷辞严面重地说出:“画这幅图是圣上绍述之大事,小臣曾几次三番奉旨,所写为皇都景色,士庶生涯,将来传之后代,世世勿替。所以再三恳求御前不要令之窜改将就……”

柔福帝姬转身向杜太监说着:“你看,他还是在背书给咱们听。”杜太监趁此插入,他说:“徐画学,听我说的,连万岁爷爷也说可以,那你也迁就一点好了。”

承茵已知事在必行,坚拒无益,只好找一个机缘下台。他说:“这圣上主意,在张学士建言之后仍是如此?”

柔福帝姬张开大眼,“难道我们还在矫传圣旨?”她又对着太监说,“你看,不是我先说的,他们做臣下的,总有他们一段说法。他们总以为自己为皇上尽忠。其实个个自持主见。尤其是上札子辩争道理:一件小事可以辩去八道十道。所以我对番番说,让我来和他当面讲道理。”

杜太监虽隐忍着仍低声咳嗽一次,他向承茵点头,证实柔福所说非虚。

其实看到帝姬和老太监各节,徐承茵早已心折。尤以柔福说他自己画图画得好,又在言辞之中承认他有诤谏之气节,何况她真是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也确是玲珑利落。如果他先有和她争辩的立场,至此也被说得无辞以对了。于是他低声下气地说:“要画也要寻得一个好场所。我现在画具未备,让我构思一下,改日如何?”

帝姬开颜一笑。她说:“也没有人要你一画就画,当场画出。谁也知道,那样子无法使情景自然。”她又计算着:“今日十八,明日十九,后日正月二十日,你往我五姐家中去。”

“五姐家中?”承茵疑问。

“茂德帝姬宅。你也用不着记挂。他们仍会派檐子接你。”

她又嫣然一笑。老太监松一口气之后开始微咳。那黄门小监在旁如泥塑木雕般站过不少时分,此际重新活动,他用拳轻轻地替老公公捶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