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不和我们去?”李功敏问徐承茵。

承茵回答:“两兄好意已领会了,只是孤僻的性格一朝难改,务请见宥!”陆澹园推他一把,笑着说:“兴来则往,兴不至不相勉强,用不着说什么见宥不见宥的。”

“这样澹园兄已经见怪了。”徐承茵意态阑珊地说。

“承茵,”还是李功敏以大哥的资格解说,“你和我们相聚这多日子了,你也应当知道陆兄性格。他如果真见怪,他早已向你道出。我们只觉得你一个人回到一间空房子里去,也怪可怜见的,所以希望你一道偕往。但是各人兴趣取舍不同,你觉得不自在,我们强拉无益,还不如等着下一次你兴致来时……”

“下一次我一定奉陪。”承茵就此找到机会脱身。

陆澹园此时已经微醉,他用手指点着承茵面上说:“可不要忘了,下次不许推托!”

这时候外面已经微雨,店小二替他们雇了两部骡车。徐承茵告诉车夫回檀香木后街沁园巷寓所;陆、李二人大概是朝留香院方向去。一到车里承茵就后悔在两人面前言辞欠妥。他本来可以用腰酸背疼之类言辞推卸。一经提及孤僻的性格就俨然表示自己的格调与他俩的志趣不同,而且有轻蔑他们的含义。然则此非自家主意。只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好希望他们两人真未见怪。

骡车上的油布在潮湿中发放出一股桐油气味。大街上灯光闪烁,还有不少的人在雨中来去。

这东京到底有多少人口?此是徐承茵经常想及的问题。官方记载开封府一府十六县只有户二十六万、口四十四万。此种数字是靠不住的。若真如此则一县之内不及三万人数。况且全府必须有户十八万每户二口,其他八万户每户一口才能顶凑出而不超过此四十四万。可见得这户口数只是抽丁纳粮的底账,真的偌大东京有多少人数?民间自有说法:“加之十万不为多,减之十万不见少。”如此说来新旧城内男女老幼六七十万左右应当是一个合乎情理之猜测。

此口数之内妓女不可能少过一万人,尚可能在两三万以上。再加假母仆佣之类靠青楼乐籍为生的人数,应在三五万之间,承茵想着早已如此。不然来京应试的学子一次即一万七千多人。他们一方面竞取功名,一方面也随船带来各地方物在京出卖。漏付关税所得盈余趁此名士风流一番。虽不每人如此,很少的能例外。若无众多的妓女,如何能容纳如是许多的五陵年少?

承茵立足兹土也已两年多了,他对城内街坊不能全不熟悉。大概朱雀门外凡西瓦子门之南,旧曹门潘楼,泰山庙两街,相国寺之东南及东北和蔡河北岸满街满巷无不妓馆林立。各酒店两廊小阁子每至初夜必有浓妆妓女数百听客呼召。然来东京依汴河而西达河洛,东南则通淮泗而及江南,东北又自陈桥而通辽,不仅是京师,也始终为四方商贩集荟之处,舟车阗咽。各地贩来之商品如绫绸绢布,金银首饰,食品药材都在这皇都交卸。虽说有一部分转口贩售他地,却大部供开封府耗用。这汴梁一带却非工业重镇,输出有限。这样入多出浅,经年屡月如是,何堪维持?其答案则是大部分由国家赋税化为官员薪给士兵粮饷购买这些消费品。另一部分即为花街柳巷所撙得。仔细想来,这也没有甚不对的。夫钱者泉也,总要川流不息。你既不许人兼并聚敛,则要使之发散流通。蔡太师论国家财富,“和足以广众,富足以备礼”,务须多出多进也是这个道理。

把寻花问柳提倡而为时尚则本朝先有柳永耆卿,后有张先子野。两人都为填词名家。然来填词有很多禁忌麻烦,句长句短已照牌名规律不在话下。而尤其平上去入的要求最为严格。可是词又与诗不同,它上一句可能修饰得极尽其华美,下一句又可以不嫌俚俗,好像以口语道出。于是填词名手出入于古文辞及白话之间也另有一番境界。柳张二人最能耍弄此双栖作法,用以发扬他们的词情诗意。柳耆卿所作“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即表现一种艺术家的放浪不羁,不能以常规相责。又有“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却又表示情绪由美感做主,平白发生,出诸自然,只能从环境里体会,无法按条理分析。有了这样的手法与造诣,他们指名道姓地歌颂在东京相爱求欢的妓女,当然把所吹所捧者个个化成仙女下凡了。

柳耆卿叙他与相好的赵香香叙别时:“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甚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只是韶光过了。”如此他把离情写成可以目睹也可以口舔的事物,真有如“剪不断,理还乱”了。张子野描写他爱慕的谢媚卿,有一日他和她在街头相遇:“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香艳过粉施,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难欢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好像一步一拍,辗转都入节韵。

至此读词的人,全然忘却所叙女人以金钱与肉体交往,为她们所厌恶的人荐枕席,被人称作“行首”的不堪处。吹捧她们的人也不具钱钞,而代之以新词,扩大她们的声名,却也在中占便宜。凡此暧昧虚伪处尚且不容人道出,若有人将之暴露则为不识风趣。

徐承茵也非自始即不识风趣。他初来京师时也曾与好友名士风流一番。李功敏已婚。今人生在大宋,婚姻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行,没有古人桑间濮上自寻配偶的自由,所以偶尔在花丛中寻欢,也为时下谅解。徐、陆两人则尚属童身,随着去也半由好奇心驱使。春宵一度之后好奇心是满足了,可是对徐承茵说,满足得并不愉快。接奉他的女人知道他尚是童身就张嘴大笑,毫无禁忌,只像领着一个大男孩去洗澡一样的爽快利落。两个身体间无半点羞怯的成分,更用不着说神女巫山传闻中的神秘与美感了。

汴京的妓馆当然也分等级。柳、张二人光顾之处多在相国寺东门大街南曲。馆内分为三四厅,内中曲槛回廊,多植花卉,也有假山盆景,先让男宾以幽畅的心情接见女仙。房内也宽敞舒适,全部楠木桌椅,琉璃灯台,又全部软细茵褥。至于三面棱花床内有枝庋则只是洞房花烛夜最后的出处了。徐、陆、李三人问津之处全无此类豪华。一进房即是一副桌椅,一塌平床。侧后有布帘一道,内置马桶,此外无容身回转之地。如此排场已明白道出:此间设备尽在房事。室中男女也无通好问款曲之可能及必要。

第二次徐承茵与陆、李光顾另家妓馆时,接派他的女子发鬂生光,虽略现清癯,面容仍为姣好。只是年龄不过十三四岁,一看胸部尚未发育完全。两人坐在床沿上,徐承茵尚未问及她的姓名、籍贯,她已流泪哭泣。

“怎的呢?”承茵转身问她。这女孩仍是泪流双颊而不言。

他不禁想起自家在杭州的小妹苏青,她也和这女孩一般年岁。此时他的欲火已无声地消散了。他仍未解衣宽带。再看到她尚未发育丰满的胸部他突然灵机一动。

“是不是怕疼?”他问。

她仍没有回答,只是已点头认可。

那夜他两人和衣而睡。他已问明她名华月,开封府尉氏县人,尚未满十四岁,为双亲卖与假母不过两月。他们二人商议不要将一夜和衣而睡的情节向外人宣布。华月怕怠慢了客人被假母责打。承茵怕朋辈取笑说他不是男子。此外他把他身旁余下的五百文也给了她。

以后承茵多次思量,想再看华月。可是果真探问即会发生问题。如果再去又是和衣而睡则所为何来?并且上次他和她躺在床上,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也并非全无欲念。今后再去如果他仍不侵犯她的身体,岂不是证实自己是伪君子?反而言之,若是动手则莫非将上次的好心肠化为假仁假义?

在伪君子和虚有男身之间选择还不如不去的好。至此他也觉悟到:两处情形既然如此,其他不待探询,可以举一反三。

有此经验后他再读《张子野词》,发觉内中一首称“赠琵琶娘年十二”。至此他更想及自家的小妹与华月。不过他也倒是同情于诗人词人说的,一个女孩身可以比作一首新诗,也钟毓于各处山川之灵秀。不然何以称燕赵佳人南国丽姝?尉氏县有闵水,经过祥符,合于蔡河,而入开封。此中必有无数河渚湾汊,也免不得近边垂柳远处青山。是否华月眉颦之间也留下此中纵横曲折的风味?她在兹地长大,于朝晖夕映之中不可能对本土全无牵挂。他上次还没有问及她读得书时又必定在字里行间对当地景物更多一重记忆。可惜年只十四就给双亲卖与他人,从此也无缘重温河边堤畔少女之美梦了。

想到这里承茵也猛省到,那夜他和华月和衣而睡也是人生难得的奇遇。他自己甚可已因怜生爱。本来理想总比事实完美,既然如此,他更要保全此理想上完满的境界。如果再去看她,必为付缠头费,给小账,认假母,称行首弄得肮脏。况且他因怜生爱,既爱则眷的情形下更无法应付。他既不能娶她为妻更无从纳她为妾,如果真情眷恋,又何忍让她含羞忍疼地服侍他人?

这些情节虽在好友陆澹园、李功敏面前也无法解说。他自己尚且承认一片柔情非男子汉大丈夫所应有,因之陆、李两人邀他再赴留香院时他只称性情孤僻。此系推托之词,也系实情。

这样一来他更领略朝廷排斥诗词歌赋的原因。诗歌是非掩过饰非不说,总之也令人进入一种形影模糊的境界,与苏子所谓“可以赏可以无赏;可以罚可以无罚”总是大同小异。所以,今朝取士不重诗词而重书画,而且要画得切实,从茶壶与百姓日用方面着手,并不是没有它的道理。

雨已止了。他在沁园巷巷口下车,付了车费,敲门走进卢家宅院。他所租东边厅房另有门房一间,现为书画局派给他的傔从陈进忠所住。此刻进忠上前报告:“大爷,局里的范爷传话:主持画卷的刘鉴承业已他调,新主持明日到院视察,他要大爷一早前去。”

谁是他?范翰笙还是新主持?他问着傔从:“只有口信,还是有书信?”“哎呀,”陈进忠恍然记起,开口一笑,“有书信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短柬。徐承茵在灯下看着:

茵兄台鉴:

抄奉翰林院传旨:将作监丞刘凯堂另有任命毋庸兼书画局描画汴京事。遗缺着画学正何叙接替钦此,等因到局。请兄遵阅后明晨眛爽到局为要。

弟笙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