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总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发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非常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二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全然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家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外国,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动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摇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高松年发奋办公,亲兼教务长,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摇篮也挑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的花园里,面溪背山。这乡镇绝非战略上必争之地,日本人唯一豪爽不吝啬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所以,离开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天繁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地方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一应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筹备学校,重庆几个老朋友为他饯行。席上说起国内大学多而教授少,新办尚未成名的学校,地方偏僻,怕请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当然很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校沾着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学校里的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当局的指挥。万一他闹别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出力为公家做事。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分子。所以,找教授并非难事。”大家听了,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他从此动不动发表这段议论,还加上个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两点多钟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部里报上去也体面些。只是怎样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候给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人会半路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汪次长。汪处厚这人不好打发,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的青年人是容易对付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肯来,介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游荡的“游学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做事不应该爬得太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为难的还是李梅亭——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脸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有那么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国立学校,还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还有警察局长的晚饭呢。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镇上的盛馔,翻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一阵潮润。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可是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发洗澡。回校只见告白板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说中国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说:“讨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灵呀!”

辛楣道:“岂有此理!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么?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宁可睡觉。”

顾尔谦点头叹道:“念中国书的人,毕竟知礼,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的。”说完笑咪咪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有说明白。”

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

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说着,孙小姐来了,说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导范小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维李梅亭。梅亭轻佻地笑道:“孙小姐,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去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们俩同去开会。”五人同在校门口小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辩道:“胡说!这要什么准备!”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啦。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帐,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高松年身为校长,出去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原来,今天欢迎会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随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连声叫“汪主任”,已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烈地双手握着他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地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来——张先生,薛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我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磨人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薛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采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看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讲究名片,现在可不能用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悦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能把手指为他撮去——“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去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假如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宏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用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虽然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接口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搞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样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至多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相信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汽碌碡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总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他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儿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去专有苏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体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纠缠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讨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李梅亭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帖子当天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总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能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他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装了橡皮轮子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打,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见一本中文译本的《论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油印了发给大家。又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知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之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处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教职员以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和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的旅费补送来了。”

“还是赵先生替你去争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地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子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红和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他支吾开玩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对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各有一个教师,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会教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学生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试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倒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看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奥国归并给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他说这句话全无用意,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玩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 [1] ,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国机密。当然军国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装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待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慰留的神情道:“啊哟!怎样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很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轨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是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倒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哪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约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虫和跳蚤分等的派头。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有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莱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能把舌头咬住,已经泄漏了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笋,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取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买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趋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灭迹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得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过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这人,觉得他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小国里读过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他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吗?”韩学愈坦然说,杂志全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全该定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说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的。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中国青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征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通信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仿佛看慢动电影,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的保护色。他只有一样显著的东西,喉咙里一个大核。他讲话时,这喉核忽升忽降,鸿渐看得自己喉咙都发痒。他不说话咽唾沫时,这核稍隐复现,令鸿渐联想起青蛙吞苍蝇的景象。鸿渐看他说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结瓶塞头似的拔出来,好让下面的话松动。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说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

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

“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这人是个骗子。”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么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鸿渐一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

“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一个开除的小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

“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鸿渐诧异得站起来。

“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我听陆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

“是的。”

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见得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说话很经济,问不出什么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克莱登跟自己的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陆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不像自己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许他在撒谎。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韩学愈虽然不说话,款客的动作极周到;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发,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鸿渐研究出西洋人丑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韩太太口口声声爱中国,可是又说在中国起居服食,没有在纽约方便。鸿渐总觉得她口音不够地道,自己没到过美国,要赵辛楣在此就听得出了,也许是移民到纽约去的。他到学校以后,从没有人对他这样殷勤过,几天来的气闷渐渐消散。他想韩学愈的文凭假不假,管它干吗,反正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韩太太大讲纽约的时候,韩学愈对她做个眼色,这眼色没有逃过自己的眼,当时就有一个印象,仿佛偷听到人家背后讲自己的话。这也许是自己多心,别去想它。鸿渐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赵,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你,抛下你一个人吃饭。”

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说:“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丑的老婆,在中国也娶得到,何必到外国去觅宝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

“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起!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还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有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阴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

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学籍也有问题。”

“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回事是开的玩笑,可是开玩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

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么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

辛楣新学会一种姿态,听话时躺在椅子里,闭了眼睛,只有嘴边烟斗里的烟篆表示他并未睡着。鸿渐看了早不痛快,更经不起这几句话:“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讲话,我不是人。”

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玩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支烟罢。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饭也不能够了!你没有看见通知?是的,你不会发到的。大后天开校务会议,讨论施行导师制问题,听说导师要跟学生同吃饭的。”

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鸿渐真想把这些感慨跟一个能了解的人谈谈,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不过,刚才说人跟人该避免接触,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翻开笔记来准备明天的功课。

鸿渐教的功课到现在还是三个钟点,同事们谈起,无人不当面羡慕他的闲适,倒好像高松年有私心,特别优待他。鸿渐对论理学素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虽然努力准备,并不感觉兴趣。这些学生来上他的课,压根儿为了学分。依照学校章程,文法学院学生应该在物理、化学、生物、论理四门之中,选修一门。大半人一窝蜂似的选修了论理:这门功课最容易——“全是废话”——不但不必做实验,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不写笔记。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论理学是“废话”,教论理学的人当然是“废物”,“只是个副教授”,而且不属于任何系的。在他们心目中,鸿渐的地位比教党义的和教军事训练的高不了多少。不过教党义的和教军事训练的是政府机关派的,鸿渐的来头没有这些人大,“听说是赵辛楣的表弟,跟着他来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讲师,赵辛楣替他争来的副教授。”无怪鸿渐老觉得班上的学生不把听讲当作一回事。在这种空气之下,讲书不会有劲。更可恨论理学开头最枯燥无味,要讲到三段论法,才可以穿插点缀些笑话,暂时还无法迎合心理。此外有两件事也使鸿渐不安。

一件是点名。鸿渐记得自己老师里的名教授们从不点名,从不报告学生缺课。这才是堂堂大学者的风度:“你们要听就来听,我可不在乎。”他企羡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到第二星期,他发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掉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学生还固守着第一排原来的座位,男学生像从最后一排坐起的,空着第二排,第三排孤零零地坐一个男学生。自己正观察这阵势,男学生都顽皮地含笑低头,女学生随自己的眼光,回头望一望,转脸瞧着自己笑。他总算熬住没说:“显然,我拒绝你们的力量比女同学吸引你们的力量都大。”他想以后非点名不可,照这样下去,只剩有脚而跑不了的椅子和桌子听课了。不过从大学者的放任忽变而为小学教师的琐碎,多么丢脸!这些学生是狡猾不过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发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铃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发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发热,脸上微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话要挤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跟辛楣谈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说毕竟初教书人没经验。辛楣还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要说‘杀时间’,打下课铃以前那几分钟的难过!真恨不能把它一刀两段。”鸿渐最近发明一个方法,虽然不能一下子杀死时间,至少使它受些致命伤。他动不动就写黑板,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嘴里讲十个字那些时间。满脸满手白粉,胳膊酸半天,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会早退。不过这些学生作笔记不大上劲;往往他讲得十分费力,有几个人坐着一字不写,他眼睛威胁地注视着,他们才懒洋洋把笔在本子上画字。鸿渐瞧了生气,想自己总不至于比李梅亭糟,但是隔壁李梅亭的“先秦小说史”班上,学生笑声不绝,自己的班上偏这样无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不算坏学生,何以教书这样不出色。难道教书跟作诗一样,需要“别才”不成?只懊悔留学外国,没混个专家的头衔回来,可以声威显赫,把藏有洋老师演讲全部笔记的课程,开它几门,不必像现在帮闲打杂,承办人家剩下来的科目。不过李梅亭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现成讲义的。自己毫无经验,更无准备,教的功课又非出自愿,要参考也没有书,当然教不好。假如混过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几本外国书看看,下学年不相信会比不上李梅亭。这样想着,鸿渐恢复了自尊心。回国后这一年来,他跟他父亲疏远得多。在从前,他会一五一十全禀告方遯翁的。现在他想象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心境好,就抚慰儿子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者未必能为良师,”这够叫人内愧了;他心境不好,准责备儿子从前不用功,急时抱佛脚,也许还有一堆“亡羊补牢,教学相长”的教训。这是纪念周上对学生说的话,自己在教职员席里旁听得腻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招来。

开校务会议前一天,鸿渐和辛楣商量好到镇上去吃晚饭,怕导师制实行以后,这自由就没有了。下午陆子潇来闲谈,问鸿渐知道孙小姐的事没有。鸿渐问他什么事,子潇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鸿渐了解子潇的脾气,不问下去。过一会,子潇尖利地注视着鸿渐,像要看他个对穿,道:“你真的不知道么?怎么会呢?”叮嘱他严守秘密,然后把这事讲出来。教务处一公布孙小姐教丁组英文,丁组的学生就开紧急会议,派代表见校长兼教务长抗议。理由是:大家都是学生,当局不该歧视,为什么旁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组只派个助教来教。他们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们振振有词地说,必须一个好教授来教好他们。亏高松年有本领,弹压下去。学生不怕孙小姐,课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简直要不得。孙小姐征求了外国语文系刘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组的学生作文,只叫他们练习造句。学生知道了大闹,质问孙小姐为什么人家作文而他们偏造句,把他们当中学生看待。孙小姐说:“因为你们不会作文。”他们道:“不会作文所以要学作文呀。”孙小姐给他们嚷得没法,只好请刘主任来解释,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孙小姐进课堂就瞧见黑板上写着:“Beat down Miss S.Miss S.is Japanese enemy!” [2] 学生都含笑期待着。孙小姐叫他们造句,他们全说没带纸,只肯口头练习。她叫一个学生把三个人称多少数各做一句,那学生一口气背书似的说:“I am your husband.You are my wife.He is also your husband. We are your many husbands,——” [3] 全课堂笑得前仰后合,孙小姐奋然出课堂。这事不知怎样结束呢。子潇还声明道:“这学生是中国文学系的。我对我们历史系的学生私人训话过一次,劝他们在孙小姐班上不要胡闹,招起人家对韩先生的误会,以为他要太太教这一组,鼓动本系学生赶走孙小姐。”

鸿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孙小姐跟我好久没见面了,竟有这样的事!”

子潇又尖刻地瞧鸿渐一眼道:“我以为你们是常见面的。”

鸿渐正说:“谁告诉你的?”孙小姐来了。子潇忙起来让坐,出门时歪着头对鸿渐点一点,表示他揭破了鸿渐的谎话。鸿渐没工夫理会,忙问孙小姐近来好不好。孙小姐忽然别转脸,手帕按嘴,肩膀耸动,唏嘘哭起来。鸿渐急跑去叫辛楣,两人进来,孙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这事问明白,好言抚慰了半天,鸿渐和着他。辛楣发狠道:“这种学生非严办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长去说——你报告刘先生没有?”

鸿渐道:“这倒不是惩戒学生的问题。孙小姐这一班决不能教了。你该请校长找人代她的课,并且声明这事是学校对不住孙小姐。”

孙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们了。我真想回家!”声音又哽咽着。

辛楣忙说这是小事,又请她同去吃晚饭。她还在踌躇,校长室派人送帖子给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里派来视察的参事接风,各主任都得奉陪,请辛楣这时候就去招待。辛楣说:“讨厌!咱今天的晚饭吃不成了,”跟着校役去了。鸿渐请孙小姐去吃晚饭,可是并不热心。她说改天罢,要回宿舍去。鸿渐瞧她脸黄眼肿,挂着哭的幌子,问她要不要洗个脸,不等她回答,拣块没用过的新毛巾出来,拔了热水瓶的塞头。她洗脸时,鸿渐望着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误解的。他以为给她洗脸的时候很充分了,才回过头来,发现她打开手提袋,在照小镜子,擦粉涂唇膏呢。鸿渐一惊,想不到孙小姐随身配备这样完全,平常以为她不修饰的脸原来也是件艺术作品。

孙小姐面部修理完毕,衬了颊上嘴上的颜色,哭得微红的上眼皮也像涂了胭脂的,替她天真的脸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气。鸿渐送她出去,经过陆子潇的房,房门半开,子潇坐在椅子里吸烟,瞧见鸿渐俩,忙站起来点头,又坐下去,宛如有弹簧收放着。走不到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叫,回头看是李梅亭,满脸得意之色,告诉他们俩高松年刚请他代理训导长,明天正式发表,这时候要到联谊室去招待部视学呢。梅亭仗着黑眼镜,对孙小姐像望远镜侦察似的细看,笑说:“孙小姐愈来愈漂亮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只去看小方?你们俩什么时候订婚——”鸿渐“嘘”他一声,他笑着跑了。

鸿渐刚回房,陆子潇就进来,说:“咦,我以为你跟孙小姐同吃晚饭去了。怎么没有去?”

鸿渐道:“我请不起,不比你们大教授。等你来请呢。”

子潇道:“我请就请,有什么关系。就怕人家未必赏脸呀。”

“谁?孙小姐?我看你关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来介绍。”

“胡闹胡闹!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唉,‘曾经沧海难为水’!”

鸿渐笑道:“谁教你眼光那样高的。孙小姐很好,我跟她一路来,可以担保得了她的脾气——”

“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仿佛开留声机时,针在唱片上碰到障碍,三番四复地说一句话。

“认识认识无所谓呀。”

子潇猜疑地细看鸿渐道:“你不是跟她很好么?夺人之爱,我可不来。人弃我取,我更不来。”

“岂有此理!你这人存心太卑鄙。”

子潇忙说他说着玩儿的,过两天一定请客。子潇去了,鸿渐想着好笑。孙小姐知道有人爱慕,准会高兴,这消息可以减少她的伤心。不过陆子潇配不过她,她不会看中他的。她干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气受,太犯不着。这些学生真没法对付,缠得你头痛,他们黑板上写的口号,文理倒很通顺,孙小姐该引以自慰,等她气平了向她取笑。

辛楣吃晚饭回来,酒气醺醺,问鸿渐道:“你在英国,到过牛津剑桥没有?他们的tutorial system [4] 是怎么一回事?”鸿渐说旅行到牛津去过一天,导师制详细内容不知道,问辛楣为什么要打听。辛楣道:“今天那位贵客视学先生是位导师制专家,去年奉部命到英国去研究导师制的,在牛津和剑桥都住过。”

鸿渐笑道:“导师制有什么专家!牛津或剑桥的任何学生,不知道得更清楚么?这些办教育的人专会挂幌子唬人。照这样下去,还要有研究留学、研究做校长的专家呢。”

辛楣道:“这话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组织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辩,谁不知道你是讲政治学的?我问你,这位专家怎么说呢?他这次来是不是和明天的会有关?”

“导师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针,通知各大学实施,好像反应不太好。咱们这儿高校长是最热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诉你,李瞎子做了训导长了,咦,你知道了——这位部视学顺便来指导的,明天开会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讲的话,不甚高明。据他说,牛津剑桥的导师制缺点很多,离开师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远,所以我们行的是经他改良、经部核准的计划。在牛津剑桥,每个学生有两个导师,一位学业导师,一位道德导师。他认为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应当是‘经师人师’,品学兼备,所以每人指定一个导师,就是本系的先生;这样,学问和道德可以融贯一气了。英国的道德导师是有名无实的;学生在街上闯祸给警察带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释,学生欠了店家的钱,还不出,他替他担保。我们这种导师责任大得多了,随时随地要调查、矫正、向当局汇报学生的思想。这些都是官样文章,不用说它,他还有得意之笔。英国导师一壁抽烟斗,一壁跟学生谈话的。这最违背‘新生活运动’,所以咱们当学生的面,绝对不许抽烟,最好压根儿戒烟。可是他自己并没有戒烟,菜馆里供给的烟,他一支一支抽个不亦乐乎,临走还袋了一匣火柴。英国先生只跟学生同吃晚饭,并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台上吃,师生间隔膜得很。这也得改良,咱们以后一天三餐都跟学生同桌吃——”

“干脆跟学生同床睡觉得了!”

辛楣笑道:“我当时险的说出口。你还没听见李瞎子的议论呢!他恭维了那位视学一顿,然后说什么中西文明国家都严于男女之防,师生恋爱是有伤师道尊严的,万万要不得,为防患未然起见,未结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学生的导师。真气得死人,他们都对我笑——这几个院长和系主任里,只有我没结婚。”

“哈哈,妙不可言!不过,假使不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有师生恋爱的危险,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倒没想到。”

“我当时质问他,结了婚而太太没带来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学生的导师,他支吾其词,请我不要误会。这瞎子真浑蛋,有一天我把同路来什么苏州寡妇、王美玉的笑话替他宣传出去。吓,还有,他说男女同事来往也不宜太密,这对学生的印象不好——”

鸿渐跳起来道:“这明明指我和孙小姐说的,方才瞎子看见我和她在一起。”

辛楣道:“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当时高松年的脸色变了一变,这里面总有文章。不过我劝你快求婚、订婚、结婚。这样,李瞎子不能说闲话,而且——”说时扬着手,嘻开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机会了。”

鸿渐不许他胡说,问他向高松年讲过学生侮辱孙小姐的事没有。辛楣说,高松年早知道了,准备开除那学生。鸿渐又告诉他陆子潇对孙小姐有意思,辛楣说他做“叔叔”的只赏识鸿渐。说笑了一回,辛楣临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彩的东西。部里颁布的‘导师规程草略’里有一条说: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

鸿渐惊骇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导师制变成这么一个东西。从前明成祖方孝孺十族,听说方孝孺的先生都牵连杀掉的。将来还有人敢教书么?明天开会,我一定反对。”

“好家伙!我在德国听见的纳粹党教育制度也没有这样利害,这算牛津剑桥的导师制么?”

“哼,高松年还要我写篇英文投到外国杂志去发表,让西洋人知道咱们也有牛津剑桥的学风。不知怎么,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辛楣叹口气,想中国真利害,天下无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鸿渐说:“你从前常对我称赞你这位高老师头脑很好,我这次来了,看他所作所为,并不高明。”辛楣说:“也许那时候我年纪轻,阅历浅,没看清人。不过我想这几年来高松年地位高了,一个人地位高了,会变得糊涂的。”事实上,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跟孙小姐捣乱的那个中国文学系学生是这样处置的。外文系主任刘东方主张开除,国文系主任汪处厚反对。赵辛楣因为孙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只暗底下赞助刘东方的主张。训导长李梅亭出来解围,说这学生的无礼,是因为没受到导师熏陶,愚昧未开,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谅,记过一次了事。他叫这学生到自己卧房里密切训导了半天,告诉他怎样人人要开除他,汪处厚毫无办法,全亏自己保全,那学生红着眼圈感谢。孙小姐的课没人代,刘东方怕韩太太乘虚而入,亲自代课,所恨国立大学比不上私立大学,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钟点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课,刘东方厌倦起来,想自己好傻,这气力时间费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话。假使学校真找不到代课的人,这一次显得自己做系主任的人为了学生学业,不辞繁剧,亲任劳怨。现在就放着一位韩太太,自己偏来代课,一屁股要两张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门户之见,忙煞也没处表功。同事里赵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并且只上六点钟的功课,跟他情商请他代孙小姐的课,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孙小姐不是他面上的人么?她教书这样不行,保荐她的人不该负责任吗?当然,赵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刘东方不得不承认——不过,丁组的学生程度糟得还不够辨别好坏,何况都是旁系的学生,自己在本系的威信不致动摇。刘东方主意已定,先向高松年提议,高松年就请赵辛楣来会商。辛楣为孙小姐的关系,不好斩钉截铁地拒绝,灵机一动,推荐方鸿渐。松年说:“嗯,这倒不失为好办法,方先生钟点本来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样?”辛楣满嘴说:“很好,”心里想鸿渐教这种学生总绰有余裕的。鸿渐自知在学校的地位不稳固,又经辛楣细陈利害,刘东方恳切劝驾,居然大胆老脸、低头小心教起英文来。这事一发表,韩学愈来见高松年,声明他太太绝不想在这儿教英文,而且表示他对刘东方毫无怨恨,愿意请刘小姐当历史系的助教。高松年喜欢道:“同事们应该和衷共济,下学年一定聘你夫人帮忙。”韩学愈高傲地说:“下学年我留不留,还成问题呢。统一大学来了五六次信要我和我内人去。”高松年忙劝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学年总有办法。鸿渐到外文系办公室接洽功课,碰见孙小姐,低声开玩笑道:“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报仇?”孙小姐笑而不答。陆子潇也没再提起请吃饭。

在导师制讨论会上,部视学先讲了十分钟冠冕堂皇的话,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他讲完看一看手表,就退席了。听众喉咙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全放出来,此作彼继。在一般集会上,静默三分钟后和主席报告后,照例有这么一阵咳嗽。大家咳几声例嗽之外,还换了较舒适的坐态。高松年继续演说,少不得又把细胞和有机体的关系作第N次的阐明,希望大家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和自己有交情,所以随声附和。今天的讨论可与平常不同,甚至刘东方也不因韩学愈反对而赞成。对导师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利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数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这才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学生开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导师、六个学生,要有二十位导师不能和学生同吃饭。假使每桌一位导师、七个学生,导师不能独当一面,这一点尊严都不能维持,渐渐会招学生轻视的。假使每桌两位导师、四个学生,那么,现在八个人一桌的菜听说已经吃不够,人数减少而桌数增多,菜的质量一定更糟,是不是学校准备多贴些钱。大家有了数字的援助,更理直气壮了,急得李梅亭说不出话,黑眼镜摘下来,戴上去,又摘下来,白眼睁睁望着高松年。赵辛楣这时候大发议论,认为学生吃饭也应当自由,导师制这东西应当联合旁的大学向教育部抗议。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和学生吃饭两顿,由训导处安排日期;校长因公事应酬繁忙,而且不任导师,所以无此义务,但保有随时参加吃饭的权利。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干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导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举动。”经济系主任忙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陪学生挨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地吃。他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结合了孔老夫子的古训“食不语”,吃饭时不得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香烟,见同事们照旧抽烟,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利害的地方是厕所,便借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此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或能摆导师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等。

赵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说:“你没来的时候,跟我讲什么教书是政治活动的开始,教学生是训练干部。现在怎么又灰心了?”辛楣否认他讲过那些话,经鸿渐力争以后,他说:“也许我说过的,可是我要训练的是人,不是训练些机器。并且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我没有教育经验,所以说那些话;现在我知道中国战时高等教育是怎么一回事,我学了乖,当然见风转舵,这是我的进步。话是空的,人是活的;不是人照着话做,是话跟着人变。假如说了一句话,就至死不变的照做,世界上没有解约、反悔、道歉、离婚许多事了。”鸿渐道:“怪不得贵老师高先生打电报聘我做教授,来了只给我个副教授。”辛楣道:“可是你别忘了,他当初只答应你三个钟点,现在加到你六个钟点。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说谎话,说话以后,环境转变,他也不得不改变原来的意向。办行政的人尤其难守信用,你只要看每天报上各国政府发言人的谈话就知道。譬如我跟某人同意一件事,甚而至于跟他订个契约,不管这契约上写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订约的动机总根据着我目前的希望、认识以及需要。不过,‘目前’是最靠不住的,假使这‘目前’已经落在背后了,条约上写明‘直到世界末日’都没有用,我们随时可以反悔。第一次欧战,那位德国首相叫什么名字?他说‘条约是废纸’,你总知道的。我有一个印象,我们在社会上一切说话全像戏院子的入场券,一边印着‘过期作废’,可是那一边并不注明什么日期,随我们的便可以提早或延迟。”鸿渐道:“可怕,可怕!你像个正人君子,很够朋友,想不到你这样的不道德。以后我对你的话要小心了。”辛楣听了这反面的赞美,头打着圈子道:“这就叫学问哪!我学政治,毕业考头等的。吓,他们政客玩的戏法,我全懂全会,我现在不干罢了。”说时的表情仿佛马基雅弗利的魂附在他身上。鸿渐笑道:“你别吹。你的政治,我看不过是理论罢。真叫你抹杀良心去干,你才不肯呢。你像外国人所说的狗,叫得凶恶,咬起人来并不利害。”辛楣向他张口露出两排整齐有力的牙齿,脸作凶恶之相。鸿渐忙把支香烟塞在他嘴里。

鸿渐添了钟点以后,兴致恢复了好些。他发现他所教丁组英文班上,有三个甲组学生来旁听,常常殷勤发问。鸿渐得意非凡,告诉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来还是那样脏。大多数学生瞧一下批的分数,就把卷子扔了,老师白改得头痛。那些学生虽然外国文不好,卷子上写的外国名字很神气。有的叫亚历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lorrie),有个人叫“火腿”(Bacon),因为他中国名字叫“培根”。一个姓黄名伯仑的学生,外国名字是诗人“拜伦”(Byron)。辛楣见了笑道:“假使他姓张,他准叫英国首相张伯伦;假使他姓齐,他会变成德国飞机齐伯林;甚至他可以叫拿破仑,只要中国有跟‘拿’字声音相近的姓。”

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一个晚上,辛楣跟鸿渐商量寒假同去桂林玩儿,谈到夜深。鸿渐看表,已经一点多钟,赶快准备睡觉。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了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着哨。鸿渐没进门,听见里面讲话。一人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晚上泻了好几次!”另一人呻吟说:“今天在韩家吃坏了——”鸿渐辨声音,是一个旁听自己英文课的学生。原来问的人道:“韩学愈怎么老是请你们吃饭?是不是为了方鸿渐——”那害肚子的人报以一声“嘘”!鸿渐吓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脚,那两个学生也鸦雀无声。鸿渐倒做贼心虚似的,脚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种种,韩学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样暗算,明天非公开拆破他的西洋镜不可。下了这个英雄的决心,鸿渐才睡着。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课,当着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哪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发的问题里藏着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浑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样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都是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旁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凭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在课堂上骂我呢。”

鸿渐发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相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要叫他太太来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最大公无私,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发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拣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复,我一定替你辩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旁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她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惭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旁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穷人至少要一块钱,那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和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哪一天有空,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着胡子笑道:“去干吗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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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生从四十岁才开始》是当时流行的一本美国书籍。

[2] 打倒S.小姐!S.小姐是日寇!

[3]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他也是你的丈夫。我们是你的很多的丈夫。

[4] 导师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