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六月左宗棠終於從安徽進入江浙,由衢州而嚴州,沿著一條山明水秀的富春江,逐步進展,到第二年初春,已抵達離杭州不到一百里的富陽了。

杭州對岸的紹興、蕭山,這時已由從寧波方面打過來的常捷軍、常安軍這兩支洋將德克碑和銩樂德克所統率的部隊所收復。整個浙江,已收復了四分之三,但最富庶的浙西,亦就是杭、嘉、湖三府,仍舊在太平軍手裏。

同治二年三月,左宗棠升任閩浙總督、官位比李鴻章來得高;但處境比李鴻章來得艱苦。那時的李鴻章已攻下蘇州、無錫;照道理說,應該攻常州一路打到南京;但那一來便要跟「曾九帥」──曾國荃爭功了。李鴻章深通宦術,不肯幹這得罪曾氏兄弟的傻事;卻以為左宗棠不妨欺侮,所以近水樓台派翰林出身的劉秉璋收復浙江的平湖、乍浦、海鹽;又派程學啟由吳江進攻嘉興。浙西膏腴之地盡入淮軍之手,不但接收了太平軍的大批輜重,而且以江蘇巡撫的身分,派委了浙江的州縣官。將一個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的左宗棠,幾乎氣出病來。

只是徒恨無用,唯有收復失地,方能收復職權,所以左宗棠由嚴州馳赴前線親自督飭主攻杭州的浙江藩司蔣益灃,全力進攻。其時杭州的長毛,增強西面的餘杭為犄角之勢,連營四十餘里,調集重兵防守。這一番部署相當高明,因為杭州與餘杭聯結一氣,官軍就無法合圍,杭州仍舊可以獲得接濟──接濟來自餘杭北面的嘉興與湖州;只要守得好,有一兩年可以支持。

因此,左宗棠一心打算,要衝斷餘杭與杭州的通路,化一線為兩點;就像下圍棋一樣,再也做不成兩隻眼,而成了兩粒孤子。無奈長毛深溝高壘,而官軍又只能在西、南兩面著力;幾番接仗,雖有斬獲,無補大局。

於是有熟悉浙西地形的人獻議,認為官軍應該繞出餘杭西北,攻取一處名叫瓶窯的地方。其地在餘杭以北,德清以南,當東西苕溪交匯之處。而且有兩條陸路通往浙江的兩座名山,正北一條,通莫干山;西北一條通天目山。如果占領了瓶窯,嘉湖兩郡的接濟受阻;杭州和余杭的糧路一斷,長毛軍心動搖,不戰自潰。

這是好計,但依實際情況來看,卻近乎紙上談兵,因為長毛的重兵,就齊集在瓶窯一帶;官軍繞道進攻,眾寡懸殊,而且勞師遠役,勝負之數,不卜可知。左宗棠起先興奮,細一籌算,不覺廢然而歎,依舊是採取了逐步進逼,破得一壘,即有一分進展,最後水到渠成的堅實戰法。

在硝煙迷漫的激戰中,一年將盡。這天駐紮在湧金門外的蔣益灃大營,忽然來了個年輕人求見,自道姓張,有緊要軍情,要見「藩臺」。

守衛的把總,見這姓張的人,長得很漂亮;眉宇之間,是個公子哥兒的模樣,心中有了好感,便為他通報,而且替他說了好話,因而蔣益灃立刻接見。姓張的是一介老百姓的身份,卻長揖不拜;同時要求摒人密談。

蔣益灃是個老粗,先命人搜了他的身子,確實查明未曾暗藏凶器,方始與他單獨談話。

「敝姓張。有一通公文,先請藩臺大人過目。」

蔣益灃接過公事來一看,上面有「江蘇巡撫部堂」的大印,便很注意了。看完了才欣然問道:「原來賢父子是大大的忠臣,埋伏在杭州為官軍做內應,那太好了!請問,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好消息帶來?」

此人就是小張,他確有好消息帶來;這個好消息不在杭州,但與杭州密切有關。他先問道:「大人可曉得海寧的長毛頭目?」

「曉得啊!不是什麼『魏王』蔡元龍嗎?」

「是!」小張答說:「蔡元龍早已想棄暗投明。我亦很下了一些功夫了。現在到底把他說動了,決定獻城投降。」

「好極,好極!」蔣益灃大為高興,「海寧一投降,嘉興跟杭州的通路就斷了。他果然真心投降,我請巡撫出奏,保他做大官。」

「他不在乎做大官,要帶兵,就是這麼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蔣益灃卻答應不下,「帶兵?」他躊躇著說,「那得巡撫作主。」

「我懂了。」小張年輕爽直;開門見山地說:「無非怕他詐降;帶了兵會倒戈。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蔣益灃說:「蘇州克復以後,淮軍跟長毛是怎麼鬧反的?你總知道!」

李鴻章、程學啟殺降一事,幾乎通國皆知;小張如何不知道?「太知道了!」他說,「大人,你是帶兵的,膽子不能小,毒蛇咬一口,見了繩子都怕。姓蔡的不是條毒蛇,是條繩子。這條繩子撿起來,可以派上大用場。你不要錯過機會;埋沒我們的苦心,還有兩三年的苦功。」

這幾句話說得很有力量。蔣益灃不能不動心;也不能不問──要問的話很多;先從最要緊的問起:

「你說他有大用處;是什麼用處?」

「他可以替大人去打仗,由海寧往北,打桐鄉、打嘉興、打湖州。」小張問道:「大人,你看看地圖就明白了;你現在就少這樣子一支兵。」

蔣益灃是初次入浙,由衢州溯江北上;對於杭州以北的地理,實在不甚了了。所以聽從小張的建議;真的取了張地圖來看。這一看,才覺得小張的話有分量。

地圖中所看出來的形勢非常明顯。以杭州為中心,向西延伸到餘杭,為太平軍堅守的防線,阻斷官軍,不得越省城而北;向東就是錢塘江,海寧在北岸,再往東就是已落入左宗棠所謂的「蘇軍」手中的海鹽與乍浦。

「這才真正叫做鞭長莫及!」小張指著地圖說,「大人,你的軍隊要到海寧,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繞過長毛的陣地,大兜大轉,由天目山腳下過來,先往西,再往東。『城頭上出棺材』,大可不必。再一條是水路,由蕭山下船,渡過一條錢塘江就是。這條路很方便,兩個時辰就到;可惜,大人,你的水師是幾條『搭漿貨』的木船,經不起長毛在岸上一炮。」

話說得很直率,即令是粗魯不文的蔣益灃,也感到有些刺耳。可是不能不承認他的分析,直截了當,說中要害,覺得受益良多。

「大人,我再說一句,我是浙江人,當然幫我們浙江的官軍。如果大人三心兩意,為了我們浙江早早光復;那就只好便宜人家了。」

蔣益灃一楞,細細體味了一會,才覺察出他的話中大有深意​​;急急問道:「怎麼叫『便宜人家』?」

「便宜淮軍;便宜江蘇的李撫臺了。」小張說道:「姓蔡的就近向海鹽那面投降,還方便省事得多。」

這是個忠告,也是個警告;一下打到了蔣益灃的心坎裏。想想海寧的長毛向淮軍獻了城,向南北兩面夾攻嘉興;嘉興一下,西克湖州,席捲杭州以北的一片沃土,那一來李鴻章的聲勢還得了?

「好囉,好囉!聽你的。」蔣益灃緊握著小張的肩頭,兩眼瞪得老大地想了好半天,問出一句話來:「老弟!我怎麼知道是條繩子,不是毒蛇?」

小張微微一笑:「我當押頭;自願押在你這裏。如果姓蔡的是毒蛇,反過來咬你一口;我一條性命就奉送了。」

有這樣明快堅決的表示,蔣益灃再無懷疑;同時也對小張另眼看待了,喚人來吩咐預備上好酒食款待。兵荒馬亂,人煙蕭條,那裏來的上好食物?六畜多的是野狗;只是野狗吃積屍滿地的人肉,雙眼發紅,其形如狼,不堪供膳,更難奉貴客。最後只好殺了一匹馬,燉馬肉、炒馬肝,一共湊了八樣,卻都是一樣的味道。不過紹興早已克復,好酒卻不難覓;把杯深談,蔣益灃自然要作進一步的探索。

「姓蔡的本名蔡元吉,這一次歸順過來,想要恢復本名。他也是湖南人,湖南嶽陽。」小張突然問道:「從前海寧營的王都司,大人知道不知道?」

蔣益灃知道個王都司;名叫王錫馴。由於作戰不力,為左宗棠一本嚴參,奉旨革職查辦。王錫馴怕丟腦袋,一直不敢到案;左宗棠亦因為他人在浙西,而且軍務倥傯,緝拿不到,也就擱在那裏再說。類似情形各地皆有,都要等時局平定了,再算總帳,不足為奇;蔣益灃聽小張忽然提到此人,便即答道:「這個王都司,我沒有見過;只知道他不敢露面。莫非,莫非他投到長毛那裏去了?」

「不是,不是!現在這個時候,那裏還會有人投長毛?大人正好弄反了;蔡元吉肯投降,王都司的功勞不小。要知來龍去脈,不能不從他身上說起。」

小張提到王錫馴,就又不能不再提一個人:孫祥太。原來王錫馴也是「門檻裏」的;丟了官又要查辦,走投無路,便悄悄去投奔孫祥太。由孫祥太結識了松江老大,由松江老大又結識了朱大器。其時正當阿巧姐慘死以後,朱大器心情灰惡,懶於進取,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同治二年春天,方始重振雄心,一面擴充他自己的事業;一面邀約孫祥太,而且將小張也請到上海見面,會同孫子卿和松江老大,一起商量,按照原定的計劃,分頭進行,設法幫助左宗棠軍隊,光復浙江。

事後閒談孫祥太無意間提到王錫馴,說他跟蔡元吉是小同鄉,從小交好;咸豐四年,太平軍過岳陽,蔡元吉被裹脅東下,由小兵當到「朝將」。王錫馴則投了湘軍,積功升官,派到浙江署理海寧營都司;如今丟官,幸虧有孫祥太可以依靠,不然,他會投到蔡元吉那裏去。

蔡元吉是譚紹洸手下的大將。朱大器心想,能夠通過王錫馴的關係,將蔡元吉拉了過來,豈不甚妙?這樣想停當了,便托孫祥太再約王錫馴到上海;直陳所見,認為是王錫馴將功折罪的良機,勸他極力進行。

王錫馴欣然依從。但像這樣的情況,決不宜操切從事;他必須等待機會,而機會難得。因為蔡元吉本隨譚紹洸在上海作戰,不久就轉調蘇州;想跟他見一面都難,那裏還談得到勸降?

機會終於接近了;蔡元吉調守海寧,而且封了「王」。王錫馴便喬裝改扮,回到舊遊之地,跟蔡元吉見著了面。

這時的長毛,只要是稍為有些腦筋的,都有一個「搞不出什麼名堂」的感覺。所以王錫馴不必花太大的功夫,就將蔡元吉說服,決定歸順。他沒有什麼條件,只求保命、活命而已。活命要錢;他私人的聚積,當然要讓他帶走。除此以外,他不想做官,更不想帶兵。

於是王錫馴興沖沖由間道回上海,去向朱大器作進一步的接洽。誰知就在這時候,傳來蘇州克復,李鴻章殺降的消息。王錫馴跌足嗟歎;孫子卿、松江老大、劉不才和小張面面相覷,都認為功敗垂成;有此血淋淋「八酋駢誅」的前車之鑒,蔡元吉是一定改變意向了。

「不然!」只有朱大器的看法不同,「唯其如此,姓蔡的只有一條路走:向浙江方面投降。這個道理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他向松江老大問道:「五哥,你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到那裏?」

「到海寧。我們不上岸;在船上跟姓蔡的碰頭。」

「只怕姓蔡的當做鴻門宴,不肯來!」孫子卿插嘴進來說。

「有辦法。不過要委屈王都司,在那裏當個押頭。」

「對!我陪王都司一起押在那裏。」劉不才問王錫馴:「怎麼樣?」

「這一定可以。不過,船呢?」王錫馴說,「這一帶的海面上,現在戒嚴。老百姓的船,根本就過不去。」

「這你放心。」孫子卿說,「我來動腦筋。」

孫子卿在王錫馴未提到船以前,便有成竹在胸。常捷軍的一部分還駐紮在紹興一帶;他們的給養自行採辦,常有船直接到上海。孫子卿也跟常捷軍做過交易,可以領得到旗幟文書;證明是常捷軍的採辦船隻。船到錢塘江,不泊南岸泊北岸,就是海寧,方便得很。

這個計劃一說出口,沒有人不贊成;不過朱大器指定仍舊要用沙船。一共只有五、六個人,輕舟往返,既快又省事;何以要用沙船?問朱大器,他笑笑不肯回答;只說「將來自有道理」。

※※※

兩天功夫,一切安排停當。第三天揚帆出海;折而往西,經玉盤洋入海灣,過海鹽、澉浦不遠,就到海寧了。

上岸的是王錫馴跟劉不才;持著蔡元吉所發的一紙文書,很容易地見到了他。果不其然,蔡元吉的態度大變,冷峻中帶著濃重的疑忌;王錫馴為劉不才引見時,他連正眼都不看一下。

「老蔡,我知道你心裏想的什麼?人有好有壞,不能一概而論。這次我們一共來了六個人;朱觀察跟他的好朋友都在一條船上。這種天氣,萬一翻了船,統通送命!老蔡,你想,這樣冒險是為了什麼?就是要拿真心給你看。」

這最後一句話將蔡元吉說動了,臉色便也緩和,「那,你說!事情怎麼樣?」蔡元吉問道:「你換了我,請你想想看,我還能跟著你們去嗎?」

「你一定要跟我們走。」王錫馴說,「其中的道理,我說不透澈。你跟朱觀察見一面好不好?」

談到朱大器為什麼不能上岸跟蔡元吉見面,而要他下船相會?這是很難圓滿解釋的一大疑問。王錫馴躊躇難答之際,劉不才卻有急智,搶先開口了。

「蔡老哥,這一層要請你原諒。朱某人相信你蔡老哥,然而要防一著。防什麼?防你這裏有奸細,於他不利。」

蔡元吉勃然變色,「奸細!」他戟指問說,「那裏來的奸細?」

劉不才聲色不動,慢吞吞地答道:「蘇州來的人。」

「你說是李鴻章有奸細混在這裏?」

「我不敢說。不過朱某人不能不防。」

這句話將蔡元吉搞糊塗了,「你們要防李鴻章?那,」他不知道怎麼才能達意?想了好一會才吃力地問王錫馴:「到底怎麼回事?你是替誰來跟我接頭?」

「他是替浙江來接頭。」劉不才搶著回答:「閩浙總督放了什麼人?想來你總知道!左制臺委託朱某人;朱某人託了我們老王,是這樣一條線,才能交上你老哥。至於蘇州方面來的人,為什麼朱某人要防?這話說來就長了。最好請你下船去談;朱某人原原本本一說,你老哥就明白了。」

「你是說,」蔡元吉問道:「左宗棠跟李鴻章爭功不和;所以你們兩方面形如水火?」

「也不是什麼形如水火。反正打到仗就要爭功。總而言之一句話,跟朱某人見一面,於你老哥的關係極大;千萬不要自誤。」

「是的。」王錫馴平靜地接口,「我為什麼邀了這位劉兄來?他是朱觀察的至親,走馬換將,連我一起留在這裏。我們三個人的性命拴在一起;你如果遇險,我們兩個人隨你部下要殺要剮!你還不相信嗎?」

蔡元吉聽得這話,臉色完全變過了,平矜去躁,變得異常和善,「好的!」他平靜地說:「我也用不著客氣,准定走馬換將。我怎麼去?」

「我們送你到海邊,你坐小舢板過去,我們仍舊回你的營盤。」王錫馴說,「不過你要好好替我們找個舒服的地方。你跟朱觀察見了面,可能會跟他談一個通宵;那一來我們卻要在這裏住一夜。這麼冷的天,睡的地方不舒服,會搞出病來。」

蔡元吉沒有任何表情,喊進一個衛士來囑咐:「把這兩位送到陳家花園去住。挑那裏頂精緻的地方安置。這兩位有什麼交代,你告訴他們,一定要照辦。」

陳家花園就是有名的「安瀾園」,乾隆南巡,曾四次臨幸其家,因而有種荒誕不經,卻頗令人聳動的傳說:乾隆皇帝原是陳家的骨血;世宗有個妃子「裝假肚皮」,到足月應該臨盆時,抱陳家新生嬰兒以為子,就是乾隆。當然,這是乾隆皇帝好揮灑翰墨惹來的是非。安瀾園中有兩方御筆的匾額,一方叫「愛日堂」;一方叫「春暉堂」,凡此都是人子慕親之語;而居然由天子賜題臣下,其中必有深意,以致附會出這樣一個荒唐的傳說。

當然,王、劉二人先要送蔡元吉到海邊,也就是塘邊──乾隆年間所築的一道石塘,防波擋潮,使得一方生民能夠安居樂業。小舢板就係在塘邊,蔡元吉下了船,直往避風的海灣駛去;松江老大在沙船上瞭望,發現小舢板,關照朱大器和孫子卿一起到船頭上來迎接。

賓主四人素昧平生,忽然商談這樣關於多少人禍福的大事,那就不同平常的會晤,無須客套。朱大器等蔡元吉上了船,自己報名;松江老大與孫子卿亦然如此。

「我是蔡元吉。兩位令友,安置在陳家花園,請放心。」

聽這一說,便知蔡元吉並無惡意;朱大器自感欣慰,將客人延入中艙,等敬煙奉茶,隨帶的男僕退出以後,首先表明:「艙中就是我們四個人,不相干的人,不會過來偷聽。蔡爺,我們要不要擺起香燭來發個誓,彼此同船合命,禍福相共?」

「不必了。只要老兄能夠把我心裏的疑心取消,我自然就聽你們的。」

「這話很實在。發誓賭咒亦不見得靠得住,程某人不是跟那『八位』焚香盟誓,還有洋人做見證嗎?」

這就是朱大器高明的地方,深知蔡元吉最大的疑心,無非蘇州殺降那件事;所以不等他開口,使得蔡元吉即時就有這樣一個想法:此人跟程學啟不同!

「蔡爺,兩軍對陣,我死你活;打仗也好,講和也好,第一要講利害關係。感情是假的,賭神罰咒更加是騙人的花樣。我們在這種天氣,冒險到這裏來,就因為有一種把握,利害分明;於你蔡爺有利無害。只要說清楚了,你自然知道該走怎麼樣一條路?剛才聽你的話,跟我們的心思一樣。這就一定談得攏了。」

「老兄這幾句話,透澈痛快。好的,我們就開門見山談吧!」

「是!」朱大器說:「不過有一層,我要言明在先。話要說得深,說得真了,聽起來就有點刺耳;而且平常的語氣也是改不了的,你們稱官軍叫『妖』,我們叫你們是『長毛』,等下衝口而出,並非有心,你不要生氣。」

「不會。請放心。」

「那好。我先請問蔡爺,你如果不肯過來,那麼總有個打算;先有個看法。譬如說,相信你們的『天王』撐得住;李秀成能夠解南京的圍?​​」

蔡元吉搖搖頭,只答了一個字:「不!」

「這就要談打算了。不肯過來,是不是預備跟官軍死拚呢?」

「那沒有啥意思。無非老百姓吃苦!」蔡元吉指著遠處的石塘:「​我常常​在想,滿清皇帝也替漢人做了點事;我們太平天國到替百姓做了點啥?這樣將心問心,越來越糊塗。所以──」

「所以為了百姓願意過來!蔡爺,你這是陰功積德的好事。我們一定幫你。」朱大器緊接著又說,「實在也是幫百姓,幫我們自己。再說句實話,蘇州那件事一出來,最著急的是我們幾個。」

「為啥?」

「只為你一定會大起戒心,好好一件大事,就此談不成功。其實情形完全不同。如果蔡爺你是向江蘇方面接頭,過去以後會有什麼變故,我不敢說;至於投到浙江方面來,我可以拿身家性命,保你一定如意。這就是利害關係不同的緣故。」

利害不同,決於形勢各異。朱大器先為蔡元吉抽絲剝繭地指出李鴻章和左宗棠的處境,正好相反,李順左逆,處逆境的亟望外援;杭州以北的嘉湖兩郡,明明是浙江的疆域,而左宗棠可望而不可即,坐視李鴻章越俎侵權,卻只有乾著急。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如果有人能在他鞭長莫及之地為他出力,收復浙江疆域,排拒蘇軍入侵,豈非是左宗棠所求之不得。

「這就是所謂利害相同。蔡爺,左制軍非重用你不可。而江蘇李中丞呢,他有的是兵,沒有你照樣能打仗;讓你帶了兵,他反倒要防你,利害發生衝突,事情就不妙了。再說,程學啟殺那八位的時候,重兵密佈,預先防範;如果左制軍要殺你,請問他辦得到辦不到?要派多少兵來警戒?這些兵能派得過來,他杭州亦早就攻下來了。」

經過這一番解說,蔡元吉不但消除了疑慮,也增加了信心。自己手裏亦有好些人馬,左宗棠即使要學李鴻章的樣,也未必能輕易如願。這樣一想,便毅然決然地答說:「好!我準備向左制軍歸順。事情怎麼做法?」

這一問倒將朱大器問住了。因為一路來,所盤算的只是如何說得「頑石點頭」;下文如何,猶待分解。松江老大與孫子卿對浙江的情形比較隔膜;官場的規矩,亦欠熟悉,自然更不能贊一詞了。

當然,以朱大器的機智敏捷,臨時想一套辦法,亦非難事,或者耍個花腔,先搪塞過去,更加容易。可是他不願意這麼做;為的是像做生意一樣,深知識信相孚的道理,此刻越誠懇,就越能取得蔡元吉的信任,以後辦事也就順利。

於是他歉然答道:「蔡爺,我說實話;怎麼個做法,要大家從長計議。尤其是王都司,一定要請來一起商量。我再說句實話,我此刻還不便上岸,為啥呢?因為江蘇方面跟我不大對勁,說不定處處地方在找我的毛病;尤其是我接引你到浙江,更犯他們的忌,不能不防。我在這裏跟你會面,沒有關係;一上了岸,說是我到長毛窩裏去過了,通敵的嫌疑那就跳到黃河洗不清,不但我自己會有很大的麻煩,也耽誤了你的正事,這一層苦衷,千萬要請你原諒。」

「言重,言重!」蔡元吉急忙答道:「我也知道官軍爭功,不講良心,更不講義氣。老兄不必在意,我把他們兩位請了來一起商量就是。」

這就見得蔡元吉傾心相待了。主方三人,異常欣慰;置酒相待,閒話生平,真所謂一見如故。儘管船外驚濤拍岸,風聲如虎;艙內卻如日麗風和的艷陽天氣,令人沉醉。

約莫一個多時辰,王、劉二人重新回船,劉不才一進艙便笑著說:「我倒真捨不得安瀾園。打算睡一睡乾隆當年睡過的龍床,也過一過做皇帝的癮;偏偏又把我們接了回來。」

這自是開玩笑的話,但如果時地不同的湊巧了就成為大逆不道的罪名;這個玩笑開不得,所以沒有人答他的話。朱大器只把蔡元吉的應諾,告訴了他們兩個人,商量進行的步驟。

為了堅定蔡元吉的信心,也為了要讓他瞭解官軍方面的情況,好作適應,朱大器很巧妙地暗示玉錫馴,應該留在海寧陪伴蔡元吉。至於傳遞信息,居間聯絡,由劉不才擔任;蔡元吉給了一個暗號,一共兩個字,第一個是劉字,第二個以日期比照千字文排列使用,如果是初一就是「劉天」,初二就是「劉地」,初三就是「劉玄」。他會逐日關照海塘的守衛,只要說對了暗號,自會領他到營中相見。

這一談直到深夜,月黑浪高,不宜涉險,蔡元吉便宿在沙船上;第二天黎明時分與王錫馴一起離去。朱大器送他下了船,隨即又跟大家商議,要指一個人跟左宗棠方面去聯絡;孫子卿與松江老大自然不行,劉不才也不是適當的人選,那就似乎只有朱大器出馬了。

「不!我不行。不是我推辭,其中有個我不便出面的緣故。」朱大器說,「這一趟說服蔡元吉投降,是我回浙江的第一步;我的戲要擺在後面唱,現在還不宜獻功。這個功勞,對王都司很重要,要讓給他;我一出面就分了他的功勞了。」

孫子卿比較瞭解朱大器的想法和做法,深深點頭,表示支持:「小叔叔的話,我懂,我也很贊成。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要在後面另外唱出重頭戲,才顯得出聲勢。」

「那,」劉不才靈機一動,倒想到一個人了,他很興奮地說:「讓小張去接頭。」

「著啊!」孫子卿先就擊節稱許,「小張再適當不過了。由他出面去接頭,不正好跟當初的那封信,首尾呼應嗎?」

「我就是這個意思。」朱大器說,「事不宜遲,說做就做。三爺,你到杭州辛苦一趟吧!」

於是,即刻開始,由北岸駛向南岸,憑藉常捷軍的旗號,在一處名叫小泗渡的地方登岸,向西渡江到杭州南郊;輾轉混入城內,尋到小張,細說經過。然後又相偕出城;小張來見蔣益灃,劉不才在蕭山等候消息,約定在一家長發客棧會面。

※※※

小張遵守朱大器的告誡,只誇張王錫馴和他自己的功勞;雖然也提到朱大器,只說他主持全局,不提他曾跟蔡元吉見過面。然而蔣益灃卻深知朱大器過去幫王有齡幹得有聲有色的那一番作為,所以節外生枝地要求跟朱大器見一面。

「朱觀察人在上海。派人去請他,要由寧波繞道過來,起碼得要十天半個月的功夫。海寧方面在等回話,夜長夢多,變了卦就不好了。」小張又說:「蔡元吉是千肯萬肯的了,不過有蘇州殺降那件事,人家總不能完全放心。日子拖長了,啟他的疑惑,未免不智。」

「現在就是他要帶兵這件事。我要跟左大帥請示。」蔣益灃說,「今天請你在我營裏住一住,我連夜去走一趟看!」

於是蔣益灃將小張留在營內,奉如上賓;是他自己星夜急馳,趕在杭州以南一處叫做橫溪頭的地方去見左宗棠,請示機宜。

左宗棠其時正有煩惱。杭州的太平軍頭腦之一「聽王」陳炳文,派他的族兄陳大桂出城,找路子跟官軍接線,預備獻城投降。這本來是件好事,可惱的是捨棄近在咫尺的浙軍,路遠迢迢到蘇州去向李鴻章通款曲。

李鴻章自然很高興,卻苦於鞭長莫及。因而便派一名委員;帶著陳大桂來見左宗棠;另備一通咨文,含混其詞地說是「諮商辦理」。就是這句話將左宗棠惹火了。

「我不懂李少荃的意思。」左宗棠冷笑著說,「莫非他要到我杭州來當江蘇巡撫?」

這位委員是個大名士,名叫薛時雨,字慰農,安徽全椒人;詩文俱佳,八股尤其有名,所謂「時文高手」,他的「闈墨」風行南北,士子多用來作為範式,細心揣摩,獵取高第。不過薛時雨卻不是不通世務的書生;在李鴻章幕府中,亦頗有能幹的名聲。此時看到左宗棠大為惱怒,便趕緊為李鴻章解釋。

「大人請息怒。李中丞決無到杭州來受降之理;所謂『諮商辦理』,無非想知道如何呼應協力而已。」

「那還差不多。彼此勤勞之事,雖說無分畛域,究竟也要略分權限。越境剿賊則可,越省受降則決不可。嘉興的剿撫事宜,請他就近負責;此外不勞他費心。」

話雖如此,左宗棠總覺得李鴻章欺人太甚;因此聽到蔣益灃的密報,異常興奮,認為這一來足以抗衡李鴻章的「入侵」;毫不遲疑地接納了蔡元吉的要求,授權蔣益灃就投降的長毛中,挑選精壯,編為官軍,而且即刻就要往嘉興這方面攻過去,將功贖罪。

得此指示,蔣益灃又復趕回本營;調兵遣將,指派署理杭州府知府陳思譎、署理海寧州知州廖安之,帶著小張一同渡江,在蕭山長發客棧跟劉不才見了面,說知經過,讓劉不才回海寧去接洽。

一到自然先跟王錫馴見面,私下密談,才知道情形不妙;蔡元吉竟有些猶豫了。

「怎麼?」劉不才大驚,「你看出什麼來了;還是他本人有什麼表示?」

「蔡元吉本人倒是有心投過來的,可恨的是他有個妻舅,執迷不悟;頗有反對的意思。蔡元吉跟我說,事緩則圓,不能心急。你看,糟不糟?」

當然是很糟糕的事。劉不才心想,身處危地,夜長夢多;倘或蔡元吉真有猶豫之意,就首先得求自保。因而便問:「王都司,你在海寧做過官,總有熟人吧?」

「有啊!不過不知道找得找不到了?你問這話什麼意思?」

「我們先得找個退路。萬一蔡元吉態度有變,不明不白葬送在這裏,我可是死不瞑目。」

「這大概還不至於。」王錫馴說,「我也安了一條線在蔡元吉身邊;他有個小馬弁,讓我拿了一隻金表收買了,往來傳話的時候,對我殷勤得很,倘有不利於我們的消息,他總會有風聲透露給我。」

聽得這樣說法,劉不才比較放心;然而即令遇到危急之時能逃出一條命去,大事總是不成了。吃盡辛苦,落得一事無成,亦覺得於心不甘。劉不才沉吟了好一會,毅然決然地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王都司,我要破釜沉舟跟他談一談。」

「劉三爺,你怎麼跟他談?」王錫馴不安地問:「是不是要跟他決裂?我們在人家手裏,無拳無勇,只能委曲求全,千萬魯莽不得。」

「不會跟他決裂,你放心好了。」接著,他將他的措詞,密密說與王錫馴;兩個人商議了好半天才談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