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既克,曾國藩才開始認真考慮援浙及規復蘇常兩大任務。他一向的宗旨是:「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援浙之任,決定交給左宗棠。知人之明,莫如曾國藩,他深知左宗棠的才具,足當方面;但亦深知他的性情好大喜功,不受羈勒,最好是給他一個不受各方牽制,可以放手去幹的局面,則以浙江的情況來說,他人視作棘手者,卻正好發揮左宗棠的長處。

規復蘇常之任,曾國藩覺得一時難有適當的人選,因為這個任務與援浙不同:第一、浙江已成糜爛之勢,人人皆知事不可為,所以隨左宗棠怎麼去搞,都不要緊;大不了淪陷了再想辦法去克復。而援蘇常則必先保上海;託付不當,上海一失,則東南餉源,十失七八,關係太​​重,不能不格外審慎。

第二、浙江方面,望援軍如大旱之望雲霓,王有齡已經奏保左宗棠,並已表示願交出浙江軍務指揮的全權,所以左宗棠一到,王有齡必會拱手讓賢,俯首聽命。而上海則不同,情況相當複雜,何桂清雖已革職,潛勢力猶在;薛煥駐上海當然要執行江蘇巡撫的職權;而蘇松太道吳煦,則成了「地頭蛇」,把持利藪,毫不放鬆。事權紛歧再加上洋務煩劇;即有精兵良將,能不能指揮如意,實成疑問。

其時恰好江蘇乞援的專使來了;而且來了不止一個,蘇松太的士紳十幾名,學申包胥哭秦庭,非哭得曾國藩發兵不肯走。

這十幾名江蘇的紳士,為頭的叫錢鼎銘,字調甫,江蘇太倉人;他的父親錢寶琛,做過湖北巡撫。洪楊事起,奉旨在原籍辦理團練;錢鼎銘跟著老父在一起辦事,便耽誤了功名,從道光二十六年中了舉人以後,一直未能北上會試。

咸豐三年,小刀會劉麗川起事,攻占上海;青浦的幫會頭腦周立春起而響應,一時聲勢浩大,連陷名城。錢鼎銘便招募團勇,配合官軍作戰;咸豐五年收復上海,平定小刀會,論功行賞,授職江蘇海州所屬的贛榆縣訓導。以錢鼎銘的才氣,如何肯屈就一縣學官?為了急於用世,走了捐班的路;在戶部當主事。不久,因為丁憂回籍;三年守製家居之時,江南局勢已經大壞,大營再陷,和春、張國樑殉難;太平軍席捲吳中,江蘇巡撫退保上海,蘇松太一帶的紳士,亦紛紛避難,托庇於「夷場」。

但「夷場」不是久居之地,淪陷的家鄉,更渴望光復。眼看江蘇之後,浙江又幾乎全部落入太平軍手中;如果杭州淪陷,浙江的戰事告一段落,李秀成傾江浙兩省的物力財力以圍困上海,則一隅之地,必難固守。而上海一失,足以養兵數萬的關稅、釐金為太平軍所得,一出一人,關係極大,那時要想回家就很難了。

於是聚集在上海的江蘇士紳,由團練大臣龐鐘璐召集會議,籌謀自保之策。江蘇的大員固然都集中在上海,但自何桂清失蘇常,他手下的那班人,如現任江蘇巡撫薛煥、蘇松太道署理藩司吳煦,在江蘇士紳看來,都是不足恃的人;可恃的只有新克安慶的曾氏弟兄。

因此,早在擬議中的,向曾國藩乞援計劃,很快地成熟了。這個計劃分兩方面進行,一方面由龐鐘璐出奏,請派曾國藩分兵急取蘇常,同時由江蘇在朝的大老,如龐鐘璐的同鄉前輩、翁同龢的父親,大學士翁心存等人,策動朝議,責成曾國藩出兵;一面派專人赴安慶大營乞援。

但是道路艱阻,由上海西上,通過太平軍的重重關卡,到達安慶,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路吃辛苦;弄得不好,性命都會丟掉。如果出重賞招募一名勇士,間關投書,又怕不夠鄭重,曾國藩置之不理。就這為難的當兒,錢鼎銘慨然請行,有人領頭。事情便好辦了,一下子有十幾個自告奮勇。

他們走的是水路,坐了英國輪船,平平安安到了安慶。一上岸就到大營謁見曾國藩,呈上龐鐘璐的親筆信,說是「上海餉源重地,請以精兵萬人,一勇將統之,倍道而來,可當十萬之用」。

「話是不錯。無奈無人可派。『精兵萬人』,談何容易?」

聽得曾國藩這樣表示,錢鼎銘悲從心來,放聲大哭。他一哭,同來的人也哭;而且環跪滿前,倒像大喪舉哀似地,哭得滿營皆驚。

「請起來,請起來,有話平心靜氣地談!」

儘管曾國藩一再這樣表示,而且命戈什哈上前攙扶,無奈江蘇的士紳,情詞急迫,竟似耍賴似地,非曾國藩點頭答應,不肯起身。

曾國藩可真有些急了,「諸公好不曉事!」他說,「就算現在有兵有將,請問,如何才到得了上海?這不是你們一哭,我說一句話,便可成功的事。快請起來,從長計議。」

話責備得對,而且口氣也鬆動了;環跪在地,才遵命站起。曾國藩便吩咐請一位他的幕友,也是他的門生來。

這人就是李鴻章──為了參劾李元度,李鴻章跟他的老師鬧得不歡而散,到江西閒住了一年,依然故我,回想在祁門大營那一場爭執,覺得自己也未免太魯莽了些,一則,到底是老師;二則,李元度也實在辜負曾國藩的期望,只看他募勇援浙,沿途誑報勝仗,而到了浙江,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寄身於敵人尾閭之間,真有點近乎無恥了。

這樣轉著念頭,便一直想回到曾國藩大營,只是苦無機緣;直到安慶克復,李鴻章才寫了封信去道賀,雖未提到想重投師門,但言外之意,以曾國藩的肯虛心體察人情世故,自然能夠默喻。

曾國藩對這位門生的期望甚高。但李鴻章的年紀還輕,尚欠沉著;料事太易,求功太切,而且喜歡「打痞子腔」作英雄欺人之談,在曾國藩看來,駁雜不純,因而要下一番陶冶之功,挫他的虛驕之氣。在營裏,李鴻章喜歡睡懶覺;而曾國藩一定要等幕友到齊,才開早飯,逼得李鴻章不能不一早起身,諸如此類的「細故」,使得李鴻章對老師大為不滿,因而才有為李元度相爭,絕裾而去的結果。曾國藩當然瞭解他這個門生​​的心事;如今肯回頭相就,足見得他自己下過一番省察克己的功夫,非昔日可比,所以立即覆了一封信,說是「在江西無事,可即前來」,同時關照糧台匯了旅費到江西。於是李鴻章欣然到了安慶大營。

曾國藩會「看相」,看的不是那一年走鼻運,會發大財之類,而是看此人的氣色與氣度。一度不見,發覺李鴻章神情肅穆,勁氣內斂,大為安慰;留他在左右參贊軍務,大致布陳方略,有關安危大計的奏疏,都由李鴻章擬稿。這時江蘇士紳,哭求援師,該當如何處置,曾國藩也要找他來商議。

「是。」李鴻章聽老師道明究竟,便即答道:「容門生與江蘇諸公細談,再來回報。」

「好,好。你們先細談了再說。」

於是錢鼎銘便在李鴻章那裏談了一夜,盛道上海因戰火而帶來的畸形繁榮,五方輻湊,商賈雲集,巨室播遷,多挾重金住在夷場上;上海若為太平軍所得,曾國藩沿長江逐步肅清,進圍金陵的計劃,便很難收功了。

這番話使得李鴻章大為動心,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但求一所謂「善地」甚難──辦太平軍咸豐初年以前的軍務,完全不同。那時國家有大征伐,命將出師,儀式隆重;至於「人馬未動,糧草先行」,更不用專閫之將費心,朝廷會撥國帑,指派大臣,經紀其事。作統帥的只要知人善任,必奏全功。如今辦太平軍,朝廷不責以時效,不遙為控制;進兵快慢,固可收發由心,就是喪師失地,只要是非戰之罪,亦可邀得寬典。這樣的情形,比雍正乾隆年間的大將,固然好當得多;但練兵、籌餉要靠自己,卻又比那時候的大將苦惱得多。

兵餉兩項,又以餉為根本中的根本。有餉無兵,像浙江這幾年的局面,是自貽伊戚,主事者的失算;但如有兵無餉,則孫吳復生,亦未見得能練成一支勁旅。現在上海有這樣豐厚的餉源,那就是一等一的善地,大有可為了。

但餉源雖厚,如果不能歸自己掌握,依然無濟於事。因而李鴻章接下來便想到上海的事權;以此向錢鼎銘詢問。

「江蘇現在吃虧的,就是雲集上海的大員太多,事權不一。照規矩說,該歸薛中丞控馭一切,而其實上厄下制,少所作為。」

「上厄?」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何根雲還以江督自居?」

「雖不以江督自居,卻以蘇浙兩省的太上巡撫──」

據錢鼎銘說,薛煥與王有齡感念何桂清提攜之恩,庇護甚力;尤其是薛煥,近在咫尺,事事承命。他一再為何桂清請命,先跟王有齡合疏奏請「棄瑕錄用,俾奮後效」。朝命不許;從而單獨上奏,說嘉興方面的官軍將士,請何桂清去督剿,等克復蘇州,再進京伏罪,朝命又不許。但何桂清始終還在上海;薛煥僅是為何桂清能不被捕,便已費盡心血,對公事上,自然就顧不到了。

「那麼,」李鴻章又問:「受制於下,又作何解?」

這是指蘇松太道署理江蘇藩司的吳煦:他是上海的地方官,而且兼管海關,餉源都握在他手中。吳煦其人,自然是精明的一路;但對軍務一竅不通,他的唯一辦法是用重金、募洋將,自從用美國人華爾收復松江,益發以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是至理名言;可是大把銀子散漫地花,反而養成了那班在本國立不住腳,到上海來找機會的「洋打手」的驕氣,出兵以前,先索重賞;臨陣之際,坐觀成敗;如果打了個勝仗,回來又索重賞。薛煥也覺得這樣搞法,不是回事;無奈吳煦已成了地頭蛇,而且他自己跟洋人打不來交道,只好聽任吳煦去胡搞。

「薛中丞也招過好幾次兵,前後不下三四萬人;無奈成軍不能出隊,一出隊就打敗仗。」錢鼎銘緊接著又說:「天下皆知善戰者湘勇,所以薛中丞已派了人,攜帶重金到湖南招兵去了。既然如此,則善用湘勇,莫於湘人;吳人望滌帥如泰山北斗,既在治下,則不求滌帥又求那一位?」

「我老師新奉節制五省軍務的詔令,責任不輕。統籌全局,分其緩急,這也是他老人家身負艱鉅,不能不持重之處。再說治軍貴得人和;上海似乎另成一個局面,事權不專,辦事也棘手;到那時辜負吳中父老的期望,心何能安?」

「若說事權,既有節制五省軍務的詔旨,在上海的薛中丞、吳觀察,豈敢不聽滌帥的指揮。在地方上,請轉陳滌帥,我敢以身家性命擔保,一定唯命是從。」

聽得這一說,李鴻章更覺事有可為。將彼此的談話回想了一遍,認為薛煥到湖南招兵的情形,大可注意;因而在這方面問得特別詳細。

「聽說薛中丞叮囑招募委員,到湖南募勇,一定要挑那經過訓練,歷過戰陣的老兵,庶幾乎一經招募足額,便可成隊;一經成隊,便可出仗;一經出仗,便可成功。」

李鴻章聽罷哈哈大笑,倒弄得錢鼎銘愕然不知所措,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調甫兄,你也在珂鄉帶過勇,打過仗;倒想想看,世界上有那樣的事嗎?照薛中丞的如意算盤,銀子花出去就可以打勝仗,那何不打銀子?兵勇槍炮都不用,只拿大把銀子撒出去,長毛就會望風披靡!天下豈有斯理?」

「是呀。」錢鼎銘說:「我們也覺得薛中丞求功太切,反倒不可倚靠。」

「倒也不是求功太切的毛病──」李鴻章把下面的話嚥住了;薛煥的如意算盤,毛病出在什麼地方;他還不肯教給錢鼎銘學個乖。

聽完李鴻章的報告,曾國藩也覺得薛煥派委員到湖南募勇的辦法,天真得可笑。「經過訓練、歷過戰陣的老兵」,如果​​是能打仗的,何不在外頭打仗立功,跑回家鄉去幹什麼?薛煥所說的那些「老兵」,其實是湘軍各營的潰勇,或者被裁汰資遣回籍的「兵油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照曾國藩以戚繼光遺規訂立的招募條件,​​是決不能合格的;李鴻章也服膺這些道理,所以一聽錢鼎銘的話,忍不住哈哈大笑。

「老師,」當笑話談完了這件事,李鴻章正色說道:「薛中丞散漫花錢,一定會把湖南的風氣搞壞;未曾入營,先多方需索,以後我們去募勇就難了。只怕九叔回湘招軍,也受他的影響。」「九叔」是指曾國荃,其實國荃的年紀比李鴻章還輕,不過照世交規矩,不能不這樣​​尊稱。

「那倒還不至於。」曾國藩徐徐說道,「其實淳樸農夫,何地無之?少荃,你也不妨回你家鄉去招募一支勇看。」

李鴻章異常機警,聽出曾國藩無意中透露,有讓他帶兵的打算;他所求的就是這個機會,但不出則已,一出也得像左宗棠那樣,擔當方面,才能舒展懷抱,所以這時出以沉著,淡淡答道:「那是以後的事,眼前援滬一節,總要老師先定下主張,才好措手。」

「餉源是要緊的。」曾國藩徐徐答道:「胡潤芝當年在武昌,月籌四十萬,供饋長江上下游,如果不是他,何有今日?」

「就是這話囉!」李鴻章趕緊接口:「上海一地,每月所收關稅釐金,可用來作軍餉的,總有六、七十萬。比胡潤帥當年的收入還多。而且一出一入,所關更巨。」

曾國藩點點頭:「我也知道。上海是要想法子守住的。我想寫信找沅甫來商量,看他所募的六千人,能不能先用在上海?」

李鴻章心想,曾國荃一心想收復金陵的大功,不見得肯到上海。但這話自己不便說;說了倒像自己想討這個差使似地。老師的意向不明,躁進怕為他看不起,不如不說。

不說卻又不可,緩不濟急的話,應該可以說的。於是他這樣答道:「老師,蘇紳望安慶,如大旱之盼雲霓。而且長毛『二李』,裹脅幾十萬人在浙西,一旦猛撲上海,後果不堪設想。老師若是定了宗旨,請九叔帶隊赴援,那也就不必再商量了。逕自寫信給九叔吧!」

「沅甫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凡事要出於他的自願,才能堅忍不拔。強使行之,並非善策。」曾國藩想了一下又說:「世事千頭萬緒,還得要從長計議。眼前先不談可行的,要先談不可​​行的。少​​荃,我倒請教,現在有一大支兵將在這裏,千里迢迢,重重阻隔,怎麼到得了上海?是不是一路打過去?要打,當然先打金陵;若非如此,用哪條間道?這些疑問,如果瞠然不知所答,那就無從談起了。」

一句話將李鴻章問得啞口無言,不過他的心思極快,心裏在想:「既然錢鼎銘能來,我又為什麼不能去?」這樣自問著,突生靈感,脫口便喊了聲:「老師!」

喊了這一聲,卻又不響了,只怔怔地看著老師,眼中流露出喜悅而迷惘的光芒;曾國藩一看就明白,從容問道:「少荃,你有什麼好主意?」

「門生有個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看,此事非借重洋人不可。」

「你是說,照他們在上海的辦法,也是募洋將洋兵,替我們來打仗?」

「不是。不是募洋將洋兵,是以重金募洋商。」李鴻章放低了聲音說:「門生打算僱幾條洋商的大火輪,載運兵勇,鼓棹東駛,一路衝過去。老師看行不行?」

曾國藩閉目不語,眼中浮起一幅景象──這幅景象出現在這年初夏;胡林翼應邀到東流商議進兵方略,曾國藩邀他登上安慶城外的龍山,視察形勢。骨瘦如柴的胡林翼,立馬遙望,意氣甚豪,指著安慶城內的太平軍,說他們已為釜底遊魂,指日可以平服。一句話未完,顏色大變,口吐鮮血。

這是因為胡林翼突受刺激;刺激來自兩條西洋的輪船,逆水直上,迅如奔馬,洋人有此利器,不能不憂。胡林翼本來就有肺疾,從此病勢日重,半年功夫,竟至不起。臨終前幾個月,有人跟他談起洋務,他總是閉目搖手,神態憂鬱地說:「不談,不談。這不是我們所能談得出結果來的。」

曾國藩在這方面,跟胡林翼約略同感。這時李鴻章提到「洋商的大火輪」;自然而然地憶及往事,既憂國勢,又悼良友,所以閉目不語,神色不怡。

李鴻章不免詫異,「老師,」他問,「憂慮的是什麼?」

「當年──」他將當年藎臣憂國的因由,說了給李鴻章。

「胡潤帥原是深謀遠慮的人。不過洋務連談都不願談,也未免過分。」李鴻章停了一下說,「照門生看,師夷以製夷,倒是可行之道。」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還談不到。」曾國藩將話題拉了回來:「安慶被圍的那時候,城內的長毛,就靠洋商的輪船接濟;官軍拿他們沒有辦法。輪船外包鐵甲,其行如風;用洋槍打是不中用的,不過,拿大砲轟呢?僧王守大沽口,恃有砲臺,英法軍艦不敢貿然內犯,看起來,輪船不能不怕大砲。這一層,你要仔細思量。」

「門生想過了。運兵的消息,當然要嚴防外洩。僱船的時候,不必先跟洋商說破;到時候兵上了船,不怕洋人不就範。」

曾國藩沉吟久之,方始開口:「這樣做法,跡近挾制,不是光明磊落的行為,而且也怕洋人不服,反倒會洩消息。照我看,這件事做倒可以做得,總須先求穩當。第一先要仔細探查,此去有那幾處會受長毛的砲轟,可有閃避之道?第二、要跟洋商說得明明白白。水腳貴一點倒不要緊,必得聽我們指揮,要走要停,白天走,還是夜裏走,不能隨人擺佈。」

「老師顧慮得是,我就照老師的話,跟錢調甫他們去說。」

「不忙,不忙!」曾國藩搖其頭,「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尚無眉目。少荃,我這裏怕抽不出多少人;沅甫雖有六千人,是不是肯擔當此任,尚未可知。再說,進圍金陵,亦不可緩。你能不能自己練一支兵?」

練兵先要招兵,這不是三兩個月可了的事;李鴻章有些為難,回鄉招募,練成一支可以與湘軍並駕齊驅的勁旅,固是極好之事,就怕遠水救不得近火,等練成了,上海已經失守,變成無用武之地,豈非白耗心血。

曾國藩見他沉吟不語,便猜到了他的心事,「少荃,」他提醒他說,「兵總是要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才會得力。鮑春霆會打仗,不會練兵,他的隊伍,紀律太差,只能攻,不能守;一屯下來,百姓就要遭殃。這是鮑春霆吃虧的地方,你當引以為鑒。至於軍隊練好了,不愁沒有用處,你不必三心兩意,只從根本上去著力,決不會錯。」

李鴻章矍然而起,毅然表示:「我遵老師的訓誨。」

從曾國藩那裏退了出來,李鴻章先不跟錢鼎銘見面,得要找一個人去好好商量;這個人就是安慶克復之前,向曾氏弟兄投誠的長毛程學啟。

程學啟是安徽桐城人,字方忠。年紀雖輕,在地方上的聲名甚盛;他沒有讀多少書,但行事有遊俠之風,喜用奇計,更善結納。「四眼狗」陳玉成在皖北,深慕其人,百計招致;程學啟不肯投偽。因為得不到,便愈覺得珍貴可愛;最後陳玉成出了下策,將程學啟的父母擄了去當人質,這才逼得他出面,受任了太平天國的官職,領兵扼守安慶城外,與城內的太平軍互為支援。

但是,程學啟內心是不滿太平軍的,尤其是用這樣的方式將他逼得落了水,更覺於心不甘。不過他為人極深沉,表面絲毫不露痕跡,在安慶的太平軍以及陳玉成亦都對他深信不疑。誰知就在攻防戰最激烈的緊要關頭,他拉著隊伍反正了。

反正以後,並未獲得重用,曾國荃只相信子弟兵,曾國藩則出以持重,不敢過分信任,所以僅撥了一千兵給他,擔任不關緊要之處的外圍警戒。但李鴻章因為同鄉的關係,跟程學啟頗為接近;每次相見,一談就是半天,深知此人才氣縱橫,有擔當、有決斷,是絕好將材。這時受了曾國藩的鼓勵,預備回家鄉招募人馬,自然第一個就想到這位同鄉。

「方忠兄,」李鴻章喜孜孜地用合肥土話說,「現在有個好機會,賊娘的,好好搞一下!」

程學啟亦願一抒抱負,於是傾心籌劃、談了整整一夜、擬出來一個計劃,除了他跟程學啟所部以外,另外在安徽募新兵五千五百人;日夜操練,士氣如虹。運兵到上海的辦法,亦由錢鼎銘託人跟英商太古輪船公司接頭,可以包運。不過,這也不是說辦就辦的事,太古方面要好好籌劃;李鴻章那裏,更要多方部署。因此,江蘇士紳、還得要耐心等待。

※※※

劉不才替朱大器接眷的事,已辦成了一半,靠孫祥太的力量,安然到了杭州到上海一半路程的嘉興。再往前就走不通了。

孫祥太得到消息,原來十二月十五,李秀成部下的慕王譚紹洸、納王郜永寬,從松江進攻奉賢;華爾的洋槍隊,吃了個敗仗。

三天以後,譚紹洸向東攻占南匯,緊接著折北佔領川沙,對上海完成東、南、西三面包圍之勢;於是十二月廿一日那天,太平軍三萬多人,攻吳淞、逼寶山,直撲上海。

「以後的消息就很亂了,有的說上海已經失守,有的說洋槍隊投到了那一面,有人親眼得見,高鼻子、紅眉毛的洋鬼子在長毛隊伍裏。」孫祥太停了一下說,「不管怎麼趕到上海過年,是辦不到的了。」

劉不才自然大失所望。想到全家上下,天天在談,到了上海如何,如何;越發覺得這個消息無法開口宣布,不由得搓著手說:「那,大哥,你看怎麼辦呢?」他跟孫祥太、小張已在杭州拜了把子,所以如此稱呼。

孫祥太默然,從皮襖大襟中掏出一枝煙袋,裝上一袋旱煙,點燃了吸個不停。

「大哥,」劉不才定定神,覺得不該害孫祥太為難,慨然說道:「實逼處此,天大的本事也無用;只有等這一潮水過去了再說。」

「『蘿蔔吃一截剝一截』,先在我家住下來,看機會再說。如果松江老大有路子,就再移松江,這樣不是越走越近了嗎?」

「亂世逃生,計無萬全,只有這樣步步為營是比較聰明的辦法。不過,我跟大哥不分彼此。」他說,「是我的親戚,又是上上下下十來口人,到大哥府上打攪,怎麼說得過去?」

「這話你就說得不對了。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孫祥太又說:「而且,我再說一句,在我們這一行,哪天不開三桌五桌的閒飯?就沒有我們的情分在內,只要是點頭之交來投奔我,我也不能不管。」

劉不才原是一句場面上的話,過門不能不交代,真個膠柱鼓瑟,就不是江湖道了,因而欣然答道:「那就這樣。我先替我們那位朱老太太跟大哥道謝。」

於是朱老太太全家都搬到了孫家;孫祥太這時的身份,變成患難之交而兼通家之好。由於他是劉不才的換帖弟兄,孩子們叫他「大外公」,朱太太跟芙蓉叫他「大叔」,而朱老太太叫他「孫大爺」。為了表示尊敬親熱,奉以上座,亦不迴避;事實上亂世禮疏,侷侷促促兩間屋子,女眷要迴避亦無從迴避起。

※※※

在嘉興一住二十多天,雖然孫祥太待朱家老幼,跟自己親人那樣,但寄人籬下,總不是久長之計;而且朱老太太想念愛子,有懨懨成病的模樣,所以朱太太非常著急。不過她跟劉不才到底隔著一層;有些話不能不讓芙蓉去跟她叔叔說。

劉不才的焦急煩悶,其實也不下於朱太太。只是道路隔絕,實在危險──上海之圍未解;夷場上的官紳,成立了一個「中外會防公所」,一面由蘇州的紳士,在籍刑部郎中潘會瑋,航海入京,請準西兵會剿;一面會同江蘇巡撫薛煥,籌款加募洋人助戰。因此,華爾在松江一帶接連打了幾個勝仗;但是長毛人多,一下子亦打不退。而且由於潰散的緣故,四處騷擾,道路越加不寧,劉不才幾次想單身上路,到松江去尋松江老大,都讓孫祥太極力攔住了。

由於芙蓉的催促,​​劉不才這一次下定決心了,「大哥!」他跟孫祥太說,「我非去走一趟不可。不然,連我都要悶出病來了。」

「不是我不讓你去,實在是擔不起責任。」孫祥太說,「聽說洋人的洋槍隊,改名『常勝軍』,這幾天一定要大打一仗。且等這一仗下來再說好不好?」

「那等到哪一天?」劉不才說,「我想總找得出一條路來吧?」

孫祥太想了一會說:「既然你一定要走,我來想想辦法看。或者,你寫封信,我派人替你去送;當然,送得到送不到,不敢保險。」

這就是說,路上絕無把握。劉不才心裏在想,不妨自己去覓覓路子看。所以一面表示還是自己要去,請孫祥太設法;一面出門去看兩個新交的朋友。

這兩個朋友是在賭場中結交的。賭場當然是秘密的;但劉不才每到一處總能找到這些地方,他的方法是往茶館裏找一張中間的桌子,泡壺茶一坐,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只要時間稍為久一些,就會發現那裏在談賭經?然後耐心等待,等到談賭經的那些人,相繼離座,便跟了下去,往往一跟就跟到賭場。

在賭場裏,只要懂得禁忌,不惹人厭,很容易交朋友;劉不才諳於此道,說兩句湊興的話,偶而指點一些門路,交朋友更加容易。不過這個月來,他自覺身在客地,宜乎韜光養晦,所以朋友交得不多,只有兩個;而這兩個朋友在他看是很有用的,因為兩個都是長毛。

長毛也有好有壞;劉不才當然放眼光挑過,這兩個長毛是夠朋友的好人。

長毛好賭,「公館」中往往通宵達旦;賭注亦無奇不有,大致都是擄掠所得的「儻來之物」,金銀,也有珠寶,首飾之類,都係在褲腰帶上。往往探手入懷,取出一隻翠釵,或者燃料鼻煙壺,當場估價下注。賭的花樣,最流行的一種名為「槓子寶」,劉不才就是在這樣賭上,結識了一個姓邢的長毛。

這個姓邢的,在太平軍中的官職,名為「旅師」;意思是一旅的軍師。他常到一處賭場中去玩「槓子寶」;賭得非常潑,但也非常老實;劉不才很欣賞他那種不管輸贏,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風度。日久天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看他每天輸,總想幫他好好贏一場,但不知如何才能達成心願?

有一天劉不才看出苗頭來了──槓子寶的賭法是用兩枚制錢,豎立旋轉,用一隻茶鐘扣在上面,猜那兩枚制錢的「字」與「幕」;一共三種花式,兩字、兩幕、一字一幕,猜中的一配二。這種賭法彷彿搖攤,但少一門;又像杭州販夫走卒所賭的,由宋朝的「關撲」演變而來的「顛顛敲」。其中當然有機可乘;只是別人看不出來,卻瞞不過目光銳利,在賭場上傾家蕩產過的劉不才。

劉不才發現莊家所用的那兩枚制錢,其中一枚的一面,邊緣較薄,這一面是「字」。這一來,這枚制錢等旋轉的力量快消失,而要仆倒時,總是往薄的一面倒去;換句話說,出兩字或一字一幕的機會,遠比出兩幕的機會來得多。

於是趁方便的當兒,劉不才跟著到茅廁裏,率直問道:「邢旅師,你想不想翻本?」

「那個不想翻本。你問我這話,總有道理吧?」

「當然。」劉不才說:「我教你一個訣竅,你去試試看。」

一試果然甚靈。而劉不才頗為見機,怕此人老實,當場向他道謝,洩露了他人的懵懂陰陽,未免治一經,損一經,徒然得罪於人,所以當然就避了開去。

第二天再到賭場,邢旅師已經在等他了;約他酒樓相敘,一表謝意,同時也要問他,何以如此示惠。

這就見得姓邢的是極忠厚,也極知好歹事理的人,劉不才不必瞞他;坦率答說,只為了想結交他這麼一個朋友,好得些照應。

於是邢旅師又替他介紹了一個長毛,姓秦,官拜「百長」,職司是看守一座米倉;米糧出納之權都在他手裏。時常私下賣些米給劉不才,貼補孫家的食用。這個秦百長原籍湖州,是在湖北被擄,由「新傢伙」變為「老傢伙」,結果成了「老長毛」,但本性不泯,見劉不才是湖州人,敘起鄉誼來,格外親切,但是他的地位比較低,助力不夠大,所以劉不才不找他,直往賭場裏來覓邢旅師。

尋著邢旅師到茶館相敘。長毛喫茶,必設茶點,不過酥糖、薄脆餅之類的粗點心;邢旅師這天贏了錢​​,說這些東西沒有什麼好吃,邀到酒館裏去小酌。

三杯酒下肚,說話就更容易投機了;劉不才率直提出要求,問邢旅師能不能幫他到上海去一趟──當然要有個理由;他說坐吃山空,不是回事,有個至親在上海,想去「告幫」。

「你要到杭州倒不難,我給你出張『揮紙』,一路都可過關。上海方面,沒有來往,出了『揮紙』也無用。」

「旅師!」劉不才無奈,只有賴上他了,「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辦法。」

「你的事,當然要幫忙。你先吃酒,等我跟老秦商量了再說。明天給你回音。」

第二天倒是商量出來一個辦法。邢旅師有個好朋友,現在駐紮金山衛;不久以前相聚,閒談之間提起,說是缺少寫字的人。邢旅師打算將他舉薦了去,只要取得信任,到上海公差的機會一定很多。

這是要落水做長毛了。劉不才不免躊躇;但他的心思很快,立刻有了主意,所以連連點頭:「好,好!多謝,多謝,就是這樣。」

「那麼,你就自己用我的名字寫封信──」於是邢旅師口述,劉不才筆錄;信中除了客套以外,說是「今有『老弟兄』劉先生,頗諳書算,可為兄之幫手;特遣前來,請加錄用。」寫完又開「揮紙」──過關度卡的通行證。然後教導劉不才改換衣飾,送了他一塊黃綢抹額,一雙花鞋,這是長毛最顯著的服色。

穿戴到家,朱老太太嚇一跳:「三外公做了長毛了!」

「沒有辦法。」劉不才將額上裹著的黃綢巾取了下來,「我明天就走。到上海見著了大器,再來接你們。」接著便將邢旅師替他出的主意,細細講了一遍。

「這樣說,是真的要​​做長毛了?要做到哪天為止?」

「那個真的要做長毛?」劉不才說,「我見機行事,一直混到上海。」

朱老太太又愁又喜,喜的是困境總算可望打開,愁的是劉不才此去,不知可能安然過關?就能過關,順順利利到了上海,又如何能將全家老幼接了出去?

這一層,就是她不說,劉不才也有交代:「松江老大一定有辦法;這裏有姓秦的幫忙,加上孫老大的力量,出嘉興是容易的。就是嘉興到松江這短短一段路,傷點腦筋,只要這一關闖得過去,大功就告成了。」他說,「在孫老大這裏,跟在自己家裏一樣,你們安心過日子;我至多半個月一定回來。」

然後又重託了孫祥太,約定後會之期;第二天一早,劉不才便扮成長毛上路,沿途繳驗「揮紙」和邢​​旅師的那封信,很順利地到了金山衛。到了這裏就費躊躇了,再往前走,那封信便不能再用;因為盤問的人只說一句:「金山衛已經過了,還走到那裏去?」便無話可答。

劉不才原來的打算是,投到以後,相機潛逃;此時心想:同是一逃,何必多費一層周折?現在是假長毛,果然持函投效,那時潛逃,即非一般老百姓的「逃長毛」而是開小差,被抓住了決無倖免之理。

想到此處,再無猶豫。經過鎮市,買了一頂氈帽、一雙草鞋,找間空房子,恢復本來服色;換下的黃巾花鞋,連同邢旅師的書信,一起投入枯井,揚長而去。

由金山衛往北,過張堰到松江是筆直的一條大路;走到一半,遙遙望見雜沓的人影,一看便知是:「逃長毛」。劉不才大吃一驚,不由得站住了腳;等神色倉皇的人群擁到,急急拉住一個詢問,果不其然,是從上海敗退下來的長毛,一路燒殺擄搶,無理可喻。

這些事,劉不才聽得多了;但親身遭遇,卻還是第一回,自不免驚惶失措,而又苦的是人生路不熟,唯有回身便走,跟著一群人,只揀偏僻小路,茫然疾奔。

結果還是逃不脫,為潛伏在一座石橋下的兩名長毛截住;同行被擄的一共六個人,辮子結辮子,在白刃相指之下,被押到一處長毛的「公館」,關在廳堂旁邊的罪房裏。

事已如此,劉不才知道驚慌無用;自己告訴自己:千萬鎮靜,才能隨機應變。因此,他只是默坐一隅,聚精會神地注意外面的動靜。在人來人往的足步聲中,突然聽得有人喊道:「叫新傢伙出來講道理!」

剛被擄的人稱為「新傢伙」;劉不才心中警覺,生死禍福,決於此俄頃之間,必須整頓全神,見機行事。一絲一毫都疏忽不得。

等牽出廂房,只見廳中一張太師椅;上面似猴子一般蹲著一個瘦小麻面的長毛,看年紀不過二十剛剛出頭。左右兩個長毛稱為「小把戲」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手中都抱著雪亮的鋼刀。

六個人一字跪下,麻面長毛開口就說:「現在糧草不足,要這許多人何用?推出去斬掉!」

左右兩個小把戲,一起踏出來,握拳抱刀,向上行禮,像唱戲似地齊聲答道:「遵令!」

「老爺,老爺!」有人極喊哀求:「做做好事,饒我一條命!」

「送你歸老家,上天堂,就是好事!」

小把戲不由分說,推了兩個人就走,第三個就是劉不才,急中生智,大聲說道:「糧草不足,我有辦法。」

「喔,」麻面長毛不信似地問:「你有辦法?倒說說看!你要唬人,當心吃苦頭。」

緩兵之計見效,劉不才就從容了,「我決不敢瞎講。」他說,「只要放了我,我自有辦法弄幾十擔糧食來。」

「你說!說得對了,我放你。」

「嘉興糧食多得很。管倉的秦百長我認識,寫張公事;今天送,明天糧食就到了。」

「你會寫字?」

「會!」

「你不早說!」麻面長毛一跳下座,從綁腿上取下一把匕首,割斷了縛在劉不才手腕間的繩子。

這就像賭錢的「死門開」一樣,劉不才的膽量,一下子變得其潑無比,不由分說,便往外大喊:「刀下留人!」

麻面長毛不作聲,居然是默許的表示。等將那兩個面無人色的百姓押了回來,他才開口說道:「算你們運氣!不過不能放你們。你們會做啥?有沒有做裁縫的?」

做裁縫的沒有,卻有人會打草鞋;還有人會上房補漏。麻面長毛一一問明,因材器使,發遣完畢,然後很客氣地向劉不才請教姓氏。

劉不才老實答道:「我姓劉。」

「劉先生,你請坐!」麻面長毛說道:「老實跟劉先生說,我就是少一個會寫字的。那天遇見一個秀才,我倒好意尊敬他;哪知道是個書呆子,破口大罵。有個小把戲不知道輕重,一刀過去,削了他半個腦袋,就此嗚呼。從此以後,沒有遇見過讀書人;今天跟劉先生有緣,要請你幫忙。不會寫字,跟啞吧一樣。」

這個譬喻費解,只聽說過不識字如「睜眼瞎子」,何至於像啞吧?

等劉不才問了出來,麻面長毛答道:「我打了好些勝仗,沒有人替我寫稟帖報功;豈不是像啞吧一樣?還有上頭要叫我造兵冊,憑冊發糧,也沒有人替我動筆,都要拜託劉先生了。」

「原來如此!」劉不才倒不免有些怯意,造名冊容易,寫稟帖敘戰功,只怕自己文章不勝,應該言明在先:「只怕我寫不好!」

「劉先生不要客氣。先請吃飯;回頭動手。」

劉不才實在也餓得有些頭昏眼花了,但急於有所自見,好跟麻面長毛建立一重關係;因而挑容易做的先做,「吃飯不忙。」他說,「我先來造兵冊。」

「也好!等下我陪劉先生吃酒。小把戲,」麻面長毛喊道:「抬桌子!拿筆硯來。」

於是抬一張桌子在當門亮處放下,舖排筆硯,取來原有的兵冊;翻開來第一頁第一行,寫的是「求天義麾下巡查陳世發,年二十一歲,係安徽懷寧縣人,父母已故,弟在營,無妻子。」劉不才知道,太平天國在「王」下,「侯」以上另有五等爵,稱為「義、安、福、燕、豫」。這五等爵上面,有兩個字的稱號,第二個字必用「天」,像長毛破杭州的悍將譚紹洸,確叫「慕天義」。只不知道「求天義」是誰,陳世發可就是眼前的「居停」?

他猜得不錯,「陳世發就是我。」麻面長毛說,「這本兵冊是去年造的,好些人陣亡了;也有好些新傢伙要補上去。請你念一念,我會告訴你。」

於是劉不才便念兵冊,分為「聖兵」、「精兵」兩種,每念一名,便聽陳世發的招呼,做個記號,存者打圈,歿者勾掉。然後再補新兵名字,到得傍晚,方始弄成一份草稿。陳世發請他擱筆,以酒食款待。

於是陳世發一面與劉不才喝酒,一面談他的戰績,好讓劉不才為他寫稟帖報功。陳世發與洋將華爾、白齊文都交過手,互有勝負,談得十分起勁。

劉不才起先是聚精會神地聽著,到後來就神思不屬了。因為他從陳世發身上起了好幾個念頭,首先想到的是,陳世發談的雖只是他這一份的戰況,但也不難窺知這一帶長毛的全盤動向;如今既然要做接應官軍的工作,何妨埋伏在陳世發身邊,可以探取許多機密。當然,自己是不可能長期潛隱於此的;但很可以「舉賢自代」,找個人替他掌管文書,探聽消息。

其次,他又想到像陳世發這樣的人,本心其實並不算壞,只是受了裹脅,同流合污;倘能相機策反,也是官軍的一助。

因為如此,便有些心不在焉。陳世發看出他的神態不對,便即問道:「劉先生,你有沒有在聽我的話?我看你好像是有心事。」

劉不才一驚。定定神答道:「是的,我有心事。我一家人都在嘉興挨餓,此刻端起飯碗,心裏難過。」

「那也不要緊。你去把他們接了來,在我營裏補名字,發他們口糧。」

劉不才心裏一動,能有這句話;朱家老幼,便又可往上海接近一步。但是到了這裏,卻又如何脫身?這得預先籌劃妥當,不宜冒昧從事。

心裏這樣在想,口頭當然稱謝:「那太好了,多謝,多謝!」

「你家裏的人,在嘉興什麼地方?我派人替你去接。」陳世發說,「劉先生,只要你肯用心幫我,我這個人是知道好歹的。」

「是。我也看出你是有血性的人。這樣,」劉不才說,「我先幫你將公事料理妥當;再來料理我自己的事。那時候你抓一條船,派幾個弟兄,陪我到嘉興走一趟。我還可以替你弄十幾條洋槍來。」

「洋槍?」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怎麼弄得到?」

原是隨意敷衍討好的一句話,不想陳世發竟是大為動心的模樣;劉不才靈機一動,將計就計,索性擺一個騙局。原來朱大器有個堂房侄女,小名七喜;丈夫叫孫子卿,在洋行做事,是朱大器的得力助手。七喜人很能幹,常常出面跟「官客」打交道,而且是松江老大的結義妹妹,大家都叫她朱姑奶奶。劉不才想到他們夫婦,辦法有了。

「我有一個親戚姓孫,在洋行里做事;以前替浙江買了一批洋槍,運到半路上,聽說忠王殿下大軍已經圍困杭州,內外交通斷絕。這批洋槍便成了他的私產,一部分在嘉興;一部分運回上海,原是想找戶頭脫手。如果你要,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我要,我要!」陳世發說,「不知道他要賣多少錢一枝?」

「這倒不大清楚。」劉不才見他異常熱中,便進一步試探:「你相信不相信我?」

陳世發亂眨著眼,好久才問出一句話來:「信你怎麼樣?不相信你又怎麼樣?」

「不相信我,不必談;如果相信我,你讓我到上海去一趟。來回頂多三天功夫;我去打聽價錢,拿樣品來你看。」

陳世發大費考慮,最後還是未作決定;且等到明天再說。

吃完晚飯,劉不才又在燈下造兵冊,直到三更天方罷;陳世發備了宵夜犒勞,還說要替他去找個「婆娘」,劉不才那裏有這份閒情逸致,笑笑謝絕。

睡的地方很舒服,不知那裏弄來的一張紅木大床,舖的是狼皮褥子;蓋的是簇新的綢面洋布裏的厚棉被,但是劉不才卻不能入夢,在枕上盤算了又盤算;等盤算妥當,卻又興奮得睡不著了。

第二天自然還是起來得很早,吃過早飯動筆,將陳世發報戰功的稟帖寫完,念著給他聽過,一切妥貼,就待封發之時,劉不才問道:「稟帖送到那裏?」

「送到嘉定。」

「那要經過上海。」劉不才問:「不知送信的弟兄,能不能到夷場上去走一趟?」

「這──」陳世發大惑不解,「這是幹什麼?」

「我不是說過,我那姓孫的朋友,有一批洋槍,而你又想買?我現在在想,先用不著我自己去,我寫封信給他;叫他將價錢開來,順便再帶幾枝樣品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陳世發浮起滿面笑容,「那我另外派人。要很機靈,又熟悉夷場情形的人去辦。」他想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有,有;有人。」

於是劉不才立刻動筆寫信給孫子卿。信非常簡單,先說「闔家安好」,這是寫給朱大器看的。接下來說:「弟新交一友,頗講義氣;渠擬購洋槍一批,長短不拘,望兄看弟之交情,報價特別克己。並先交貨一批,數量可詢來人,能攜若干,即付若干。價款容後再算。」

寫完,念著講了給陳世發聽;講到最後幾句,陳世發驚喜地問:「你是說,現在就可以弄一批槍來?」

「對了!我的朋友相信我,憑我的信,要多少是多少;就怕去的人隨身帶不了。將來大批運出來,怎麼走法,還得好好商量。」

「這當然要寫稟帖呈報上頭。現在先弄幾枝來試了再說。」

陳世發想了一會說道:「我派四個人去,見機行事。不過,」他臉色突然變得嚴厲了,「劉先生,這件事開不得玩笑的。」

「怎麼會開玩笑?我人在你這裏,承蒙你不棄,當我朋友;我開你這個玩笑,不就等於開我自己的玩笑?不過話要說明白,弟兄們去了,到地方找不著我的朋友;或者我的朋友不肯給槍,這算是我開玩笑。如果路上出了別的毛病,不能記在我頭上。」

「那當然。」

「還有句話,我先要問清楚,這四個弟兄,見了我的朋友,問起來:『你們四位做啥行當?』他們怎麼說?」

這一下將陳世發問住了,只好反過來請教:「你看呢?」

「照我看,最好說老實話。我在這裏幹什麼,你待我怎麼好。我的朋友心裏就明白了。」

「這樣一來,不會有危險?」

「決不會。我的朋友又不是半吊子,會去報官。」劉不才為了穩妥起見,特別又在信上加了一句:「務必款待來人,千萬秘密。」

有了這樣切實的信,陳世發自然深信不疑。當時便選派了四個人,聚在一起商量了好半天,決定第二天一早動身,這四個人如何走法,怎麼樣利用熟悉地勢的長處,抄小路,走捷徑到上海?陳世發都告訴了劉不才;但有一點,猶成難題。

「去的時候是空手,怎麼樣也混得過去;從上海出來,帶著槍就麻煩了。遇見我們自己人也不要緊;遇見『妖兵』,關卡上怕難過。」

「妖兵」是指官軍。這確是難題;劉不才細想了一下,認為以孫子卿的關係,或者可以幫他們過關,因而答道:「這只有到了上海再說。我的朋友,在上海人頭很熟;去的弟兄不妨老實跟他說,讓他想辦法,護送出境,或者辦得到。」

這一說,陳世發比較寬心了。此時亦無從計議,只有派出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