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大殮之後,由光緒皇后升格而成的皇太后,隨即由永和宮遷入慈寧宮。永和宮位居東六宮偏東之中,在明朝就是最好的內宮之一,曾為崇禎寵妃田貴妃所居。自從慈禧太后挪到寧壽宮以後,光緒皇后為了晨昏定省方便,遷居永和宮。一切佈置,自然與眾不同,尤其是藥房的設備最好。

瑾妃消息靈通,故而捷足先得,緊接著佔了永和宮。

一到慈寧宮,太后第一件事是召見監國攝政王。她已經打算好了,由此刻開始,便得給載灃一個下馬威,好確立自己作為皇太后的地位與權柄,所以見了面,行了禮,不叫他站起來,而且第一句就是:「孩子好不乖!又哭又鬧的。」

載灃一聽愣了,不過還未感覺到事態嚴重,只說:「得皇太后管教!」

「當然!我非管教不可。」太后向旁邊說一聲:「把那兩張單子拿來!」

「喳!」小德張的聲音又亮又脆,隨即呈上兩張素箋。

「給攝政王!」太后拿手一指:「念給我聽聽。」

跪著的載灃,從小德張手裏接過素箋一看,才知道是兩張治喪大臣的名單。於是先念恭辦大行皇帝喪禮的那一張:「禮親王世鐸,睿親王魁斌,喀爾喀親王那彥圖,奉恩鎮國公度支部尚書載澤,大學士世續、那桐,外務部尚書袁世凱,禮部尚書溥良,內務府大臣繼祿、增崇。」

「你再念老佛爺的那張。」

於是載灃又念:「肅親王善耆,順承郡王訥赫勒,都統喀爾沁公博迪蘇,協辦大學士榮慶、鹿傳霖,吏部尚書陸潤庠,內務府大臣奎俊,禮部左侍郎景厚。」

「你看看,給大行皇帝治喪的是十一個人,給老佛爺治喪的是九個人!不但人數少了,身分也差得很多!你是不是存心看低了老佛爺?載灃!」太后直呼其名,臉色鐵青地呵斥:「老佛爺那一點虧待你了?你這樣子報答她,天良何在!」

載灃沒想到身為皇父,職居監國,有此開國以來親藩未有之尊榮,頭一天就受這麼一頓申斥,氣得臉上白中帶青,青中帶紅,恨不得把那頂寶石頂子的暖帽取下來,當面摔在她面前,說一聲:「我不幹了!」

可是,不幹行嗎?這樣一轉念間,不由得氣餒,而太后卻又開口了,這一次語氣緩和得多。

「不是我特意要責備你!你不想想,天下是誰維持下來的?你不尊敬老佛爺,有誰瞧得起你?你監國就跟老佛爺訓政差不多,可是,你自己想想,你能比得上老佛爺嗎?如果你不是處處打著老佛爺的金字招牌,只怕用不了多久,大權就落到老慶的手裏了!」

想想太后的話也不錯。載灃雖非心悅誠服,但氣是平得多了,「如今頭一道上諭已經發了。」他說:「太皇太后的治喪大臣,如果要加,只有加溥偉那班人,掛個名兒,不能辦事。倘或再胡出主意,更為不妙!皇太后看怎麼辦?」

「這件事就算了!另外喪儀上,能夠有給老佛爺盡孝心的地方,再別忽略了!」

「是。」

「你回去吧!」

載灃神色灰敗地回到軍機處。由於大喪連連,大家的神氣都不好,所以沒有想到他是碰了大釘子。只把該發的上諭,拿給他看。

上諭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不過不到時候不能發,這天一大早已發了一批,現在要發的一批,共計六件:一是大行皇帝大殮成服;二是議監國的禮節;三是重大事件由攝政王面奏皇太后請旨;四是議皇帝尊太皇太后、皇太后的禮節;五是外官不必奔喪;六是避諱之例,溥字不避,儀字缺一撇。載灃毫無意見,看過照發。

「如今有幾件事,要請攝政王定奪。第一件是定年號。今上入承大統,為穆宗之子,兼祧大行,這個統緒,必得宣明。我想不如就用宣統二字。」

「宣統,宣統!」載灃念了幾聲:「很響亮嘛!就是他。」

別無異議,張之洞說第二件:「大行的陵寢,至今尚未擇定。應該趕快派人馳往東西陵查勘地勢,繪圖諸旨。」「提到這件事,我有點難過──。」載灃突然頓住不說了。

歷朝皇帝,都在生前自擇陵寢,只有穆宗跟大行皇帝不然。穆宗是年方弱冠,不急於此,誰知禍起不測,另當別論。大行皇帝早露衰象,應該讓他自己選一塊中意的長眠之地,只為慈禧太后從來不提,亦沒有人敢請懿旨,以致到今天尚無葬身之處,載灃不免難過。但話剛出口,想起慈寧宮中所受的訓斥,就不敢往下說了。

大家也都能想得到,他縮口是為了不便批評慈禧太后,因而也就沒有人追問。話歸正傳,只請他派定勘查陵地的人選。

「這得懂風水的才行。」奕劻答說。

鹿傳霖恰好又聽見了這句話,深怕會派他這個苦差,因而趕緊接口:「還得年紀輕一點的,才能翻山越嶺,細細去找。」

「我舉薦兩個人。」世續說道:「一位是倫貝子,一位是陳雨蒼。」

陳雨蒼便是郵傳部尚書陳璧。工部裁撤,一部分營造事業歸郵傳部接管,派他去是很適當的人選。至於溥倫,方在壯年,又略知風水,這個差使亦能勝任。這件事便又算有了著落了。「第三,」張之洞未說之前,先表示意見:「這件事是照例文章,請攝政王從寬處置,就是各省所薦的醫生,跟太醫院的人如何處分?」

「你們看呢?」

「處分該有輕重!」張之洞說:「太醫院的重一點,各省來的輕一點。」

「不管輕重,反正照樣做官當差。」奕劻說道:「一革留,一降留就是了。」

革是革職,降是降級,但都留任,並無大礙,這件事又算定了。

「至於誰該穿孝,派誰奠酒,應由治喪大臣會議請旨。」

「不,不!」載灃接著張之洞的話說:「大行太皇太后母家應該穿孝百日,在大行太后梓宮前奠酒的,要多派親王、貝勒。」載灃接下來又說:「我還想起一件事,上尊諡是怎麼個規矩?」

「列帝加至二十二個字,不得再加。」張之洞說:「列后加至十六個字,不得再加。這是乾隆年間傳下來的定制。」

「那麼,大行太皇太后,現在已經有了幾個字了?」

「攝政王是問大行太皇太后的徽號?」張之洞念了一遍,失聲說道:「糟了!已經有了十六個字!」

「不能再加了嗎?」

「再加就超過字數了。」

「照這麼說,莫非就沒有尊諡了?」載灃大不以為然:「這不像話吧?」

一句話將張之洞問住了。袁世凱便替他解圍地說:「這交禮部議奏好了!」

※※※

慈禧太后尊諡字數多寡的難題,由於一道上諭,迎刃而解。這道上諭是根據載灃的建議而下的,道是「大行太皇太后垂簾訓政,四十餘年,功在宗社,德被生民,所有治喪典禮,允宜格外優隆,以昭尊崇,而申哀悃,著禮部將一切禮節,另行敬謹改擬具奏。」禮部議奏,比照皇帝的喪禮,斟酌改擬。皇帝的尊諡二十二字,既然比照,自然可加,而且加六個字正好。

原來諡法有一定的規矩。后諡第一字必用「孝」字,下一字用賢德貞淑的字樣,末四字的偶數,則必用「天」、「聖」二字。這樣加起來,不多不少,恰好六個。

只是會典所載,適用於后諡的字樣,崇隆切合而又未曾用過,竟找不出來,於是又下一道上諭:「著於會典帝諡字樣內參酌選擇,敬謹恭擬,以重巨典,而伸顯揚。」

這件事有人看得極重,有人看得極輕。看得極輕的是一班少年親貴,見解都差不多:「反正字數跟皇上一樣就行了。字眼上不必去細琢磨,還能用個醜字眼嗎?」

看得極重的,自然是一班詞臣。說帝諡重在末一字如世祖章皇帝、聖祖仁皇帝、世宗憲皇帝、文宗顯皇帝,這章、仁、憲、顯之諡,無不確切不移,一字可以盡其一生。高宗純皇帝、仁宗睿皇帝、宣宗成皇帝、穆宗毅皇帝的純、睿、成、毅等諡,亦有因時論勢,或者有所諱言,出以曲筆的苦心在內。至於后諡,重在第二字,慈禧太后垂簾四十年,蓋棺論定,用一字涵蓋,能不格外慎重?

這樣的一件大事,自然是宰相之任,上諭中亦指示「著內閣各部院衙門,會同敬謹擬奏以聞」,即是交付廷議,理當由大學士主持。不過廷議是表面文章,出主意的還須靠一班通人。所以張之洞跟孫家鼐商量,開了一張名單,漢人是協辦大學士鹿傳霖、陸潤庠,南書房翰林朱益藩、吳士鑒、鄭沅、袁勵准,京師大學堂總監督劉廷琛,以及翰林出身的丞參、唐文治、汪榮寶等人,旗人只邀了三個:大學士世續,協辦大學士學部尚書榮慶、禮部尚書溥良。

由於國有大喪,禁止筵宴,張之洞命會賢堂備了兩桌素飯,亦不設酒,草草餐畢,喝茶開議。

「大行太皇太后一生,史冊罕睹。」張之洞說:「自古垂簾的賢后,莫過於宋朝元祐年間宣仁太后,然而臨朝時間不長,也沒有什麼大憂患。我面承大行太皇太后末命,諄諄以後人『說公道話』見囑。我輩今日所議雖只一字,關係重大,總要勿為千秋史評所譏才好。」

沉默片刻,禮部尚書溥良職責所在,不能不表示意見:「上諭雖說在帝諡字樣中選用,其實合於皇太后身分的也不多。譬如文武神聖,至大中正等等字樣,似乎都不合適。」

「那麼合適的呢?」榮慶接口:「不妨先列出來,逐字斟酌。」

「這話不錯!」孫家鼐附議:「這樣雖費點事,倒是最妥當的辦法。」

「其實,」鹿傳霖突如其來地說:「聖字很可用。宋朝垂簾的太后,諡必用聖,只有章肅明獻劉后例外,那是因為李宸妃的緣故,另當別論。」

「滋軒此議甚是!」世續正好賣弄他肚子裏那點墨水:「我記得《貴耳集》中談過,議論甚正。」

「是,議論甚正。」唐文治接口:「奈孝聖憲皇后何?」

原來據說是高宗生母的鈕鈷祿氏,諡法便是「孝聖」。唐文治的聲音不高,鹿傳霖不曾聽見,世續卻大為掃興,緊閉著嘴不作聲。

「如何?」鹿傳霖不明究竟,還在得意洋洋地高聲問道:

「孝聖之聖,亦猶聖祖之聖。雍正初元──。」

他的議論還剛開端,坐在他身旁的陸潤庠歪過身子去,湊在他耳朵邊,大聲提醒,蘇州人撇京腔,除非像說書的用虛飄的假嗓子,不然就說不響,所以陸潤庠拿手掌遮在唇上,用蘇州話說道:「有過格哉!喏,乾隆的親娘、孝聖憲皇后!」

鹿傳霖做過江蘇巡撫,庚子年自蘇州勤王北上,所以吳儂軟語,亦能解意,聽得陸潤庠的話,臉色也就跟世續一樣了。

於是取來一本會典,翻到敘「內閣」這一卷,關於「諡法」一條中載明:「凡諡法,各考其義而著於冊」,共上中下三冊,總名《鴻稱通用》。每冊卷數不同,下冊只一卷,「群臣賜諡者得用之」,共七十一字。中冊兩卷,上卷「以諡妃嬪」,共四十一字,下卷「以諡王」,共七十五字。上冊便歸帝后專用,「上冊之上,列聖廟號取焉」,共四十四字;「上冊之中,列聖尊諡取焉」,共七十一字;「上冊之下,列後尊諡取焉」,共四十九字。這些字樣,在會典中都有記載,如今為慈禧太后上諡,須在上冊中卷中選用。

上冊之中雖有七十一字,但適合慈禧太后的並不多。因為雖用帝諡,究竟是后,太剛勁的字面不能用,如果能用,不妨諡武。平洪楊、平捻軍都是她垂簾時候的事,「克定禍亂曰武」,在她亦足當之無愧的。其次,如純、宜、成。哲等字,雖亦可用,犯了列帝的尊諡或廟號,自然避免。因此,逐字斟酌,初選只得十個字,由吳士鑒提筆,寫在一張素箋上,送給並坐在上的孫家鼐、張之洞看。

「香濤,你念吧!」孫家鼐說:「念完了公議,十中選三,再交廷議,就一定允當了。」

於是張之洞念道:「『任賢致遠曰明;聰明睿哲曰獻。』獻字不好!」他說了這一句,接著又念:「沈幾燭隱曰淵;空安中外曰定;裕以安民曰寧;柔德安眾曰靖;威儀悉備曰欽──。」

下面還有三個字,張之洞就不念了,眼向上望,口中唸唸有詞,顯然的,他是在推敲這個「欽」字。

「先拿不用的去掉。」孫家鼐說:「我也覺得『獻』字不好!凡列朝末代帝后的諡法、廟號,務須避忌。」

「宋欽宗不算末代之君吧?」張之洞脫口便問。

「不算!」世續答說:「欽宗有弟接位,而且還有南宋。怎麼能說是末代之君?」

「說得是!」張之洞招招手,「勞駕,那位拿會典我看看!」

這部會典的字極小,張之洞拿掛在衣襟上的放大鏡照著,好不容易才找到「欽」字的說明,一面看,一面點頭,是很滿意的神情。

「我看不用十中選三了,十中選用,唯欽字為不可易!」他提高了聲音說:「各位請看:『威儀悉備曰欽;夙夜祗畏曰欽;敬慎萬幾曰欽。』垂簾聽政,雖后而帝,自是『威儀悉備』,而『夙夜祗畏;敬慎萬幾』,正見得大行太皇太后,亦知垂簾非祖制,迫於情勢,不得已而為之,故而戒慎恐懼如此!」張之洞越講越得意,拍手頓足地笑著說「妙啊!這個欽字,天造地設,彷彿早就為慈聖預備好了!」

一時眼淚鼻涕,無法自禁,沾得白中帶黃的鬍子上,亮晶晶發光,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已成灰色手絹擦眼擦鼻子,搞得一塌糊塗,惹得下坐諸人,都忍不住想笑。

於是吳士鑒開玩笑似的附和:「中堂,還有妙的嘍!」他用一口杭州話說:「后諡中也有欽字:『威儀悉備曰欽,神明儼翼曰欽!』神明儼翼,豈非形容入妙?」

「是啊!」張之洞一點不覺得他有開玩笑的意味,很鄭重地問孫家鼐:「欽字如何?萬不可易吧!」

他已說了萬不可易,孫家鼐還能說什麼?點點頭不答。

「好是好!可惜,犯重了!」鹿傳霖說:「徽號中有個欽字了。」

「這倒不要緊!」這一次世續的腦筋比鹿傳霖來得清楚:

「孝聖憲皇后的尊諡中,不有兩個『聖』字嗎?」

「這一說,更無疑義。」張之洞說:「咱們再擬最後四個字!」

最後四字,實際上只擬兩字,因為天、聖二字是現成的。大致「天」字指先帝,「聖」字指當今皇帝,所以太后的尊諡,用此四字,必得在「相夫教子」這句話中去揣摩,可以不受《鴻稱通用》的限制。

「這四個字雖是照例文章,其實大有講究。」張之洞又發議論了:「『天』上一字,要切太后的身分;『聖』上一字,要能表明跟今上的關係。譬如孝靜成皇后,用『弼天撫聖』四字,就是一個好例子。」

原來文宗的生母孝全成皇后,初封全嬪,逐步晉封,成為繼后,至道光二十年,以三十三歲的盛年,忽然暴崩,傳說是婆媳不和,皇后之死,出於自盡。其時文宗年方十歲,由皇六子恭王的生母靜貴妃所撫養,晉為皇貴妃,卻不曾像孝全皇后那樣,正位中宮,據說亦因宣宗痛孝全死於非命,所以不再立后。

道光三十年正月,宣宗崩逝,遺旨封皇六子為恭親王。文宗即位,尊皇貴妃為皇考康慈皇貴太妃,居壽康宮。皇貴太妃大為失望,因為她本來可望繼位為皇后,只以宣宗對孝全皇后有那麼一般隱痛,以致受屈。如今她不能正位的障礙已不存在,而文宗又該報答撫養之恩,尊之為皇太后,情理允當,而於禮亦無不合,而居然如此,豈不令人寒心。

據說文宗與比他小一歲的恭王,原有心病,不肯尊養母為太后,多少有些意氣在內。這樣到了咸豐五年,皇貴太妃身染沉痾,一天,文宗去探病,迎面遇見恭王自內而出,便問病勢如何?恭王跪奏,且泣且言,道是病已不救,看樣子是要等有了封號,才會嚥氣。

已經貴為皇貴太妃,再有封號,當然是尊為皇太后。文宗一時還沒有工夫考慮,只「哦,哦」地應聲,示意聽到了。而恭王卻起了誤會,將未置可否的表示,錯誤為已經允許,他這時是「首揆」,一回到軍機處,便傳旨預備尊封的禮節。

及至禮部具奏,文宗大為惱怒,不過他亦很理智,知道決不能拒絕,否則在病中的皇貴太妃,受此刺激,立刻就會斷氣。因而准奏,尊養母為「康慈皇太后」,這是七月初一的事,隔了八天,康慈皇太后駕崩。

這下,文宗沒有顧忌了。他自己雖仍照儀禮,持服百日,但禮部所奏康慈皇太后喪儀,則大加刪減。最重要的是兩點:

一是不祔廟;二是不繫宣宗諡。

不祔廟是神主不入太廟。太廟是極嚴肅的禁地,有無這位太后的神主,誰也看不到,但不繫帝諡,則天下共知,這位太后不是「正牌」。宣宗尊諡末一字為「成」,所以皇太后應稱「成皇后」。康慈太后的尊諡為「孝靜康慈弼天輔聖皇后」,並無成字。這在明朝有此規矩,皇帝的生母為妃嬪,如果及身而見親子即位,則母以子貴,自然被尊為皇太后,倘或死在親子即位以前,則追尊為后,但不繫帝諡,以別嫡庶。文宗的用意在此,卻不肯擔承薄情的名聲,凡此減損喪儀,都託詞是太后的遺命。

兄弟猜嫌的跡象,不止於此,十一天以後,文宗以「辦理皇太后喪議疏略」為由,命恭王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本來親如一母所生,至此,文宗拿恭王跟所有的弟弟一樣看待了。

及至辛酉政變成功,穆宗即位不久,為了報答恭王的功勞,孝靜太后才得祔廟繫帝諡,稱為「孝靜成皇后」。

「孝靜的尊諡,那時加了一個『成』字以外,還改了一個字。」張之洞說:「原來是『弼天輔聖』輔者輔助,有保母之意,有人跟恭王獻議,要改為安撫的撫。這樣一來,孝靜的身分,就大不相同了!文宗亦確為孝靜所撫養,不悖事實,這個字實在改得好!由此可見,議諡的學問大得很,你們好好推敲吧!」

交代完了,與孫家鼐相偕離座,接著,世續、鹿傳霖與陸潤庠等人,亦一個接一個地走了。議諡是內閣的公事,但禮部尚書總司其成,所以溥良接替張之洞主持其事,聚訟紛紜,只擬定了兩個字「興聖」。實際還只是一個「興」字,「天」字上面那個字,尚無著落。

※※※

好在上尊諡為時尚早,盡不妨從容商議。而有兩件事,卻必得早早定奪,一是登極之期,二是攝政王的禮節。

登極要選吉期,欽天監具奏:「十一月初九日辛卯,午初初刻舉行登極頒詔巨典,上上大吉。」由禮部照例預備,並無困難,難的是攝政王的禮節。

清朝有過攝政王。但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時隔兩百餘年,猶有諱言之勢。因為順治初年關於攝政王多爾袞跋扈不臣的傳說甚多,甚至還牽涉到孝莊太后。「太后下嫁」雖已證明並無其事。但盛年的孝莊太后,「春花秋月,悄然不怡」卻未盡子虛,多爾袞常到「皇宮內院」,更見之於煌煌上諭,說起來總是醜聞,不提為妙。

就因為有多爾袞前車之鑒,所以議攝政王的禮節,有兩個難題,一個是載灃的身分,究竟是無形中的太上皇,還是皇帝的化身?

在順治初年,皇帝稱攝政王為「皇父」,上諭之外,另有「攝政王諭」,都是無形中太上皇的身分。而且多爾袞與世祖是叔侄,載灃與「今上」卻是嫡親的父子,倘或制禮不周,載灃比多爾袞更容易成為太上皇。

因此,大學堂監督劉廷琛一馬當先,第一個上條陳,開宗明義就說,監國攝政王的禮節「首重表明代皇上主持國政,自足以別嫌疑、定猶豫」。後面又解釋「代朕主持國政」一語,「是監國攝政王所辦之事,即皇上之事,所發之言,即皇上之言。應請自綸音外,監國攝政王別無命令逮下,內外臣工自章奏外,不得另有啟請。」

這個說法,變成攝政王就是皇帝,二合為一,看起來權柄極大,但比皇帝是皇帝、攝政王是攝政王,一分為二的流弊要少得多。因為皇帝上有太后,下有軍機大臣,並不能任性妄為,臣下亦不得別開亂政之路。所以劉廷琛的這個看法,很快地為大家所接受了。

可是,另一看法,卻頗有疑問。他說:「順治初攝政王以信符奏請不便,收藏邸第,其時辦事,蓋多在府中。今按:國事朝旨,豈可於私邸行之?唯一日萬幾,監國攝政王代皇上裁定,若每日入值,不惟力不給、勢不便,且體制不肅,非所以尊朝廷,機要不秘,亦恐或滋流弊。皇上沖齡典學,尤賴隨時護視,以端聖蒙。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為監國攝政王居處之所,俟皇上親政時,仍出居邸第。臣嘗恭考高宗純皇帝御批通鑒,論旁支承大統者,可迎本生父母奉養宮禁,是天子本生父母,權住宮禁,高宗不以為嫌。祖訓煌煌,正可為今日議禮之據。監國攝政王奉遺命代皇上行政,尤無所謂嫌也。」

他的條陳共是四條,前三條都說得很好,最後這一條卻壞了。太后得知其事,很不高興,將載灃找了去問道:「有人主張讓你們夫婦搬進宮來住。有這話沒有?」

「有的。」載灃答說:「是大學堂的監督劉廷琛,他說,是高宗這麼說過的。」

「拿他的原摺子來我看!」

載灃答應著退了下來,立刻將原摺子送到慈寧宮,太后尚無表示,小德張在旁邊指手畫腳地說「那好!醇王福晉一搬進來,那就跟老佛爺一樣了!本來嘛,『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醇王抓權,大家自然把醇王福晉捧得跟鳳凰似的了!」

太后一聽,勃然色變。她本來只是在考慮叔嫂之嫌,如今小德張一提醒,再不必考慮,立刻又傳懿旨:「召攝政王面請大事!」

慈寧宮地方很大,太后又住在偏西,從軍機去走個來回,很費氣力。載灃喘息未定,忽又奉召,頗有疲於奔命之苦。心裏在想:劉廷琛的話不錯!應該住到宮裏來,才可以少受些累。

因此,當太后發問,所謂「應請擇視事偏殿近處,為攝政王居處之所」,應該是在那一處?載灃竟真去尋思了。

這一來,太后更為惱怒,因為載灃如果沒有住進宮來的意思,一句話就可以回答:那一處也不合適。劉廷琛的主意行不通。不是如此回答,便見得他是真的在考慮,應該住那一處。

「歷來皇上視事的偏殿,都在養心殿,你打算住養心殿後面的隨安室、三希堂、無倦齋、還是嘉順皇后住過的梅塢?」

受了一頓申斥的載灃,氣無所出,遷怒到劉廷琛頭上,他記得有個規矩,大喪十五日內不准奏事,命人一查,果有此例,於是以監國攝政王的身分,決定降旨申斥。

「王爺,」張之洞勸道:「攝政王的禮節,原曾降旨,命內閣各部院會議具奏,臣下應詔陳言,話說得早了點,似乎不宜處分。」

「怎麼?」載灃脫口問道:「莫非我連申斥一個人的權利都沒有?」

這樣說法,便是不可理喻了。張之洞默然而退,奕劻便說:「話不過說得早了一點,可沒有說錯,更不能說他不能說,原折應該交下去,併案處理。」

這一次是載灃不作聲,當然是默認言之有理。於是「達拉密」擬了兩道上諭,一道是:「國家現遭大事,尚未逾十五日,照例不應奏事,乃該大學堂監督劉廷琛,於本日遽行呈遞封奏,殊屬不合,著傳旨申斥。」另一道是:「劉廷琛奏陳監國攝政王禮制事宜,著交內閣各部院衙門並案會議具奏。」

上諭到了張之洞手裏,想起一件事,決定要跟載灃爭一爭,當時便向世續說道:「伯軒,有個陋習,我想趁此機會革除了它。走,走,一起見攝政王去。」

「香濤,」世續勸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不算多事,你一定也贊成。」

「那是什麼事呢?」

「傳旨申斥的陋習。」張之洞說:「攝政王怕還不知道,要你跟他解釋。」

載灃就坐在裏屋。張之洞與世續交談時,他已約略有所聞,所以等他們一進去,先就說道:「傳旨申斥的規矩我知道,是派太監去申斥。」

「王爺可知道,這是個美差?」

「美差?」載灃詫異:「莫非還有好處嗎?」

「是的!有好處。」世續接口說道:「受申斥的人,照例要給奉旨申斥的太監一個紅包,聽說是有規矩的,預先講好了沒事,跑去說一聲:『奉旨申斥!』喝喝茶就走了。倘或不照規矩送,或者送得不夠數,受申斥的主兒,那可就慘了!」

「怎麼呢?」

「無非張嘴亂罵,什麼難聽的話都有!會罵的能連著罵個把鐘頭不停嘴,真能罵得跪在那兒的人,當場昏厥。」

「是不是?王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張之洞說:「劉廷琛身為大學堂總監督,多士表率,師道尊嚴,如今名為傳旨申斥,實則受辱於閹人,何堪再為師表?就不說劉廷琛,其他奉旨申斥的,大小都是朝廷的命官,無端受辱,斯文掃地,豈朝廷親賢養士之道。王爺受大行太皇太后付託之重,天下臣民,屬望甚殷,革故鼎新,與民更始,大可從小處著手。似此陋習,請王爺宣示,斷然革除。」

「怎麼革法?」

「傳旨申斥,既已見於上諭,便是申斥過了,不必再派太監去胡鬧。」

載灃考慮了一下,終於點點頭說:「革掉也好!」

這雖是一件小事,但正反雙方都頗重視。在張之洞以為這是裁抑宦官之始,防微杜漸,自覺無愧於顧命老臣,在太監則以為是載灃的「下馬威」,有意跟深宮作對。尤其是小德張,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主子瞧瞧,不就管到宮裏來了嗎?如果老佛爺在,他那兒敢!」

光緒皇后從升格為太后,一切皆以作為她的姑母而為婆婆的慈禧太后為法。本來時異勢遷,她的才具亦遠遜於慈禧,根本不能學,也學不像。不過,載灃較之當年的老恭王,亦猶太后與慈禧之不能相比,所以在短短的期間內,多少已建立了太后的權威。這因為小德張替她出主意,抓住了載灃一個弱點:他不會用腦筋,稍為麻煩些的事,便想不透徹,他又不會說話,稍為複雜些的事,便說不清楚。因而就格外怕事。抓住他這些弱點,制他很容易,只要把很簡單的一件事繞兩個彎弄得很複雜,然後故意跟他找麻煩,就無有不「豎白旗」的了。

於是為了革除由太監「當面傳旨」申斥一事,太后又把他找了去問。

「這是誰的主意?」

「張之洞的主意,世續也幫著他說。」

「他們怎麼說來著?」太后緊釘著問。

張之洞的那篇大道理,載灃已記不太清楚,就能記得清楚,也無法轉述,想了一下答說:「他們說傳旨申斥的太監,罵得太凶了,怕人受不了。」

「受不了,不會好好當差,別犯錯嗎?」太后又說:「就是要罵,才會改。」

「是啊!」載灃脫口附和。

「既然你也知道該罵,怎麼又聽張之洞的話呢?」

這一問將載灃問得張口結舌,無以為答,而且頗為困惑。當時覺得張之洞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而如今太后的話,似乎亦很有道理,那麼究竟是誰錯了呢?

「你說個道理我聽,明知道人家的話錯了,何以又聽了進去。」

「他,他也是軍機大臣嘛!」

「哼!」太后冷笑著問:「他是軍機大臣,你呢,你不是監國攝政王嗎?」

載灃又沒有話說了,只問:「太后還有什麼吩咐?」

「我要跟你說清楚,老佛爺遺命,大事要先問我。你也別忘了,我是皇太后!老佛爺在日,是怎麼個情形,你是親眼得見的,我雖沒有老佛爺那份威望、能耐,可是你也得還我一個皇太后的規矩!宮裏的事,你得問我,太監不守規矩,你告訴我,有些事讓內務府大臣直接跟我回,你很可以省點兒心,多照料照料外頭!」

載灃不覺得他監國攝政王的權柄,已被侵削,欣然答說:

「是,是!就這麼說,就這麼說!」

※※※

帝后大殮之後,奉安之前,梓宮照例要由大內移到停靈待葬之處,名為「暫安」。

暫安之處名為「觀德殿」。──出神武門,經北池子過橋,有道與神武門相對的大門,名為北上門,進門就是景山,一名萬歲山,明朝稱為煤山,思宗殉國,即在此處。這座山周圍二里有餘,共有五峰,形如筆架,山不高,中峰亦不過十一丈餘。山後為形制如太廟的壽皇殿,供奉列代御容,殿東為永思殿,又東即為觀德殿。

觀德殿只能供奉一座梓宮,而乾清宮西暖閣與寧壽宮皇極殿,兩處停靈,應該那座梓宮奉移觀德殿?

此事不大亦不小,意見不一,有人以為母在子先,理當慈禧太后先移觀德殿;有人則以為乾清宮為天子正寢,不宜久停梓宮。論道理,似乎後者為是,所以附議的人比較多。

但太后卻主張皇極殿的梓宮,先移觀德殿,她的理由是,定東陵早已修築完好,必是大行太皇太后奉安在先。這個說法,初聽不錯,細想不然,因為東陵、西陵亦皆有停靈的暫安殿,梓宮在觀德殿過了百日,即須移到陵上,與何時入土,並無關係。

只是太后堅持,載灃無法以言詞挽回,而軍機又不能請見太后,待載灃細說理由,似乎只有遵「慈命」辦理了。

就在上諭將頒的前一天,李蓮英到慈寧宮求見太后。從兩宮自西安迴鑾以後,他的聲光便漸不如前,如今冰山已倒,勢力不但不敵崔玉貴,而且連小德張都比不上。可是太后卻仍不敢對他輕視,立即傳見。

等行了禮,太后吩咐小德張:「給諳達一張小凳子!」

這「優禮老臣」的手法,她是跟慈禧太后學的。果然,李蓮英頗為感動,尤其是她跟大行皇帝在日一樣,稱之為「諸達」,使他覺得她跟先帝畢竟還有夫婦之情。對她的反感,因而減少了很多。

「日子真快,轉眼二十七天就快滿了!」太后眼圈紅紅地:

「這二十來天,我也不知道如何過來的!」

「請主子別傷心,千萬保重!萬歲爺太小,全靠主子操勞保護。」李蓮英緊接著說:「奴才今天來見主子,有件事求主子!」說著,從小凳子上起身復又跪下。

「起來,起來!還是坐著說好了。」

李蓮英起是起來,卻垂手站著回奏:「奴才聽說要拿老佛爺的靈柩,移到景山。不知道可有這話?」

太后在想,提到此事,他下跪相求,不知道求的什麼?且把話說活動些,因而答道:「還沒有定規。」

「若是還沒有定規,奴才求主子,仍舊讓老佛爺暫安在寧壽宮。」李蓮英的聲音在嘶啞中有些哽咽:「奴才伺候老佛爺三十二年,等伺候到陵上,奴才得求主子開恩,放奴才回去。這也沒有多少日子了!求主子讓奴才能在老佛爺跟前多盡點兒心。如果一移到景山,那裏地方小,除了奴才,老佛爺平時使喚慣了的人,沒法兒都跟了去,再說,老佛爺要什麼沒有什麼!只怕主子心也不安。」

太后聽說,李蓮英在皇極殿照料几筵,除了喪儀上的規矩以外,完全照慈禧太后生前一樣,每天寅卯之間,進一碗燕窩粥,然後喚宮女打洗臉水,開梳頭匣子,還進首飾箱,彷彿慈禧太后自己會挑,這天插什麼簪子,戴什麼戒指。至於早膳、晚膳,一樣是揀慈禧太后生前喜愛的餚饌上供,供完了還喊一聲:「老佛爺繞彎兒去囉!」這時走廊上若是有人,就得趕緊避開,跟慈禧太后生前,每天膳後一面剔牙,一面散步消食的規矩無異。

先還以為傳話的人過甚其詞,如今聽李蓮英的話,才知道他真是當「老佛爺」還住在寧壽宮。這不跟發了神經一樣?再想想慈禧太后生前對他寵信數十年,亦無怪乎他會如此。

一時感動,也是一時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可以拒絕,太后只能點點頭說:「好吧!就讓皇上的靈柩,先移觀德殿好了。」

「是!」李蓮英接著問:「奴才是不是把主子的話,馬上傳給五爺?」

「五爺」是指載灃,太后答說:「對了!你傳話給五爺好了。」

等李蓮英一退出去,小德張埋怨太后:「主子怎麼就聽他胡說?他那裏是什麼孝順老佛爺?是霸佔著寧壽宮不肯讓出來,不知道安著什麼心?奴才看,這件事要糟!」

「如今可也沒法子了。」太后又說:「不過,我想他也不敢胡來!你多派人稽查就是。」

「奴才當然要多派人稽查。」

從這天起,小德張以太后的名義,通知內務府,入夜格外多派護軍巡查,不但大行太皇太后的梓宮,要嚴密保護,冷僻之處,更應留心,以防意外。

這情形傳到李蓮英耳中,他冷笑著說:「小德張想把老佛爺的靈柩請走,他好來掘藏?我偏不叫他遂心。外頭傳說,老佛爺的私房有三千萬銀子,一半埋在長春宮,一半埋在寧壽宮,這話真假我不說,讓他去猜,讓他去想,想得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吃不下飯,自己把自己一條小命折騰完了,我才稱心!」

※※※

十一月初九,極冷的天氣,但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有資格著貂皮褂或穿其他「大毛」的,也仍然是一襲青布老羊皮袍,貂帽當然也不能戴,因為大喪還在二十七日之內。

登極的吉時是「午初初刻」,也就是午前十一點一刻。到了十點鐘一過,群臣絡繹而至,方在排班之際,宮內的儀式已經開始了。

王嬤嬤已經哄了好半天了:「今兒是老爺子大喜的日子,可不興哭噢!」小皇帝總算聽話,乖乖地讓王嬤嬤替他在青布絲棉袍上,罩上一件白布衫,然後抱到慈寧宮來,交了給攝政王。

照理部斟酌成例擬訂的登極儀式,由攝政王抱著皇帝,先到兩天前奉移到觀德殿的大行皇帝梓宮之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祗告受命。當然,所謂三跪九叩,只是做個樣子而已。

接下來便是朝太后。先在便殿中換禮服,特製小朝服,上衣下裳,前後左右,用金絲繡得有二十七條龍,外加日月星辰,黼黻藻火,五色雲頭,八寶立水。穿在身上,既不平整,更不服貼,難受極了。

更受不了的是那頂小朝冠,頂戴共有三層,每層一座金龍托子,上承一粒東珠。小皇帝戴在頭上,沉重的頭都抬不起來,而且黑狐的帽簷,其暖異常,更戴不住,雙手亂抓,非取下來不可。攝政王怕他不遂所願,會哭會鬧,只好替他拿下來,不過作了聲明:「回頭行禮時,還得戴上。」

到了慈寧宮,由於有王嬤嬤的照應,倒是蠻像個樣子地行完了禮。太后、攝政王、王嬤嬤都鬆了口氣。

這就要到外廷去受賀了。仍然是由攝政王抱著,坐轎子出了乾清門,先到中和殿,由攝政王扶著,坐上寶座,受以恭王溥偉為首的領侍衛內大臣等人的朝賀。皇族中誰跟皇帝親近,或者皇帝願意親近誰,便在此時,可見端倪。

這一陣折騰,小皇帝已有些不耐煩了。緊跟著轉往太和殿,正式舉行登極大典。

名為大典,實在簡單得很。因為凡是登極,皆在大喪熱孝之中,所以丹陛大樂雖設而不奏,百官賀表雖具而不讀,只是皇帝升殿受禮而已。

據說大內在明成祖營建之始,規制務極尊崇,以整個京城地勢而論,太和殿是最高的,而太和殿中,又以寶座為最高,由此平視,一直可以望到前門以外。

小皇帝當然沒有那麼好的眼力。攝政王將他抱上寶座,自己單腿跪地,在右側用雙手將他扶住。那頂要命的朝冠,壓的小皇帝又重又熱,望到丹陛下,品級山前黑壓壓一片人頭,看得頭昏眼花,猛不防淨鞭一抽,將他嚇得哆嗦,哭聲可再也止不住了。

「我不要,我不要!」小皇帝在寶座上大哭大鬧,「我不愛這兒,我不愛這兒!」

朝儀整肅,連聲咳嗽的聲音都聽不見,所以越覺得小皇帝的哭聲喊聲,氣勢驚人。攝政王急得滿頭大汗,唯有盡力安撫!

「別哭,別哭!一會兒就完,一會兒就完!」

他的聲音也很大,殿外雖聽不見,殿內執事的王公大臣卻無不聽得清清楚楚。心裏都在說:剛當皇帝,怎麼「一會兒就完」,大是不祥之兆!

除了登極大典之外,緊接著還有很重要的三項儀禮,第一項是為大行皇帝上尊諡,「同天崇大中至正經文緯武仁孝睿智端儉寬勤景皇帝」,廟號「德宗」。陵寢擇地在西陵金龍峪,定名「崇陵」。

第二項是為慈禧太后加尊諡,如張之洞所主張的,首用「孝欽」,末四字是「配天興聖」。為了這個「配」字,儼然與文宗敵禮,地位已在文宗元后孝德、繼後孝貞以上,頗有人不以為然,但只是私下竊議,沒有人敢公然抗言。

第三項是為兼祧母后上徽號,稱為「隆裕皇太后」。此外穆宗與德宗的妃嬪,亦都晉封,穆宗瑜貴妃被尊封為「皇考瑜皇貴妃」;珣貴妃被尊封為「皇考珣皇貴妃」;晉妃被尊封為「皇孝晉貴妃」;德宗的瑾妃,自然亦被尊封為「皇考瑾貴妃」。

※※※

載灃的嚴重失態,成了京裏最流行的話,許多人相信,這是清祚不永的預兆,因而助長了各種流言,而為人談得最多的是袁世凱。

幾乎是在頒哀詔的同時,京中便盛傳攝政王為兄報仇,已將袁世凱秘密處死,因此,由奕劻設計,利用攝政王會晤各國駐華公使的機會,讓袁世凱陪同出席,藉以闢謠。但是效用不大,處死之說,固以不攻自破,卻另有一種說法:袁世凱如能得保首領,便算上上大吉,革職查辦是遲早間事。

想倒袁的人很不少。皇帝駕崩,保皇黨首先發難,康有為、梁啟超師弟,通電海內外說兩宮禍變,袁世凱為罪魁禍首,請朝廷即誅賊臣,以伸公憤。並指光緒之崩,出於袁世凱的毒手。康有為又跟人說:汪人燮在倫敦曾親口告訴他,袁世凱曾以三萬銀子運動力鈞,在為皇帝請脈時,伺機下毒,力鈞大駭,多方設法辭差出京躲禍。

這種駭人聽聞的攻擊與傳說,在朝廷並未引起反感,因為說皇帝被毒死這句話,根本就是忌諱。而保皇黨所倚恃為倒袁主將的肅王善耆,深知內幕,不以為皇帝之崩,袁世凱應該負責,因而遲遲未有行動。

其實,善耆的勢力並不足以倒袁,他必須聯絡載澤,而載澤的主要目標是倒慶。乘機而起的是盛宣懷,他早就在走載澤的路子了,不過志在郵傳部尚書,所以要倒的是陳璧,而陳璧倚鐵路總局長梁土詒如左右手,此人為盛宣懷的第一號死對頭,是故倒陳又必須倒梁。

由於情勢複雜,若說謀定後動,便不是三、五天的事。因此,袁世凱一時不會動搖,暗中盤算,只要唐紹儀訪美有成,足為奧援。

原來一度因為美國排華而生了裂痕的中美邦交,復趨和好,而且美國決定退還一部分庚子賠款,充作中國派遣留美學生的經費。朝廷為報答美國的好意,將於六月間派奉天巡撫唐紹儀為專使,並加尚書銜,訪美致謝。這是表面文章,實際上袁世凱已奏准慈禧太后,決定在外交上親美,希望能夠借到巨額美款,收回東三省的鐵路,同時締結中美德三國同盟。唐紹儀赴美,即銜有此兩大使命,此外並兼充考察財政大臣,分赴各國相機談判免釐金、加關稅的條約。

照袁世凱的想法,唐紹儀赴美談判的兩大任務,如有成功的希望,他的地位便如磐石之安,將來總理大臣一席,非我莫屬。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從設立總理衙門,辦洋務以來,人與外交便是離不開的,既然袁世凱主張親美外交,則只要美國一日親華,袁世凱即一日不會失權。否則,朝廷就會視如親美外交的破裂,萬萬不肯出此。

可惜,唐紹儀動身得晚了,等他九月十七日到達東京時,日本的特使高平早著先鞭,已在華盛頓與美國國務卿開始談判在華利益。及至唐紹儀由東京坐郵船到美國西海岸途中,接到兩宮先後駕崩的消息,從輪船上一上岸,有個北京來的電報在等他:唐紹儀應改名為唐紹怡,因為儀字犯了新帝之諱。

雖在旅美途中亦須遵禮成服。服制中有一項嚴格的規定,百日內不得剃髮,連帶亦就不能剃鬚,所以唐紹怡上岸時,已是于思滿面。及至換乘橫貫美國大陸的火車,抵達華盛頓,來迎接的美國禮賓官員,大為駭異,中國派來的外交官,首如飛蓬,青布舊袍,何以如此狼狽?唐紹怡攬鏡自顧,亦覺得是一副從未有過的倒霉相!

果然倒霉,就在他到達的那天,日本與美國換文,聲明維持中國獨立,保全中國領土,機會均等,維持現狀。最後這兩點,否定了美國借款給中國,收回東三省鐵路的可能性,同時因為中國政局起了變化,美國亦不願作任何進一步的談判。不過唐紹怡還見到了美國總統,袁世凱認為希望未絕,猶有可為。

在唐紹怡,也覺得萬里迢迢,空手而歸,未免難以為情,所以很想臨時抓個題目,達成協議,多少亦算是一種成就。於是有人建議,中美既然有進一步修好之議,則兩國使節的地位,不防提高,將公使升格為大使。唐紹怡頗以為然,向美國政府私下試探,所得到的反應很好,唐紹怡便即密電外務部,請示其事。

這時辦理大喪已告一段落,朝局正在醞釀變動之中,載灃周圍已出現了一個「智囊團」,以載澤為首,載灃的幼弟載濤亦頗喜進言,每天下午在北府中聚會,信口縱談,慢慢談出了結果,決定要辦兩件大事。

一件是載澤所主張,全國的財權,統歸中樞掌握,換句話說,就是歸度支部全權調度。這件事從甲午以後,就在進行,但各省督撫,沒有一個人願意支持,所以成效不彰。載澤認為當初阻力叢生,是因為有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這班勢力根深蒂固,連慈禧太后亦不能不假以詞色的重臣在,如今督撫的資格,遠不如前,而且新帝登極,應行新政,名正言順,不會有人敢出頭反對。

這話聽來很有道理,載灃同意了。不過照載澤的計劃,設立各省清理財政處,先得擬訂一套清理的辦法,而且地方情形不同,收支有多有寡,一套簡單的辦法,未必盡皆適用。總之,茲事體大,必須謀定後動,無須急在一時。

另一件是載濤所提出,而出於日本士官出身的良弼的建議,練一支禁衛軍,作為收兵權的開始。這話在載灃,更是搔著了癢處,因為他到德國去謝罪時,德皇向他說過,皇室要保持政權,必須先掌握兵權。載灃對這一忠告,印象極深,是故載濤一提到此,他便有深獲我心之感。

於是載灃轉告良弼,擬了初步的計劃,十二月初便下了上諭:設立禁衛軍,專歸監國攝政王統轄調遣。並派貝勒載濤、毓朗、陸軍部尚書鐵良充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

也不過剛有個名目,載灃便有了錯覺,自以為雄兵在握,有恃無恐,自然而然地說話的聲音也高了,下決斷也快了。從表面上看,不再像從前那種優柔寡斷的樣子。

但是,召見軍機辦事,並不因為他比以前來得神氣,事情就會變得順手。談到清理財政,袁世凱講了許多督撫的苦衷,談到練禁衛軍,以他的經驗,更會有許多令人掃興洩氣的話。於是「袁世凱早就該殺」的話,便在北府的上房中,時有所聞了。

※※※

唐紹怡的電報送到攝政王那裏,他不明白公使與大使的區別,卻又不問軍機大臣,只批了個交陸軍部查明具奏。

何以不交外務部而交陸軍部,誰也不明白載灃的用意,有人說,這表示他最信任、最重視陸軍部,而不信任外務部。這話亦不盡然,載灃最信任、最重視的是度支部。

※※※

練兵先須籌餉,新政非錢莫辦,度支部的職責更見重要,而載澤的權柄亦就更大,氣焰亦就更高了!

「理財,我有辦法!不過,你得聽老大哥的!」載澤對載灃說:「第一,不能讓老慶過問大事:第二,不能讓張香濤胡出主意。從前李少荃說他『服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一點不錯。人家說李少荃『張目而臥』,張香濤『閉目而行』,你看著,我來『張目而行!』」

「好大的口氣!」載濤笑著說,當然帶著點諷刺的意味。

載澤目空一切,唯有遇見天真未漓的這個堂弟,毫無辦法,只有閉口不語了。

「你說張香濤書生之見,我倒覺得他肯說真話,眼光也看得遠。理財不外乎開源節流,咱們旗人,每個月坐領錢糧,成天不幹正事,遛遛鳥,玩兒玩兒古董,都成了廢人了。所以,」

載濤加重語氣說:「張香濤變動旗制的主張,我贊成。」

「果然能替旗人籌出一條生路來,不致於虛耗國家錢糧,自然是件好事。」載灃皺著眉頭說:「只怕辦不通!」

「怎麼辦不通呢?」

「咱們旗人會反對!」

「只要辦法好,就不會反對!這件事非辦通不可,不然漢人不服。都是大清朝的子民,為什麼旗人就該不勞而獲?五哥,你這監國攝政王要想當下去,可得拿點魄力出來。」說完,載濤起身就走了。

「你看,老七!」載灃苦笑。

「你也得管著他一點兒!」載澤沉著臉說:「老七太不懂事了!常常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一語未畢,載濤出而復入,看載澤繃著臉不說話,便不客氣的反駁:「你說我長他人志氣,不錯!只怪咱們自己不爭氣。我倒請教,張香濤的『會議幣制說帖』你何以把他駁了?」

張之洞早就主張改鑄一兩的銀幣,而且四年前在湖北試辦過。這年春天,正式草成一份說帖,奏請上裁,主張鑄一兩、五錢、一錢、五分共大小四種銀圓。前兩種稱為主幣,後兩種稱為輔幣。交度支部議奏後,列出種種不便的理由,否定了張之洞的主張。此時載濤舊事重提,不知他是何用意,載澤愣在那裏,無以作答。

「老大哥大概不知道,那麼,我告訴你吧,鑄一兩的銀圓,一兩就是一兩,沒有什麼好說的,若是仍舊鑄七錢二分的銀圓,各省解京餉到部,『補平』、『補色』,折合銀兩計算,可以弄出許多好處。不然,你們堂官的『飯食銀子』從那裏來?其實,『飯食銀子』有限,你下面的人從中搗鬼,摟得錢比你所得多十倍還不止。就為了自己的一點兒好處,把挺好的一項改革,必得打下去,還派人家許多不是!這,我就不服!」

說完,載濤又翩然而出,把個載澤氣得坐在那裏,好半晌動彈不得。

「算了,算了!」載灃勸道:「小孩子,別理他。」

「那裏是小孩子?」載澤直著脖子嚷:「說話這麼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可先說一句在這裏,照這樣子,你要想在西苑蓋新宅,我可沒法兒替你籌款!」

原來廷議攝政王禮節,已有結果,總目十六條,計分:「告廟、詔旨、稱號、代行祀典、軍機、典學、朝會班次、朝見座位、鈐章署名、文牘款式、代臨議院、外交、輿服護衛、用度經費、邸第、復政」,呈奉皇太后御覽,照所議辦理。攝政王邸,規定建在中海迤西集靈囿地方。

此地在明朝是宮人養蠶之地,並有一座雲機廟,內設織機,入清久廢,名為蠶池口,座落中海以西,西安門大街以南。這一片地方很大,又介乎禁苑與民居之間,建為攝政王府,頗適宜,所改名為集靈囿,已著手在畫圖樣了。

對於建造這座新邸,興趣最大的,還不是攝政王福晉,而是與載濤同時加了郡王銜的貝勒載洵。

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攝政王遷入新邸,「北府」自然歸他的胞弟承受,而載洵長於載濤,又居優先;其次,建造新邸,已有成議,由載洵經理其事。工程費用,起碼也得五六百萬銀子。向例「大工」只得二成到工,其餘八成自估修監工的王公大臣到內務府的蘇拉,皆得分潤。載洵如果主持此一工程有好處,自然是提大份,摟個百把萬銀子,亦不算為奇。

為此,載洵三天兩頭找載澤要他設法籌款。載澤一半為難,一半刁難,迄無肯定的答覆。不過,事情總是要辦的,所以此時不妨借題發揮,作為一種要挾。載灃少不得要陪上幾句好話,許了清理財政一事,全依他的主意,又許了告誡載濤,此後不得輕率發言。載澤總算消了氣,答應盡力設法去籌建邸的工款。

※※※

建造攝政王新邸,所需的費用,已經由跟內務府向有往來的,一家字號名為祥源的大木廠估出來了,總數五百五十多萬銀子。

「老六,這怕不行!」奕劻對載洵說:「數目太大,能不能籌得出來且不說,如今樣樣節省,還有煌煌上諭,一切務從簡約,倒說攝政王花五百多萬銀子蓋一座新府,只怕新聞紙不會有好話。」

「物價貴了,五百五十萬不算多!」載洵又說:「當初修頤和園花幾千萬,現在替皇上生父蓋一座新府才不過幾百萬能算多嗎?」

「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不能並為一談。」奕劻問說:

「度支部怎麼說?」

「度支部」是用來作為載澤的代名,所以載洵答覆,便徑用「他」字,「他說了,只要軍機同意,他可以想法子。」

奕劻心想,為難的是載澤,他既然已經答應了,自己何必作惡人?想了一下,悄悄說道:「老六,我教你個法子。蓋府邸,錢花多了有人說閒話,陵工上多花幾個不要緊。你何不來個移花接木之計?」

載洵恍然大悟,滿面笑容地向奕劻作了個揖:「慶叔,我服了你了!怪不得說薑是老的辣,果然不錯!」

於是兩案併一案,不過一明一暗,明的是修崇陵,特派「載洵、溥倫、載澤、鹿傳霖敬謹承修,並著慶親王奕劻會同辦理一切事宜。」

這道上諭一下,郵傳部尚書陳璧,心裏很不是味道。最初勘察陵地,派的是溥倫跟他兩人,如今承修陵工大臣,溥倫仍舊有份,而他卻換了鹿傳霖!分所應得的優差,無端落空,且不說實利被奪,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當陵工大臣奏請撥款一千二百萬兩興修崇陵時,陳璧便在朝房中公然表示:「如果是我來主辦,至多七百萬銀子,可以修得很好了!」

這話傳入載洵耳中,大為惱怒,而且也有些著急,因為移用陵工款項,興修攝政王府的辦法,是瞞著隆裕太后的。如今讓陳璧這一說,萬一隆裕太后查問,何以有這麼大的虛帳,很可能會將實情抖露出來,事情就很麻煩了。

為此載洵與載澤秘密商議,不去陳璧,麻煩多多,而陳璧與袁世凱頗為接近,因而亦跟奕劻接近。世續不可恃,張之洞意向不明,要在軍機方面動手,一無把握,非另闢蹊徑不可。

於是載澤想到了小德張,託他在隆裕太后面前進讒,道是「澤公爺說:萬歲爺苦了一輩子,到如今陳璧還要刻薄他。度支部倒是預備了大工的款子,只為有陳璧這句話,大家要避嫌疑,誰也不敢擔責任。」

載澤是隆裕太后嫡親的妹夫,他的話一向受重視。而隆裕太后對於大行皇帝的夫婦之義,便是在他身上補報,有此先入之言,自然痛恨陳璧,曾跟攝政王提起:陳璧不是好人!

風聲所播,倒袁的活動頗有暗潮洶湧之勢。肅王善耆受康梁的利用,固然對袁常有攻擊,而暗中倒袁最力的,卻是陸軍部尚書,一為奪兵權,二為入軍機,所以設計了很毒辣的一著。

其實為了設置禁衛軍,攝政王載灃常常單獨召見鐵良。一次由北洋練兵談到袁世凱的為人,鐵良認為時機已經成熟,預先想好的一套話,可以造膝密陳了。

「外面的輿論,多不以袁世凱為然。有個謠言很離奇,不知攝政王聽到了沒有?」

「什麼謠言?」載灃問道:「有關袁世凱的謠言,一向就很多。」

「這個謠言是關於攝政王的!說攝政王之監國,袁世凱出了很大的力,又說攝政王跟袁世凱如何如何,鐵良都不忍出口。」

載灃勃然色變:「怎麼會有這種謠言?」他問:「說我跟袁世凱怎麼樣?」

「諸攝政王不必問──。」

「不行!」載灃固執地:「我得問問清楚。」

「說──,」鐵良裝作萬般無奈地:「說袁世凱勸進,請攝政王改號為太上皇帝,訓政至皇上成年,攝政王將來以內閣總理大臣一席,酬袁的擁立之功。」

「是誰造的謠言!」載灃臉都氣白了:「我得徹查。」

「鐵良在想,這個謠言,決不是袁世凱造的,不過好事之徒,以為以袁世凱在北洋根深蒂固的勢力,可以左右朝局,所以造這麼一個荒誕不經的謠言,自詡消息靈通,說不定借此招搖,亦未可知。攝政王不妨暗中密查,不過,以鐵良看,恐怕不會有結果。」

「怎麼呢?」

「秘密流傳之語,誰也不敢承認。譬如說攝政王要問到鐵良,就不敢承認。何以呢?承認以後,倘或追問一句,你既然聽得這個謠言,何以不早奏明?鐵良無話可答,所以只有賴得乾乾淨淨最省事。」

「照你所說,就讓這種荒唐的謠言,到處去流傳?」

「這當然有辦法。」

「你倒說給我聽聽。」

「鐵良不能說!同朝為臣,若有人誤會鐵良中傷同官,這個名聲,鐵良擔不起。」

「不要緊,你說我聽,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鐵良躊躇了好一會,從賜坐的矮凳上站起來,請個安說:「鐵良實在不能說,請攝政王鑒諒。鐵良在想,所謂『空穴來風』,如果用桑皮紙把板壁上那個洞糊沒了,風就鑽不進來了嗎?」

載灃將他這個譬喻想了一會才明白,點點頭說:「好!慢慢來,反正遲早把那個洞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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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清理財政章程,張之洞跟袁世凱的情緒都很壞。照度支部所擬的原案,各省設清理財政局,由藩司或新設的度支司為總辦,部派監理官二員,監督清理,將預算決算分為三案,光緒三十三年底以前為舊案,宣統三年起為新案,光緒三十四年至宣統二年為現行案。新案、現行案照新章辦理,張袁兩人皆表同意,反對的是這麼一個規定:「各省舊案歷年來未經報部者,分年開列清單,並案銷結。」

這就是要算各省的老帳。張之洞在湖北二十年,用錢如泥沙,當時督撫中有「屠錢」之號,與岑春煊的「屠官」並稱。其中擅自截留,移挪公款,不知凡幾,這個老帳算不得。

至於袁世凱的老帳,如果要算,更是不得了!原來北洋的收支帳目,猶如以前戶部「北檔房」經營國家收支的帳目,無從清算,唯有深諱。早自李鴻章接任直督兼北洋大臣,設立淮軍銀錢收支所開始,便是一筆爛帳。據說李鴻章交卸時,收支所積款數百萬兩之多,袁世凱接手以後,即利用這筆庫存,結交宮闈、朝貴、名士。又據說,接收天津時,洋人亦有上百萬的公款移交,亦為袁世凱揮霍淨盡。楊士驤接袁世凱的手,部中有案的公款虧空到七八百萬之多,無案的更不知凡幾,如何能夠清理?

為此,張、袁均反對清理舊案,奕劻因為北洋的錢,他亦用了不少,當然站在袁世凱這面。載灃倒並無成見,只是載澤以此為要挾,如果不是這麼辦,眼前,他無法籌得一千二百萬的陵工巨款,將來,他亦不能保證練禁衛軍必有充足的糧餉。

無可奈何之下,載灃只好命載澤跟軍機大臣去商議。

載澤是有所恃而來的,昂然直入,除了向奕劻作個揖以外,以鎮國公的身分,高踞上座,開口便說:「清理財政,勢在必行!各省的收支,如果仍舊跟以前一樣,一筆糊塗帳,什麼新政、立憲都是廢話!」

張之洞是見過恭忠親王與醇賢親王的,不折不扣的皇子,亦無此等倨傲的神色,當下正色問道:「澤公,本朝以武功定天下,乾隆十大武功,古之所無,當時軍務的制度,澤公自然深知?」

載澤何嘗瞭解?亦不知張之洞問這話的用意何在?不由得加了幾分小心:「朝章國故,當然是你們翰林出身的人,比誰都清楚。」他說。

「是!」張之洞說道:「道光以前,凡有大征伐,天子告廟,命將出師,人馬未動,糧草先行。雍乾年間,往往特派戶部尚書辦理糧台,一切軍需皆發帑銀備辦。到了咸豐以後,情形不同了,將帥自己籌餉之外,還要報解京餉,是故穆宗即位,年號定為『同治』,示天下以上下同心,共臻郅治。其時兩宮垂簾,賢王當國,特頒上諭,寄曾文正以腹心之任,總綰五省軍務,朝廷不為遙制,督撫受此委任,才能放手辦事。此為戡平大亂的關鍵所在。」

載澤聽出因由來了,很沉著地答說:「朝廷雖不為遙制,而督撫究不能不受節制。況且時世不同,如果有變亂,督撫當然可以權宜行事,變亂平息,辦事怎麼能不按規矩?」

「難就難在這裏了!有變亂,只求變亂平息,什麼都可以將就,變亂一平,就要按規矩算老帳,那怎麼行?所以,」張之洞略略提高了聲音說:「洪楊既平,倭文瑞奏請,凡軍興以來軍費,一律免辦報銷。這是老成謀國!倘非如此,勢必四海騷動,不會有後來多少年安靜的局面。」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載澤看著袁世凱說:「倭艮峰是讀書講道理的學家,我是實際辦事的。」

這話是對袁世凱的諷刺,也是挑撥,因為袁世凱說過:「張中堂是講學問的,我是辦事的。」而張之洞自以為「八表經營」,經天緯地之才,最恨人家說他是「書生」。袁世凱覺得諷刺易忍,挑撥難容,載澤當著張之洞說這話,居心惡毒,不由得氣往上衝,決定回敬他幾句。

「不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他脫口答說:「想庚子那年,袞袞諸公,隨扈行在;慶王跟李爵相局處危城,跟洋人苦心周旋;張中堂跟劉忠誠合力維持長江上下游,力保東南;不才在山東,一方面力防拳匪,一面支應京畿。當此時也,夷情不測,時機瞬息萬變,但求有人有錢可用,那裏還顧得到先報部,就想報部,亦不知部在那裏?如今要說清理舊案,不如先請攝政王宣旨,拿當時的督撫,統統解職聽勘!」

「這也怪了!」載澤沉下臉來說:「袁慰庭,你何必如此氣急敗壞?莫非你在北洋用了多少錢,朝廷問都問不得一聲?」「是的,最好不問!」袁世凱冷冷地答說:「北洋的錢,澤公也用了的!」

一句話將載澤堵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載澤出洋考察,往來經過天津,袁世凱都送了豐厚的程儀,逢年過節的孝敬,亦都論千上萬計。「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口軟」,載澤可也硬不起來了。

「好了,好了,何必?」世續趕緊出來打圓場:「都是為公事,何須如此,請從長計議!」

「哼!」載澤冷笑:「這個公事議不下去了!」說罷,起身就走,連奕劻都不理。

「澤公,澤公!」世續追出去想勸,載澤大步往前,直到內右門口方始停步。

「你告訴袁慰庭,」他咬牙切齒的說:「有他沒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