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楊崇伊自拳匪之亂以前,外放陝西漢中府之後,本意有首先奏請慈禧太后訓政的功勞,必能獲得榮祿的援引。那知在西安同為軍機大臣的鹿傳霖,看不起此人,很說了他一些不中聽的話,榮祿憬然而悟,從此便疏遠他了。

其時正當李鴻章奉旨自廣東進京議和,楊崇伊以李家至親,被奉調至京,充任隨員。結果李鴻章為俄國人所逼,心力交瘁,賷恨以歿。「樹倒猢猻散」,楊崇伊雖升了道員,分發浙江,卻始終未能補缺。上年丁憂,開缺回籍守制,他是常熟人,卻寄寓省城的蘇州,幹些說合官司,包完漕糧之類的勾當,做了個下三濫的武斷鄉曲,不擇手段,什麼骯髒的錢都要。

在一個月以前──八月初,蘇州山塘有兩名妓女,不堪「本家」的凌虐,橫一橫心,逃進城去,當官投訴。像這樣的案子,照例交家屬領回,如無家屬,由官擇配。這裏便有許多名堂了,地方上的紳士,可以自告奮勇,具結領人,代擇良配。說起來是一樁好事,但領回去以後作婢作妾,就誰也不知道了。

因此,開窯子的「本家」王阿松,便託楊崇伊設法,許了他兩千大洋的酬勞。楊崇伊僑居省城,而且有喪服在身,不便出面,便託他的一個至親寫信給署理元和知縣吳熙,希望帶領此發堂的兩名妓女。他這個至親姓吳,亦是蘇州的世家,嘉慶七年壬戌狀元吳延琛的孫子,名叫吳韶生。本人雖只做過一任縣學訓導,他的胞兄吳郁生卻是翰林出身,現任內閣學士,放出來便是封疆大吏,所以吳熙會買這個面子,讓吳韶生的家人,將這兩名妓女領了回去。

楊崇伊是派了家人在元和縣衙門前守候的,一見成事,飛報主人。這時王阿松正在楊家門房聽信,口袋裏揣著兩千大洋的一張莊票,靜待成交。楊崇伊便將他喚了進來,說是可以領人了。

「人呢?」

「人在吳家,走了去就領了來了。」

「楊老爺,」王阿松取莊票揚了一下,「兩千洋鈿在這裏,人一到,馬上送上。」

楊崇伊心想,將兩名妓女領了來,再由王阿松領了去,旁人見了,未免不雅,不知內情的人,或許還會誤會楊家賣婢為娼,這個面子更丟不起。不如寫一張名片,命家人帶著王阿松逕自到吳家領人,隨手帶回莊票,銀貨兩訖,豈不乾淨俐落。

那知王阿松在吳家一露面,可就壞了!吳家聽差有認得他的,少不得要去稟告主人,吳韶生大為詫異!因為楊崇伊請託之時,說得冠冕堂皇,這兩名妓女各有恩客,皆為寒士,他即是徇此兩名寒士之請,轉託代為帶領,成全他們的良緣,是莫大的陰德。那想到竟是受王阿松之託!

正在不知所措之時,丫頭來通知,說:「老太太請。」吳韶生到得上房,只見那兩名妓女雙雙跪在老太太面前,泣不成聲。原來她們也得到了消息,計無所出,只有來求吳老太太,表示寧願在吳家當「粗做丫頭」,死也不肯跟王阿松回去。

「你本來是陰功積德,現在拿從火坑裏逃出來的人,再推入火坑,這不是造孽?」

「娘!」吳韶生搶著說道:「您老人家不必再說了!我那裏會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吳韶生毫不遲疑地覆信拒絕,說是與原議不符,礙難從命。楊崇伊不想有此結果,急怒攻心,一張臉紫漲得像豬肝似的。中秋之前該付的節帳,跟人斬釘截鐵地說:「過了節一定有!」即是因為有此兩千大洋的把握。誰知十拿十穩的事,會發生變化!在楊崇伊想,竟是吳韶生有意跟他為難。此仇何可不報?

報仇猶在其次,要帳的人,已經上門了,該當如何應付,卻是燃眉之急。想來想去,只有把那兩名妓女弄到手,既可換錢又不失「面子」。當然,無法跟吳韶生軟商量,首先話就說不出口,就算老著臉皮說了,吳家亦必不肯答應,何苦來哉?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自明朝以來,江南一帶的紳權特重,土豪仗勢欺人,原有帶領家人,搗毀仇家的風俗,董其昌就幹過這種令人髮指的事,楊崇伊不比董其昌高明,為什麼做不得?

於是這天晚上十點多鐘,楊崇伊坐一頂素轎,轎子裏帶一管洋槍,率領家人在月明如晝的大街上,一陣風似的捲過,到得吳家,乒乒乓乓地打門。門上從門縫中往外看去,恰好看到楊崇伊手端著洋槍,嚇得魂不附體,七跌八衝地一面往裏奔,一面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楊老爺打上門來了!」

「為什麼?為什麼?」吳韶生丟下煙槍,爬起身來問。

這等於明知故問,事實也沒有工夫去追究原因。聽得外面一片喧嚷之聲,唯有挺身而出去辦交涉才是當務之急,無奈吳韶生賦性懦弱,這時嚇得瑟瑟發抖,一籌莫展。

由於主人不敢露面,益發助長了楊崇伊的氣焰,站在吳家大廳上,厲聲喝道:「替我搜!」

搜的自然是那兩名妓女。吳家的老管家,深怕楊家的人闖入上房,驚嚇了老主母,故意喊一聲:「下房裏當心!」

這明明是指點那兩名妓女的住處。楊、吳兩家至親,下人亦多熟識,知道下房座落何處,一擁而入,毫不費事地找到了要找的人。嚇得魂不附體的一雙雛妓,被橫拖直拽的帶走了。

出了吳家大門,楊崇伊倒起了戒心,因為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紛紛出門,來看熱鬧。楊崇伊深怕有人出面干涉,家人應付不了,功敗垂成,所以連轎子都顧不得坐,步行押隊,親自斷後。

到得寓所,發現一件怪事,原來隨眾一起到過吳家的王阿松,忽然遍覓不見,而原因不明。楊崇伊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夜派人趕到山塘去找,坐等回音。

到得天亮,有了回音,王阿松道是人不要了!自承晦氣,送上一百大洋,酬謝「楊老爺費心費力」!

楊崇伊勃然大怒,將接到手的東西,使勁一摔,只聽「嗆啷啷」亂響,摔得滿地白花花的大洋錢。

「真是混帳王八蛋!」楊崇伊跳著腳罵:「我要槍斃他!」

派去的家人,另外得了王阿松的好處,少不得替他解釋:

「說起來,老爺,倒也不能完全怪他──。」

原來王阿松本以為憑楊崇伊的面子,將那兩名雛妓弄到手以後,要打要罵,可以隨心所欲,那知事情並不順利,更想不到的是,楊崇伊竟出此硬奪的手段。吳家也是蘇州城裏的大鄉紳,一時吃了眼前虧,豈有不加報復之理?看樣子他們親戚會變冤家。打起官司,追究緣故,自己脫不得干係,不如及早抽身為妙。

想想也不錯。王阿松一介平民,操的又是這種賤業,拘傳到堂,縣官必是先一頓板子打了再說。難怪他會害怕。楊崇伊想了一會說:「你去告訴他,決不會打官司,諒吳家不敢!」

「老爺,」那家人囁嚅著說:「只怕他不相信。」

「要怎麼樣才相信?」楊崇伊將心一橫,「你叫他看看,我今天還要到吳家去打一場!看吳家敢不敢告我?」

果然如此,王阿松的想法自又不同。但是吳家呢?真的不敢打官司嗎?誰也不敢說這話。而保持沉默的結果,變成無形中贊成主人的主張,加以滿城傳說這件新聞,都道楊崇伊豈止斯文掃地,簡直成了無賴!更使得他惱羞成怒了。

「說我無賴,我就是無賴!今天打定了吳家。你們替我去雇『打手』!」他用力將胸脯拍得「彭彭」地響,「闖出禍來有我!」

主人如此,下人何敢違拗?而況原有這種風俗,三笑的「陸氏大娘」打「祝阿鬍子」;玉蜻蜓的「申大娘娘打沈鋆卿」,只要打得有理,盡打不妨。

這就非找流氓不可了。蘇州的流氓分文武兩種,文的稱為「破靴黨」,因為此輩穿長衫、著靴子,自命衣冠中人,遇事生風,善於兩面搗鬼,以持人之短,敲詐勒索為長技。武的便是分佈在鬧市的地痞,橫眉豎目,揮臂而行,賣的是狠勁,要找「打手」,此輩便是。

到得黃昏時分,二十名打手找齊了,楊崇伊拿好酒好肉,先作犒賞,自己在鴉片煙榻上半睡半醒的閉目養神。鐘打九下,蹶然而起,端著他那洋槍,領著二十名打手與七名家人,二次「殺」奔吳家。

這聲勢比前一天又不同了!二十名打手一式短衣紮腳褲,辮子繞在脖子上,手裏都有武器,不是鐵尺便是三節棍,一望而知是去打群架。

因此,這幫人一入吳趨坊便引起騷動。少不得也有人到吳家去告警,趕緊想關大門,已晚了一步!

楊崇伊搶上前來,掄圓了長槍,一下打飛了吳家的門燈,然後一陣風似的捲了進去,見人便打,見物便搗。吳家男女傭僕,一面告饒,一面後退,楊崇伊卻步步進逼,端看洋槍,竟闖入中門了。

「要出人命哉!」吳家的老管家大喊一聲,豁出老命去奪楊崇伊手中的長槍。

老管家尚且如此,吳家的健僕再難退讓,於是反身相撲,一擁而前,七手八腳的幫助去繳槍。楊崇伊當然要抗拒,緊握著槍身使勁往回一奪,用力過猛,自己將自己在額角上打出了一個大包。

就這時,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搗毀東西的聲音突然減低了,接著有人在喊:「吳大老爺來了,吳大老爺來了!」

吳家的人便都鬆了手,楊崇伊愣了一愣,突然暴吼一聲:「好!你們打,你們打!惡奴仗勢橫行,簡直無法無天了,我要吳大老爺還我個公道!」

一面說,一面踉踉蹌蹌地往外奔,將入大廳驀地裏想起,手中的這支槍,老大不妥!因而隨手往旁邊一甩,撩起夾袍下襬,從只剩了一個空架子的大理石屏風後面閃了出去。

「老公祖,」楊崇伊氣急敗壞邊說:「請你驗傷!吳家惡奴,目無法紀,毆辱士紳,請老公祖嚴辦。」

「老前輩,」吳熙鐵青著臉,冷冷地說:「一之為甚,豈可再乎?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老公祖,你不能聽片面之詞,我是上門來評理的。主人避不見面,指使惡奴,拿我圍毆成傷,無論如何要請老公祖主持公道。」

「好了,好了!都是地方上有面子的人,何必教人看笑話?」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現在面控吳家惡奴,仗勢橫行,請老公祖發落!」

「你不要說這種話!我勸老前輩反躬自問,息事為妙。真的要追究起來,『持槍夜入人家』,該當何罪?律有明文!老前輩早就五品黃堂了,莫非還不明白?」

「怎麼?」楊崇伊聲音雖厲,已有些內荏的模樣了,「莫非老公祖要拿我當強盜辦?」

「豈敢,豈敢!」吳熙仰著臉問:「楊家的人在那裏?」

「去,去!」有個差役將楊崇伊的一名家人,往前一推:

「大老爺有話。」

那家人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吳熙沉著臉說:「都是你們這批混帳東西,攛掇主人出頭,鬧出事來,怎麼對得起你們主人。還不趕快把你們老爺送回去。」

「是,是!」楊家家人掉轉身就去拖楊崇伊,連連使著眼色,作為警告:再不知趣,就要沒有「落場勢」了!「好,好!」楊崇伊腳步往前,臉卻向後,大聲說道:「吳子和!你小心!我們抓破臉了,你等著看我的顏色!」

「子和」是吳韶生的別號,他等楊崇伊出了大門,方敢出見,執禮甚恭,連連道謝,但身子還在發抖。

「和翁,」吳熙安慰他說:「你亦無須如此!請你補個狀子來,我總秉公辦理就是!」

「不,不!老公祖的好意,我萬分心感。不過,我跟楊莘伯是至親,實在不願涉訟。」

吳熙嘆口氣:「和翁,你也真是太忠厚了!不過,你不願涉訟,人家可不是這麼想。這場糾紛,我在公事上要有個交代,除非你們兩家和解,有個書面在我那裏備案。不然,他會倒打一耙,說我袒護和翁。你想,是與不是?」

這是必要的顧慮,而以楊崇伊的為人來說,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唯有搶個原告,先佔了上風,才可免除後患。無奈吳韶生過於懦弱,任憑吳熙如何鼓舞,只是不肯打官司。

「和翁自願吃虧,與人無干!不過,和翁也要給兄弟想想,公事上如何交代?」

「是,是!當然不能讓老公祖受累。除了涉訟以外,應該怎麼個辦法,但請吩咐,無不從命。」

「這樣,」吳熙想了一下說:「請和翁將此事前因後果,寫一個節略,最後聲明,與楊某分係至親,不願涉訟,自相和解。我有了這個節略在手裏,楊莘伯來找我,我就有話可以對付他了。」

就這樣,吳韶生還怕將楊崇伊的劣跡,形諸文字,會得罪人。遲疑了一會,看縣太爺的臉色很難看,終於只好輕描淡寫地開了個節略,又犒賞了差役轎班,才將吳熙送走。

到得第二天,吳熙正在躊躇,這一案應不應該呈報時,藩司衙門送來一角公文,吳熙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本司訪聞本月十六、十七兩日,有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持槍率眾,夜入三品封職前江寧縣學訓導吳韶生家逞凶情事,該縣諒宥所聞,應即查報。」

這就無須躊躇了!吳熙立即傳轎,帶著吳韶生所開的那份節略,去見藩司。

江蘇一省有兩個藩司,一個為江寧藩司,是兩江總督直轄的部屬,一個就是江蘇藩司,駐蘇州歸江蘇巡撫指揮。此人名叫瑞澂,字莘儒,是鴉片戰爭中繼林則徐為兩廣總督,喪師辱國的琦善的孫子,庸庸碌碌,一如乃祖。只為娶了載澤的胞姐為妻,結了一門好親,所以由部員外放,不數年當到監司大員。當時聽吳熙面稟經過,他看了節略,案情是瞭解了,卻拿不出辦法。

「吳家是大紳士,楊莘伯也不大好惹,他的女婿李國傑襲侯,進京替皇太后拜壽去了,說不定太后會召見,說不定他會提到這件事。這都不得不防。」

「是!」吳熙答說:「不過其曲在楊,是可以斷言的。大人如果顧慮楊莘伯不肯悔過,或者還會另生枝節,不如據實申詳。」

瑞澂想了一會說:「也只好這樣!」

於是藩司申詳巡撫。案子到了這個地步,就非處置不可了!因為封疆大吏的責任不同,如果像這樣目無法紀之事,可以置之不問,則所謂「撫安齊民,修明政刑」者何在?言官據實糾參,必獲嚴譴。因此,江蘇巡撫陳啟泰,打了個電報給兩江總督端方,徵詢處置辦法。

中午發的電報,晚飯之前,就有了回電,特召瑞澂到江寧,面商其事。

※※※

「莘儒,」聽瑞澂陳述完了,端方這樣問他:「你想不想大大地出他一回風頭?」

瑞澂不知他這句話的用意,只陪笑答道:「能出風頭,豈有不願之理?」

「好!你聽我的辦法,包你大出風頭,不但大出風頭,江南士林一定交口相頌。你這個江蘇藩司,就當得穩穩兒的了!」

倘能如此,更符所願,不過他不明白,如何得能使「江南士林,交口相頌」?所以口中應聲,臉上卻有困惑之色。端方自然看得出來,便即問道:「楊莘伯當年參過文道希,你記得嗎?」

「嗯,嗯!」瑞澂答說:「記是記得,內幕不甚清楚。」

「我來告訴你吧!」

原來文廷式自光緒十六年榜眼及第,名動公卿,而李鴻章其時勳業正隆,但桑榆境迫,深感繼起無人,早先寄望於張佩綸,不幸馬江一役,多年苦心,盡付東流。如今看文廷式是個霸才,而且內有珍妃的奧援,外有「翁師傅」的賞識,不論從那方面看,都會出人頭地,因而刻意籠絡,在文廷式請假回籍,經過天津時,奉之為北洋的上賓,禮遇既隆,資贈更厚,希望收為幫手,將來看情形,傳以衣缽。

及至光緒二十年春天,文廷式假滿回京,恰逢大考,由於珍妃的進言,皇帝親定文廷式第一。翰詹的大考與部員的京察,三年一舉,得了第一都是非立刻陞官不可的,文廷式便由編修升為侍讀學士,這是難得一見的不次拔擢。翰林院的官制與眾不同,從七品的檢討,正七品的編修之上是從六品的修撰,但從無編檢升修撰之例,因為此缺是狀元的專職。再上面是從五品的侍講、侍讀,從四品的侍講學士、侍讀學士。編檢既不能升修撰,亦不能超擢為五品的侍講、侍讀,所以俸滿升轉之時,如果不是外放或改為部員,而仍侍清班,便得到東宮官屬的詹事府去轉一轉,其名為之「開坊」。

「坊」是詹事府的左右春坊,下有三種官職,皆分左右,贊善從六品,中允正六品,庶子正五品。還有一個掌管圖書經籍的官職,名為「司經局洗馬」,是個有名不易升轉的缺分。

曾有人以杜詩自嘲,叫做「一洗凡馬萬古空」。

自道光以後,庶吉士散館留館,授職編檢的日多,人眾缺寡,所以十來年未能開坊,視為常事。開坊以後,要跳出坊局,升為京堂,又非十年不足為功,因而有「九轉丹成」之說。如今文廷式四年編修,倒有一半的辰光,漫遊各省,以榜眼、名士雙重頭銜,為督撫的上客,而逍遙歸來,一夕「丹成」,卻又出於宮闈的援引,自然令人既妒且羨亦恨了!

其中最切齒於文廷式的,即是楊崇伊。他是光緒六年庚辰的翰林,至今不曾開坊,晚了十年的後輩,忽然變了本衙門的上官,這口氣怎麼樣也嚥不下去。到了下一年,楊崇伊轉為御史,覺得出氣的時候到了。

其時的國事,雖只一年之隔,已經歷過一番極大的滄桑,甲午戰敗,李鴻章負咎特重。當中日交涉嚴重之時,翁同龢不知道北洋只是個空架子,內裏腐敗不堪,只當大辦海軍,年耗巨款,總會有點成績拿出來,所以一意主戰。及門高弟,群相附議,文廷式且曾專折奏劾李鴻章,責他畏葸,且挾倭自重。到得黃海喪師,一敗塗地,李鴻章被拔去三眼花翎,交出直督大印,幾於身敗名裂。痛定思痛,認為他的一生毀在翁同龢手裏,先則以戶部尚書的資格,當皇帝親政後,上奏裁定,北洋不准再增兵添餉,既則多方逼迫,非要他丟人現眼不可!總而言之一句話,是成心跟他過不去。

當然,他不獨恨翁同龢,也遷怒於翁門子弟,而尤不滿於文廷式。於是楊崇伊便在他的授意之下,利用珍妃恰好大失所寵的機會,上奏嚴劾,「翰林院侍讀學士文廷式,遇事生風,常在松筠庵廣集同類,互相標榜,議論時政,聯名入奏,並有與太監文姓結為兄弟情事,請立予罷黜。」結果,文廷式丟官被逐,永不敘用。在楊崇伊,自是出了胸頭一口惡氣,但也從此不齒於士林了。

聽端方細談了這段往事,瑞澂才知道他的用意是要討好江南的士大夫,可是他不知道,端方也是借此要報復李家,李鴻章的小兒子經邁,在端方是視作冤家的。

那是兩年前的事。端方隨載澤出洋考察憲政,李經邁正出使奧國,歡宴席上,端方認為奧國供應不周,頗表不滿。而言外之意,又彷彿責怪李經邁聯絡未妥,以致奧國才會慢客。

李經邁以貴公子出身,自然不受他這話,反唇相譏,說他的官是「大使之級」,但所奉的使命不是,不能怪奧國不以禮待,當場鬧得不歡而散。

事後李經邁頗有警覺,深知端方氣量狹隘,回國之後可能會「告御狀」,因而先將經過情形,函陳外務部有所解釋。果然,不久接得外務部會辦大臣那桐的覆信,這是端方曾經提到此事,不意為李經邁搶了個原告,大為沮喪。可想而知的,冤家結成了。

第二年李經邁回國,奉調江蘇臬司,這時端方在當兩江總督,李經邁怕他還念著舊怨,特意寫了一封措詞很恭敬的信,先行致意。誰知端方竟置之不理!見此光景,李經邁這個江蘇臬司做不得,在召見時,將與端方結怨的經過細細奏明,請慈禧太后作主。

「他敢?」慈禧太后這樣說。不過第二天還是作了安排,將李經邁調為河南臬司。

說也奇怪,上諭一下,立刻就接到端方的賀電,情詞十分懇摯。過了幾天,李經邁才知道他前倨後恭的道理。

原來端方的胞弟端錦,是河南候補的直隸州知州,現充陝州鹽厘局總辦。河南不出鹽,仰給於兩淮、長蘆、河東,尤其是河東的潞鹽,以河南為主要的引地,入境先在陝州抽釐,稅收極旺。所以端錦的這個差使,號稱「通省第一差」。

不過,他的這個好差使快要當不成了!端錦嗣母亡故,丁憂照例開去差缺,端錦苦戀不捨,請他老兄設法。漢軍原可照旗人的規矩,只穿孝百日,不必守三年之喪,但穿孝是穿孝,做官是做官,即令只有百日,亦須離差。而況漢軍畢竟仍是漢人,辦不能全照旗人的規矩,端方自為封疆大吏,何能公然致函河南的巡撫與藩司,為胞弟作此貪祿忘親的干求?

正當此時,李經邁改調河南,端方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因為第一,自覺李經邁有對不起他的地方,應能借此補報;其次,以新到省的監司大員,為端錦說話,巡撫、藩司總不好意思頭一次就不給面子。所以緊接在賀電以後,寫了封很懇切的信,託李經邁代為斡旋,讓端錦能夠「奪情」留任。信中又說:他在兩江,開支甚大,所以養家全靠端錦此差,每年有八千兩銀子的收入。這話看似坦誠,其實虛偽,若說做到兩江總督,還要兄弟替他養家,那是誰也不會相信的事。

「奪情」非禮,李經邁何能為力?因此端方跟他的怨結得更深了。如今遷怒到李家的至親,楊崇伊便越發「罪孽深重」了!

「莘儒!」端方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紙來,「你這個申詳的稿子,前面鋪敘事實,不錯,後面輕描淡寫,變成頭重腳輕,很不妥當。你看看這個稿子!」

端方已請幕友為他重擬詳文:「本司查楊紳崇伊,身為道員,又當守制,乃於登堂妓女,插身干預,復敢兩次尋釁,帶領家丁,夤夜持槍滋事,實屬目無法紀,不顧名譽。且在省會之地,竟敢如此肆惡,是其在常熟原籍,遇事生風,鄉人側目,人言亦屬可信。雖吳紳韶生年老畏事,不願深求,本司查得既詳,未敢玩法容隱,專案詳請奏參。」

說是說得重了一點,但既有總督作主,瑞澂覺得就得罪了楊崇伊亦不要緊。當時點點頭說:「很好,很好!」

「那麼,我就據你的原詳,跟陳中丞會銜出奏。稿子就請你帶了去。」

當天晚上,端方請瑞澂吃飯,筵間便將會奏的稿子交了出去。在照敘原文之後,緊接著寫道:「臣等查搶奪婦女,乃係棍徒惡習,該道楊崇伊聲名本劣,此次橫行不法,竟與地痞流氓無異。當倉皇抵禦之際,即使被毆受傷,亦屬咎由自取,無足顧惜。且據司詳,並聞王阿松有許送二千兩,託其包攬情事,如果屬實,尤為卑污無恥!不惟滋害鄉里,且貽羞朝廷,此而不懲,必將日益凶橫,無惡不作。相應請旨將丁憂在籍,前浙江候補道楊崇伊,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不准逗留省城,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如再不收斂,及干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凶悍,而保治安。所有參劾在籍道員緣由,謹具折會陳,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瑞澂看完,吐一吐舌頭,心想端方的手段好辣!不過事不關己,不必多事,所以一無表示地將稿子折攏,放入口袋。

「莘儒,」端方鄭重叮囑:「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尤其不可讓新聞紙的訪員知道!倘或一見了報,事情就壞了。」

瑞澂辦事不行,做官的訣竅,卻很精通,心裏思量,端方的花樣甚多,不要雷聲大,雨點小,他自己翻雲覆雨,出爾反爾,有意洩露給報館,而嫁禍於人,這卻不能不防。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大帥,在我手裏是決不會洩露的,不過交到陳中丞手裏,會了稿再送回兩江來拜折,中間要經過好幾道手。倘或出了毛病,責任就辨不清了。不如大帥就把這個稿子,電達蘇州,知會了陳中丞,立刻拜發,既謹慎,又快當。大帥看呢,這個辦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就照你的辦法。」

於是瑞澂將稿子又交了回去。端方隨即交到電報房,用密碼拍發,第二天中午收到電報,陳啟泰要求加一句:「此奏由兩江主稿。」會奏本有此規矩,端方亦不怕人知道他有意跟楊崇伊為難,所以如言照辦。繕正加封,鳴炮拜折,九月初就到了京裏。

這是封奏,要等慈禧太后看了才會發下來。奕劻一看,既驚且詫,不由得嚷道:「諸公來看!有這樣的怪事!」

於是除了在假的張之洞,所有軍機大臣都圍了攏來,奕劻戴上老花眼鏡,將原折大聲念了一遍。聽完了各人的表情不同,有的皺眉,有的搖頭,有的不動聲色,而鹿傳霖一向鄙視楊崇伊,所以連連冷笑。

「上頭怎麼批呢?」世續問說。

「沒有批。」

沒有批便是要軍機定擬辦法,當面請旨。鹿傳霖平時重聽,偏偏這三個字聽清楚了,大聲說道:「『滋害鄉里,貽羞朝廷』,這兩句考語,字字皆實,自然請旨,准如所請。」他雖說得激昂,卻沒人附議,慶王環視著問:「怎麼樣?」

「楊莘信是鬧得太離譜了一點兒,不過,陶齋的話,亦不可盡信。」世續說道:「內幕到底如何,不妨先打聽一下。」

「慰庭,」奕劻指名又問:「你看如何?」

「我沒有意見。」袁世凱這樣回答,卻很快地使了個眼色。

奕劻會意了,點點頭說:「多打聽打聽總是不錯的。上頭如果問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好有個交代。」

「慶叔這話我贊成。」醇王載灃說:「要打聽也很方便,到南齋把陸鳳石請來一問,就都知道了。」

陸鳳石就是陸潤庠,雖為尚書,仍在南書房行走。當下派蘇拉把他請到,卻不肯進屋。因為軍機處有雍正的特諭:「軍機重地,不准擅入。」以前張之洞進京議學制,每到軍機處都要軍機大臣陪他在院子裏立談,陸潤庠規行矩步,自然也是守著前輩的規範。

於是由世續出迎,將他請到「南屋」,軍機章京治事之處面談,問他可曾接到蘇州來信談起楊、吳兩家的糾紛?「談起過,不過語焉不詳。」陸潤庠答說:「中堂何不問一問吳蔚若?」

吳韶生的胞兄郁生,字蔚若,現任內閣學士,世續是知道的,但眼前卻只有陸潤庠可問。「來不及!」他說:「只有先跟鳳翁打聽,照你看誰是誰非?」

「自然是楊莘伯太霸道了一點!」

「蔚若的那位老弟呢?一點錯都沒有?」

「這不敢說!」陸潤庠突然警覺,「是不是江蘇奏聞了?」

「豈止奏聞?端陶齋、陳伯平會銜參了楊莘伯一本,措詞不留餘地,凶得很呢!」

「喔,」陸潤庠不由得關心:「怎麼個凶法?」

世續也起了警惕之心,尚未奉旨定奪的處分,不宜洩露,便笑笑答道:「措詞不留餘地!你去琢磨吧。」

「革職?」

「現在還不知道。要看上頭的意思!」世續站起身來說:

「勞駕,勞駕!」說完,拱一拱手,是很客氣的逐客。

陸潤庠卻不放過他。一把拉住他說:「中堂,這件案子是不是要交部?」

世續這才想到,陸潤庠是吏部尚書。官員失職懲處,都交由吏部議奏;此案的兩造,是他的小同鄉,還可能沾親帶故,別有淵源,如果由他來擬處分,公私不能兩全,是個絕大難題,所以會有這等關切的神情。

他的難處是瞭解了,卻無能為力,「我看總要交部吧!」世續答說:「反正交部的案子該怎麼辦,會典有明文規定,錯不到那裏去的。」

陸潤庠看他口氣甚緊,不便再往下追問。不過,世續卻由於陸潤庠的態度而有了瞭解,這一案以不交部為宜,因為照陸潤庠的處境,恐怕處置難得其平。

不過,這是他心裏的想法,並不願說出口,只覺得這個摺子應該壓一壓,還是要把糾紛的真相徹底弄清楚,再行面奏,才是正辦。

「也好!」奕劻接納他的意見:「我想還是勞你駕,找吳蔚若細談一談,明天一早再商量好了。」

於是這一天進見,便以尚須徹查為理由,奏明慈禧太后,暫時不作處置。退值之時,奕劻面約袁世凱晚間小酌,再私下談一談楊崇伊。

「我真有點不明白,陶齋似乎跟楊莘伯結了很深的怨。是為什麼?」

「不必一定有私怨。陶齋喜歡結交名士,而名士莫不以為楊莘伯該殺的!」袁世凱說:「這就夠了!」

「若說為了取悅名士,而下此辣手,未免過分。」奕劻心想楊崇伊在戊戌政變時,跟袁世凱過從甚密,也許願意救他,便即問道:「我看還是交部吧?」

「交部自然可望減輕囉?」

這是必然的。照會典明載,交部處分共分三等,最輕的是察議,其次是議處,最重是嚴加議處。如果原參請求議處,奉旨察議則從輕,奉旨嚴議便須加重。如今奏請將楊崇伊革職,永不敘用,並逐回原籍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已是重得無可再重的處分,然則奉旨交部,自必含有減輕的意味在內。否則,大可逕自朱批,何必交部?

「是的!」奕劻索性說明了,賣他一個交情:「我就是想先問問你的意思。楊莘伯,你也是有交情的。」

「多謝王爺!」袁世凱答說:「不過,我跟楊莘伯交情不深。我是怕上頭另有意見。」

這是指楊崇伊曾有奏請訓政之功,慈禧太后或有矜憐之意,奕劻深深點頭,說了句:「那就面請朱批好了!」

「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話雖如此,上頭如果問到,不能沒有話回奏。」奕劻問道:「你看,是不是先要商量一下呢?」

「我看,只王爺跟我的說法,最好一致,別的人就不用管了。」

「好!你看應該怎麼說?」

「這一案情節不一樣,所參是否過苛,不無可議。」

奕劻點點頭。看起來袁世凱還是偏向楊崇伊,他心裏有數了。

※※※

「這一案情節不一樣,所參是否過苛,不無可議。」奕劻緊接著說:「不過恩出自上,臣等不敢擅擬。皇太后、皇上以為應加嚴懲,請朱批照行,否則交部議處。」

「像這樣的情節,真正少見!楊崇伊果然是這樣子可惡,當然應該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我怕摺子上得太過分了。」慈禧太后問道:「蘇州的京官很多,你們打聽過沒有?」

「是!」奕劻答說:「讓世續跟皇太后回奏。」

於是世續膝行半步,抬頭陳奏:「吳韶生的胞兄吳郁生,現任閣學,奴才昨天去問過他,他不肯多談。只說他們是至親,為小事結怨,痛心得很,冤家宜解不宜結,以他的處境不便多談。」

「另外呢?問過別的蘇州人沒有?」

「先就問過陸潤庠,他說,家信中談過這件事,不過不詳細。奴才問他,究竟誰是誰非?他說,當然是楊崇伊不對。」

「楊崇伊不對,那是誰都知道的,不然江南的督撫,也不至於這樣子嚴參。」慈禧太后又說:「你們怕得罪人,吏部尚書陸潤庠是他們蘇州同鄉,更加為難,所以要我來批。倘是交部嚴議,大家商量著辦,總不至於讓人委屈到那裏去。如今打我這裏就定案,要嘛准奏,要嘛就減輕,一點兒騰挪的餘地都沒有。如果准奏,楊崇伊這一輩子就算完了!倘或交部,說是不能再嚴,必得從減,保不定楊崇伊倒又是情真罪當,朝廷持法,不得其平,關係也實在不淺。你們想,我能不慎重嗎?」

這一番宣示,連袁世凱都衷心佩服,臣下的肺腑如見,正就是慈禧太后所以至今能掌握大權不墜的緣故。不過「你們怕得罪人」這句話,有一個人卻心有不服,那就是這天銷假上朝的張之洞。

「江督蘇撫會奏嚴劾楊崇伊一折,臣今天入直,方知其事。臣愚,以為姑不論督撫參司道,向無不准之例,即以楊崇伊所作所為而言,曾侍清班,又列台諫,而當閉門讀禮之時,干預如此卑鄙齷齪的外務,豈止玷辱士林,貽羞朝廷?真可謂之無君無父,無法無天!此而不加嚴懲,倫常官箴,世道人心,那裏還整頓得起來?以臣之見,僅如江督蘇撫所請,已從未減,革職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亦猶是保全之道,臣請皇太后、皇上宸衷獨斷,准如所請!」

君臣上下,聽了張之洞的話,無不動容,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想來皇上亦是主張嚴辦的,就這麼批吧!」說著,順手拈起硃筆,往旁邊一遞。

這是讓皇帝親筆朱批之意。他的精神很萎頓,不過寫幾個字還能勝任,接過筆來,批了八個字:「著照所請,該部知道!」

「該部」是指吏部。照軍機辦事的規制,除咨請內閣明發以外,須先通知吏部。這天陸潤庠正好在衙門裏,一看軍機處抄送的原奏,大為駭異,隨即命人謄了一個副本,帶在身上,套車去訪吳郁生。

吳郁生住在宣武門外閻王廟街,原在岳鍾琪的故居,園亭雖小,結構精緻。他家本素封,幾次主考放的又都是好地方,所以境況優裕,閒來摩挲古董,品題書畫,頗享清福。可是這一陣子心境很壞,就為的是楊崇伊無端騷擾,至親成仇,恐有後患。

此時聽門上來報,陸潤庠相訪,趕緊迎了出來,一看他的臉色,便知有很嚴重的事發生了。

「蔚若!」陸潤庠把抄件遞了過去,「你看!」

吳郁生接來看完,連連頓腳嗟嘆,「糟了,糟了!」他說:

「結成不解之仇了!」

「這必是端陶齋的主意!楊莘伯雖可惡,處分也未免太嚴厲了一點。」陸潤庠緊接著說:「蔚若,我們蘇州人都還是明朝留下來的想法,只當『吏部天官』的權柄大極!那知道現在上有軍機,更有太后,而況原奏既未交議,吏部根本不知其事。我怕我們蘇州人會誤會,是我偏袒府上,跟楊家過不去,甚至楊莘伯本人,或許都有芥蒂,以為我袖手旁觀,存心要看他的笑話。總之,我們兩個都處在嫌疑之地,休戚相關,該商量商量,怎麼化除誤會。你道如何?」

吳郁生覺得他的顧慮近乎多餘,但既有「休戚相關」的話,不便異議。所以點點頭說:「要化除誤會,要化除誤會。如今亦只有盡其在我了。」

「一點不錯,為今之計,只有盡其在我。事情已經成了定局,無可挽救,我想該盡快通個消息給楊莘伯,讓他好有個預備。」

「那就要打電報回去。」

「當然!」陸潤庠問道:「你看是直接打給本人呢,還是託人轉告?」

吳郁生想了一下答說:「自然以託人轉告為宜。不過這個人不大好找。」

將彼此在蘇州的親友,細細數過去。終於找到了一個人,姓姚,跟楊莘伯常有往來,與吳、陸兩人也很熟,決定託他轉告。

於是,吳郁生走到書桌後面坐下,揭開墨盒,取張素箋,提筆寫了姓姚的在蘇州的地址,略一沉吟,寫下電報正文:「煩即告越公,參案奉硃筆,處分如瓶齋。」下面署名「鳳蔚」。

「越公」是隱話,隋朝楊素封越國公,此指楊崇伊。「瓶齋」是翁同龢的別號,「處分如瓶齋」是說楊崇伊亦如當年翁同龢之獲嚴譴,開缺逐回原籍,交地方官編管。「奉硃筆」意示未交部議,為陸潤庠表白,並非不肯幫忙,是根本幫不上忙。最後「鳳蔚」二字,驟看一個名字,其實是陸鳳石、吳蔚若兩個人。這個電報在局外人看,不知所云,亦就無從猜測。陸潤庠覺得很妥當,隨即派跟班送到電報局去發,比照吏部特急官電辦理,限傍晚之前到蘇州。

※※※

「這是那一天的事?」王照問說。

「就是今天!剛出爐的新聞。」

「怪不得!」王照笑道:「到得明天此時,通國皆知了。」

「江南,只怕只有上海才知道。」

「不!」王照搖搖頭:「《申報》的訪員,今天會照抄邸抄打電報到上海,明天一早見報,至遲中午,蘇州就都知道了。」

「那時候,楊莘伯不知是怎樣一副嘴臉?」善耆笑著舉杯:

「這段新聞,值得浮一大白吧!」

「太值得了!」王照滿飲一杯,換個話題問:「皇上的病情,想來有起色?」

「唉!」善耆突然重重地嘆口氣,「你別問這個!喝酒吧。」

王照卻不死心。皇帝的病不能問,便問:「太后呢?」

「總是鬧肚子,好好壞壞地,誰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太后的痢疾,是從夏天起的,既然一直不好,何以內奏事處沒有給太后請脈的方子。莫非是諱疾?」

「你知道了,何必還問?」

「太后的萬壽又快到了!」王照也嘆口氣,「皇上又有得罪受了!」

※※※

駐駕頤和園的第二天,慈禧太后飲食不慎,又鬧肚子,召見軍機時,很發了些牢騷。

「皇上的病越來越壞,頭班張彭年、施煥的藥,一點用處都沒有,那裏是什麼名醫?我看有名無實。我這兩天也很不舒服,可是不敢讓頭班請脈。」慈禧太后指名問道:「張之洞,你們平常有病痛,倒是請教誰啊?」

「臣家中有病,總請呂用賓來看,都很有效。」

「好吧!那就傳呂用賓來診吧!」

呂用賓與杜鍾駿是第三班,兩月一輪,還早得很,所以南宮有家富戶,獨子患了傷寒,專誠禮聘,呂用賓很放心的去了。不過宮中忽然傳召,呂家即刻派車,連夜將他從南宮接了回來,過門不入,直奔頤和園待命。

請了脈,開了方子,才得回家,補睡一覺。好夢正酣時,為人推醒,「快,快!」他的姨太太說:「張中堂打發人來請,讓你馬上就去,只怕老太后的病有變化。」

聽得最後一句,呂用賓大吃一驚,將殘餘的睡意驅得一乾二淨,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只是發愣。

「怎麼啦!你倒是下床啊?」

「不會啊!」呂用賓自語著:「藥不會用錯的!怎麼說是病勢變了呢?」

「那是我胡猜,你快點吧,到了張中堂那裏就知道了。」

「怎麼?」呂用賓問:「是到張中堂家,不是進宮?」

「誰跟你說進宮了?」

「嗐!嚇我一大跳。」呂用賓透了口氣,「必是張中堂有話要問我!」

果然,是張之洞有話要問。原來呂用賓脈案上有「消渴」的字樣,慈禧太后很不高興。

「呂大夫!」張之洞沉著臉說:「太后也讀過《史記》、《漢書》、唐詩,知道『文園病渴』那個典故。她問我,『呂用賓說我消渴,我從何處得消渴病?』我竟無詞以對。」

呂用賓真如俗語所說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用心思索了一會,方始記起,「必是口渴之誤。」他說:「洩瀉必口渴,一定之理。」

「口渴怎麼會寫成消渴?供奉御前,何可如此漫不經心?」

呂用賓聽他是教訓的口吻,未免反感,當即答說:「一時筆誤,也是有的。」

「如果早個幾十年,這一字之誤,可以斷送你的一生!」

語氣雖仍然嚴峻,但卻出於善意,呂用賓不再跟他抬槓,只是辯解:「脈案上有筆誤,不過藥是好的!太后的痢疾,我有把握,三服必可大安,以後只要少進油膩生冷,亦不致復發。」

「你真的有把握?」

「有。」

「那好,你明天仍舊照常伺候好了。」

果然,呂用賓藥很有效驗,亦就因為如此,慈禧太后不再追究誤口渴為消渴這涉於不敬的錯誤。

皇帝的病則正好相反,不但沒有起色,而且更似奄奄一息的模樣。這一半是憂急所致,自顧支離的病骨,不知如何得以應付太后萬壽的繁文縟節?每一想起侍膳聽戲,從早到晚,一站就是一整天,頭暈目眩,冷汗淋漓,而仍不能不咬緊牙關,強自撐持的情形,便覺心悸。而更壞的是,今年萬壽撐持不下去了!不知是在勤政殿上,還是戲台前面,一倒下來,也許就此不起。皇帝做到這個分兒,想不自憐而不可得,所以這一陣子每每涕泗橫流地說:「皇太后的好日子快到了,我病這麼重,不能給皇太后行禮,怎麼辦呢?」

這話傳入慈禧太后耳中,不覺惻然,便找榮壽公主來商量,應該如何體恤皇帝?

「只要他有那麼一點孝心就夠了,能不能給我行禮,我倒不在乎。不過,如今愛造謠言的人更多了,倘說平時照常辦事,到了我生日忽然不露面了,這可不大合適。所以,我的意思,皇上要請假,就得提早。」

榮壽公主聽見「皇上請假」這句話,不由得想起溥俊在開封被逐出宮時,有人控告他是「開缺的太子」,同是新鮮話頭。不過,皇帝一請了假,只怕再無銷假的時候,此事關係太重,她不能表示意見,所以默然不答。

慈禧太后讓榮壽公主陪了她四十多年,當然深知她的心情,沉默不是默許,而是不贊成的表示。因而問道:「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好法子?」

「沒有!」

「連你都想不出好法子,那就真的沒有好法子了。我看還是照我的主意辦吧!」

「是!」榮壽公主忽然想到,不得已而求其次,應該留下一個伏筆:「先讓皇上好好兒將養幾天,到得老佛爺大喜的日子,皇上精神好了,照常給老佛爺行禮。」

「那當然!娘做生日,沒有兒子磕頭,那個生日再熱鬧也沒有意思。」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說:「就從十月初一起吧!你把我的意思說給皇上。」

「是!」

於是榮壽公主銜命到皇帝寢宮去傳懿旨,一路上想好了許多慰勉的話,但當到達皇帝寢宮時,突然發覺跟隨的太監中,有崔玉貴,有小德張,還有敬事房的太監,恍然警悟,自己亦被置於監視之下了!

因此,她所打的腹稿,幾乎全用不上,只見平平靜靜地宣示了慈禧太后的「德意」,隨即退出。覆命途中特意攀登萬壽山最高處的佛香閣,至至誠誠地燒了一炷香,默禱菩薩,保佑皇帝,就在幾天中,恢復精神,能趕上太后萬壽之期,率領王公大臣,朝覲祝嘏。

※※※

按照慣例,慈禧太后由頤和園返駕,總是坐船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再換乘鸞輿回宮。臨行前一天特為叮囑:皇帝不妨先走,不必乘舟隨侍。為的是皇帝可以節勞,亦是一番體恤的德意。

從排雲殿前下船,慈禧太后戀戀不捨地回頭望著萬壽山,忽然說道:「皇上病重,我們這趟回去,恐怕一時不能到這裏來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一面是瑾妃,一面是榮壽公主,都默不作聲。這不算不敬,凡是太后、皇帝有這種令人不敢贊一詞的話,容許左右保持沉默。

「天氣可真是好!」慈禧太后又說:「回頭上了岸,咱們到萬生園逛逛去。」

「是!」瑾妃與榮壽公主同聲回答。

「可惜!挺好的兩隻象,竟會餓死!這件事,我亦不知道應該怪誰。」

原來所謂「萬生園」這個名稱,即由這兩頭象發端而來。端方考察憲政回國,帶來兩隻象,一隻獅子,貢獻慈禧太后,本意可養在頤和園中,而李蓮英認為不免危險,大加反對。其時農工商部正利用西直門外一處荒涼已久,來歷已難稽考,只知習稱為「三貝子花園」的一大片官地,創建「農事試驗場」,除數十畝稻畦麥田之外,還搜羅了各地的奇花異果,試為種植,如今為了安頓這兩象一獅,索性擴大規模,植物之外,闢地豢養動物,又建了好些亭台樓閣,作為遊憩眺望之所。落成之後,敬奉兩宮觀賞,慈禧太后將最宏敞的一座洋樓,題名為「暢觀樓」。上年夏天來過幾次,而這一年,卻還只到過一次,但兩頭象已經餓死了。

「問內務府,說是洋人餵養得不好,也有人說,洋人要加這隻象的口糧,內務府不肯,以致慢慢餓死了。那兩個洋人是跟農工商部訂了合同的,期限未滿,硬爭著要照合同拿薪水。」慈禧太后緊接著說:「說不定那兩隻象,就是洋人弄死的,為了好白得一筆薪水回國。洋人真不是好東西!」

「其實餵象又何必請洋人?咱們從前不也有象房嗎?」榮壽公主又問:「聽說象房裏餵的象,還食三品俸祿呢!不知道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慈禧太后說:「那些象全通靈性。」

於是,慈禧太后大談道光以前象房中的故事,象奴如何哀懇象為他故意阻道斂錢,象如何會知道象奴侵吞了牠的俸祿而以惡作劇作為懲罰等等。就這樣興致勃勃地,一直談到西直門外的廣源閘,捨舟登陸,照例先到萬壽寺拈香,然後率領宮眷去逛萬壽寺以東的萬生園。

這時早有內務府的人,作了緊急通知,盡驅遊人,以便接駕。慈禧太后進園穿廊右行,過了一道小溪,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了下來。

這座亭子極大,其實就是一個獸圈,亭分八方,豎著頂天立地的鐵柵,禁繫著八種猛獸,獅子、老虎、黑熊、金錢豹、野牛、黃狼,還有一隻角的犀牛。

不知是忽發童心,還是有意要表示她膽大,慈禧太后走近了鐵柵,一頭閃著碧眼的老虎,突然撲了上來,將李蓮英的臉都嚇黃了。

「老佛爺,」他喘著氣說:「把奴才的膽都嚇碎了。請往後站吧!」

「有鐵柵在,怕什麼?」

話雖如此,禁不住宮眷們也苦勸,慈禧太后便往後站站,看夠了又往左走,那裏是沿牆構築一排獸捨,斑馬、梅花鹿、印度羊,有醜有妍,千奇百怪。慈禧太后一面看,一面問,將個內務府出身的「農事試驗場監督」,問得張口結舌,無詞以對。慈禧太后倒未生氣,只笑笑說道:「你還得多念點兒書!」

看完走獸看飛禽,看完飛禽又看家畜,慈禧太后的腰腳甚健,而李蓮英卻深以為苦,幾次相勸:「別累著了!息息兒吧!」慈禧太后置之不理。

不但不理,而且每當他落後時,必定問一聲:「蓮英呢!」害得李蓮英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了上來,卻又沒事。誰都看得出來,慈禧太后是有意給李蓮英找麻煩。

※※※

一踏進殿門,慶王奕劻便是一愣,御案後面坐著的,只是慈禧太后。皇帝呢?他在想,十月初一太廟時享,皇帝是行禮去了?一個念頭還未轉完,已想起早有上諭,是派恭親王溥偉恭代行禮。那麼,皇帝何以不陪太后一起御殿?

「皇上的病又添了!」慈禧太后說:「讓他息幾天。」

「是,」奕劻毫無表情地答應著,隨即將手裏的黃匣子捧上御案,「達賴喇嘛另有獻皇太后,恭祝萬壽的貢物,請懿旨,讓他那一天進呈?」

「皇上不是要賜宴嗎?」慈禧太后問道:「定的那一天?」

「十月初六。」奕劻欲言又止地,但終於說了出來:「請懿旨,是不是要改期?」

「改期?」慈禧太后詫異地問:「為什麼?」

「奴才怕到那一天,皇上還得將養,不能駕臨紫光閣,親自賜宴,就不如改期為宜。」奕劻緊接著說,「這一次達賴喇嘛,為了覲見磕頭,覺得很委屈似的,英國又拚命在那裏拉攏示好,前天英國公使朱爾典去拜他,說是談得很投機,這種情形可不大好。奴才幾個商量,要請皇太后、皇上格外優容,以示羈縻。不賜宴則已,賜宴務必要請皇上親臨。」

「你說的話,我可大不明白。達賴喇嘛不是一向跟英國不對嗎?」

「那是以前的話,現在英國拚命在他身上下工夫,當然就回心轉意了。」

「這可見得咱們派的人無用,不然,英國人怎麼插得進手去。」

「是!奴才已經告訴達壽、張蔭堂留意。」奕劻停了一下又說:「賜宴要請皇上親臨,就是達壽跟張蔭堂從達賴喇嘛那裏得了口風,特為來跟奴才說,務必奏明,俯准照辦。」

慈禧太后想了一會說:「現在也不能說,皇上到時候一定不能到紫光閣,改期的話,不好措詞。至於他另有貢品,讓他十月初九進呈,我會好好安撫他。」

這意思是相當明顯的。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皇帝多半不會親臨,慈禧太后已在籌思補救之計了。不過,這個看法如果不錯,太后萬壽又將如何?莫非皇帝也不來朝賀?

這是絕大的疑問,也是個絕大的變化!袁世凱認為皇帝的病如真已加重,固然應該趕緊作最壞打算,倘或病勢如常,而慈禧太后忽然作此表示,真意何在,更非立即探明,有所因應不可。

奕劻完全同意他的見解,於是以請屈庭桂治病為名,將他延入王府,在內書房跟袁世凱一起跟他見面。

「皇上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奕劻問說:「你是每天進宮請脈的,一定比誰都明瞭。永秋,你務必跟我說實話。」

「在王爺跟宮保面前,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敷衍的話。皇上的病,當然輕了!呼吸慢慢恢復正常,腰痛亦減了,遺洩亦少得多。不過尿裏檢驗出來,還有蛋白質,這是腰子有病的明證。不過並不算很厲害!」

「你今天請脈了沒有?」

「請了。」

「你剛才說的情形,就是你今天親眼目睹的?」

「是啊!」屈庭桂不由得眨眼,不解奕劻問這話的意思。

「永秋!」袁世凱問:「照你說,皇上的病不礙?」

「不礙!」屈庭桂答說:「可是,要能安心靜養。」

「那麼太后呢?」袁世凱又問:「經常鬧痢疾,也不礙嗎?」

「我沒有替太后看過,不敢說。不過,到底七十四了!老年人的心臟,總要差一點,也容易中風。至於痢疾,要看情形,不能一概而論。」

袁世凱點點頭,看著奕劻問:「王爺還有什麼話要問?」

「一時也想不起。想到了再說吧。」奕劻又說:「永秋,咱們這會兒所談的情形,你擱在肚子裏好了。」

「是,是!」屈庭桂急忙答應:「我知道輕重。」

「如果皇上的病勢有變化,或者在內廷聽到什麼有關係的話,請你隨時來告訴我,或告訴袁宮保也是一樣。」

「是!」

「勞駕!勞駕!我就不留你便飯了。」

這是暗示可以告辭了。屈庭桂隨即站起身來,奕劻卻又喊住他,親自打開紅木鑲螺甸的櫥門,裏面是各式各樣的珍玩,他挑了一隻金錶,連裝得極講究的盒子,一起遞給屈庭桂。

「這是英國公使朱爾典送我的一隻表,專為跑馬用的,」他指點著說:「這裏有個鈕,一按,秒針就不動了。我想,你數脈搏倒挺用得著!」

「太用得著了!多謝王爺。」屈庭桂恭恭敬敬地請個安,告辭而去。

「王爺,」袁世凱的神色變得很興奮,很鄭重了,「事情已經很清楚!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上達王爺。」說著,回頭望了一下。奕勵知道他的用意,喊一聲:「來啊!」

一名聽差應聲而進。奕劻吩咐,如有下人,一律退出垂花門,並責成他在門外看守,任何人不准進入。

於是袁世凱自己移張紅木圓凳,與奕劻促膝而坐,輕聲說道:「事情很清楚了,太后絕不能讓皇上死在她後頭。一旦龍馭上賓,後事如何?」

「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的例子,太后總得召集御前會議,問問大家的意思吧?」

「是的,我是請問王爺的意思。」

「我主張立長君。」奕劻毫不考慮地說:「讓溥倫來幹!」

「不!」袁世凱說:「王爺為什麼就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搬到寧壽宮去納福?」

一聽這話,奕劻目瞪口呆,好半天說不出話,腦子裏不期而然地浮起高宗內禪以後的種種傳說。可是怎麼也不能把自己跟嘉慶元年以後的高宗併合成一個人。

「慰庭,」他終於開口了:「這怕不行!」

「何以見得?」

「我是疏宗。」

「嗐!王爺怎麼妄自菲薄呢?」袁世凱說:「仁宗跟慶僖親王是同母兄弟。當初的身分、教養,完全相同,只為仁宗長了兩歲,所以得承大位,這一系下來,至今上而絕,那就該回頭由慶僖親王一系繼統,才算公道。」

如說慶僖親王永璘一系繼統,則皇位應該落在載振身上。奕劻做夢也沒有想到,袁世凱會有這樣一種說法,真所謂匪夷所思,連當事者都覺得說不過去。

「慰庭,你的好意,我父子感激至深,不過這件事怕辦不通。」

「怎麼不通?請教王爺!」

「第一,你的說法,於古無徵──。」

「有徵,有徵!」袁世凱搶著說:「宋朝自太祖駕崩,兄終弟及,帝系從太宗傳到南渡以後的高宗。以下自受禪的孝宗開始,就又是太祖的子孫做皇帝了。」

「孝宗是太祖的子孫?」奕劻驚訝地:「我倒不知道。」

「有書為證,不能瞎說的。」

書架上現成的一部二十四史,袁世凱抽出《宋史》第一本,翻到《孝宗本紀》,看都不看便遞了給奕劻。果然,書上記載得明明白白,孝宗是太祖的七世孫,秦王德芳之後。

這使得奕劻有些動心了!不過知子莫若父,載振望之不似人君,又有楊翠喜那一重風流公案,必難服眾。所以仍是搖搖頭說:「不必,不必!徒然落個話柄,何必?」

「王爺是怕有人不服?」

「是啊!」

「為何不服?如今是擇賢,振貝子那一點不如他人?當然要反對總可以找理由,這不妨事先疏通。」袁世凱停了一下又說:「當年世宗即位,弟兄之間還不是個個不服?但有隆科多在,還不是只好俯首稱臣。」

雍正之能入承大統,得力於隆科多以步軍統領掌握著兩萬禁軍,袁世凱以此作譬,是以隆科多自擬。

奕劻心想,袁世凱雖已不在北洋,但所練的六鎮新軍,除鐵良統制的第一鎮,由旗丁編組,指揮不動以外,此外五鎮,都能直接間接地調度。他手下的第一員大將段祺瑞,現任袁世凱嫡系的第三鎮統制,駐紮保定,駐南苑的第六鎮,本由第三鎮所孳生,實際上亦由段祺瑞在指揮。一旦有變,要求駐畿南的第一鎮,駐小站的第四鎮,駐山東的第五鎮按兵不動,作壁上觀,是袁世凱絕對可以辦得到的事,然以一鎮對付鐵良,一鎮控制京城,何愁大事不定?

想到這裏,奕劻的雄心陡起,不斷地搓手吸氣,自我鼓舞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說道:「茲事體大!慰庭,得要好好籌劃。」

「是,是!當然要好好籌劃,不過也要快!」袁世凱說:

「照我看,比較難對付的只有澤公!」

提到載澤,更激發了奕劻的進取之心,因為現任度支部尚書載澤,想取奕劻而代之,已非秘密。想到載澤種種跋扈的情形,他不由得恨恨地說:「總有一天讓他回家抱孩子去!」

※※※

十月初六紫光閣賜宴達賴喇嘛,皇帝果然未到,十月初九,在勤政殿進貢壽禮,慈禧太后亦未召見。正當達賴喇嘛滿懷不快,決定吩咐從人收拾行李,打算盡快離京時,理藩部尚書達壽親自來頒上諭,達賴喇嘛不願跪接。直到說明是恩詔,達賴喇嘛方始勉強行禮聽宣:「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達賴喇嘛上月來京陛見,率徒祝嘏,備抒悃忱,殊堪嘉尚,允宜特准封號,以昭優異。達賴喇嘛業經循照從前舊制,封為西天大善自在佛,茲特加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其勒封儀節,著禮部理藩部會同速議具奏。並按年賚給廩餼銀一萬兩,自四川藩庫分季支發。達賴喇嘛受封後,即著仍回西藏,經過地方,該管官派員挨站護送,妥為照料。到藏以後,務當恪遵主國之典章,奉揚中朝之信義,並化導番眾,謹守法度,習為善良。所有事務,依例報明駐藏大臣,隨時轉奏,恭候定奪。期使疆場永保治安,僧俗悉除畛域,以無負朝廷護持黃教,綏靖邊陲之至意。並著理藩部傳知達賴喇嘛祗領欽遵!」

這道恩詔另外備有一份滿文譯本,達賴喇嘛不識漢字,卻通滿文,仔細看完,認為並無暗示與班禪分治西藏之意,總算將多日以來所受的委屈,消散了許多。

於是他說:「明天進宮拜生日,我還有一尊佛像送給皇太后。這尊佛像上,有我念的二十萬卷經,功德甚大,太后虔心供奉,必能保佑她消災延壽。」

「皇太后一定會很高興。」達壽答說:「不過明天隨班行禮,恐怕沒有機會呈獻。」

「如果明天不能面呈,就請貴大臣代為進獻,不過亦須有一番迎佛的禮節。」

「當然,當然!」

「請問明天文武百官替太后拜生日,是不是由皇上帶領?」

「這,」達壽歉然地說:「我可實在無法奉答。皇上從十月初一就不起床了,不然初六紫光閣之宴,一定會親臨賜酒的。」

「照這樣說,皇上明天就不能替太后拜生日?」

「大概是。」

「那麼是誰帶頭行禮呢?」

這一下將達壽考住了。在他的記憶中,從無皇太后萬壽,皇帝未能率領王公大臣朝賀的情事,因而亦就無從回答,只含含糊糊的說:「那要看當時的情形,事先沒法兒知道。明天有我在那裏照料,大師不必擔心。」

話雖如此,達壽自己卻很擔心,因為西藏的局勢動盪不安,朝廷寄望於達賴喇嘛回拉薩後,能夠安撫藏民,力御外侮,仍奉朝廷的正朔,而達賴喇嘛被迫行了跪拜之禮,卻還不能見到皇帝,內心異常憤懣。如果明天皇帝能率百官上壽,達賴喇嘛就必然會質問,時滿五日,何以紫光閣賜宴,皇帝就不能親臨?這話很難回答,得細心看看當時的情形,想法子找個能夠搪塞得過的理由。

因此,達壽在半夜裏便即起身,趕到西苑,曙色未透,但內務府的官員,已經忙忙碌碌在預備這天的慶典了。他拉住新補的內務府大臣景灃,悄悄問道:「皇上會來不會?」

「這會還不知道,不過,聽說已傳『四執事』伺候龍袍了。」專管御用衣帽鞋襪的太監,通稱「四執事」,傳龍袍伺候,自然是要來朝賀。達壽便趕到中海,一進東向的寶光門,只見儀鸞殿外的來薰門前,已有掌「起居注」差使的翰林在當班了。

其中有一個是達壽的熟人,即是以參瞿鴻禨而名聞海內外的惲毓鼎,便喚著他的號問:「薇孫,皇上今天會來給皇太后行禮不會?」

「怎麼不會?當然會。」

「不是皇上病得很厲害嗎?」

「那就不知道了!」惲毓鼎淡然說道:「不過,南書房的翰林譚組庵,昨天還看見皇上在瀛台前面的迎薰亭蹓躂。」

就這時,有理藩部的司官來通知,達賴喇嘛已到。達壽急忙趕了去招呼,安頓略定,再翻回來時,聽說皇帝已經從瀛台步行而來,只等吉時一到,便即行禮。

同時,達壽發現便門未曾關嚴,很有些人在縫隙中張望,於是他也擠了上去,悄悄向裏窺望,只見身御龍袍的皇帝,兩隻手扶住太監的肩,雙足不斷起落作勢,當然是舒舒筋骨,以便行那三跪九叩的大禮。

不久,來薰門開了,出來一名挺胸突肚的太監,正是將取李蓮英而代之的崔玉貴,站在漢白玉石的台階上,歪著脖子揚著臉,用既尖且銳的左嗓子喊道:「禮部堂官聽宣哪!」

禮部尚書溥良、左侍郎景厚、右侍郎郭曾炘,急忙趕上前去,向北跪倒,半低著頭,所有的王公大臣亦都垂手肅立,靜聽宣旨。

「奉懿旨:皇帝臥病在床,免率百官行禮。」

崔玉貴的聲音極高,沒有一個人覺得不曾聽清楚。然而何以有此懿旨?人人感到意外,相顧錯愕,噤不能言。而就在這沉寂如死的霜風曉陰中,突然聽得來薰門內,嗷然一聲,淒厲無比,令人毛骨悚然。

來薰門很快地合上了。但皇帝的哭聲若斷若續,依舊隱約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