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求,臣下奏請,慈禧太后覺得再做作不但無味,而且可能弄巧成拙,因為居然有人以為「親政關係綦重,請飭廷臣會議」,彷彿太后與皇帝之間的大權授受,要由臣下來決定似地。這在慈禧太后認為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

於是又有一篇煌煌上諭,由軍機處承旨,發交內閣,頒行天下,說皇帝初親大政,決疑定策,不能不遇事提撕,以期妥善。既然王公大臣一再懇求,又「何敢固執一己守經之義,致違天下眾論之公」?決定在皇帝親政後,再訓政三年。至於醇親王曾有附片,在親政期前交卸掌管神機營印鑰差使,現在既已允許訓政,醇王亦當以國事為重,略小節而顧大局,照常經理。

※※※

這道上諭,讓恭王想起辛酉政變以後,兩宮垂簾,他被封為議政王的詔旨,又是一筆你捧我、我抬你,彼此互利的交易,所不同者,交易的一方,由哥哥換作弟弟。二十五年前塵如夢,恭王攬鏡自顧,鬚眉斑白,瘦骨嶙峋,自覺當年的英氣,再也找不出來了。

相形之下,反不如八十歲的寶鋆,精神矍鑠,恭王嘆口氣說:「我真羨慕你!」

「此山望著那山高。」寶鋆答道:「還有人羨慕你吶!而且此人是你想不到的。」

「誰啊!」

「七爺。」

恭王不作聲。提起醇王,他總有種惘惘不甘之情,不管從那方面看,而且任憑他如何虛心自問,也找不出醇王有那件事勝過自己的?照旁觀的冷眼,榮枯大不相同,都在羨慕醇王,而醇王羨慕自己的又是甚麼?

「七爺最近的身子不好,氣喘、虛弱,每天還非上朝不可。從海軍大兵輪伺候到三海的畫舫,紅是紅極了,忙是忙極了,苦也苦極了!」說罷,寶鋆哈哈大笑。

「他是閒不住的人。」恭王意味深長地說:「經過這一兩年的折騰,他大概知道了,閒即是福。」

「所以說,他要羨慕你。」寶鋆忽然問道:「六爺,你可曾聽說,皇后已經定下了?」

「誰啊?」

「你想呢!」寶鋆又點了一句:「親上加親。」

「莫非是桂祥的女兒?」恭王問道:「是第幾個?」

「自然是二格格。」

「對了!」恭王想起來,桂祥的大女兒跟小女兒,都由慈禧太后指婚,分別許配「老五太爺」綿愉的長孫輔國公載澤與孚王的嗣子貝勒載澍,自然是他的第二個女兒,才有入居中宮的資格。

「我記不起來了。」恭王問道:「長得怎麼樣?」

「長得不怎麼樣!不過聽說是個腳色。這一來,皇上──。」

寶鋆回頭看了一下,將話嚥了回去。

「唉!」恭王搖頭不語,想起穆宗的往事,惻然不歡。

「方家園快成鳳凰窩了!」寶鋆又說,「虧得本朝家法好,如果是在前明,父子兩國丈,還有親王、貝勒、公爵之女婿,這門『皇親』的氣焰還得了。」

「咱們大清的氣數,現在都看方家園的風水了!」

「這話說得妙!」寶鋆撫掌稱賞:「真是雋語。」

「算了吧!但願我是瞎說。」

談到這裏,心情久如槁木的恭王,突然激動了,他說慈禧太后始而不准他在五十萬壽時,隨班祝嘏;繼而又不准他隨扈東陵,連代為求情的醇、惇兩王都碰了釘子,看起來對他是深惡而痛絕之,好像認為連年遭受的外侮,都是他誤國的罪過。持這種看法的,大有其人,亦不能說不對,但是太膚淺了。

「她為甚麼這樣子不念親親之誼?說起來並不是她的本心,她是不得已而出此。」恭王問寶鋆:「你我在一起多年,你總應該有點與眾不同的看法吧?」

這句話將寶鋆問住了,想了好半天答道:「我想是期許過深的緣故。」

「不是,不是!你莫非看到了不肯說?」恭王冷笑著說:「如果她心中還有憚忌之人,此人非別,就是區區。你懂了吧?她為甚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一下寶鋆自然懂了。慈禧太后不是吝與予恭王以任何恩典,她雖跟恭王不和,到底飲水思源,要想到當年保全孤兒寡婦是誰的功勞?至今大公主的恩寵不替,就可以想見她跟恭王沒有甚麼解不開的私怨。而所以一再貶斥恭王,絲毫不假以詞色,誠然如他所說,只是為了要「拒人於千里之外」。

因此,說穿了是慈禧太后有意裝作深惡而痛絕之的態度,不讓恭王有見她的機會。見她原不打緊,就怕一見了面,恭王有所諍諫,就很難處置了。寶鋆記得很清楚,有好幾次,慈禧太后示意動工興修離宮別苑,恭王只是大聲答應,不接下文。不但土木之事,力加裁抑,在禮法上恭王尤其不肯讓步。寶鋆印象最深的是,當穆宗親政以後,慈禧太后曾經想在乾清宮召見群臣,宣示垂簾聽政以來,平洪楊、剿捻子,使宗社危而復安的種種艱辛,恭王對此不表異議,只反對在乾清宮召見,因為乾清宮是天子正衙,皇太后不宜臨御。

如今呢?慈禧太后不但大興土木,修三海之不足,還要重興清漪園,不但移駐太上皇頤養之處的寧壽宮,而且經常在乾清宮西暖閣召見王公大臣。這一切,在恭王當政之日,是不會有的事。

這樣想到頭來,寶鋆忍不住大聲說道:「七爺平時侃侃而談,總說別人不行,誰知他自己比旁人更不行。」

「這就是我說的,『看人挑擔不吃力。』如今老七知道吃力了,想找個人幫他,然而有人不許。我看,這副擔子,越來越重,非把他壓垮了不可!」

「唉!」寶鋆雙手一攤,「愛莫能助。」

「話雖如此,你我也不可抱著看熱鬧的心,那怕瞭解他的苦衷,說一兩句知甘苦的話,對他也是安慰。」

「六爺!」寶鋆真的感動了,「你的度量實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時候想起來不服氣,還要說一兩句風涼話。從今以後,倒真要跟你學一學才好。」

「也不光是對人!」恭王慨然說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關切國事的心,卻是不可少的。」

因為如此,寶鋆對朝政便常常在有意無意間要打聽一下。他的故舊門生很多,交遊亦仍然很廣,平時來謁見的人,總以為他退歸林下,是不得已的事,為了避免刺激,都有意避談朝局。現在他自己熱心於此,別人當然不須再有顧忌,因而朝中的舉措與內幕,在寶鋆不斷能夠聽到。

除了興修三海和萬壽山的消息以外,朝中當前的要政,便是理財,說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戶部與內務府的收入。而在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張,與善於理財聞名的閻敬銘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間,常有齟齬。

慈禧太后最熱心的一件事是恢復制錢。京中原用大錢,恢復「一文錢」的制錢,便須辦銅鼓鑄。為此曾特地召見戶部尚書翁同龢,面諭該籌三百萬銀子,採辦洋銅。翁同龢自然面有難色,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預備將宮中數年節省下來的「交進銀」發交戶部,作為「銅本」,以示率先提倡。

這一來翁同龢只有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出宮就去看閻敬銘談錢法。閻敬銘大不以為然,簡單扼要地指出,行使制錢,必先收回大錢。私鑄的大錢,份量極輕,盡以輸入官府,豈不是白白便宜了奸民,苦了小民?同時京師錢鋪,以「四大恆」為支柱,維持市面,功不可沒。收大錢、行制錢,造成動亂,「四大恆」恐怕支持不住,那時市面大亂,將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話是一針見血之論,然而醇王亦是打著如意算盤,滿心以為三百萬銀子的洋銅,可以鑄成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一轉手之間,憑空賺了三百萬銀子,修園就不須再動用海軍經費,豈不大妙?

閻敬銘執持不可,說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一發出去,錢多銀少,必致錢賤銀貴,用制錢的是升斗小民,用銀子的是達官貴人,結果苦了小民,樂了貴人,那就要天下大亂了。

話說得太率直,醇王大起反感,認為制錢的使用,有各種方法,決不致引起市面混亂。接著又提到王安石的變法,法並不亂,只是無謂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暢行其法,引經據典,論古證今,雖不能自圓其說,但要駁他卻很困難。

反覆研究,最後終於有了成議,籌款照籌,洋銅照購,購到以後,在天津、上海兩地用機器鼓鑄,鑄成存庫,三年以後,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這是個不徹底的辦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辦法,不僅不能在制錢上生利,而且先要墊本三百萬,三年以後,方有收回之望,這是甚麼算盤。

慈禧太后因此大為不悅,召見醇王,說他為戶部堂官蒙蔽。同時又談到不辦洋銅,而整頓雲南的銅礦。這個消息一傳,有人替繫獄的唐炯高興,認為他的生路來了。

唐炯是因為中法戰爭中,在雲南擅自退兵,被逮到京,定了斬監候的罪名。轉眼冬至將至,如果「勾決」在內,便活得不多幾日了。

唐炯繫獄已經兩年,去年不在勾決的名單之內,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所以看樣子這一年是逃不過的了。他本人倒還泰然,這年夏天在獄中,寫了一部自己的年譜,一切後事亦早有交代。不過他的家族親友,當然還要盡營救的全力,尤其是整頓錢法的詔旨一下,有了一線生路。因為唐炯在四川服官多年,久有幹練的名聲,以後為他的同鄉前輩丁寶楨重用,整理川鹽,頗著成效。再則,他又當過雲南的藩司與巡撫,如果能用他去經理銅礦的開採與運輸,可以說是人地相宜。而且雲南採銅所下的本錢,一向是由四川鹽稅項下撥給,凡是這種「協款」,出錢的省分,總是萬分不願,想出種種理由來拖延短解,而如唐炯在雲南,四川就很難耍甚麼花樣去「賴債」了。

所苦的是貴州在朝中沒有甚麼煊赫的大員,這番可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議,很難上達天聽。他的故舊至好,只有另走門路,先是託閻敬銘,而閻敬銘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覺建言碰個釘子,反使別人難以說話,所以指點轉懇醇王。誰知醇王也怕碰釘子。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都曾為唐炯乞過恩,請棄瑕錄用,結果這些奏摺或附片都留中不發,可以想見慈禧太后對此人如何深惡痛絕!越來越小心謹慎的醇王,當然不肯插手管這個閒事,因為當初主張重懲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將到,勾決期近,唐炯的同鄉親友,都已在替他備辦後事,而他的家人還不死心。唐炯的兩個兒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裏,每天鑽頭覓縫,想保住老父一條性命,卻是到處碰壁,最後碰出一條路子來了。唐我圻經高人指點,備辦了一份重禮,特地去拜訪立山,磕頭求援。

「不敢當,不敢當!」立山跪下還禮,扶起唐我圻說:「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現在我可以替你託一個人去試試看。不過話說在前面,所託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後,有何結果?都不敢說。萬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這樣幫忙,我們父子已經感激不盡。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如果立大人盡了力,依舊無濟於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測,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記著大恩的。」說著,流下淚來,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兩個響頭,然後起身取出一個紅封套,雙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開口,便連連搖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說,「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個兩三千銀子,各處開銷開銷。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領。」

唐我圻自是執意要送,而立山執意不收,最後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這樣,他就不敢管這件事了。聽得這話,唐我圻才不敢勉強。立山送客出門,約定兩天以後聽回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回音是,所託的人,已經肯管了,但有何效驗,不得而知。

到了勾決前一天,亦竟無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發生刀下留人的奇蹟?倘或唐家祖宗有德,這年免死,就算多活兩年。因為明年皇帝親政,事同登極,可望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後年大婚,則再停勾一年,便起碼有三年可活了。

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趕到刑部大獄去跟唐炯訣別。他雖是斬監候的重犯,卻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錢,整修得頗為清潔,左圖右史,瓶花吐艷,身入其中,談得久了會使人忘記是在獄中。然而這兩間「精舍」能不能再住,已無法猜測。唐炯兩年住下來,一几一榻都生了感情,所以不但對淚眼婆娑的客人,無以為懷,就是屋中一切,亦無不摩挲留連,不忍遽別。

到了天亮,提牢廳的司官來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雖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對他卻很客氣,一則是他原來的督撫身分,再則是逢年過節的紅包,三則是兩年「作客」,日久生情。因此,並未為他上綁,讓他身穿大毛皮褂,頭戴沒有頂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預備的藍呢後檔車,直駛菜市口。

這天菜市口看熱鬧的人特別多,因為自從殺過肅順及兩江總督何桂清以後,菜市口有二十多年沒有殺過紅頂子的大員了。前兩年李鴻章、盛宣懷想賣招商局時,因為是馬建忠出面跟旗昌洋行辦的交涉,所以被指為「漢奸」,盛傳將朝服斬於市,亦曾轟動九城,將菜市口擠得滿坑滿谷。結果大家撲了一場空,馬建忠根本就沒有被逮。而這天大概要殺唐炯,事決不假,並且要殺的大官不止唐炯一個,還有一個同案的趙沃,大家都要看看這個說盡了已經病故的廣西巡撫徐延旭壞話的三品道員,跟戲台上言大而誇的馬謖,可有些相像?

趙沃的待遇就遠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掛著「大如意頭鎖」,在北半截胡同的席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廳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軍機大臣許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決行刑之日,照例由這位刑部堂官與刑科給事中監斬,此時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繼來勾決的黃冊,便好下令開刀。

將近正午時分,宣武門內來了一匹快馬,卻不是賫來的京畿道御史,而是個軍機章京。只見他直到官廳下馬,疾趨上前,向許庚身請了個安,站起來說:「張中堂關照我來送信,唐某有恩旨。」

張中堂是指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張之萬,唐炯是張之洞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親,所以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派個人來送信。

「恩旨!喔,」許庚身問:「緩勾還是發往軍台效力?」

官犯臨刑而有恩旨的,不出這兩途,誰知兩者都不是,「是發往雲南交岑制軍差遣。」那章京又說,「趙沃佔了便宜,連帶沾光,發往軍台效力。」

「這──,」許庚身點點頭說:「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張中堂說,我知道了。」

接著許庚身便請司官過來商議,因為如何處置是一大難題。

因為向來秋決那天,所有在斬監候的人犯,一律綁到法場,靜等京畿道御史賫到勾決的黃冊,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場,這就是俗語所說的「陪斬」。

陪斬以後的發落,不外乎兩種,若是緩勾,依舊送監收押。倘有恩旨減罪,必是由死刑改為充軍,那就是兵部武庫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交兵部點收發配。現在既非緩勾,亦非充軍,該當如何處理?秋審處的坐辦,雲南司的郎中等等該管的司官,都拿不出辦法。

「有律按律,無律循例。我想兩百年來,類似情形,亦不見得獨一無二,尤其是雍正乾隆兩朝,天威不測,常有格外的恩典。」許庚身向秋審處的坐辦說:「薛大人律例精熟,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門求教吧!」

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請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場口以西,稱為老牆根的地方。秋審處坐辦叩門入內,道明來意。薛允升始而詫異,繼而搖頭,淡淡地說了一句:「倒記不起有這樣的例子。」

「那麼,照大人看,應該怎麼辦才合適?」

「那就很難說了。」薛允升答道:「你們瞧著辦吧!」

秋審處的坐辦很不高興,便又釘上一句:「現在人在菜市口,不知道該往那裏送?」

「那要問右堂才是。」

「就是許大人叫司官來請示的。」

「你跟我請示,我又跟誰請示?」薛允升沉下臉來,接著將茶碗一舉。

這是逐客的表示,廊上的聽差,隨即高喊一聲:「送客!」

秋審處坐辦碰了個大釘子,極其氣惱,然而還得盡司官的禮節,起身請安告辭。薛允升送到滴水簷前,哈一哈腰就頭也不回地往裏走了。

※※※

一場沒結果!坐辦告訴了許庚身,他知道是薛允升與唐炯有私怨,故意作難。然而律例森嚴,他亦不敢擅自區處,只能吩咐,帶回刑部,再作道理。

帶回刑部,自然送監。提牢廳的主事卻不肯收了,「加恩發遣的官員,那能再進這道門?」他說:「不行,不行!」

「你不收,讓我送他到那裏?」

「這,我們就管不著了。」

「何必呢?」秋審處坐辦說,「他的行李箱籠,都還在裏面。老兄怎麼不讓他進去住?」

這話將提牢廳主事惹火了,「莫非我要侵吞他的東西不成?」他氣鼓鼓地說:「人犯在監之物,如何取回?自有定章。讓他家屬具結來領就是!」說完,管自己走了。

唐炯的兩個兒子都等在門外,然而無法進衙門,刑部大獄,俗稱「天牢」,又是最冷酷的地方,所以內外隔絕,搞得唐炯棲身無處。

不過,唐炯到底跟獄卒有兩年朝夕相見的感情,平時出手也還大方,所以有個吏目「瞞上不瞞下」地,悄悄兒將唐炯放了進去,住了一夜。

第二天卻不能再住了。提牢廳主事依照發遣的規矩,派差役將唐炯送到兵部武庫司,那裏的司官自然也不收。就在進退維谷之際,幸好有個唐炯的同鄉後輩,也是蜀中舊識的兵部職方司郎中陳夔龍,出面將他保釋,才能讓他回到長子家中。

這無非暫時安頓,究竟如何出京到雲南,聽候雲貴總督岑毓英差遣?猶待發落。反正既非充軍,兵部可以不管,如說分發派用,是吏部的事,可是似此情形,吏部亦無例可援,不肯出公事。在刑部,這是右侍郎許庚身所管,督飭司官,翻遍舊檔,竟無恰當的案例可以比照引用,堂堂大軍機,竟如此大勞其神。最後兩尚書、四侍郎會議,才商定一個變通辦法,由刑部六堂官具銜出公函給岑毓英,讓唐炯帶到雲南面報,權當到任的文憑。

※※※

轉眼到了年下,各省及藩屬進貢的專差專使,絡繹於途。由於一開了年,元宵佳節,就是皇帝親政,皇太后訓政的盛典舉行之日,所以藩屬的專使,除了貢獻土儀以外,還賫來賀表。

其中之一是朝鮮的專使金定熙,他還負有一項「王命」,與朝鮮王父子間的利害衝突有關。那是光緒八年的事,當時朝鮮為日本勢力所侵入,親日派李載冕、金宏積、樸定陽之流,號稱新黨,組織總理機務衙門,以師法日本為職志,因而與守舊派明爭暗鬥,終於勢成水火。

守舊派的首腦之一是大院君李昰應。朝鮮國王李熙以旁支入承大統,他的本生父就是李昰應,由於為外戚閔氏所抑制,閒居雲峴宮,抑鬱已久。以後新黨改革兵制,聘請日本軍官實施新式訓練,求效過急,為士兵所不滿,叩訴於李昰應,竟造成極大的內亂。李昰應率領這批士兵,進犯王宮,殺王妃閔氏,殺總理機務衙門的官吏,而舊黨乘機起事,演變成排日的大風潮。

日本駐朝鮮的花房公使,走仁川,歸長崎,日本政府正好以此為藉口,發兵攻擊。朝鮮王李熙向中國乞師,但李鴻章不願與日本軍隊發生衝突,派吳長慶率淮軍渡遼為朝鮮平亂,逮捕大院君李昰應,禁閉在保定,然後與日本議和,讓日本取得與中國軍隊同駐朝鮮京城的權利。

事定以後,本來應該釋放李昰應,而且朝鮮亦曾數度上表乞恩,可是慈禧太后執意不允,亦不說原因。因此,朝鮮始終不放棄努力。及至醇王執政,朝鮮使臣求到他門下,醇王慨然應諾,找了個機會向慈禧太后面奏,說祖宗向來懷柔遠邦,加恩外藩,大院君李昰應幽禁已久,不如放他歸國,保全李昰應、李熙的父子之情。

慈禧太后微微冷笑,「我不放他是有道理的。」她說:「你應該明白。」

「臣愚昧!」醇王實在想不通。

慈禧太后笑笑:「你不明白就不必問了!」

醇王卻一定要問,微微仰臉用相當固執的聲音說:「總要請皇太后明示。」

那神態中微帶著不馴之色,慈禧太后心中一動,心腸隨即便變硬了,「我不知道你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她從容自若地說:「我是要教天下有那生了兒子當皇帝的,自己知道尊重!如果敢生妄想,李昰應就是榜樣。」

這兩句話豈僅取瑟而歌,簡直就是俗話說的「殺雞駭猴」!醇王沒有想到受命過問政事,竟遭來這樣深的猜忌。因而顏色大變,渾身發抖,癱在地上動彈不得。那光景就像穆宗駕崩的那晚,聽到慈禧太后宣示:醇親王之子載湉入繼大位那樣,所不同的,只是不曾痛哭流涕而已。

慈禧太后知道將他嚇怕了,也就滿意了,「你不要多心!」她安慰他說,「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決不會有甚麼!我的話不是指著你說的。」接著便吩咐太監將醇王扶出殿去。

從這一次以後,醇王一言一行,越發謹慎小心。而李昰應亦終於由於李鴻章的斡旋,在去年秋天遣送回國,負護送之責的是袁世凱。他本來一直帶兵駐在漢城,此時更由總理衙門加委「辦理朝鮮通商交涉事宜」,成為朝鮮京城中最有力量的外國使節。而袁世凱少年得志,加以不學而有術,未免頤指氣使,目空一切。因此,不但朝鮮王李熙漸起反感,各國公使亦多不平。

不幸的是,袁世凱又捲入朝鮮宮廷的內爭之中。他本來與李熙的內親閔泳翔交誼甚篤,而閔泳翔與大院君李昰應是世仇,由於袁世凱護送李昰應回國,一路上談得很投機,因而招致了閔泳翔的猜忌。於是而有流言,說袁世凱將用武力廢去李熙,用李昰應為王。這一來,父子之間,又成參商。金定熙此來,就是想設法能讓中國召回袁世凱,以絕後患。

這當然要在總理衙門下手。慶王奕劻受了金定熙的一份重禮,便得幫他說話,特地去看醇王,很委婉地陳述來意。

一聽牽涉到李昰應,醇王就雙手亂搖,「你不要跟我談這件事!」他說,「外藩的是非,中朝管不了那麼多。」

「不管也不行啊!」奕劻說道:「袁世凱人很能幹,就太跋扈了,不但李熙見他頭痛,各國在那裏的使臣,亦對他不滿。倘或因此激出外交上的糾紛,很難收拾。再有一層,袁世凱如果真的擁立大院君,那就會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了!」

「甚麼?」醇王這時才聽清楚,急急問道:「他要擁立大院君?」

「朝鮮有這樣的流言,外交使節中更是傳說紛紜。袁世凱是功名之士,此人的膽子很大,年紀又輕,說不定就會闖出禍來。」

「那不行!」醇王說道,「你應該出奏。」

「是!」奕劻問道:「怎麼說法?」

「自然是召回袁世凱。」

「老七!」奕劻用徵詢的語氣問:「是不是以面奏為宜?我看,咱們一塊兒『請起』吧!」

醇王考慮了一會,覺得此事必須「獨對」,但總理衙門的事務,又不便撇開奕劻,只有分別陳奏之一法,因而作了決定:「還是你那裏上摺子,說簡略些不要緊,反正上頭一定要問我,我再談好了。」

奕劻照言行事。奏摺到了慈禧太后那裏卻無動靜,醇王自不便查問,同時也無暇查問。已經到了快封印的時候,還有上百萬銀子的開銷沒有著落,而旗營將弁向來逢年過節,都要靠醇王周濟,年久成例,也得一大把銀票,才能應付得了。

公私交困,幾乎又要累得病倒。

累倒還不怕,最使醇王心裏難過的是,三海工程將完,重修清漪園的工程亦已開始,兩處工款又積欠到一百五十多萬,只發半數,亦須七八十萬。慈禧太后聽了李蓮英的獻議,責成醇王轉告李鴻章借洋債,卻又不願居一個借洋款修園的名聲,只好以興辦海軍學堂為名,秘密囑託李鴻章設法。

李鴻章亦知道此舉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敢彰明較著地進行,只關照天津海關道周馥私下探問,這一來事情就慢了。好不容易到了臘八節才有消息,匯豐銀行願意借八十萬,年息六釐,兩年還清;法國東方銀行肯借一百萬,年息五釐七五,照英鎊折算,分十年拔還;德國德華銀行亦願意借一百萬,年息只要五釐五,期限亦比較長。然而不管那一家銀行,都是等運河解凍,才能將銀子運到天津,那是春暖以後的事了。

為此,醇王特地派專差到天津,傳達口信,要李鴻章無論如何在封印以前,湊集八十萬現銀,趕運進京,否則就會耽誤「欽工」。如今又是十天過去,尚無消息,立山亦頗為著急,他不敢催醇王,只有託李蓮英進言。

於是慈禧太后特地召見醇王,詢問究竟。醇王不敢說實話,一說實話必遭呵責,心一橫,大包大攬地說:「款子一定可以借成。不過洋人辦事,一點一劃,絲毫不苟,所以就慢了。反正年前總可以取到。」

「今天臘月二十一了!」慈禧太后問道:「莫非真要等到大年三十方能發放?」

這近乎責備的一問,將醇王噎得氣都透不過來。只不過供她一個人遊觀享樂的費用,倒像比發放軍餉還重要似的,心裏真想頂一句:「這筆款子本來就可以不必借的!」然而心念甫動,便生警惕,自己替自己嚇出一身汗。

「怎麼著?」慈禧太后又在催了,「總得有個日子吧?」

「准,准定二十五交到內務府。」

「好吧,就是二十五!可別再拖了。」

醇王又是一陣氣結。話中倒好像他有錢勒住了不放手似的。他勉強應了一聲:「是!」

「總理衙門有個摺子,說袁世凱如何如何,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醇王答道:「袁世凱要扶植大院君李昰應,簡直胡鬧!」

「怎麼胡鬧呢?」

光是這平平淡淡的一問,就使得醇王不知話從何處說起了!因為一時想不出慈禧太后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作不明白?多想一想,袁世凱果真有擁立大院君李昰應的企圖,那麼他的胡鬧之所以為胡鬧,是用不著作何解釋的。尤其是慈禧太后看了二十多年的奏摺,甚麼言外之意,話中之刺,入眼分明,誰也不用想瞞她,豈有看不懂奕劻的奏摺的道理?

照此說來是裝作不明白。然則用意又何在?轉念到此,令人心煩意亂,話就越加說不俐落。本來的意思是想用大院君自況,袁世凱要擁立朝鮮王本生父,豈非就像中土有人要擁立光緒皇帝本生父一樣的荒唐胡鬧?這番意思原也不難表達,但胸中不能保持泰然,便覺喉間處處荊棘,聽他的話,好像因為朝鮮王與他本生父意見參商,所以袁世凱要擁立大院君才荒唐。反過來說,如果他們父子和睦,那麼推位讓國由李昰應接位倒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立言不僅不得體,簡直是促使他人生出戒心:當今皇帝要與醇王不和,彼此猜忌才是,如果父子一條心,帝系就有移改之虞。那不等於自絕天倫之情。這樣又悔恨,又惶恐,不由得滿頭冒火,汗出如漿。

慈禧太后見此光景,覺得他可笑、可氣亦可憐,就不忍再繞著彎子說話,讓他為難了。「袁世凱是人才,要說伸張國威,也就只有袁世凱在那裏的情形,還有點像大清朝興旺時候的樣子。」她說,「這些事讓李鴻章料理就行了。奕劻的摺子我不批,不留,也不用交軍機。你現在就帶去,說給奕劻:不用理那個姓金的使臣,有話叫他跟李鴻章說去。」

醇王除了稱「是」以外,更無一語。退出殿來,滿心煩惱,回到適園,便覺得頭暈目眩,身寒舌苦,又有病倒下來的模樣。

到晚來霍然而愈,只為李鴻章打來一個電報,說德華銀行願借五百萬馬克,按時價折付銀子,約有九十多萬兩。年息五釐五,分十五年還清,前五年付息不付本,往後十年,分年帶利還本。李鴻章說,自借洋債以來,以這一次的利息最輕。這件事就算辦得很漂亮了。

美中不足的是,得在開年二月下旬才能交銀,每七日一交,分十次交清。不過,無論如何算是有了的款,要借也方便,當時便派護衛去請了立山來商議。

「今天上頭召見,我已經答應,准二十五交銀到內務府。我看怎麼挪動一下子,好讓我維持信用?」醇王問道:「是不是先出利息借一筆款子,應付過去再說?」

這筆利息如何出帳,還不是在內務府想辦法?而且年底下借錢也不容易,利息少了,別人不肯,多了又加重內務府的負擔,倒不如索性假借王命壓一壓,又省事又做了人情。

「不要緊。上頭要問到,就說工款已經發放了就是。」

「商人肯嗎?」

「我去商量。」立山答說,「只要說是王爺吩咐,延到二月底發放,大家一定肯的。」

醇王聽得這話,心頭異常舒坦,意若有憾地嘆口氣:「唉!不容易,一年又算應付了過去!」

※※※

開了年,日子卻又難過了。皇帝親政,慈禧太后訓政,大權仍舊在握,卻省下了接見無關緊要的臣工的時間,得以用在三海和清漪園的興修上面。德國銀行所借五百萬馬克而折算的現銀,到春末夏初,花得光光,又要打主意找錢了。

主意是早就打好了的,只嫌為時尚早,然而工程不能耽誤,不得不只好提早下達懿旨。仍舊是召見醇王,當面吩咐:大婚費用先籌四百萬,戶部與外省各半,撥交大婚禮儀處備用。同時派長春宮總管太監李蓮英,總司一切傳辦事件。

這是五月二十的事。奉旨不久,醇王就病倒了。病在肝上,鬱怒傷肝,完全是為了籌款四百萬的那道懿旨。皇后在何處,大婚禮儀處在那裏?大婚更不知何日!這四百萬銀子用在甚麼地方,只有慈禧太后與李蓮英才知道。

等皇帝得到消息,醇王已經不能起床,他很想親臨省視一番,可是這話不敢出口。甚至於連最親近的翁同龢面前亦不敢說,因為他怕翁師傅會貿然一奏,引起慈禧太后的不悅。

慈禧太后倒是常派太監去探病,可是回來覆命,總是避著皇帝。他只能偶爾聽到:「醇親王病又重了!」「醇親王這幾天像是好些!」就是聽到了,亦不敢多問,唯有暗中垂淚。過了皇太后萬壽,醇王病勢愈見沉重的消息,在王公大臣之間,已無所避忌。首先是貝子奕謨,說病情已到可慮的程度,慶王奕劻,亦是這樣說法,而軍機領班禮王世鐸則在許庚身的敦促之下,特意上摺奏報,醇王手足發顫,深為可慮。

奏摺先到皇帝那裏,看完以後,心中悽苦,卻不敢流淚,直等到了毓慶宮,看見翁同龢終於忍不住了。「醇親王病重!」他哽咽著說,「恐怕靠不住了。」說完,淚下如雨,而喉間無聲。

翁同龢亦陪著掉眼淚,可是他無法安慰皇帝,此時唯一能安慰皇帝的,只有一道命皇帝親臨醇王府視疾的懿旨。翁同龢曾經想聯合御前大臣,請這樣一道懿旨下來,看看沉默的多,附和的少,他亦只有暗地裏嘆口氣作為罷論。

不過,他到底是師傅,在大關節上的輔導是不會忽略的,特地檢了一篇文章進呈。這篇文章名為《濮議》,是宋朝大儒程頤所撰,論宋仁宗的侄子濮王繼承大統以後,對於仁宗及本生父應如何尊崇?提醒皇帝,醇王果真薨逝,他應該如何節哀順禮,有以自處。免得引起明朝嘉靖年間的大紛擾。

皇帝不肯看這篇文章,愁眉苦臉地說:「醇親王的病,皇太后著急,我亦很著急!怎麼辦呢?」

「天祖在上,必能默佑。」翁同龢用純孝可以格天的說法,卻隱諱其詞:「皇上如此關切,必能回天。」

皇帝懂他的意思,點點頭問道:「你去看過醇親王沒有?」

「臣去過幾次,不敢請見醇親王。」

「為甚麼不見他?」這話出口,皇帝才發覺自己問得多餘。他知道醇王對翁同龢,一向如漢人之待西席,尊敬而親熱,見了面,醇王一定要問起皇帝對他的病,作何表示?這話就會讓翁同龢很難回答,答得不妙,不僅關礙著自己的前程,也可能為皇帝找來麻煩。因此,不待翁同龢回答,便又問道:

「你今天還去不去?」

翁同龢本來不打算去,聽皇帝這一問,自然改了主意:

「今天要去。」

「我心裏實在惦念。你,」皇帝想到以萬乘之尊,竟不及窮家小戶的百姓,可以一伸父子之情。剎那間千種委屈,萬種的悲傷,奔赴心頭,梗塞喉頭,語不成聲地哭著說:「你把我這句話帶去!」

翁同龢卻不敢再陪著皇帝哭,以恪守臣道的姿態,奉命唯謹而毫無表情地答一聲:「是!」

於是午間從毓慶宮退了下來,他立即坐車到適園,跟往常一樣,在書房中由王府姓何的長史接待。

「王爺這兩天怎麼樣?」

「越發不好了!」何長史蹙眉答道:「吃得少,睡得少,簡直就是不吃不睡。手跟腳,自己動不了啦。前天大解了一次,十三天才大解。」

「精神呢?」

「自然萎頓之極。」

說到這裏,慈禧太后特派的御醫凌紱曾從窗外經過,翁同龢跟他亦相熟,便喚著他的別號喊住他:「初平!請進來談談。」

所談的自是醇王的病情。凌紱曾倒是不矜不伐的人,既未誇張,亦未隱諱,說醇王的本源已虧,但如說危在旦夕,卻也未必。

聽得這一說,略略可以放心。翁同龢便將皇帝的惦念之意,告訴了何長史,託他轉達醇王,隨即告辭回家。第二天上書房,皇帝不待他開口,先就很高興地說:「今天軍機面奏,醇親王的病有起色!」

「是!」翁同龢便瞞著何長史的話,只這樣覆命:「御醫凌紱曾告訴臣說:酵親王的病雖重,一時也還不要緊。」

「嗯!」皇帝說道:「皇太后已有懿旨:二十五臨幸醇親王府看他的病。今天十七,但望這八天之中,不會出事。」說著,神色又淒楚了。

這就是說,皇帝巴望醇親王這八天中不死。不然,父子之間連最後一面都會見不著!翁同龢歎了口無聲的氣,輕聲說一句:「今天該做詩,請皇上構思吧!」

皇帝何來做詩的意興?而不做不可。因為慈禧太后對他的功課查問得很嚴。所以只能打起精神答道:「師傅出題。」

翁同龢也知道皇帝無心於功課,卻不能如民間的西席放學生的假,只出了極寬的一個詩題:《多日即興》,七絕兩首。

限的韻也寬,是上平的十一真與下平的七陽。

接題在手,皇帝想到的是盛世樂事,五穀豐登,刀兵不起,冬藏的農閒時節,一家人圍爐閒話,融融洩洩,暢敘天倫。然而這番嚮往,又何能形諸吟詠?皇帝做詩亦像下場的舉子做八股,代聖人立言那樣,有一定的程式,像這樣的詩題,總是借物興感,由冬日苦寒,想到民生疾苦,憫念小民不知何以卒歲?或者由瑞雪想到明年必是豐歲,欣慰不已。這些詩篇,列代御制的詩篇中多的是,皇帝取宣宗的《養正書屋全集》來翻了一下,襲意套句,敷衍成章。然而寫完以後,自己都記不得是說些甚麼?

※※※

朝夕盼望的六月二十五,終於到了。皇帝照舊召見軍機及引見人員,直到九點鐘方始起駕。慈禧太后晚半個鐘頭啟鑾,以便皇帝在醇王府門前跪接。

正午時分,皇帝到了適園,卻不能立刻就見生父醇王,因為要等慈禧太后駕到,一起臨視。不過,皇帝總算看到了出生不久,初次見面的小弟弟。醇王福晉一共生過五個孩子,長女、長子在同治五年先後夭折,次子就是皇帝。光緒初年,又生過兩個孩子,老三隻活了一天半,老四載洸亦只活到五歲。倒是側福晉劉佳氏連生三子,病痛甚少,老五載灃五歲,老六載洵四歲,老七在幾天前才命為載濤。醇王最鍾愛的是載洵,又白又胖,十分茁壯。

慈禧太后一到,鳳輿一直抬到大廳,下轎正坐,等醇王福晉率領闔府眷屬行過禮。她隨即轉臉向榮壽公主說道:「看看你七叔去吧!」

榮壽公主雖是隨扈而來,卻又是受託為醇王府主持接駕的人,當即答道:「醇親王奏:病在床上,不能接駕。萬萬不敢勞動皇太后臨視。」接著又以她自己的語氣問道:「老佛爺在七叔臥房外頭瞧一瞧吧?」

「不!我到他屋裏看看。他不能起床,就不必起來。」

話雖如此,醇王何能不力疾起床。無奈手足都動彈不得,勉強穿上袍褂,由兩名侍衛扶了起來,名為站著,實在是凌空懸架著。

跟在慈禧太后後面的皇帝,一見醇王那副骨瘦如柴,四肢僵硬,目光散滯無神的樣子,便覺得心如刀割,然而他不能不極力忍住眼淚,而且也還不敢避開眼光,必須正視著醇王。

醇王一樣也是傷心不敢哭,並且要裝出笑容,「臣萬死!」他語音不清地說:「腿不聽使喚,竟不能跟皇太后磕頭。」

「早就想來瞧瞧你了。也無非怕你勞累了,反而不好,一直拖到今天。」慈禧太后說了這兩句體恤的話,回頭看著皇帝說,「拉拉手吧!」

「拉手禮」是旗人的平禮,跟互相請安不同,拉手有著熟不拘禮的意味。醇王聽慈禧太后規定皇帝跟他行此禮節,心中頗為欣慰。

但是想拉手卻是力不從心,榮壽公主便閃了出來,扶起醇王的手,交到皇帝手裏。父子骨肉之親,就僅此手手相接的片刻了。

噙著淚的四目相視,皇帝有千言萬語梗塞在喉頭,而千揀萬挑,只說得一句話:「好好將養!」

做父親的自然比較能克制,很吃力地答道:「保住大清天下不容易!皇帝那知道皇太后操持的苦心?總要守祖宗的家法,聽皇太后的訓誨,好好讀書,上報皇太后的付託之重,下慰天下臣民之望。」

「是!」這個字出口,皇帝立即發覺,此非天子對臣僚的口氣,馬上又補了一句:「知道了!我會記住。」

「讀書倒還不錯。」慈禧太后接口,「看摺,講摺也明白。」

「這都是皇太后的教訓。」醇王答說,「總還要求皇太后訓政幾年。」

「看罷!總要皇帝能拿得起來,我才能放心。」

慈禧太后一面說,一面看著他們父子拉住不放的手。榮壽公主趕緊插進去向慈禧太后說道:「老佛爺請外面坐吧!讓七叔好歇著。」

「啊,我倒忘了。」慈禧太后向醇王說道:「你安心靜養。姓凌的倒像看得對症,倘不合適,我叫太醫院再派人。」

醇王與家人都巴望著慈禧太后能派薛福辰或者汪守正來診視。薛福辰不次拔擢,現任順天府府尹,慈禧太后稍有不適,就要傳召他入宮診治。汪守正在天津當知府,召入京來,亦很方便。然而她就偏偏不肯派這兩個醫術名震海內的官員為醇王療疾,不知用意何在,亦就沒有人敢貿然開口請求了。

※※※

皇帝在適園一共逗留了三個鐘頭,跟醇王相見四次之多,只是每次相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且沉默的時候居多。就是交談,不過翻來覆去那幾句話,一個勸醇王安心靜養,一個勸皇帝要聽話,要用功。只有最後一次,當皇帝將迴鑾到病榻前作別時,醇王才說了一句緊要話:「別忘了海軍!」同時將去年出海巡視之前,慈禧太后所賜的一柄金如意,交付了皇帝。

醇王的心事,也是委屈,都在這句話上。老早他就託慶王奕劻,轉告當朝少數比較正直的王公大臣,請大家體諒他的苦衷,昆明湖換了渤海,萬壽山換了灤陽。意思是大辦海軍變成大修萬壽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園了。如今清漪園的工程,至多半年就可告成,而且已由慈禧太后決定改名為頤和園。醇王的這句話,不妨視為遺囑,意思是頤和園一落成,還得設法將海軍擴充整頓起來。不過,他是不久於人世了,這番心願,期待皇帝為他實現。而將慈禧太后所賜的金如意轉付皇帝,又不僅寄予祝福之意,而是提醒皇帝,倘或有人諫阻海軍的擴充,不妨抬出慈禧太后來作擋箭牌:大辦海軍,原是奉懿旨辦理。醇王巡海,蒙賜金如意,就可想見慈禧太后是如何重視其事?

皇帝雖約略能夠領會醇王的深意,卻無寧靜的心境去深思,因為病勢又見沉重,脈案措詞簡略:「食少神倦,音啞氣弱,竭力調治。」大有聊盡人事之意。用的藥是生地、地骨皮、天門冬、麥冬,都是潤肺清火的涼藥,當然亦有人參、白朮之類扶元氣、健脾胃的補劑,但份量不重,無非點綴而已。

慈禧太后由血崩而成骨蒸的一場大病以後,亦頗識得藥性了,加以李蓮英從各處打聽來的消息,亦都說醇王危在朝夕。一旦薨逝,當然要另眼相看,雖非大喪,亦不應與其他親王的喪禮相提並論。因此,慈禧太后特地召見軍機,專談醇王的生死。

一提到醇王的病,自都不免黯然,「看樣子是拖日子了。」

慈禧太后感嘆地說,「不過時候可真是趕到不巧!」

禮王世鐸不知她是何意思,照例只答應一聲:「是!」

「醇親王萬一出事,皇帝當然要穿孝?」

就不談生父,以胞叔而論,皇帝亦應穿孝,所以世鐸又答應一聲:「是!」

「是不是縞素?」這話就使得世鐸瞠目不知所對,回頭看一看許庚身,示意他代奏。

「皇太后聖明。如醇親王之例,本朝還是創見。萬一不諱,皇上以親親之義,喪儀恤典自然要比別的親王不同些。將來再請懿旨,交禮臣悉心研商,務期允當。」

「不錯,總要比別的親王不同些。此刻也無從談起。」

略停一下,慈禧太后又自問自答地說:「怎麼說時候趕到不巧呢?皇帝大婚,該要定日子了,倘或立了后,定了吉期,醇親王倒出了事,皇帝有服制在身,怎麼辦?」

「皇太后睿慮周詳,臣等不勝欽服。」許庚身不管世鐸,只顧自己直言陳奏:「大婚是大喜之事,自然要慎敬將事。」

「你的意思是,看看醇王的病情再說。」

「是!」

慈禧太后環視諸臣,徵詢意見:「你們大家可都是跟許庚身一樣的意思?」

大家都不肯輕易開口,最後是世鐸回奏:「請皇太后聖衷獨斷。」

「我也覺得再看一看的好。喜事喪事夾在一起辦,也不合適。」慈禧太后說道:「我本來打算年內立后,現在只好緩一緩了。緩到明年春天再說。」

「是。」許庚身又答一句:「春暖花開,才是立后的吉日良辰。」

這一下倒提醒了慈禧太后,決定喜事重重,合在一起也熱鬧些,「暫時就定明年四月裏吧!」明年四月是頤和園落成之期。她說:「但願醇親王那時候已經復元了。」

這是一個希望,而看來很渺茫。但如醇王不諱,皇帝穿孝是一年的期服,那麼明年四月立后,後年春天大婚,孝服已滿,亦無礙佳期。這樣計算著,大家便都要看醇王是那天嚥氣?

在都以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嘆聲中,卻有兩個人特具信心,一個是御醫凌紱曾,主用與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以為可保萬全。但其時已另添了兩名御醫莊守和、李世昌,他們都認定醇王肺熱極重,主用涼藥,對於熱性的補劑,堅持不可輕用。

另一個是在京捐班候補的司官,名叫徐延祚,就住在翁同龢對門,有一天上門求見。翁同龢聽僕役談過此人,久住上海,沾染洋氣,平時高談闊論,言過其實,舉止亦欠穩重,「不像個做官的老翁」,因而視之為妄人,當然擋駕不見。

「我有要緊話要說,不是來告幫,也不是來求差的。請管家再進去回一聲,我只說幾句話就走。」

「徐老爺!」翁宅總管答道:「有要緊話,我一定一字不漏轉陳敝上。」

「不行!非當面說不可。」徐延祚說:「我因為翁大人是朝廷大臣,又是受醇王敬重的師傅,所以求見。換了別人,我還不高興多這個事呢!」

翁宅總管無奈,只有替他去回。翁同龢聽徐延祚說得如此鄭重,便請進來相見。徐延祚長揖不拜,亦無寒暄,頗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樣。

「翁大人!我是為醇王的病來的。」徐延祚開門見山地說,「都說醇王的病不能好了,其實不然!我有把握治好,如果三服藥不見效,甘願領罪。」

這種語氣便為翁同龢所不喜,冷冷地問一句:「足下何以有這樣的把握?」

「向來御醫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大病請教御醫,非送命不可。慈禧皇太后不就是薛府尹、汪明府治好的嗎?」

「請足下言歸正題。」

「當然要談正題。」徐延祚說,「我看過醇王的脈案,御醫根本把病症看錯了。醇王的病,如葉天士醫案所說:『悲驚不樂,神志傷也。心火之衰,陰氣乘之,則多慘戚。』決不宜用涼藥。」

翁同龢悚然心驚。病根是說對了!然而唯其說對了,他更不敢聞問,不再讓他談醇王的病,只直截了當地問:「足下枉顧,究竟有何見教?」

「聽說醇王對翁大人頗為敬重。而且翁大人是師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懿親之憂。我想請翁大人舉薦我到醇王府去看脈。」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說過,倘或三服藥不見效,甘願領罪。」

這真是妄誕得離譜了!翁同龢心想,此人無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當逐客令,「足下既知懿親之重,就應該知道,醇王的病情,隨時奏聞,聽旨辦理。」他搖搖頭說:「薦醫,誰也不許。」

「既然如此,就請翁大人面奏皇上請旨。」

越發說得遠了!翁同龢笑笑答道:「我雖是師傅,在皇上面前也不能亂說話的。足下請回吧!你的這番盛意,我找機會替你說到就是。」

徐延祚無言而去,翁同龢亦就將這位不速之客,置諸腦後了。

過不了四五天,皇帝忽然問翁同龢說:「有個徐延祚,你知道不知道,是甚麼人?」

翁同龢心中一動,不敢不說實話,很謹慎地答道:「此人住臣家對門,是捐班候補的部員。臣與此人素無交往。」

「前幾天他到醇親王府裏,毛遂自薦,願意替醇親王治病,說如三服藥沒有效驗,治他的罪。聽他說得那麼有把握,就讓他診脈開方,試試瞧。那知道服他的藥,還真有效驗,現在醇親王的右手,微微能動了。」

有這樣的咄咄怪事!翁同龢有些不大相信,但也有些失悔,一時愣在那裏,竟無話說。

「聽說他開的方子是甚麼『小建中湯』。」皇帝問道:「翁師傅,你懂藥性,小建中湯是甚麼藥?」

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這是一服治頭痛發熱、有汗怕風的表散之藥,以桂枝為主,另加甘草、大棗、芍葯、生薑、麥芽糖之類。治醇親王的病,用小建中湯,倒是想不到的。」

「另外還有一樣,是洋人那裏買來的魚油。」

翁同龢心裏明白,皇帝所說的魚油,其實名為魚肝油。他從常熟來的家信中聽說道,魚肝油治肺癆頗有效驗。不過,醇親王的病有起色,究竟是小建中湯之功,還是魚肝油之效,無法揣測,也就不敢輕下斷語。

不過他到底是讀書人,不肯掩人之善,所以這樣答說:

「既然服徐延祚的藥有效,當然應該再延此人來看。」

「是啊!我也是這麼跟皇太后回奏。」

※※※

徐延祚成了醇王府的上賓。每天一大早,府裏派藍呢後檔車來接,為醇王診脈以後,便由執事護衛陪著閒話,「徐老爺」長,「徐老爺」短,十分巴結。中午開燕菜席款待,飯後診過一次脈,又是陪著閒話,領著閒逛。黃昏再看一次,方始用車送回。隨車而來的是一個大食盒,或者一個一品鍋,加一隻燒鴨子,或者四菜四點心,頓頓不空。當然,另外已送過幾份禮,雖不是現銀,古董字畫,也很值錢。

這樣診治了十天,醇王一天比一天見好,右手和左腿都可以略略轉動了。徐延祚見此光景,越覺得有把握,這天開的方子是:「鹿茸五分,黃酒沖服。」

一看這個方子,何長史說話了:「徐老爺,鹿茸太熱吧!」

「不要緊!」徐延祚說:「藥不管是涼是熱,只要對症就行。」

「是!」何長史胸有成竹,不再爭辯,「請徐老爺園子裏坐。」

等徐延祚在園中盤桓,玩賞臘梅時,何長史已將藥方專送宮中。慈禧太后有旨:凡是方子中有大寒大熱,關於生死出入的要緊藥,要先送宮中看過。鹿茸召稱為「大補真陽要藥」,何長史當然不敢造次。

上午送方子,近午時分就有了回音,慈禧太后聽了莊守和之流的先入之言,不但不准用這張方子,而且認為徐延祚輕用狼虎藥,過於膽大,會出亂子,傳旨不准再延徐延祚為醇王治病。

徐延祚那知片刻之間,榮枯大異。第二天一早依然興致勃勃地,穿戴整齊,靜候醇王府派車來接。直到日中,音信杳然,心裏倒不免有些嘀咕,莫非鹿茸沖酒這味藥闖了大禍?

這樣想著,深為不安,趕到醇王府一看,門前毫無異狀,便向門上說明,要見何長史。

何長史不見。回話的帶出來一封紅包,內裝銀票一百兩,還有一句話:「多謝徐老爺費心,明天不必勞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