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醇王府是下午三點鐘。雖說暮秋晝短,離天黑也還有兩個鐘頭,醇王特地親自帶路,陪李鴻章一覽樓台林木之勝。
這一座醇王府,已不是當年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與貝子奕繪吟詠酬唱之地的太平湖醇王府了。舊邸為當今皇帝誕育之地,自然而然地成為所謂「龍潛於淵」的「潛邸」,不宜再住。因此,醇王在光緒初年,物色到了一所巨宅,地址在傘子胡同,本來是乾隆朝權臣和珅的一個親戚所有。一旦「和珅跌倒,嘉慶吃飽」,六親同運,這家人家也就很快地敗落下來。廢宅荒園,地方太大,沒有人敢買,因為買下來也修不起。
這對醇王來說正合適,他要的就是地方大,買下基址,只花了三千五百銀子,但重新營建,卻花了房價的十倍都不止。
興工了兩三年,直到光緒八年春天才落成題名「適園」。
適園的正廳,宏敞非凡,「頤壽堂」三字,出於恭王的手筆。其中供奉一方匾額:「宣贊七德」,是先帝穆宗的御筆,特地由太平湖府邸中,移奉於此。
頤壽堂兩翼是兩座洋樓,就稱為「東樓」、「西樓」,西樓北窗之下,修竹萬竿,繞以一彎流水,水邊建一座亭子,叫做「修禊亭」。
沿著這一彎流水,曲折而東,是一帶假山。山上有「問源亭」,山下有「風月雙清樓」。繞過假山,一方極大的平地,多植長松,有一座茅簷的廳,題名「撫松草堂」。西面隔著一道小溪,渡過板橋,是一片梅林,中間隱著五楹精舍,名為「寒香館」。
「寒香館」後面有一條曲徑,粉牆掩映,紅樓一角,想來是內眷的住處。到得盡頭,向東一轉,有一道垂花門,推門進去,別有天地,是仿照西湖「三潭印月」構築的一座水榭,九曲闌干,四面可通。進門之處懸一塊醇王親筆的橫額,大書「退庵」二字,其實是醇王延見親密僚屬的一座「簽押房」。
在退庵歇腳進茶。然後又回到寒香館,再往西走,有一座「罨畫軒」,軒西便是適園盡處,花綺石?,別有幽趣,茅亭有一塊匾,就題作「小幽趣處」。
此外還有題名「絢春」、「沁秋」、「梯雲」、「攬霞」的樓台之勝,李鴻章腰肢雖健,到底也是花甲老翁了,只能匆匆而過,或者遙遙一望而已。
游罷全園,醇王在他的書齋「陶廬」設宴款待。這不是簡慢,而是體恤,因為在正廳安席,則親王儀制所關,少不得衣冠揖讓,豈不是讓客人受罪?書齋設座,只算便酌。陪客亦僅一位,是惠親王奕綿的小兒子貝子奕謨。園中匾額,大半出自他的手筆,他是醇王最親近的一個堂兄弟,特地邀了他來作陪,便有不拿李鴻章當外人的意思在內。
主客三人,圍著一張大理石面的紅木圓桌,成鼎峙之勢,無上下之分,談的自然是閒話,然而也不免月旦人物。醇王提到左宗棠,在惋惜中表示失望,李鴻章則是以直報怨,談左宗棠如何與曾國藩結怨,又如何與他的至親郭嵩燾結怨。左宗棠為了要爭廣東的地盤,不惜力攻廣東巡撫郭嵩燾,保他的部將蔣益澧接任的始末。
「原來是這段恩怨!」醇王是如夢初醒似的神態,「我聽人說,是湘陰文廟出了靈芝起的誤會。原來不是!」
「怎麼?」奕謨問道,「出靈芝是好事,怎麼起了誤會?」
「我怕說不完全了。」醇王說道,「少荃總知道這段公案?」
「是同治三年的事──。」
同治三年,湘陰文廟,忽然發現五色靈芝一本,轟動遠近。不久郭嵩燾拜命受任為廣東巡撫,喜訊一到,郭嵩燾的胞弟崑燾,作家書致賀,說:「文廟產芝,殆吾家之祥。」這本是一時的戲言,誰知正以平洪楊之功封了一等恪靖伯的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為不悅。
他說:「湘陰果然有祥瑞,亦是因為我封爵之故。跟他郭家有何相干?」他不但這樣發牢騷,還特為以一千兩銀子作潤筆,請湖南的名士周壽昌寫了一篇《瑞芝頌》,稱述左宗棠的功績。
「對了!我聽到的就是如此。」醇王說道,「我當面問過左季高,他笑而不答,大有默認之意。」
「左季高常有英雄欺人的舉動。不便明言而已。」李鴻章下了一個斷語:「左郭交惡,其曲在左,是天下的公論。」
「為來為去為爭餉!」酒量極宏的奕謨,陶然引杯,「究不如向此中討生活為妙。」
「心泉貝子是福人,美祿琳琅,文酒自娛。這份清福,實在令人羨慕。」李鴻章轉臉向醇王說道:「鴻章若是像左季高的性情,只怕十七省的督撫都得罪完了。」
「這話怎麼說?」
「還不是為了餉!這瞞不過王爺,光緒元年戶部奏定,南北洋海防經費,每年各二百萬。其實呢,每年收不到四十萬。明明奉旨派定的關稅、釐金,各省偏要截留。咳!」李鴻章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了。
提到這一層,醇王勾起無窮心事,要辦海軍,要加旗餉,要還洋債,還要興修供太后頤養的御苑,處處都要大把的銀子花出去。再過兩年皇帝大婚,又得籌集百萬銀子辦喜事,那裏來?
他的性情比較率直誠樸,好勝心強而才具不免短絀,所以一想到這些棘手的事,立刻就會憂形於色,把杯閒話的興致也就減低了不少。
「少荃!」醇王想沉著而沉著不下來,原來預備飯後從容細商的正事,不能不提前來談:「萬事莫如籌餉急!如今興辦海軍,那怕就先辦北洋一支,也得一筆巨款。以後分年陸續增添,經費愈支愈多,這理財方面,如果沒有一個長治久安之策,可是件不得了事!」
「王爺見得是,鴻章也是這麼想。理財之道,無非節流開源,閻丹初綜核名實,力杜浮濫,節流這一層倒是付託有人了。至於開源之道,鴻章七月初二的那個摺子上,說得很清楚了,想來王爺總還記得!」
醇王當能記得。這一個多月以來,所有關於海軍方面的籌劃,就拿李鴻章的奏議作為根據,醇王唸唸在茲,對原摺幾乎都背得出來了。
「你說,『開源之道,當效西法,開煤鐵、創鐵路、興商政。礦鐵固多美富,鐵路實有遠利;但招商集股,官又無可助資;若以輕息借洋款為之,雖各國所恆有,為群情所駭詫。若非聖明主持於上,誰敢破眾議以冒不韙?』這倒不要緊,只要有益於國,上頭沒有不許的。不過遠水救不了近火,開礦、造鐵路,收利總在十年八年之後,眼前如何得能籌個幾百萬銀子?」
這一問,在李鴻章「正中下懷」,他想了一下,徐徐答道:「王爺總還記得原摺上有印鈔票一議。西洋各國,鈔票不但通行本國,他國亦有兌換行市,我們大清國又何嘗不可印?如果由戶部仿洋法精印鈔票,每年以一百萬為度,分年發交海防各省通用,最要緊的是出入如一,凡完糧納稅,都准照成數搭收,不折不扣,與現銀無異。等到信用一立,四海通行,其利不可勝言!」
「這──,」醇王將信將疑地說,「這不就是歷朝發寶鈔的法子?這個法子,我跟好些人談過,解說從來不曾成功過。」
「是的,歷朝發寶鈔,都沒有成功過。然而,北方票號、南方錢莊的銀票,又何以行得開?京師『四恆』的票子,通都大邑,一律通行,其中的道理,就在我們的銀票是實在的,發一千兩銀票,就有一千兩現銀子擺在那裏。好比賭局中,先拿錢買籌碼一樣,籌碼值多少就是多少,誰也不會疑心賭完了拿籌碼換不到錢。發鈔票,如果也有現銀子擺在那裏,信用自然就好了。」
「少荃!」奕謨笑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個典故,好比王介甫想化洞庭湖為良田一樣。」
李鴻章一愣,細想一想,才想起奕謨所說的典故,其實是劉貢父的故事。
這是宋人筆記中數數得見的故事,奕謨也誤記了。原來記載:王安石愛談為國家生利之事,有小人附和諂媚,說梁山泊八百里,決水成田,可生大利。王安石一聽這個建議,大為高興,但轉念想想,又不無疑問,決水何地可容?其時東方朔一流人物的劉貢父,正在客座,回答王安石的話說:「在梁山泊旁邊,另鑿八百里大的一片水泊,可容已決之水。」王安石大笑,不再談這個建議了。
奕謨引此典故的意思是說:既有現銀子在那裏,又何必再發鈔票?李鴻章當然明白,欣賞地答道:「心泉貝子問得好!銀行發鈔票,自然不是別鑿八百里泊以容梁山泊之水。發一萬兩銀子的鈔票,不必一萬兩銀子的準備,其中盡有騰挪的餘地。然而這又不是濫發鈔票,是一個錢化作兩個錢的用途,又是無息借債,於民無損,於國有益,最好不過的一把算盤。」
「少荃,」醇王很用心地,「你再說說!其中的道理,我還想不透徹。」
「王爺請想,發一兩銀子的鈔票,收進一兩現銀,這一兩現銀,可以用來兌成英鎊,跟外國訂船購炮之用,豈不是一個錢變作兩個錢用?這多出來的一個錢,等於是跟百姓借的,鈔票就像借據一樣,不過不必付利息。而百姓呢,拿這張鈔票又可以完糧納稅,又可以買柴買米,一兩銀子還是一兩銀子,分文不短,豈不是於民無損,於國有益?」
「啊!這個法子好!」醇王大為興奮,「如今借洋債很費周章,又要擔保,又要付利息,倘或發一千萬兩的鈔票,兌進一千萬現銀子,就是白白借到了一筆巨數,那太妙了。」
「是!」李鴻章說,「不過這一千萬兩銀子,倘或浮支濫用,揮霍一盡,那就是欠下了一大筆債。若是拿來開礦造鐵路,作生利的資本,賺出錢來,再添作資本,這樣利上滾利,不消二三十年工夫,我大清國也就可以跟西洋各國一樣富強了!」
醇王聽得滿心歡喜,決定好好來談一談這一套理財妙計。李鴻章原就有一份說帖,是總稅務司赫德所擬,而且跟英國匯豐銀行的總經理克米隆已經長談過好幾次,妙計都在錦囊中,這天說動醇王不過是第一步而已。
「少荃,」醇王最後作了一個結論:「我想邀軍機跟總署諸同仁,來一次會議,所談的就是三件大事:海軍、鐵路、銀行。你看如何?」
「悉聽王爺裁奪。」李鴻章說,「不過外商叫銀行,咱們還是叫官銀號好了。免得名稱雷同,混淆不清。」
這是為了消除衛道之士的疑忌,有意不用洋人的名稱,醇王會意,連聲道「是」。接下來又問:「你這幾天總要先拜客,軍機跟總署也得預備預備。說不定上頭還要召見一次。我看會議的日期,倒不必太迫促。二十八好不好?」
「是!二十八。」李鴻章說,「會議是王爺主持,自然聽王爺定日子。」
等回到賢良寺,李鴻章不入臥室,逕自來到幕府聚會辦事的廳房,批閱文電。一面看,一面就作了裁決,幕府依照他的意旨,分頭擬稿發出。最後才看明天開始拜客的單子,長長一張紅箋,不下百人之多,李鴻章一見皺眉,提起筆來,大塗大抹,刪減了一半。
※※※
拜客的名單上,頭一名是武英殿大學士靈桂。他是曾國藩一榜的傳臚,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以左副都御史充會試「知貢舉」,雖是「外簾官」,照例也算這一科進士的老師。李鴻章是丁未翰林,科甲中人,最重師門,所以第一個就拜靈桂,備了一千兩銀子的贄敬,附帶二百兩銀子的門包。
門生拜老師,照規矩進由邊門,出用中門,名為「軟進硬出」。但李鴻章既有爵位,又是首輔,真所謂「位極人臣」。靈桂家開中門迎接,而且先有管家到轎前回明,「不必降輿」,大轎一直抬到二堂滴水簷前,變成「硬進硬出」。
靈桂已經病得不能起床了。在轎前迎接的,是靈桂的兒子孚會,年輕還不大懂事,幸好有靈桂的女婿榮祿照料,周旋中節,井井有條。略作寒暄,李鴻章便問起老師的病情。
「家岳的病,原是氣喘宿候,逢秋必發,只不過今年的來勢特凶,一發不可收拾。」
「喔,」李鴻章問道:「請誰看的?」
「請的薛撫屏。」榮祿搖搖頭,「他說:不救了!拖日子而已。」
「唉!」李鴻章微喟著說:「我看看老師去!」
「相見徒增傷感。中堂不必勞動吧!」
這是謙詞,李鴻章當然非看不可,「白頭師弟,」他說,「見得一面是一面。仲華,請引路。」
於是到了靈桂病榻前,白頭師弟,執手相看,都掉了眼淚,榮祿硬勸著將李鴻章請到客廳。本來可以就此告辭,況且拜客名單雖刪減了一半,也還有長長一串拖在後面,不容久坐。但李鴻章為了榮祿的緣故,決定把握這個無意邂逅的機會,稍作盤桓。
「後事想來都預備了。」
「是!」榮祿從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遺摺的稿子擬好了,請中堂斟酌。」
這也是一種「應酬」,而李鴻章因為一生沒有當過考官,對於他人請看文章,最有興趣,居然戴起眼鏡,取來筆硯,伏案將靈桂的遺摺稿子,細細改定。這一下又花了半點鐘的工夫。
榮祿稱謝以後。提到李鴻章此行,少不得有一番很得體的恭維。李鴻章倒也居之不疑,不作謙虛的客套,等榮祿的話完,忽然問道:「仲華,你今年貴庚?」
「今年三十八。」
「可惜!」李鴻章大搖其頭,「我為國家可惜,正在壯年,如何容你清閒?醇王處事,我樣樣佩服,就這件事上頭,可不敢恭維了。」
榮祿很灑脫地笑了一下,「被罪之身,理當閉門思過。」他說:「至於七爺對我,提攜之德,實在無話可說,將來補報也總有機會的。」
「眼前就是機會。」李鴻章說,「京營加餉,似乎勢在必行。加了餉自然要整頓,這個差使,仲華,依我看非你莫屬。」
榮祿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要自己有所表示,他樂意在醇王面前進言推薦,其實自己與醇王的關係,又何勞第三者費心?醇王的短處是不免多疑,果然李鴻章在他面前為自己說了好話,他只以為自己有倒向北洋之心,反而引起猜忌。
這樣一想,頗為不安,怕李鴻章魯莽從事,好意變得不堪承受,因而接口答道:「這是中堂看得起我。如果七爺覺得我還可以效一時之馳驅,我又何敢崖岸自高?多承中堂指點,一兩天之內,我就去見七爺。」
這是暗示:有話他自己會說,無須旁人代勞。李鴻章是何等腳色?自然一聽就懂,「這才是!」他連連點頭,鼓勵他說:「醇王知人善任,篤念舊情。仲華,你真不必自外於人。」
※※※
等李鴻章一走,榮祿又拿他的話細想了一遍,覺得適園之行,必不可少,而且愈快愈好。
因此,這天午後,策馬徑往傘子胡同。這幾年蹤跡雖疏,但畢竟不是泛泛的關係,所以醇王聽得門上一報,立即延見。
見了面,先問起靈桂的病情,榮祿是早就想好了的,不能無故謁見,要借他岳父的病,作個因頭,所以此時正好借話搭話。
「我岳父的病,是不中用了,一口氣拖著,只為有心事放不下,特地叫我來求王爺。」
「喔,他有甚麼心事?」
「還不是身後之名!」榮祿說道:「我岳父平生最得意的事,就是蒙宣宗成皇帝硃筆親點為傳臚。宗室照例不能得鼎甲,所以,這個傳臚,更為可貴,將來的謚法上,要請七爺成全。」
旗人對謚法,特重一個「靖」字,因而醇王問道:「莫非他想謚文靖?」
「這倒不敢妄求。」
「那──,」醇王想了一下說:「反正這會兒也還談不到此。將來內閣擬字的時候,你自己留意著,到時候說給我就是了!」
「是!」榮祿隨手請了個安:「我替我岳父給七爺道謝。」
「你來就是這件事嗎?」
「也不光是這件事。」榮祿答說:「這一陣子,很有些人在談旗營加餉的事。有人來問我,我說:旗營加餉是七爺多少年來的主張,只要部庫有餘,這件事,七爺一定會辦。不過現在大辦海軍也是要緊的,萬一一時辦不到,大家可別喪氣,反正有七爺在,就一定有指望。」
這最後一句話,是醇王頂愛聽的。他一生的志願,就是練成一支足以追步開國風烈的八旗勁旅。當年太祖皇帝的子侄,各張一軍,太宗英武過人,只兼領正黃、鑲黃兩旗,即令到了順治年間,睿親王多爾袞的正白旗收歸天子自將,亦未及八旗之半。自己能夠掌握全旗,又能重振入關的雄風,那是多麼快心之事!
醇王的這個心願,從肅順被誅,剛掌管神機營的時候,就已為自己許下了。他讀過許多兵書和名將的史傳,也細心考查過僧王帶兵的手段,確信對部將士卒,唯有恩結,才能得其死力,能得其死力才能無間寒暑,勤加操練,成為能攻善守,紀律嚴明的一支精兵。然而,二十年來,他始終只是在「恩結」二字上下功夫,勤加操練固然談不到,能不能「得其死力」亦沒有把握。說來說去都因為他自己覺得恩結得還不夠深。
這一次醇王是下定決心了,要大刀闊斧地裁汰比「綠營」習氣更深的各省爛兵,省下軍費來「恩結」旗營。不過,「旗營加餉也不是白加的。」他說,「咱們得要想個法子,切切實實整頓一番!」
用「咱們」的字樣,就意味著這整頓的事務,有榮祿的份。不過,他不願自告奮勇,毫無表情地答一聲:「原該切實整頓。」
「整頓得要有人。穆圖善是好的,不過一時還不能調進京;善慶,我想讓他幫著辦海軍。仲華,你告病得太久了,這一次得幫我的忙。」
「怎麼說是『幫忙』,七爺言重了!」榮祿問道:「七爺是讓我到神機營,還是回步軍統領衙門?」
「提到這上頭,咱們好好談一談。」醇王將身子湊過去,左肘斜倚著茶几,顯得很親密似的,「我久已有打算了。這兩年地面上不成樣子!福箴庭婆婆媽媽,壓根兒就不能當那個差使,上個月出了個大笑話,你聽說了沒有?」
這實在是個大笑話。只為步軍統領福錕賦性庸懦,為人所侮,竟有樑上君子偷了他的大帽子,掛在正陽門上,附著一張紙條,大書「步軍統領福大人之腦袋」。幸虧發覺得早,很少路人得見,但神機營的密探自然有報告。榮祿雖是在野之身,消息卻異常靈通,不過神機營的密探跟他常打交道,以瞞著醇王為宜,所以他故意答道:「沒有聽說。」
「是這麼回事──。」醇王所談的大笑話,果然是這麼回事。「上頭很賞識福箴庭,我亦不便多說。不過步軍統領衙門,非得有個能頂得住的人不可。我想,你還是回那裏,另外我再奏請,派你兼一個神機營專操大臣的差使。這不是兩全其美?」
「多謝七爺栽培。」榮祿平靜地答道:「我回步軍統領衙門去當翼尉。」
怎麼是當翼尉?醇王細想一想,才知道他是有意這樣子說。榮祿由於沈桂芬和寶鋆的合力排擠,因為失察之罪,在工部尚書兼步軍統領任內降二級調用,一直告病不就實缺,此刻如果派缺,只能派一個從二品的職位。
而步軍統領屬下,左右翼總兵是正二品,他亦不夠資格充任,那就只好當正三品的翼尉了。所以他那樣說法,可以看作牢騷,也不妨說是提醒醇王,如果要用他,就得先讓他官復原職,否則無法重用。
這一層,醇王當然早就想過,「仲華,你放心好了,我已經替你打算過了。」他說,「只等年下,入覲的蒙古王公一到,你那件事就可以辦了。」
「喔,」榮祿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的事,怎麼樣也跟蒙古王公扯不上關係,因而說道:「請七爺明示。」
「皇帝開春就得練騎射了。我想用你的名義,進八匹好馬,一等賞收,自然有恩典。」
這不用說,這八匹好馬,是託蒙古王公採辦,在年下循例入覲時帶到。醇王這樣曲意綢繆,盛情倒著實可感。榮祿正在思索該如何表示謝意時,只聽醇王喊道:「來啊!看額駙在不在?」
額駙是指他的女婿,伯彥訥謨詁的長子那爾蘇,正好在府,一喚就到。榮祿跟他也極熟,一見了面,拉著手問長問短,就像對自己鍾愛的一個小兄弟那樣親熱。
等他們談得告一段落,醇王問道:「那八匹馬怎麼說?」
「早就挑好了。全是菊花青,個頭兒一寸不差。如今正在調教,十一月初就可以到京了。」
「你聽見了吧?」醇王看著榮祿說。
榮祿立刻甩一甩袖子,請了個雙安,站起身來垂手說道:「七爺這麼迴護,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不怕七爺生氣,有件事非得依我,才能讓我心裏稍微好過些。」
「你說吧!」
「馬價多少,得讓我照繳。」
「這是小事,隨你好了。」
於是榮祿再次稱謝,又談了些閒話,方始辭去。此行總算不虛,但事情實在很難,福錕的簾眷方隆,即令降二級調用的處分取銷,也未見得能取而代之。倘或派一個左右翼的總兵,去聽福錕的號令,那就未免太委屈了。
「果然如此,寧願仍舊告病!」榮祿自己對自己說,「要嘛不回步軍統領衙門,要回去就非得當堂官不可!」
※※※
九月二十八近午時分,轎馬喧闐,儀從雲集,總理衙門裏裏外外,從沒有那麼熱鬧過。
這天是醇王主持會議,與議的是李鴻章、禮王世鐸、慶王奕劻,以及軍機大臣閻敬銘、張之萬、額勒和布、許庚身、孫毓汶,總理衙門行走的戶部尚書福錕、刑部尚書錫珍、工部右侍郎徐用儀、兵部右侍郎廖壽恆、順天府府尹沈秉成、內閣學士續昌。還有一個總理大臣,鴻臚寺正卿鄧承修,奉旨派到雲南、廣西去會勘中越邊界,上諭就是這天一早下來的,鄧承修鬧脾氣故意不出席。
一到總理衙門先吃飯,飯罷品茗,然後閒談。等到開議,已經三點鐘了。
第一件事是議海軍。醇王首先宣明懿旨,先就北洋辦一大支。其實,這是大家都早已知道了的。而且,李鴻章在這幾天拜客的時候,跟閻敬銘、許庚身、孫毓汶都已經談過,是怎麼一個辦法,已有成議。此時會商,只要剩下的一些枝節能夠安排妥當,就可以會銜出奏了。
不過,施政用人,自有不可逾越的體制,所以儘管已經決定專設海軍衙門,由醇王主持,奕劻和李鴻章會辦,善慶和曾紀澤幫辦,但在會銜的奏摺上,不能寫明,必得請旨簡派。
「倒是有個摺子,得好好核計。」醇王說道:「彭雪琴上摺告病,請開各項差使。這當然是因為海軍與長江水師有關,知道一定得有一番整頓,所以退讓賢路。上頭交代:彭玉麟是有功之人,不要讓他面子上太下不去。照這樣看,整頓長江水師,只有緩一緩再說了。」
醇王說完,從東面看過去。東面坐的是軍機大臣,領班的禮王世鐸,眼觀鼻、鼻觀心,作菩薩低眉之狀;其次是額勒和布,欠一欠身,表示無話可說;再次是閻敬銘,他自己不說,卻問許庚身:「星叔,你看如何?」
「慈聖體恤勳臣的德意,為臣下者,自然奉行惟謹。照我想,現在既奉懿旨,先從北洋精練一支。而長江水師與南洋密不可分,跟北洋的關係不大,稍緩整頓,在道理上亦是講得通的。」
「對了。」醇王欣然作了決定:「就這樣吧!彭雪琴當然亦不必開缺,給他幾個月假就是了。少荃,你看這樣子處置,是不是妥當?」
「妥當之至。」李鴻章深中下懷。如果要他對整頓水師,提出意見,反倒是一大難題了。
「七王爺,」孫毓汶看時候不早,下面還有兩件棘手的大事要議,所以用快刀斬亂麻的辦法,逕自將奉命撰擬的「遵籌海防善後事宜」奏稿,取出來雙手捧上,「請署銜吧!」
這個稿子,醇王是早就過目了,無須再看,順手遞向西面。緊挨著他坐的是奕劻,但醇王卻越過他背後交給李鴻章:
「少荃,你看看!」
「請王爺先看。」李鴻章跟奕劻客氣。
「我已經看過了,七爺是總理全局,北洋歸你專司其事,你得仔細看一看。」
李鴻章領受了他的忠告,果然很仔細地從頭看到底,對於南北洋經費歸海軍衙門統籌統支這一點,很想有所主張。然而轉念一想,爭亦無用,反倒傷了和氣,不如不爭,所以看完以後,連連稱善。
連他都沒有意見,旁人自然更不會有話。於是依次在這個奏稿上署名,表示同意。這樣一件大事,就很順利地定議了。
※※※
第二件大事是議鐵路。「這件事,」醇王將身子往後仰一仰,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沒有成見,請各位公議吧!」
於是奕劻以主持會議的姿態說:「盛杏蓀的說帖,不為無理。不過,茲事體大,言路上的態度很激烈,未籌鐵路,先得安撫此輩。我看,先從這方面談起吧!萊山,這段鐵路,造在貴省,你總有話說?」
孫毓汶不但有話說,而且他也是反對造鐵路的。因為這段鐵路起自東阿,迄於臨清,雖跟他老家濟寧,發了幾代的祖墳風水無關,但山東同鄉都要求他「主持正論」,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鴻章,所以想了個圓滑的辦法,關照軍機章京,檢出舊檔,將言路上反對鐵路的摺子,作成一個抄件,此時取出來揚了一下說:「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官的議論,請李中堂過目。」
李鴻章知道不是好話,便不肯接那個抄件,「萊山,」他說,「請你唸一唸,讓大家都聽聽。」
於是孫毓汶數了數說道:「一共六個摺子,內閣學士徐致祥,先後上了兩個,就先唸他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個奏摺,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時已有用鐵路運漕之議;又有一說,鐵路將從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說,借洋債五百萬兩,修一條從西山到蘆溝橋的鐵路。傳說紛紜,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議論,甚為激切,認為開鐵路計有「八害」。
「南漕以鐵路轉運,工成亦須二、三年,無論緩不濟急,而商船歇業,饑寒迫而盜賊興,其害一。
山東黃河氾濫,連歲為災,小民顛連困苦,今若舉行鐵路,以千餘萬之資,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將怨咨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為水陸要衝,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碼頭。鐵路一開,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設偵棧、起蓋教堂。以咽喉衝要之地,與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於中國開通鐵路,蓄念十餘年矣!今中國先自創之,彼將如法而行。許之則開門揖盜,拒之則啟釁興戎,其害四。
中國可恃以扼要據險者惟陸路,廣開鐵路,四通八達,關塞盡失其險,中國將何以自立?其害五。
如謂易於徵兵調餉,不知鐵路雖堅,控斷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處處防範?其害六。
如謂便於文報,查火輪車每時不過行五十里,中國緊急驛遞文書,一晝夜可六七百里,有速無遲──。」
剛唸到這裏,李鴻章笑了出來,是有意笑得聲音極大,表示他的憤懣和鄙視,「這些拿寫大卷子當經濟學問的翰林名士,我可真服了他了!」他提高了聲音說,「列公請想想,一個鐘頭走五十里,一晝夜二十四個鐘頭該走多少?不是一千兩百里嗎?與六七百里比較,說是有速無遲?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其欲誰欺!」
由於李鴻章捉住了徐致祥這個近乎自欺欺人的短處,加以詞氣甚壯,以至於原摺「八害」之說不能畢其詞,連帶山東道監察御史文海的「四害」,陝西道監察御史張廷燎的「不可輕於嘗試」,浙江道監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開」等等議論,也就不能重提了。
其實,這些議論亦不必重提,李鴻章早就聽說了。在他看,所有反對開鐵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窺天的閣閣蛙鳴,不值得一駁。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許多墳墓,壞了人家的風水,然而為了富國強兵,也就顧不得那許多。
當然,這話只能在私下談,不便宣之於這樣為朝野所一致矚目的會議中。李鴻章在想,此日一會既非三公坐而論道,而是講求經世實用的方略,那麼,要塞悠悠之口,最好莫如講「師夷」的實效。
於是在舉座相顧,踧躇沉默之際,李鴻章用微顯激動的神態發言:「同治五年,恭親王跟文文忠創設同文館,取用正途,學習天文書算之學,言路大嘩,倭文端亦有封奏,請『立罷前議』。如今看來怎麼樣?可笑是不是?這不能怪倭文端,當時初講洋務,究不知效驗如何?我奇怪的是,今昔異勢,明明師夷之長,已見其利,何以還有倭文端的那套見解?拿陸路電線來說,萬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應靈便,無事可便商賈,今日之下,那個敢說不該興辦電報?然而當時就有人堅持以為不可,福建百姓,始而呈阻,從而竊毀。我現在要請大家問一問福建的京官,是有電報好,還是沒有電報好?記得倭文端為同文館所上的摺子,恭引聖祖仁皇帝的垂諭:『西洋各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以為『聖慮深遠,雖用其法,實惡其人』,這是倭文端的斷章取義!我敢說,如果仁皇帝今日還在,雖惡其人,必用其法。師夷之長,正所以為制夷之地!記得恭親王駁倭文端的摺子有言,『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制外國而不為外國所制,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之後,竭其檮昧,悉心商辦。』又說,『如別無良策,謹以忠信為甲冑,禮義為干櫓等詞,謂可折衝樽俎,並以制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今日之事,我亦是這個看法。請王爺卓裁,諸公同議!」
說到這裏,李鴻章已是氣喘連連,自有聽差替他捶背抹胸,拭汗奉條,益顯得老臣謀國之忠。而在座的人,自醇王以次,亦無不為李鴻章這番話的氣勢所懾,縱有反駁的理由,也都要考慮一下,是不是宜於在此時出口?
他人可以緘默,醇王卻不能不說話。他本來是贊成興修鐵路的,但去年預備由神機營出面,借洋債建造西山至蘆溝橋的鐵路,專為運煤之用,不想為言路大攻,因而有些畏首畏尾,此時為李鴻章的話所激動,不由得又慨然而言,表示支持。
然而亦僅是表示支持而已,「鐵路之利,局外人見不到,那些議論亦聽不得。」話雖如此,他卻作不得主,「這件事,我看要奏請聖裁。」
於是,接下來議第三件,也是這天最後要議的一件大事,籌設銀行。李鴻章將克米隆所擬的說帖,作了一個解釋:由戶部撥銀五百萬兩作為資本,如果一時沒有這筆巨款,不妨向匯豐銀行舉債。接著又列舉了許多條銀行的好處,善於理財的閻敬銘,傾身絀聽,深感興趣。
「外國的銀行,跟我們中國的銀號、錢莊,看起來沒有甚麼兩樣,都是俗語所說的,在『銅錢眼裏翻跟斗』,其實大不相同,收支出納,別有法度。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關係成敗。」李鴻章說到這裏,略停一下,然後揮一揮手加重語氣:「我們的銀行不辦則已,要辦,就得要用洋人。擬說帖的克米隆,是上海匯豐銀行的總經理,同治十二年接手到現在。匯豐銀行本來是賠錢的,經過此人極力整頓,生意蒸蒸日上,現在已成了上海外國銀行的領袖,克米隆的聲望亦遠達東西洋各國。若能得他之助,我敢擔保,我們的銀行一定辦得發達。」
李鴻章說完,又該醇王表示意見。他看看閻敬銘問:「丹初,你看怎麼樣?」
「我贊成。不過,第一,銀行是外國人的叫法,我們不必強與相同,仍舊以稱『官銀號』為宜。」
「見得是!」李鴻章趕緊接口,「戶部既有『官錢號』,不妨再設『官銀號』。這個名稱改得好,於體制相符。」
「第二,要辦就我們自己辦,何必用洋人?」
「你不用洋人,人家卻不相信你戶部。」
這脫口一答,真所謂「語驚四座」。閻敬銘勃然變色,大小眼一齊亂眨,形容醜怪。李鴻章自知失言,趕緊又作解釋。
「這決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戶部,因為在商言商,最要緊的是主事者的信用。我們的官銀號設了起來,要跟各國通匯,譬如說,現在我們在倫敦要付一筆款子,需用甚急,照各國銀行通匯的規矩,一個電報去,就會如數照付。如果我們官銀號的司理,不為洋人所知,人家如何放心?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聲望信譽。」
這一解釋,總算能自圓其說,閻敬銘微微頷首,表示領會。醇王本來怕閻李意見不合,將此一樁好事打翻,如今見此光景,才算放心。
「茲事體大,一時也無法細談,既然丹初也贊成,那麼,這件事就交戶部議奏。各位看,這樣子辦,使得使不得?」
「這是正辦!」世鐸答說。
「事不宜遲。」醇王向閻敬銘說:「丹初,你此刻跟少荃當面約定日子,在戶部會議,有了結果,好早早出奏,這件事,最好能趁少荃在京裏,就能定局。」
「是!」閻敬銘向李鴻章討日子:「爵相,那一天有空?」
「這是大事,除非召見,我都可以抽出空來。丹初,請你跟崇公商量定了,隨時通知我。」
崇公是指承恩公崇綺。他倒霉了好幾年,是閻敬銘敬重他的理學,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才在去年十一月當上了戶部尚書。
於是在暮色蒼茫中,各自散歸府第。李鴻章這天本有七個飯局,因為預知會議會開得很長,所以早就一律辭謝。回到賢良寺途中,心血來潮,就在轎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請閻敬銘到行館來便酌,又特地叮囑,請客時要說明,並無他客在座。
回到賢良寺不久,閻敬銘應約而至。見了面彼此欣然,一個固然有話要說,一個也正有話要問,可以把杯傾談,極融洽。
要談要問的,正就是設立官銀號之事。在閻敬銘面前,李鴻章不敢說沒有把握的外行話,而是說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理財心得。李鴻章認為發行鈔票,可以一掃錢穀稅釐方面進多出少,病民肥己的積弊,尤其是當他提到「減平」方面的好處,更顯得用鈔票有實益。
劃一減平是閻敬銘所倡議。上年十二月,戶部奉旨預為籌劃軍餉,閻敬銘親自主持會議,殫思竭慮,擬成開源節流之策各十二條。節流的第一策,各省減平,必須劃一。嘉慶年間,為平川楚教亂,軍需支出浩繁,得設法彌補部庫收支不足之數,於是陝西巡撫畢沅始創「減平」之議。減平就是減低銀子的成色,表面銀數不減,暗中卻已減少支出,估計每年各省由減平所節餘的銀數,約計有七十四萬兩,規定應解戶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見而弊叢生,就因為減平的標準不一,易干黹混。
「現在各省支發兵餉,多按減平發給,每兩銀子,有的扣三分六釐三,有的扣四分九釐三,有的扣四分。上年由你那裏議定,一律扣四分,劃一是劃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實力奉行呢?」李鴻章接著說,「老實奉告,就我直隸各處,亦未見得能夠劃一。」
「貴省如此,他省可想而知。其實『減平』之說,自欺欺人,毫無意思,不過積重難返,驟難革除而已。」
「是!」李鴻章說,「其實應革的弊病又豈僅減平一項?我記得大疏中還有兩句話:『他如各省之洋銀折合紋銀,銀價折合錢價,亦漫無定章,徒使中飽。』而漫無定章者,無非幣制太亂,有銀子、有銀洋,銀子有各種成色,洋錢亦不止墨西哥鷹洋一種,很難有確切不移的定章。丹初,要講劃一,有個根本而容易的辦法,就是發鈔票!完糧納稅,收一兩就是一兩,公款出納,有一兩就是一兩,請問從那裏去矇混,從那裏去中飽?」
閻敬銘聽到這裏,拍案稱賞。「爵相!」他說,「這件事一定要辦成了它!這是千秋的大事業。收糧的『淋尖』、『踢斛』一時無法革除,收銀子的『火耗』、『平餘』,從今以後可以一掃而除。快何如之?」
「丹初!」李鴻章說,「這話你只好擺在心裏。」
「為甚麼?」
「革弊必遭人之忌。」李鴻章說,「我們只談興利好了!」
「啊,啊!爵相見事真相!」
於是,約定後日在戶部集議以後,歡然分手。閻敬銘高興,李鴻章更高興,既有醇王的全力支持,又有閻敬銘的力贊其成,何況這件事不比造鐵路那樣,牽涉廣泛,看起來此議必可見諸實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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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閻敬銘也是這樣的想法,此議必可見諸實行,要商議的是如何實行?所以第二天一到衙門,先跟兼管錢法堂事務的右侍郎孫家鼐去談。孫家鼐是咸豐九年的狀元,但絲毫沒有狀元的驕氣,平日處世待人,總說「當體聖人中和之旨」,所以聽閻敬銘所談,雖不知這個仿照外國銀行設立的「官銀號」,應如何著手籌備?卻滿口稱是,毫無異議。
到得中午,崇綺來了。一談之下,只見他大搖其頭,連連說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閻敬銘頗為不悅。這是仿照西洋行之有效的成法,即令制度與中土不同,或有捍格,亦不致到荒唐的程度,何以謂之為「匪夷所思」?心裏在想:「講理學,或者《朱子大全》不能像你背得那麼滾瓜爛熟,講到理財,難道李鴻章跟我閻敬銘,倒不如你這個『蒙古狀元』?」
心裏這樣,臉色便有些難看了。「崇公,」他問,「倒要請教,怎麼是匪夷所思?」
「用洋人來管我們的銀子,這不是開門揖盜?」
「用洋人不過是用這個洋人在各國之間的信用,讓他來替我們打開局面。戶部仍有監督之權,如何說是開門揖盜?更與管銀子何關?」
「怎麼沒有關係?」崇綺的聲音既高且急,「請洋人來當司理,銀子由他管,鈔票由他發,拿幾張不值錢的花紙,換走我白花花的庫銀,烏乎可?」
閻敬銘一聽這話,啼笑皆非,忍氣解釋:「崇公,銀子在庫裏,他怎麼換得走?」
「這個庫,不是咱們戶部的銀庫,是他銀行裏的庫。東江米巷你總經過,不見他們的銀行,洋兵把門,銀子進出,誰也不准干預。你能保他不盜我們的庫銀?」
「那是人家外國銀行。」左侍郎孫治經忍不住插嘴:「戶部的官銀號,何能會洋兵把門?」
「你要用洋人,就保不定他不派洋兵,倘或攔住他不准用,豈不又別生交涉?」
簡直不可理喻了!閻敬銘亂眨著大小眼,與孫治經相顧無語。孫家鼐深怕崇締還要抬槓,搞成僵局,便顧而言他地,將這件事扯開不談。
「丹翁!」崇綺卻還不肯罷休,凜然表示:「這件事萬不可行。我不與議,亦不具奏,倘或朝廷竟行此莠政,我就只好掛冠了。」
竟是以去就力爭,真所謂愚不可及。閻敬銘痛悔不已,自己竟是誤采虛聲,保薦了這樣一個不明事理的人來掣自己的肘,夫復何言?
「唉!」他長嘆一聲:「罷了!」
※※※
崇綺豈肯善罷?他還真的相信,用了克米隆,戶部銀庫裏白花花的銀子,會源源流向外洋。所以出了衙門,回家一轉,抄了些文件,一直到適園去見醇王。
「七爺!」一見了面,崇綺就說:「我今天要跟七爺來請教,當年跟英國人開釁,究竟是為了甚麼?」
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醇王大為不解,「文山,」他擺一擺手,「有話你坐下來說。為甚麼?氣得這個樣子?」
「漢奸猖獗,何得不氣?」
「漢奸?」醇王更為詫異,「你是罵誰?」
「李少荃、閻丹初全是漢奸。七爺,你可不能受他們的愚!」崇綺大聲說道:「洋人不懷好意,覬覦我中土白銀,蓄意已非一日。道光二十年跟英國開仗,是為了甚麼?就為的是紋銀外流。」
接著,崇綺從靴頁子裏掏出一疊紙,先唸一段道光九年十二月的上諭:
「聯聞外夷洋錢,有大髻、小髻、蓬頭、蝙蝠、雙柱、馬劍諸名,在內地行使,不以買貨,專以買銀;暗中消耗,每一文抵換內地紋銀,計折耗二三分。自閩、廣、江西、浙江、江蘇漸至黃河以南各省,洋錢盛行。凡完納錢糧及商賈交易,無一不用洋錢。番舶以販貨為名,專帶洋錢至各省海口,收買紋銀,致內地銀兩日少,洋錢日多。近年銀價日昂,未必不由於此。」
「七爺,你再聽,這道奏疏,是道光十八年閏四月,鴻臚寺正卿黃爵滋所上。請七爺聽聽他怎麼說?」
崇綺唸的一段,又是有關紋銀外流的:
「竊見近年銀價遞增,每銀一兩,易制錢一千六百有零,非耗銀於內地,實漏銀於外夷也。蓋自鴉片流入我國,我仁宗睿皇帝知其必有害也,特設明禁,聽當時臣工亦不料其流毒到於此極!」
「流毒謂何?就是『以外洋之腐穢,潛耗內地銀兩』!」
崇綺接著再唸黃爵滋所奏,道光初年鴉片走私入口,紋銀走私出口的數目:「粵省奸商,勾通巡海兵弁,用扒龍、快蟹等船,運銀出洋,運煙入口。故自道光三年至十一年,歲漏銀一千七八百萬兩;自十一年至十四年,歲漏銀二千餘萬兩;自十四年至今,漏至三千餘萬兩之多,此外福建、浙江、山東、天津各海口,合之亦數千萬兩。以中國有用之財,填海外無窮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漸成病國之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臣不知伊于胡底?」
「聽先父告訴我,」崇綺是指他的父親賽尚阿,「當時成皇帝談到黃爵滋這道奏疏,悚然動容。紋銀流入外洋,不知伊于胡底,因而宸衷獨斷,不惜與洋人一戰,以求塞此病國害民的漏卮!如今戶部設立官銀號,使洋人司理其事,豈不是求他將紋銀流入外洋。七爺是宣宗成皇帝的愛子,何忍出此?」
說著,兩行眼淚,滾滾而下。
這一下搞得醇王既困擾又不安,「文山,文山!」他惶惑地連聲喊著,「何用如此,何用如此!」
「於今當朝一人,一切擔當都在七爺肩上,只要七爺力扶正氣,一切魑魅魍魎,自然銷聲匿跡。」
這話使醇王覺得刺心。崇綺反對設官銀號,而自己對此事正抱著無窮希望。那麼,所謂魑魅魍魎,不也就包括自己在內嗎?
這樣轉著念頭,便正色說道:「文山,謀國之忠,誰不如我?總要時刻存一個與人為著的心才好。」
「原該如此。只要於國計民生有益,世道人心不悖,當然應該力贊其成。無奈當今之世,積非成是。語云『眾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七爺,崇綺世受國恩,粉身難報,只有做個諤諤一士,盡其愚忠。」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醇王懶得跟他再說,「你請回吧!這件事,我總審慎就是。」
「請七爺千萬審慎!」崇綺又加了一句:「心所謂危,不敢不言。如果言之不行,就只有以去就爭了!」
這話跡近要挾,醇王益覺不快,同時也很煩惱。從前總當那班食古不化之士,侃侃正論,是擇善固執,這一年以來,經得事多,才知道此輩固執有之,擇善未必,只要胸中有了痞塊,驅甲兵攻之而不去,真教無可奈何!
※※※
李鴻章在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有這麼橫生的一個枝節,不但閻敬銘來信相告:「崇公於此事,成見極深,不易化解,集議一節,暫作罷論。」而且另有他派在京裏的「坐探」,傳來詳細消息,才知道崇綺竟不惜以紗帽相拚,實在太出人意外了。
「此事,我看難了!」正好來訪的張蔭桓說,「崇文山、徐蔭軒相互標榜,以理學自命,專有班恃此為進身之階的新進追隨著在起哄,這班人見解、文采,不如清流,而凌厲之氣過之。照我看,馬上就會有摺子搏擊。中堂倒要小心!」
李鴻章對言官也是又恨又怕,不過此事辦成,是理財方面一帖起死回生的靈藥,當然不肯輕易放棄。因而便向張蔭桓問計。
「崇文山反對的是洋人,反對洋人又是怕紋銀外流,如果能有保證,紋銀包不外流,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中堂請想想看,有甚麼保證?」
「除非不用洋人。」
「不用洋人辦得到,辦不到?」
「這沒有甚麼辦不到。」李鴻章說,「不過不用洋人,我還真不能放心。」
「怎麼呢?」
「克米隆跟我詳細談過,發行鈔票,要有現銀準備。照西洋規矩,準備金不必十足,但有一定成數,公推公正士紳監督,按期檢查,以昭大信。現在請克米隆主持其事,當然照他的章程辦理,如果是由戶部派人,必不能做到這一層。說不定一道中旨,取銀若干,你能抗旨不遵嗎?」
「照此說來,設官銀號是替官裏開一條聚斂之道,闢一座方便之門。一旦濫發鈔票,蹈咸豐發當百錢的覆轍,其害不可勝言。」張蔭桓率直勸道:「中堂並無理財之責,何苦擔此罵名?而況勳業如日方中,可辦的大事甚多,也犯不著做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李鴻章想了一下,決定接受他的勸告,「你的話很切實,我犯不著那麼傻!」他說,「聽其自然吧!反正要辦官銀號,就得用洋人,不然不如不辦。」
※※※
到這時候,張蔭桓方始談到他的來意。他也是有個極重要的消息,必須告知李鴻章,未談之前,先問起一個人:「許竹篔的隨員王子裳,中堂見過沒有?」
「沒有。」李鴻章問,「聽說是翁叔平的門生。」
「是的。」張蔭桓說了此人的簡歷。王子裳名叫詠霓,浙江人,早年是個名士,駢文做得極好。本來是刑部主事,去年許景澄奉命代李鳳苞為出使德國欽差大臣,奏調為隨員,以迄於今。
「喔,」李鴻章問道:「他怎麼樣?」
「他最近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是給甚麼人的?請中堂不必問。我設法錄了一個副本在這裏,專備中堂參酌。」
不問其事為何?李鴻章先就覺得他的關愛之情可感,深深報以一眼,然後接過抄件來看。信上並無稱謂,是有意略去了的,不過從寒暄的套語中,可以看出受信者與王詠霓有相當交誼,而且是常在一起議論洋務的朋友。
這封信就是專論新購鎮遠、濟遠兩兵艦的得失。他說:西洋的兵艦,近來都用鐵甲,鐵甲艦又分快船、戰艦兩類。戰艦一類,先為兩舷列炮,炮小甲薄,不足攻拒,一變再變而有船而上可以旋轉的炮塔,炮巨甲厚,才成為海上利器。
但旋轉的炮塔,仍有缺點,未能盡善,於是再改為「露台旋炮之制」。定遠、鎮遠兩艦,仿此構造,算是最新的兵艦。但鎮遠工料不及定遠,如平面綱甲,改用熟料,而當時造價反增加十萬銀子。其故何在?令人不解。
下面談到快船。王詠霓說:快船專以巡海,亦能深入敵人口岸,輔佐戰艦。由於快船的火力不足,因而必須厚甲以自護。其法有二,一是在吃水線下,加厚鋼甲;一是在底部裝置平面的鋼甲,藉以防禦自上下落的炮彈。而濟遠艦的構造極不合理,吃水線下無鋼甲防護,一遇小炮彈即生危險,吃水不深,易於欹側。最大的錯誤是船面加上炮台,形成頭重腳輕之勢,不但駕駛困難,而且危險特甚。王詠霓斷言西洋兵艦,並無這種規制,濟遠艦是仿照德國不及一千噸的兩艘小船所造,而此兩艘小船,亦根本沒有炮台。
看到「濟遠造於伏爾鏗廠,初次試為,本未盡善,廠中辦事人不自諱言」的話,李鴻章臉色一變,抬頭望著張蔭桓說道:「李丹崖不致如此冒失吧?我看,王某的這封信,僅憑耳食,未免言過其實。」
聽他這樣說法,張蔭桓就知道他還未看完,「不見得全是耳食之言。」張蔭桓說:「中堂請先看信!」
於是李鴻章聚精會神往下看,同時小聲唸道:
「其失如機艙逼窄,絕無空隙,隻身側行,尚慮誤觸,前日試機已有觸手成廢者。
暑月炎燠,臨戰倉皇,並難奏技;水管行折,遠達汽鍋,歷次損修,甚為不便,今尚泊馬拉他,不能隨定、鎮偕行。
其下艙煤櫃,只容百噸,蓋以限於入水,諸弊叢生。然大沽口淺,已不能近,煙台、旅順無礙加深,倘增深一尺,可添煤四十噸,何所見不及於此?而炮房之藥氣悶,令台之佈置不密,猶見弊之小者。
今朝廷加意台澎,飭照仿造,而劼侯、傅相,意見不同,劼侯請俟回華察看,自是慎重,合肥謂不必久待,電令速購。豈成功期諸二年,而訂定不能遲諸兩月邪?此尤弟所未喻者也。」
這是指新訂購的兩艘兵艦而言。李鴻章看到這裏,大為氣憤,「胡說八道。不必久待,電令速購,那裏是我的意思。六月裏,總署有信給我,說台澎孤懸海外,應該從速購備船隻,以備不虞。我因為戰艦花費太大,所以覆信,說暫照濟遠訂購幾艘。六月二十四奉到電旨,我還記得全文是:『著照濟遠或快船,定購四隻,備台澎用。即電商英德出使大臣妥辦。船價戶部有的款可撥。』你評評,何嘗是我錯?」
「中堂不錯。本為救急之計,自然不能久待,而況戶部有『的款』是指此時而言,遲延日久,『的款』也許造了三海的御舫,豈不落空?」
「著啊!你這才是深知甘苦之意。」李鴻章又說:「至於我給劼侯的信,將來可以問他,我只說:炮不可小於八九口徑;甲不可薄於十二寸,如用鐵面不可薄於十寸;船速不可低於十五里;吃水不可深於十八尺,這都是相度實情,期望快船能得戰艦之用。謀國如此,自覺不為不忠,而局外人橫加非議,實在令人灰心。」
「中堂謀國,有識者無不傾服。不過,言路上的傳聞,雖說空穴來風,到底也還另有說法。」
「甚麼說法?」李鴻章張大了眼問。
「如無『空穴』,何有『來風』?」
李鴻章一愣,接著換了副沉著的臉色,「此言有味!」他說,「你聽到甚麼風聲?」
「聽說駐德使館中人,另有信來。盛伯熙就接到一封,預備動摺子參李丹崖。」張蔭桓說,「盛伯熙的筆鋒,中堂是知道的,不動彈章則已,一動必不為人留餘地。」
「噢!」李鴻章問:「還有呢?」
「總還有人要借此生風。據說,目前有一公論,『定遠船質堅而價廉;鎮遠船質稍次而價稍漲;濟遠船質極壞而價極昂!』總而言之,照他們說,一船不如一船!」
「這些話是從那裏聽來的呢?」
「上海《申報》上就載得有。」
「局外人的浮議,未必可信。」李鴻章不屑地說,「好在李丹崖已經交卸回國,奉旨交北洋差遣,定、鎮、濟三艦,也快到大沽口了。是是非非,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是!」張蔭桓的本意是來報告消息,原意既達,不必詞費,所以起身告辭。
李鴻章卻不願放他走。李鳳苞的毛病在李鴻章自然不是一無所知的,所以話雖說得坦然,心裏卻不免嘀咕,希望張蔭桓能替他想個化解之方。只是言語之中,袒護李鳳苞在先,一時改不得口,唯有先拿張蔭桓留了下來,再作計較。
「如果沒有事,你再坐一會──我還有話跟你談。或者,」他沉吟了一下說:「託你再去打聽一下,還有甚麼人從德國寫信來?」
「是!我晚上再來跟中堂回話。」
※※※
從張蔭桓辭去以後,便是接連不斷的訪客。李鴻章本來是不想見的,但就這一天之間,發覺京中的各種跡象,都對他不利,為了聽聽消息,也為了籠絡朝士,一改本心,盡量延見。
訪客是來巴結的多。因為聽說朝廷要大辦新政,用人必多,或者想兼差、或者想外放,都得要走手握實權的「李中堂」的路子。此輩見識有限,但消息靈通,所以李鴻章倒聽了許多想聽的話。
到了四點多鐘,貼身跟班悄悄來提醒,該赴慶王的飯局了。這天,奕劻為李鴻章接風,陪客是總署、軍機兩方面的大臣,所以等於又一次會議,李鴻章當然要早到。
果然到得早了,在座的陪客,還只有一個孫毓汶。談到鐵路,他告訴李鴻章說,反對的人很多,不過事在人為,最好準備一份詳細的圖說,再奏請懿旨定奪。
「那方便。我三五天以內就可以預備好。」李鴻章答道,「洋匠已經勘查了好幾次,每一次都有詳細稟帖,不過用的是洋文,我關照他們加緊趕譯就是。」
「是的。等中堂一交來,軍機上立時呈遞。」孫毓汶略停一下問道:「中堂的意思是從陶城埠到臨清,沿河興造鐵路,如果阿城一帶河水漫決,向北衝刷,不會把鐵路衝斷?」
「不要緊!洋匠已經顧慮到這一層,近河之處,路基築高六尺,漫水從沒有高過六尺的。」
孫毓汶點點頭又問:「倘或奉旨准行,中堂意中想派甚麼人督辦?」
李鴻章心目中已經有人,決定派盛宣懷去辦。話到口邊,忽然警覺,說不定孫毓汶想保薦甚麼人,倘或落空,難免失望,或者會故意阻撓,這時以敷衍為妙。
於是他搖搖頭說:「此刻那裏談得到此?將來是不是交北洋辦,亦未可知。就是交北洋辦,派甚麼人經理,也得請教諸公的意思。」
「那當然請中堂一力支持。」孫毓汶說,「我看盛杏蓀倒是適當的人選。」
聽得孫毓汶稱讚盛宣懷,李鴻章不能不留意。因為孫毓汶固然一言一行,無不隱含心計,而對盛宣懷更不能不防。北洋幕府中兩類人才,一類講吏治、論兵略,還保留著曾國藩開府的流風遺韻,論人,大多正人君子;論事,亦多罕言私利。另一類辦洋務、闢財源,此中又有高下兩等,上焉者如張蔭桓,下焉者就是盛宣懷之流,李鴻章在他們面前,就像在貼身侍僕面前一樣,毫無秘密可言。事實上李鴻章也是要靠盛宣懷等輩,才有個人的秘密,此所以不能不防。
他防人的手段,因人而施,對於淮軍將領,是造成他們彼此的猜忌,免得「合而謀我」;對於盛宣懷這些人,在陷之以利以外,就是嚴禁他們另投靠山。不過,盛宣懷固然不必,也不敢出賣自己,就怕孫毓汶別有用心,將盛宣懷拉了過去,自己的秘密如果都落在此人手中,卻是大可憂之事。為此,他試探著問:「多說盛杏蓀是能員,萊山,照你看,他的長處,到底何在?」
「盛杏蓀是中堂一手提拔的人,難道還不知道他的長處?」
照這話看,孫毓汶或者已經猜到自己要委盛宣懷辦鐵路,有意說在前面,以為試探。李鴻章心想,言路上對盛宣懷深惡痛絕,如果自己承認有此意向,一傳出去,先招言官反感,益增阻力,還是先瞞著為妙。
「盛宣懷的長處,我當然知道。不過,知人甚難,要聽聽大家對他的批評,尤其是閣下的批評。」
「為甚麼呢?」
「那還不容易明白?軍機為用人行政之地,何能不聽聽你對人物的品評?」
「中堂太看得起我了!」孫毓汶忽然問道:「聽說盛杏蓀到杭州去了?」
「他老翁在浙江候補,請假去省親。」李鴻章又說,「也要去整頓整頓招商局。」
談到這裏,客人陸續至,而且非常意外地,正要開席的時候,醇王亦作了不速之客。不過他一進來就先聲明,他不是來闖席,只是聽說大家都在這裏,順路進來看看。
這一下,使得做主人的奕劻很為難。不留醇王,於禮不合,留下醇王,自然是坐首座,便委屈了李鴻章。想一想只有口中虛邀,暗地裏關照,暫緩開席。
醇王自知不便久坐,覷個便將孫毓汶拉到一邊,有一句要緊話關照:「你們跟少荃同席,不必再談鐵路。這件事,八成兒吹了!」
「怎麼呢?」
「這位,」醇王揸開五指伸了一下,意思是指惇王,「今天不是『遞了牌子』?我剛剛才知道,為的是反對造鐵路,當面力爭。有幾句話說得很厲害,說是鐵路造來造去,怕動了西陵的龍脈。上頭一聽這話嚇壞了!派了傳諭,明天一早,讓我頭一起遞牌子,說是要問鐵路。多半會作為罷論。」
孫毓汶不即回答,問到另一件事:「那麼,官銀號呢?」
「這又是件棘手的事!崇文山到我那裏痛哭流涕,真正愚忠可憫!看樣子,除非不用洋人,不然就辦不成。」
「合肥迷信洋人。聽說他有過後,不用洋人,寧可不辦。現在鐵路再作罷論,所議的三件大事,倒有兩件不成功,而這兩件又是合肥的獻議,一點結果都沒有,似乎於他的面子上不好看。」
「說得是啊!」醇王倒未曾想到,此刻一被提醒,才覺得十分不妥。
「而況現在還有求於他!」
這話,醇王也能深喻,有求於李鴻章的,不止於先辦北洋一大支海軍,還要靠他遮掩著拿海軍經費移作別用。這樣,就必得設法圓他的面子,否則,他未必肯乖乖聽話。
「王爺,」孫毓汶低聲說道:「辦不辦,王爺在心裏拿主意,眼前先不必說破,儘管照合肥的意思降旨。橫豎這又不是三天兩天便得見分曉的事,且等崧鎮青跟陳雋丞復奏了再說。」
這是指漕運總督崧駿跟山東巡撫陳士傑。修造鐵路事關南漕,地在山東,當然要徵詢他們的意見,如果他們的復奏,認為窒礙難行,將來就可以搪塞李鴻章。倘或復奏贊成,也不妨示意言路上摺反對。總之要打消此事的手段多得很,眼前能保住李鴻章的面子,不教他懷怨於朝廷,便是上策。
「你的話不錯。一准照此而行!」醇王欣然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