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旨命李鴻章陛見,是七月初的事。諭旨中說他「遵議海防事宜一摺,言多扼要。惟事關重大,當此創辦伊始,必須該督來京,與在事諸臣,熟思審計,將一切宏綱細目,規劃精詳,方能次第施行,漸收實效。」不必有所褒獎,而倚重之意,溢於言表。相形之下,十天以前左宗棠之被「傳旨申飭」,榮枯判然,益覺難堪。
左李二人,一直是冤家對頭。多少年來明爭暗鬥,到了這年五月間中法成立和議,外患暫息,內爭即起,終於到了算總帳的一天。
發難的是劉銘傳。防守基隆的一年,劉銘傳受夠了台灣道劉璈的骯髒氣。劉璈是左宗棠嫡系,駐紮台南,勒兵扣餉,處處跟在前敵的劉銘傳為難。由於左宗棠督辦福建軍務,楊昌濬當閩浙總督,劉銘傳無可奈何。不過,他的委屈經由李鴻章的傳達,朝中完全明瞭,只以強敵當前,畢竟要靠左宗棠保障閩海,不便降旨整飭紀律,自亂陣腳。如今外敵已退,自然可以動手了。
當然,這也要怪劉璈太不知趣,稟請左宗棠在所借的洋款內撥發一百萬兩,辦理台灣善後,而且派委員到福州坐提。劉銘傳得到消息,一個電報打到北洋,隨即轉到京裏。醇王得報大怒。辦海軍要錢、修三海要錢、南漕預備恢復河運,治理運河要錢,而台南各地未經兵燹,並且劉璈徑收釐金,絕少接濟劉銘傳,庫中應有大筆款子,居然還要在借來的洋款中,提取百萬之數,簡直是毫無心肝了。
因此,發了一道電旨,嚴飭左宗棠不准擅發。這還罷了,壞的是還有一段告誡的文字:「左宗棠到閩後,每於調人差委,未經奏明,輒行派往,殊屬非是。嗣後遇有用人撥款等事,務當先行奏報,候旨遵行;不得再涉輕率,致干專擅之咎!」接著又有一道電旨,命左宗棠和楊昌濬,查明所借洋款,還剩多少?「迅奏候旨,不得輕率撥用。」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明明見得左宗棠的簾眷已衰。
於是劉銘傳不客氣下手了,以「奸商吞匿釐金,道員通同作弊」的理由,運用福建巡撫的權力,將劉璈撤任查辦,同時飛章入奏。
手段雖狠,卻還是試探,所以對劉璈只是「撤任」。朝廷復旨:「著即撤任,聽候查辦」,是充分支持的表示,那就更可以放心大膽地窮追猛砍了。劉銘傳緊接著便又狠狠參了劉璈一本,指他「貪污狡詐,不受節制,劣跡多端。開單列款,請革職查辦。」
結果,不僅「革職查辦」,竟是「革職查抄」。軍機處承旨,連發兩道「廷寄」,一道給劉銘傳:「劉璈革職拿問,交劉銘傳派員妥為看守,聽候欽派大臣,到閩查辦。」劉璈在任所的資財,責成劉銘傳派廉幹委員,嚴密查抄。一道是給湖南巡撫,張佩綸的第二位老丈人卞寶第,去抄劉璈在原籍的家。
此外還有一道明發:「命刑部尚書錫珍,馳驛前往江蘇,會同衛榮光查辦事件。」向來欽差大員查辦要案,多用假地名隱飾,明明是往四川,偏說到湖北,像這樣的障眼法,原是瞞不住人的,明眼人一望而知是查辦劉璈。
左宗棠當然要展開反擊,上奏攻訐劉銘傳棄基隆的詳細情形,指他喪師辱國之罪,過於徐延旭、唐炯。不想碰了個大釘子,所奉到的復旨是:「劉銘傳倉猝赴台,兵單糧絀,雖失基隆,尚能勉支危局,功過自不相掩。該大臣輒謂其『罪遠過徐延旭、唐炯』實屬意存周內,擬於不倫。左宗棠著傳旨申飭,原摺擲還。」
臥疾的左宗棠,受此羞辱,病勢劇變,不能不再一次奏請開缺。當然,一道溫旨是少不了的,准他交卸欽差大臣的差使,不必拘定假期,儘管回湖南安心靜養。又恭維他「夙著勳勤,於吏治戎機,久深閱歷。如有所見,隨時奏聞,用備采擇。」同時叮囑:病體稍痊,立刻回京當他的大學士。
這道惓惓於老臣的溫諭,寄到福州,左宗棠神明已衰,無從感念聖恩了。延到七月二十七子時,一瞑不視,當時由福州將軍穆圖善、閩浙總督楊昌濬會銜出奏。奏摺慢,電報快,福建營務處電致北洋衙門,到第二天中午,京裏就得到消息了。
這是意外,然而亦非意外。左宗棠到了福建,諸事不甚順手,他雖以諸葛武侯自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志節,或者差相彷彿,但寧靜致遠的修養卻差得多。由於對法軍只好「望洋興歎」,抑鬱難宣,因而肝火極旺,終於神智昏昏,經常在喊:「娃子們,出隊!」左右亦就順著他的話敷衍。這些情形,京中亦有所聞,料知他不久人世了。
不過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國家的元勳,慈禧太后一向優禮老臣,自然傷感。而醇王回想左宗棠入京之初,氣味相投,論公,保他以大學士管理神機營;論私,以親王之尊,待以上賓之禮,並坐攝影,賦詩相贈。誰知這樣的交誼,竟致不終!回首前塵,真所謂「感不絕於予心」,同時也覺得助李攻左,不免愧對故人。
因此,左宗棠的飾終之典極優。雖不如曾國藩,卻遠過於官文和沈葆楨。官文追贈太保,左宗棠追贈太傅;官文入祀賢良祠,左宗棠入祀昭忠祠、賢良祠,並准在原籍及立功省份建立專祠。謚法就更不相同了,官文謚文恭,這個恭字只對謹飭馴順的大臣用得著,不算美謚,而且於左宗棠的為人亦不稱。
因此,擬謚便費周章。謚典照例由禮部奏准後,行文內閣撰擬,由侍讀二人,專司其事。照規則,凡第一字可以謚文的,只須擬八個字,由大學士選定四個字,奏請圈定。一二品大員,如果是翰林出身,照例得謚文字,但當到大學士,雖不來自翰苑,亦得謚文,因此舉人出身的左宗棠亦得援例辦理。
這第二個字就大有講究了。最高貴的是「正」字,定制出自特恩,非臣下所敢擬請。第二個是「忠」字,這亦非比等閒。左宗棠當然不能與曾國藩比肩,謚作文正,但與林則徐、文祥一樣,謚為「文忠」,應該不算濫邀恩典。因此,由大學士額勒和布,協辦大學士閻敬銘、恩承會同選定的四個字,就有「忠」字在內。
呈達御前,慈禧太后覺得「忠」字,不足以盡左宗棠的生平,便垂詢軍機,除此以外,還有甚麼能夠表揚左宗棠平定西陲之功的好字眼?
禮王世鐸瞠目不知所對,便回頭看了看說:「請皇太后問許庚身,他的掌故記得多。」
「許庚身!」慈禧太后便問:「你看呢?」
「照謚法,左宗棠可謚『襄』字,襄讚的襄。乾隆年間,福康安就以武功謚文襄。不過咸豐三年,大學士卓秉恬,曾奉先帝面諭:文武大臣或陣亡、或軍營積勞病故而武功未成者,均不得擬用襄字。所以內閣不敢輕擬。左宗棠是否賜謚文襄?請皇太后聖裁。」「本朝謚文襄的,倒是些甚麼人啊?」慈禧太后問說,「我只記得洪承疇與靳輔,靳輔有武功嗎?」
「聖祖親政以後,以三藩、河福、漕運為三大事,特為寫下來,貼在乾清宮柱子上,朝乾夕惕,無時或忘。靳輔是治河名臣,自康熙十六年任河督,到四十六年病故任上,盡瘁河務三十年,襄贊聖功,與開疆闢土無異,所以特謚文襄。」
「要說開疆闢土,左宗棠也稱得上。就謚文襄吧!」慈禧太后又問:「左宗棠生前,有甚麼請旨辦理而未辦的大事沒有?」
這一下是由世鐸回奏:「上個月,左宗棠有二個摺子,一個是請設海防全政大臣,保薦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一個是請以福建巡撫移駐台灣。曾紀澤已奉懿旨,電召回國,閩撫駐台一層牽連的事項不少,一時還不能議奏請旨。」
慈禧太后對海防一事,胸有成竹,很快地答說:「曾紀澤當然有用他之處,可也決不能拿海防全交給他。福建巡撫駐台灣,這件事你們問問醇親王跟李鴻章,最好照左宗棠的意思辦!」
「是!」世鐸答說,「李鴻章馬上就要到京了,到時候請醇親王主持會議,議定辦法再請旨。」
李鴻章是八月二十三日到京的,自開國以來,從無一個疆臣入覲,有他這次進京那樣重要,許許多多的軍國大計,要等他來當面商議,才能定奪。
這許許多多軍國大計,有的出自朝廷,要徵詢他的意見;有的是由李鴻章所奏請,必得他來當面解釋。出自朝廷的大計,當然是以醇王的意見為主,第一件是籌議大辦海軍;第二件是旗營加餉,醇王重視此事,不下於大辦海軍。他畢生的志願,就是要練成一支八旗勁旅,而要八旗子弟用命,就得先加軍餉。因而早就授意刑部左侍郎薛允升,上了一個「將中外各旗營加餉訓練」的摺子作為「妥議」的根據。
加餉之餉,從何而來?照薛允升的辦法,是裁減各省勇營。照戶部的計算,各省勇營的兵餉每年要支出一千四五百萬,此外糧秣、武器、營帳、被服等等所謂「養勇之數」更多,每年要花三千四百多萬。加上京裏旗營及各省駐防旗營的餉銀一千多萬,總計近六千萬之多。而每年歲入總數,不過七八千萬,竭天下十分之物力,以八分養兵,自然不是經久之道。
旗營加餉,依醇王的意思,至少要加四成。照此計算,僅是在京的旗餉,每年就要多支三百萬兩銀子,部庫實在不勝負擔。因而由醇王主持的會議中,商量出一個結論:各省營勇,裁減浮濫,每省每年要省出二三十萬兩,分批解部,作為旗營加餉之用,同時咸豐年間因為軍用浩繁,京官俸給減成發放,亦要恢復原數。
此訊一傳,京中文武大小官員,歡聲雷動,然而各省督撫,包括李鴻章在內,卻無不大起恐慌。
因為各省招募兵勇,設營支餉,其中有許多花樣,第一是吃空缺;第二是各項無法開支,無法報銷的爛帳,都可以在這裏面巧立名目;第三是安插私人,應付京中大老「八行」的舉薦;第四是用各器糧餉,安撫當地各路的「英雄好漢」。一旦公事公辦,就諸多不便了。
這些情形,在閻敬銘當然瞭如指掌,他雖不贊成旗兵加餉,但卻贊成裁勇,料想一定會招致各省督撫的反對,為了先聲奪人,特意在疆臣領袖的李鴻章到京的前一天,請旨頒發了一道上諭,在引據薛允升的原奏以外,將各省軍需的積弊,統通都抖了出來,嚴飭切實整頓,限期在本年十一月內定議。而此時降旨,在希望首先打通李鴻章這一關的用意,是相當明顯的。
※※※
李鴻章這趟進京,多帶銀子多帶人。多帶銀子是為了從軍機到六部小京官,略略扯得上寅、年、鄉、世誼的,都要致送紅包,多帶人是估計到待決的大事甚多,臨時必有好些奏摺文牘要辦。
一進京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陛見。照定制,進了崇文門先馳往宮門請安。他穿的自是行裝,但一路八抬大轎,緩緩而來,並無半點風塵之色,簇新的寶藍貢緞長袍,外罩御賜的黃馬褂,頭上雙眼花翎的貂簷暖帽,襯著他那清癯的身材,紅潤的氣色和白多黑少的鬚眉,望之真如神仙中人。
疆臣入覲,未曾見駕以前,照例不會客亦不拜客,所以宮門請了安,隨即回賢良寺行轅,早早歇息。半夜裏起身,扎束停當,進宮不過卯正時分。醇王已經派了人在東華門守候,招呼到內務府朝房,開了醇王專用的一間房子,請他休息。
剛坐定下來,只聽門外有人問道:「李中堂的請安摺子遞了沒有?」
一聽是醇王的聲音,李鴻章急忙起身往外迎。蘇拉掀開門簾,遇個正著,李鴻章便當門請了個安,醇王還以長揖,跨進門來,拉著他的手寒暄。
「你氣色很好哇!」醇王側著臉端詳,「精神倒像比去年還健旺些。」
「託王爺的福!王爺也比去年豐腴得多了。」
「唉!」醇王嘆口氣,「去年下半年的日子,那是人過的?不死也剝層皮!」他又說道:「上頭一直在盼望你,昨兒還問起。如今中法的交涉,總算了結了,往後任重道遠,還得好好兒振刷一番。你這趟來,怕要多住些日子。」
「是!鴻章打算著半個月的工夫,跟王爺辦事,要請王爺教誨。」
「別客氣!咱們彼此商量著辦。少荃,你總得要幫我的忙才好。」
「王爺言重!只要綿力所及,鴻章無不如命。」
醇王點點頭,躊躇著欲言又止,最後吃力地說了句:「我的處境很難。我們慢慢兒再談吧!」
李鴻章心裏有數,醇王有些話,不便在這時候說,於是便談些不相干的事。約莫過了一個鐘頭,御前侍衛來傳懿旨:皇太后召見。
於是李鴻章隨著御前侍衛進了養心門。這天由領侍衛內大臣「六額駙」景壽帶班,領入養心殿東暖閣。朝陽滿室,和煦如春,慈禧太后穿一件洋紅緞子的旗袍,上罩玄緞小坎肩,兩把兒頭上簪一朵碩大無朋的絹花,丰容盛鬋,望去如三十許人,李鴻章覺得她比去年五旬萬壽時所見,更顯得後生了。
這也不過一瞥間事。數步行去,已近拜墊,下跪去冠,碰頭請過聖安,慈禧太后照例有一番行程如何,稼穡豐歉,民生疾苦,以及起居是否安適之類的問答。當然,這番君臣之間的「寒暄」,因人因時因地而繁簡不同。像丁寶楨遠在西蜀,數年難得入覲,一旦見了面自然溫言慰問,絮絮不休,李鴻章只不過十個月未見,而且京畿的情形,慈禧太后經常在打聽,就不必說那麼多的閒話了。
「這次找你來有好些大事要商量。」慈禧太后在談入正題以前,先表白心願,「皇帝快成年了,我的責任也可以卸一卸了。我時常在想,二十多年的辛苦,總要落點兒甚麼才好!你們做官的,講去思、講遺愛,我也就是這個意思,撤簾以後,能有人常常念著,記住我的好處。這二十多年辛苦,才算不白吃了!」
「皇太后的用心,天高地厚!」李鴻章突然激動了,「臣今年已過六十,去日無多,半生戎馬,從沒有一天安閒的日子,如果定要求皇太后、皇上賜臣一個閒差使養老,想來皇太后、皇上念臣微勞,也會全臣一個體面。然而臣從不敢起這個念頭,就因為皇太后親自操勞,聖心睿慮,全在國富民強四個字,臣稍有人心,豈敢有此偷閒的想法?外面罵臣的很多,臣不敢說是付之一笑,只覺得與其為此生閒氣,不如仰體聖心,多辦些事,才是報答深恩之道。」
「原是如此!你的功勞不比別人,我是知道的。」慈禧太后又說:「長毛、捻子平了二十年了,現在一班後輩,那知道咱們君臣當年苦苦撐持的難處?昧著良心,信口胡說,實在可恨!前兩年的言路太囂張了,連王公大臣都不放在他們眼裏,這還成甚麼體統,還講甚麼紀綱?真非好好兒整頓不可!」
李鴻章明白,這是指的懲罰梁鼎芬一事,便碰個頭說:「皇太后保全善類,臣唯有格外出力,勉圖報稱。」
「凡是實心出力的人,有我在就不必怕!」慈禧太后略停一下又說:「歸政之前,我有幾件大事要辦,全靠醇親王跟你幫著我,才能成功。」
「是!臣不敢不盡心。」
「第一件當然是大辦海軍。」慈禧太后問道:「各省的奏摺,你想來都看過了?」
「是!醇親王都抄給臣看過了。各省對設置海軍的規模,應大應小,見仁見智,互有出入,只是應該設立專責衙門,特簡親藩,綜攬全局這一層,大家的看法,並無不同。」李鴻章接下來提出他自己的意見,「臣以為今日之事,第一要平息浮議,而要平息浮議,又非先歸一事權不可。自古為政在人,上有皇太后、皇上的主持,下有沿海七省疆臣承旨辦事,只要中間樞紐得人,那就如臂使指,通盤靈活了。」
這是保舉醇王,綜持全局。但醇王以近支親貴而兼帝父之尊,或者恥於為人舉薦。李鴻章做了幾十年的官,甚麼人的閱歷都比不上他深,揣摩入微,所以不肯冒昧。
慈禧太后當然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卻先不談人而談事,「張之洞的摺子,前兩天才到。」她問,「不知道你看到了沒有?」
「臣看到了──。」
原奏的抄件,是他在通州途次接到的。張之洞的奏摺,向來是唯恐言無不盡,動輒數千言。這個奏摺,自然更不會例外,「分條臚舉」,共有分地、購船、計費、籌款、定銀、養船、修船、練將、船廠、炮台、槍械十一大款,如立山所透露的,主張練南洋、北洋、閩洋、粵洋四支海軍,而統轄於總理衙門。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在李鴻章看,純為言大而誇的書生論兵。
不過,張之洞在中法戰爭中,大借洋債,接濟各處軍火,任事甚勇,是簾眷正隆的時候,李鴻章怕惹慈禧太后起反感,不敢批評得苛刻,只就計費、籌款兩端來駁他。
「張之洞仰荷皇太后特達之知,出任封疆,他的才氣是好的,銳意進取,頗能不負皇太后、皇上的期許。所惜者,境遇太順,看事不免太輕易。就以計費、籌款兩項來說,光是造船,每軍四百萬兩,四軍共需一千六百萬兩,如今庫藏未裕,開口就是一千六百萬,未免說得太容易了。」
提到錢,慈禧太后不由得嘆口氣:「中法開戰,各省軍需報銷了三千多萬,欠下許多洋債,怎麼得了?」
「正就是為此。」李鴻章緊接著說,「且不論洋債要還本付息,就拿辦海軍來說,如果造船要一千六百多萬銀子,築炮台、造械彈、設學堂,以及海軍官兵伕役的糧餉供應,又該多少?照張之洞的籌款章程,拿五年洋藥進口的關稅、釐金之半來造船,還有一半如何抵得住各項開支。近年國家歲收,以洋藥關稅為大宗,指定這個稅款作收入的,不知道有多少?別的不說,光是左宗棠、張之洞借的洋債,就多拿洋藥關稅作擔保,只怕要動用這筆款子,洋人先就不肯答應。」
「說得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張之洞辦事,向來喜歡規模大,有點兒顧前不顧後。」
「借洋債決非謀國的善策。」李鴻章趁機說道:「總要自己開源才好。臣這一次進京,帶了好幾個條陳來,這會兒也沒法子細奏。」
「我也聽醇親王說了,你的用心都是好的,只要能想法子多加收入,有錢來辦正事,我無有不贊成的。」慈禧太后略停一下,拉回話題:「海軍是無論如何要辦的,不過總得有個先後次序,北洋是先有了規模的。我看先辦一支,慢慢來擴充。你的意思怎麼樣?」
「皇太后聖明。」李鴻章答說,「這才是可大可久之道。」
「練兵不光是費錢,還得要人。你素來肯留心人才,有能在海軍效力的,儘管往裏保。」慈禧太后又問一句:「你看,有好將材沒有?」
李鴻章心想,慈禧太后此時物色人才,當然是預備大用,海軍既打算請醇王主持,自己就不便有所保薦,但慈禧太后這樣追著問,其勢又不容閃避。念頭多轉一轉,覺得有個兩全的辦法,保薦醇王的夾袋中人。
醇王在治兵方面最讚賞的人物,本來是榮祿,但其間一度發生誤會,交誼幾致不終。近年來醇王亦頗想修好,而榮祿不知如何,寧願韜光養晦,其中或許有甚麼特殊的曲折,李鴻章不敢冒昧舉薦。不得已而求其次,他想到了一個人。
「御前侍衛善慶,早年曾歸臣節制,當時剿西捻的時候,善慶的馬隊,頗為得力。與劉銘傳相處得亦很好。」李鴻章說,「臣素知其人,忠勇誠實,是好將材。」
「醇親王也跟我提過,善慶是能帶兵,會辦事的。」慈禧太后又說:「左宗棠生前保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你看怎麼樣?」
「曾紀澤與臣是世交。明敏通達,是洋務好人才。不過,他不曾帶過兵,臣亦不曾聽他談過軍務。這一次電召回國,如何用其所長?出自聖裁,臣不敢妄議。」
話雖如此,不認為曾紀澤如左宗棠所奏的,能當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顯。慈禧太后點點頭,不置可否,將話題轉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鎮南邊,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嘆口氣說:「他多年辛苦,我總想找個安閒的地方讓他養老。在京裏閒住,本來也很好,又那知道他的脾氣倔,跟大家合不來。去年軍機面奏,說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極熟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應了,特為又將楊昌濬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操心。不想他竟不能體會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過幾年舒服日子,說起來倒像是朝廷對不起他!」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澤,這樣體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感激涕零。不過左宗棠平生以諸葛亮自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今積勞病故任上,與疆場陣亡無異,在他亦可說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李鴻章要佔自己的身分,便又說道:「臣與左宗棠平日在公事上的意見,不盡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報國之誠,謀國之忠,與臣無異。回想當年在曾國藩那裏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經去世,臣年逾六十,精力日衰,只怕犬馬之勞,也效力不到幾年了。」
「你不比他!精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樂觀的語氣勸慰,「朝廷著實還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沒有幾年了,不敢一日偷閒,總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點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過年紀大了,你也要節勞才好。」
李鴻章此來,有滿腹經綸,想要傾吐,本來打算先徵得醇王的同意,取得軍機及總署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議,再奏請裁可,頒旨施行。現在聽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勵,便改了主意,覺得此時把握機會,說動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協商之際,方便不少,豈非是辦事的一條捷徑?
打定主意,再無遲疑,首先將阻礙最多的造鐵路一事提了出來,「皇太后明見萬里。臣這幾年銳意興利,頗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縱有三頭六臂,亦必一事無成。」他一轉接入本題:「就拿造鐵路這件事來說,光緒六年劉銘傳入覲,上奏請造鐵路,他是看到鐵路一開,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兵之用。這些話,實在是真知灼見。上年對法用兵,王師備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時派不到邊省禦敵,遷延日久,自誤戎機。加以軍需轉輸不便,豈有不敗之理?如果當時照劉銘傳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經山東,一由漢口經河南,都到京師,那時候調兵遣將,指揮如意,決不容法軍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如今大辦海軍,固為抵禦外患的海防根本,造鐵路於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驛、礦務、招商、輪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該急起直追!」
提到這件事,慈禧太后便記起言路上紛紛諫阻的奏議,皺著眉說:「都說開鐵路破風水,這件事可得好好核計。」
這個答覆,使得李鴻章有些氣沮,但話既說出口,不能不爭,「滄海桑田,那有千年不變的陵谷?西洋各國當年講求各種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對,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撓,才能克底於成。臣記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贊成仿造鐵路,說外國『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轉運窮通,無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撓固甚!一經告成,民因而富,國因而強,人物因而倍盛,有利無害,固有明徵。電報輪船,中國所無,一旦有之,則為不可少之物。』這是閱歷有得的話,實在透徹不過。」說到這裏,他想起一個絕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國藩保薦,蒙皇太后天恩,授為江蘇巡撫,當時由安慶帶淮勇九千,坐英國輪船到上海。臣記得是三月初由安慶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沒有輪船,間關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國開仗,福建、雲貴與京師相距萬里,軍報朝發夕至,邊省將帥,得以稟承懿旨,迅赴事機。倘或未辦電報,個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像,今日之下會成怎麼樣一個局面?」
這番話說得慈禧太后悚然動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鐵路能辦起來最好!」她作了一個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親王仔細商量,只要於國有利,於民無害,不論怎麼樣都要辦!」
奏對到此,時間已經不少,而且話也說到頭了。於是景壽便做個手勢,示意李鴻章跪安退下。
回到內務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門前相遇,無暇深談,醇王只說得一句:「咱們晚上細細兒地談!」便隨著御前侍衛,匆匆往北而去。
李鴻章便不再在朝房裏坐了。為了自尊首輔的身分,他也不到軍機處。軍機處雖有禮王世鐸在,李鴻章並不把這位王爺看在眼裏,逕自傳轎出宮。
出宮卻不回賢良寺,先去拜客。第一個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繼了當年大家叫惠親王綿愉「老五太爺」的這個尊稱,年紀大了,也想得開了,不似從前動輒臉紅脖子粗地跟人抬槓。他的賦性向來簡易坦率,這天輕車簡從逛西山去了。李鴻章撲個空,反倒得其所哉,因為他實在有點畏憚這位「老五太爺」的口沒遮攔,毫無忌諱,有時問出一句話來,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來便是拜謁恭王。李鴻章在轎中想起往事,感慨叢生,惻惻然為恭王難過。一年多以來,連遭拂逆,去年為了隨班祝嘏,碰那麼大一個釘子,已經難堪,今年又有喪明之痛,而且載澂之死,流言甚多,說他生的是楊梅惡瘡,遍體潰爛,不可救藥。還有一說,恭王久已棄絕這個長子,載澂病危之時,有人勸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聽勸而去,一進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繡滿了花的黑綢長衫,當時掉頭就走,從牙縫裏擠出來兩個字:「該死!」
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報入宮,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淚,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愛載澂,不僅因為他聰明英俊,而且也因為穆宗的緣故。十年的歲月,沖淡了愛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記得二十年前,他們「小哥兒倆」賽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樣地親愛。就因為這份又惆悵、又有味的記憶,使得她隱隱然視載澂如己所出,飾終之典,極其優隆,追加郡王銜、謚「果敏」。又因為恭王對長子深惡痛絕,怕他身後草草,特派內務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載澂經紀喪事,照郡王的儀制治喪,一切費用都由內務府開支。
這在李鴻章看,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對恭王懷著疚歉,借此表示彌補?而恭王又是不是領這份「盛情」?都難說得很。
就這樣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到了鑒園。招帖上門,護衛先到轎前請安聲明:「王爺病了兩天了,這會兒剛服了藥睡下。是不是能見中堂,還不知道。中堂先請裏面坐,我馬上去回。」
「病了?不要緊吧?」
「是中了點兒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鴻章說:「你跟王爺去回,請王爺不必起床,更不用換衣服,我到上房見好了。」
不一會,護衛傳話:「王爺說:彼此至好,恭敬不如從命。請中堂換了便衣,到上房裏坐。」
於是李鴻章就在鑒園大廳上換上「福色」套一件玄色貢緞寧綢襯絨袍的馬褂,由護衛領著上樓。恭王在樓梯口相迎,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大禮。
李鴻章認為禮不可廢,不是衣冠堂參,已覺簡慢,何能不行大禮?主人謙讓再三,卻無奈客人的道理大。於是隨行的跟班鋪上紅氈條,李鴻章下跪磕頭。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禮而行。親王的儀制尊貴,跟唐朝宰相的「禮絕百僚」一樣,所以他是站著受了李鴻章的頭。
等他起身,恭王才盡主人的道理,堅持著讓李鴻章坐在炕床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擺上四乾四濕八個高腳果盤,另有一個長身玉立,辮子垂到腰際的丫頭,獻上金托蓋碗茶,然後就捧著水煙袋,侍立在旁,預備裝煙。
「一年不見,你倒發福了!」恭王摸著他的瘦削的下巴說。
「託王爺的福。」李鴻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實在可惜,只有請王爺看開一點兒。」
「我早就看開了!」恭王搖搖頭,「我慚愧得很。」
這是自道教子無方,李鴻章不知如何回答?就這微一僵持之際,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兒,將水煙袋伸了過來:「中堂請抽煙!」
等他「呼嚕嚕」吸完一袋水煙,恭王換了個話題:「見過上頭了?」
「是!從宮裏出來,先去見五王爺,說逛西山去了,跟著就來給王爺請安。」
「跟老七碰過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裏匆匆談了幾句。」李鴻章照實而陳:「七王爺約我晚上詳談。」
「也虧你!我早說過,『見人挑擔不吃力』,他早就嘗到滋味了。這副擔子非你幫他挑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長了聲調說:「任重道遠啊!」
「王爺明鑒!」李鴻章略帶些惶恐的神態,「朝局如此,鴻章實在有苦難言,如今要辦的幾件事,也還是秉承王爺當年平定的大計而行。只是同樣一件事,此刻辦比從前辦,要吃力得多。王爺現在雖不問事,王爺的卓識,鴻章是最佩服的,總要請王爺常常教誨!」
「你太謙虛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說話,而且也隔閡了,沒有話好說。」恭王忽生感慨,「清流一時俱盡,放言高論的人少了,能夠放手辦事,亦未始不佳。」
李鴻章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應一聲:
「是!」
「幼樵怎麼樣?常通信吧?」
提起張佩綸,是李鴻章一大心事。馬江一役,張佩綸未獲重譴,是因為軍機上投鼠忌器,怕一論戰敗的責任,牽涉太廣,難以收拾,但不辦張佩綸又不能平天下之憤。因此,孫毓汶定計,借唐炯、徐延旭一案,一併收拾清流。唐、徐二人以喪師辱國之罪,定的斬監候的罪名,在罪名未定之先,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先後上疏救唐炯,都碰了釘子。罪名既定之後,追論舉薦之非,薦唐炯的有張之洞、陳寶琛、張佩綸,而結果不一樣,張之洞因為在廣東「頗著勤勞,從寬察議」。
其次是陳寶琛,因為他「力舉唐、徐,貽誤非輕」,落得個革職的處分。再下來就是張佩綸,加上馬江一役,「調度乖方,棄師潛逃」的罪過,從重戍邊。這就是所謂「侯官革職,豐潤充軍」。
張佩綸是這年四月裏起解的,名為「充軍」,其實是在張家口閉門讀書。李鴻章不但常有接濟,而且常有書信往來,談論軍國大計。但此時對恭王不必說實話,只這樣回答:「偶爾通問而已!」
「幼樵可惜!」恭王微喟著說:「張香濤雜,陳伯潛庸,吳清卿輕,清流當中,論才氣還是幼樵。」
李鴻章覺得恭王對張之洞、陳寶琛、吳大澂所下的一字之評,十分貼切,而對張佩綸有憐才之意,更感欣慰。恭王罷黜,張佩綸不能脫干係,原以為他會記仇,不想反倒惋惜張佩綸的遭遇!既然如此,不妨稍說幾句實話。
「王爺的知人之明,實在佩服。如今預備大辦海軍,原是幼樵的創議,鴻章忝為大臣,有為國家育才舉賢之責,當初有個私底下的打算,如果海軍辦起來,保薦幼樵經紀其事,成效一定卓然可觀。經此磋跌,一切都無從談起了。」
李鴻章的實話只說了一半。他對張佩綸的期望,不僅在於辦海軍,而是打算以衣缽相傳,接管北洋。北洋的局面扯得甚大,他認為他「老師」曾國藩的話:「辦大事以尋替手為第一!」實在是至理名言。自己位極人臣,將逾六十,在北洋也沒有幾年了,一旦交出了關防,論公,承先啟後;論私,遮掩彌縫,都非得預先安排一個人在那裏不可。
這個人很不容易物色,資格不夠、才具不行、見解不同、關係不深,都難與其選。看來看去只有張佩綸最好,才具、見解、關係,樣樣合適,最難得的是翰苑班頭,清流領袖,這個資格是北洋嫡系人物中沒有一個夠得上的。而不是翰林出身,想當北洋大臣就很難了。像張佩綸,以張之洞為例,積資升到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巡撫或者內轉侍郎,立刻就可以大用。那時候奏調他會辦北洋軍務,歷練個兩三年,順理成章地接了自己的關防,豈不是為公為私最順心愜意的打算?
所以「經此磋跌,一切無從談起」,也是違心之論。他的本心不但想設法將張佩綸弄回來,而且還想保他起復。不過眼前還「無從談起」而已。
恭王當然猜不到李鴻章的心思。他這時由張佩綸的遭遇,聯想到另一個人,「唐鄂生也可惜。」恭王說道:「相形之下,張幼樵還算是運氣的。」
鄂生是唐炯的號。論喪師辱國之罪,唐炯不比張佩綸重,然而革職拿問,竟判了斬監候的罪。轉眼冬至將到,如果「一筆勾銷」,那就會使得菜市口在殺肅順,殺何桂清以後,再一次水洩不通,轟動一時了。
「是!」李鴻章忍不住說了句:「薛雲階未免過分,聽說是有私怨在內。」
薛雲階就是刑部左侍郎薛允升,恭王很注意地問:「喔,是何私怨?」
李鴻章頗悔失言,無端道人長短,傳到薛允升耳中,自然會記恨,豈非平白得罪了一位有實權的京朝大員?就這沉吟未答之際,恭王卻又好奇地催促了:「只當閒談。不妨事!」
不但催促,而且已看出他心中的為難,李鴻章不能不談了,「原是誤會,也是丁稚璜處事,稍欠周詳。」他說,「傳聞得之,不知其詳,約略給王爺說一說吧!」
李鴻章是得自四川來客的傳聞。唐薛結怨在七八年以前,那時的唐炯,在四川由捐班知縣,升到道員,丁寶楨一見,大為賞識,許為「國士」,更因為同鄉的關係,益加信任。說實在的,唐炯受命整理四川鹽務,亦確有勞績,無怪乎丁寶楨言聽計從,成為四川官場中的紅人。
就在這時候,薛允升由江西饒州知府,調升為四川成綿龍茂道,興沖沖攜眷到任,見過總督,談得亦很融洽,那知第二天「掛牌」出來,薛允升變了調署建昌上南道。
這兩個道缺,肥瘠大不相同。成綿龍茂道下轄成都、龍安兩府,綿州、茂州兩直隸州,衙門在成都,不但是四川的首道,而且因為兼管水利的緣故,入息甚厚。
建昌上南道下轄雅州、寧遠、嘉定三府,邛州一個直隸州,衙門在雅州,地當川藏交界之處,專責是撫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煩,這還罷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駐防將軍都不管民政,與地方官只有體制上的尊卑,並無管轄上的統屬關係,惟有成都將軍可以管建昌道,這自是因為建昌道管土司,職掌特殊的緣故。
由於這一管,建昌道憑空多出來一個頂頭上司,每趟進省公幹,對將軍衙門要另有一番打點。將軍的「三節兩壽」,其他地方官的賀儀,不過點到為止,建昌道卻須比照孝敬總督的數目致送。因此薛允升萬分不悅,認定是唐炯搗的鬼。
談到這裏,恭王插嘴問道:「我記得唐鄂生那時候是建昌道,是不是對調了呢?唐鄂生似乎沒有當過成綿道啊!」
「是!王爺的記性好。那時候唐鄂生是建昌道,可也沒有當過成綿道。成綿道後來掛牌由丁價藩署理,不過丁價藩是由建昌道調過來的。」
「慢慢!少荃,你這筆帳沒有算錯吧?」
「王爺是說唐鄂生既是建昌道,何以丁價藩又從建昌調過來?這裏面有筆纏夾工的帳,我算給王爺聽──。」
原來唐炯的本職是建昌道,但因督辦鹽務的緣故,經常駐在省城,因而又得另外派人署理建昌道。此人就是李鴻章所說的丁價藩,名叫丁士彬,河南人,生得瘦小閃爍,以才能自負,而實在是儇薄小人,不知怎麼亦為丁寶楨所賞識?「照此說來,唐鄂生無非佔個實缺而已,誰來署理他的缺,與他根本不生關係。」
「正是這話。」李鴻章答道:「是丁價藩想改署成綿道,稚璜也要他在身邊,所以硬作主張來了個對調。薛雲階不明內幕,張冠李戴,拿這筆帳記在唐鄂生頭上,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是遇到了以直報怨的機會了。」
「恩怨難言!」恭王感嘆著。接下來又問:「稚璜清風亮節,亦以能識人知名,這丁價藩必是能幹的?」
「能幹不能幹不說,稚璜受他的累是真的。川人拿他跟稚璜並稱,號為『眼中雙丁』。又有『四大天地』之說,詆毀稚璜,十分刻薄,當然也是丁價藩替他招的怨。」
「喔,」恭王問道:「何謂『四大天地』?」
「是罵稚璜的話:『聞公之名,驚天動地;見公之來,歡天喜地;睹公之政,昏天黑地;望公之去,謝天謝地!』四川菜麻辣酸,出語亦復如此!」
「好惡難言!」恭王又一次感嘆,「稚璜督川,是上頭嘉惠四川的德政,想來清官必為地方愛戴,那知道亦有此惡聲。說稚璜為政『昏天黑地』,我終不服,莫非他官聲也有可議之處嗎?」
「稚璜為政,興利除弊,致力唯恐不銳,自難免招人怨尤,以致橫被惡聲,幸虧朝廷保全。不過,用丁價藩,卻是失策。」
「是非難言!」恭王問道,「稚璜用這姓丁的,必有他的道理,總不會假手於此人有所聚斂吧?」
「那是決不會的。稚璜真是一清如水,四川人都知道,總督常常窮得當當。」
「這,」恭王大為詫異,「只怕言過其實了吧?」
「確有其事,我不止聽一個人說過。照例規──。」
照例規,四川總督的收入,有夔州關的公費每年一萬二千兩,川鹽局的公費每年三萬兩。丁寶楨一概不取,只取奉旨核定的養廉銀一萬三千兩,自咸豐年間減成發給,每年實收一萬一千兩。分十二個月勻支,每月所入,不足一千,由藩司在月初解送。
這不足一千兩的廉俸,要開支幕僚的薪水飯食,分潤來告幫的親戚故舊,以至於常在窘鄉。每逢青黃不接的時候,丁寶楨便檢一箱舊衣服,命材官送到當鋪當二百兩銀子,舊衣服當不足那麼多錢,便加上一張鈴印了總督部堂關防的封條,朝奉不便揭封開箱,只憑丁寶楨的身分,說當多少,就當多少。久而久之,這只衣箱就不動它了,這個月贖回來,下個月原封不動送進當鋪,朝奉一見,不必材官開口,連銀子帶當票,就都遞出來了。
恭王聽了大笑,笑完說道:「不有句俗語:『關老爺賣豆腐,人硬貨不硬。』有了總督的封條,貨不硬也不要緊了!這叫做:丁寶楨當當,認人不認貨!」
恭王的雋語,惹得那丫頭也忍俊不禁,趕緊掩住嘴忍笑,將一張粉臉漲得通紅,放下水煙袋,一溜煙似地閃了出去,在窗外格格地笑個不住。
恭王卻對丁寶楨大感興味,「既然如此,他那些額外花費那裏來?」他舉例問道:「譬如進一趟京,各方面的應酬,少說也得三五吊銀子吧?」
「這話,王爺問到鴻章,還真是問對了。換了別人,只怕無從奉答。記得那年是癸酉──。」
癸酉──同治十二年冬天,丁寶楨還在山東巡撫任上,請假回貴州平遠原籍掃墓。船到漢口,李鴻章的長兄,湖廣總督李瀚章,派人將他接到武昌,把酒言歡。宴罷清談,李瀚章叫人捧出來好幾封銀子,很懇切地說:「我知道老兄一清如水。不過這一次回鄉,總有些貧乏的親友要資助,特備白銀三千兩,借壯行色。老兄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說到這樣的話,丁寶楨不能不收,收下來交了給他的舊部,其時在李瀚章幕府中的候補道張蔭桓代為保管,將來再作處置。
第二年秋天銷假回任,仍舊經過湖北,便託張蔭桓將那三千兩銀子送還。張蔭桓認為原封不拆,顯見得不曾動用,以彼此的交情而論,未免說不過去。不如拆封重封,總算領了李瀚章的人情。
「這是張樵野親口告訴我的。」李鴻章又說:「丙子冬天,稚璜奉旨督川,入京陛見,上諭『馳驛』,不過天津;鴻章先期派人在保定等著,邀他到天津相敘。就因為知道稚璜的宦囊羞窘,京中這筆應酬花費,尚無著落,特為湊了一萬銀子送他。這一次總算稚璜賞臉,比起家兄來,面子上要好看些。」說到這裏,他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個小紅封袋,隔著炕幾,雙手奉上:「轉眼皇太后的萬壽,宮中必有些開銷,接下來是王爺的生日,更不能省。鴻章分北洋廉俸,預備王爺賞賜之用。」
恭王略微躊躇了一下,將封袋接了過來。袋口未封,抽出銀票來一看,竟是四萬兩。
「太多了,太多了!少荃,受之有愧──。」
「不!」李鴻章將雙手往外一封,做了個深閉固拒的姿態,「這裏面還有招商局的股息,是王爺分所應得的。」
當初籌辦招商局,有官股、有商股,使個化公為私的手段,官股不減而商股大增,無形中變成官股不值錢了。多出來的商股,李鴻章拿來應酬京中大老,名為「乾股」,有股息而無股本。恭王手裏也有些「乾股」,聽李鴻章這一說,也就不必再推辭了。
「話雖如此,還是受之有愧。多謝!」恭王接著又問:「最近收回招商局的船棧碼頭,這件事做得很好,大家都有了交代。」
提起此事,李鴻章心有餘悸,如果美商旗昌銀行來個翻臉不認帳,船棧碼頭收不回來,那個風波一鬧起來,身敗名裂而有餘。不過,這話卻不便在恭王面前說破,只輕鬆自如地答道:「原是照約行事。當初不曾做錯,如今自無麻煩。」
「我是看了邸鈔才知道的。『倒賣』的交涉很棘手吧?」
恭王是作為閒談,而不經意的一句話,恰恰說中了李鴻章的心病。照去年夏天,李鴻章奉旨詰問而回復的奏摺上說,招商局的輪船棧埠碼頭,其實是託美商旗昌洋行「代為經管,換用美國旗幟」,只是為了遮掩外人的耳目,在萬國公法上有個交代,不能不訂立合同,由旗昌出具並無銀行擔保的「期票」與「收票」,作為「認售」的代價。奏摺中說得明明白白:「該行以銀票如數抵給,他日事定,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權操自我。」所以招商局應該隨時可以收回,而按諸實際,大大不然。
依李鴻章這年六月初八的奏報,他是在中法和議已成,奉到飭令迅速收回招商局輪船的電旨,方指派馬建忠與盛宣懷,與旗昌行東西沃德在天津「會同籌議」,結果是「磋磨月餘」,才能成議。西沃德「願按原價倒賣與招商局」,已不提「代為經管」的話,但能「按原價」收回,已是上上大吉,但衡諸實際,又是大大不然。
奏摺中有句話:「至旗昌代招商局墊付款項帳目,亦即分別核算清結。」這是個障眼法。欺侮慈禧太后、醇王與京中大老,不懂生意買賣,更不懂洋商經營的方法。旗昌接收了招商局的產業,照常營運,大發利市,一切開支,自然在營運收入中支出。何有「墊付」的名目?果真是「代為經管」,則旗昌除了開支及酬勞以外,應該將所有盈餘,全數交還給招商局才對。現在白白地讓旗昌做了一年生意以外,還得有以「墊付款項帳目」的名義,付給一筆賠償,並且還要大讚西沃德「素講信義,此次保護招商局,力踐前言,殊於大局有益」,因而「與之議明,由招商局延充『總查董事』,每年送給薪水銀五千兩」。
這前言不符後語的情形,不能深談,否則一定破綻畢露,所以李鴻章很巧妙地將話扯了開去:「交涉雖然棘手,多虧馬眉叔能幹。回想去年秋冬之交,多說馬眉叔該死,罵他是漢奸。甚至還有謠言:說慈聖已降旨,立誅其人,菜市口的攤販,都收了攤子,預備刑部行刑。如今又不知何詞以解?」
這番略帶些憤激的感慨,恭王聽了卻無動於衷。不要說馬建忠,連他這樣一位近支的親貴,當年亦曾被詆為漢奸,這從那裏去講理去?
於是由馬建忠談到洋務人才,恭王和李鴻章都盛讚新任出使美國的欽差張蔭桓。正談得起勁,那個長辮子丫頭又回了進來,去到恭王身旁,悄悄問道:「請王爺的示,飯開在那兒吃?」
李鴻章正苦於無法脫身,聽得這話便「啊」地一聲,彷彿談得出神,倏然驚覺似的:「陪王爺聊得忘了時候了!」他舉頭看了看鍾說,「快到午正,可真得告辭了。」
恭王很體諒他:「你剛到京,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看你!我就不留你了。那一天有空?你說個日子,我約幾個人,咱們好好再聊!」
於是約定了日子,李鴻章告辭出府。回到賢良寺,果不其然,已有許多人在等著,一見轎子到來,肅立站班。李鴻章借一副墨鏡遮掩,視如不見,轎子直接抬到二廳,下了轎還未站定,戈什哈已經挾了一大疊手本,預備來回話了。
「進來!」李鴻章吩咐,「唸來聽。」
他一面更衣,一面聽戈什哈唸名帖及手本上的名字。在等候接見的客人中,他只留下一個張蔭桓,其餘統統「道乏」擋駕。
張蔭桓跟他是小別重逢。由直隸大廣順道奉命為出使美國欽差大臣,是六月間事,八月初交卸入京,算來不過睽違了二十天,所以一見面並無太多的寒暄,第一件事是換了便衣陪李鴻章吃午飯。
「那一天召見的?」李鴻章在飯桌上問。
「十天以前。」
「太后怎麼說?」
「太后說:『你向來辦事認真。能辦事的人,往往招忌。』我碰頭回奏:『臣不敢怨人,總是臣做人上頭有不到的地方,才會惹人議論。』」
「嗯!嗯!」李鴻章說,「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你的鋒芒能夠收斂一點最好。你雖吃虧在不是科甲出身,可也沒有誰敢看你不起。不說別的,你的詩稿拿出來,就比那些靠寫大卷子點了翰林的人,不知高明幾許?既然如此,你心裏先不要存一個看不起科甲的成見。左季高一生行事乖戾,就因為常有一個『我不是兩榜出身』的念頭,橫亙在胸的緣故。你的才氣決不遜於人,就怕你恃才傲物。」
「是!」張蔭桓答道:「中堂說這話,我服。」
「你預備甚麼時候動身?」
「還早得很。因為兼駐西班牙、秘魯的緣故,要等三國同意的照會,而且照規矩,一定要舊使臣離任,新使臣才能到任。這樣一周折,年內怕不能成行了。」
「那你這幾個月閒著幹甚麼?」
「想學一學洋文。辦交涉不能造膝密談,經過中間傳譯,總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感。」
「好!」李鴻章深為嘉許,「我亦有志於此。無奈八十歲學吹鼓手,雖不自知其不量力,實在也沒有工夫。我常跟子侄輩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現在他們要學洋文,機會再好不過。等我一離了北洋,那裏去找這些洋人當老師?」他接著又問:「跟總署諸君談過了沒有?」
「談過幾次。」張蔭桓說,「如今對美交涉,最棘手的還是限制華工入境一事。究竟應該持何宗旨,總署諸公,毫無主張。竟不知該如何著手?」
接著,張蔭桓便細談此案。美國國會在光緒八年通過了一個「移民法」的法案,限制華工入境,是因為歷年華工入美,不下十萬人之多,尤其是金山,土人深嫉吃苦耐勞的華人,剝奪了他們工作的機會,因而早就在這方面,準備有所限制。
不過「移民法」只能限制以後的華工入境,已在美國的華僑,遭受歧視,糾紛迭起,必得尋求一條和睦相處之道。所以張蔭桓此去,首先要跟美國政府交涉,保護華僑的生命財產,其次還要商議,如何放寬移民的限制。真所謂任重道遠,張蔭桓當然要請這位洋務老前輩,傳授心法。
「說到這一層,我講個故事你聽。」李鴻章的眼中,閃露出迷茫而肅穆的神色,「十五年前,也是這個時候,我到天津接我老師的手──曾文正那時為天津教案,心力交瘁,言路上還嫌他太軟弱,朝廷亦不甚諒解。只為他的功勞太大了,不好意思調動,掃了他的面子。恰好馬谷山被刺,兩江的局面,非我老師回任,不足以平服。於是順水推舟,叫我接直督的關防,自然也接了天津教案,那是我第一次辦中外交涉。洋人我見得多,沒有甚麼好怕的,而且那時也正在壯年,氣盛得很。說實話,我心裏也嫌我老師太屈己從人了。」
這最後一句話,在張蔭桓還是初聞,原來李鴻章早年辦洋務的態度,與以後不同。這倒要仔細聽聽!便放下筷子,凝神看著。
「記得是八月二十五到天津的。」李鴻章從從容容地接著往下說:「一到自然先去看我老師。文正跟我說『少荃,你接我的手,我只問你一件事,教案的交涉,你是怎麼個辦法?』我當時想都不想,便回他老人家一句『洋人也有不對的地方,我只跟他打痞子腔。』你知道甚麼叫痞子腔?」
「想來是耍無賴的意思。」張蔭桓答說。
「對了!這是我們合肥的一句土話,我老師當然也知道,卻有意裝作不解,『哦,痞子腔,痞子腔!』他揸開手指,理理鬍子,『這痞子腔怎麼個打法?你倒打與我聽聽。』看他是這麼個神情,我例也機警,趕緊陪個笑臉『門生是瞎說的。以後跟法國的交涉,該怎麼辦?要請老師教誨。』文正聽我認了錯,才點點頭說。『跟洋人辦交涉,我想,還他一個「誠」字總是不錯的。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果然言信行忠,蠻貊之鄉亦可去得。』樵野!」李鴻章歸入正題,「你問心法,這就是心法!」
「是。」張蔭桓深深受教,複誦著曾國藩的話:「我不怕他,我也不欺他。有一分力量說一分話。」
「這才是。」李鴻章換了副請教的神情:「樵野,你看最近京裏的議論如何?」
張蔭桓懂他的意思,李鴻章此來有好些創議,而這些創議,大都不為衛道之士所喜歡。如果阻力太大,得要預先設法消弭,甚至暫作罷論。他問到京裏的議論,就是這方面的議論。
「大辦海軍,是沒有人會說話的。此外就很難說了,尤其是造鐵路,連稍微開通些的,都不會贊成。」
「呃,」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你說開通些的也反對,是那些人?」
「譬如翁尚書,他就不以為然。」
「甚麼道理呢?還是怕壞了風水?」
「這是其一,風水以外,還有大道理。」張蔭桓說,「這些道理,中堂也想得到的。」
這層大道理,李鴻章當然知道。說來說去,還是因為修造鐵路,要在曠野之中,掘開許多墳墓。向來稱頌仁政至深至厚,說是澤及枯骨,同樣地,白骨暴露,即為仁人所不忍。
發覺李鴻章有茫然之色,張蔭桓以為他還不曾想到,便有意說道:「劉博泉最近曾有一個奏摺,我不妨講給中堂聽聽。」
「喔!」劉恩溥上摺言事,皮裏陽秋,別具一格,李鴻章很感興趣地問:「又是甚麼罵得人啼笑皆非的妙文?」
「是這麼回事,有個黃帶子,在皇城之中設局,抽頭聚賭,有一天為了賭帳,打死了一個賭客。屍體暴露在皇城根十幾天,不曾收殮,地方官畏懼這個黃帶子的勢力,亦不敢過問。劉博泉上疏說道:『某甲托體天家,勢焰熏灼;某乙何人,而敢貿然往犯重威?攢毆致死,固由自取。某甲以天潢貴胄,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干預。惟念聖朝怙冒之仁,草木鳥獸,咸沾恩澤,而某乙屍骸暴露,日飽烏鳶,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君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端。』」
這意思就很明白了,而正也是李鴻章所想到,將來白骨暴露,必有言官上疏,痛切陳詞。然而,為了這一層顧慮,鐵路就不辦了麼?他這時候倒真有些困惑了。
「唉!」他嘆口氣說:「有子孫的人家,要顧全人家祖墳的風水,無主孤墳,恰又怕骸骨暴露,有傷天和。這樣說起來,重重束縛,豈非寸步難行。」
張蔭桓不即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中堂興利除弊,要辦的事也還多。」
「是啊!」李鴻章說,「不過眼前最急要,與國計民生最有關係,莫如在山東興造鐵路,接運南漕一事。我帶了個說帖來,你不妨看看。」
在聽差去取說帖的當兒,張蔭桓將山東運河的情勢,略略回想了一下。他的記憶過人,雖已離開山東好幾年。一想起淤塞的北運河,如在眼前。運河在山東境內有南北之分,是由於咸豐五年,黃河在銅瓦廂決口,奪大清河故道入海,於是在東阿、壽張之間,將運河沖成兩段,因此臨清以南至黃河北岸的這段運河,稱為北運河。山東境內的運河,本以汶水為源,在汶上縣的南旺口,一分為二,北流臨清,南流濟寧。而自黃河改道後,汶水不能逾黃河而北,所以北運河惟有引黃河之水,以資挹注。而黃河挾泥沙以俱下,使得北運河河床逐漸淤高,不通舟楫已久。
想到這裏,張蔭桓便即問道:「接運南漕,自然是為濟北運河之窮,這一段從濟寧到臨清,大概兩百里!」
「你真行,樵野!」李鴻章握著他的手,「你非得好好替我看一看這個說帖不可。」
說帖出自李鴻章手下紅人盛宣懷的手筆。果不其然,他建議興造的這段鐵路,正是從濟寧到臨清。這兩百里鐵路的造價,估計要兩百萬銀子,如果部庫支絀,無法撥給,不妨借洋債興造。
倘借洋債興造,以後這條鐵路,就有雙重負擔,一是鐵路本身的維持費用,再是要拔還洋債的本息。因此,未造之前,先要籌劃營運之道。照盛宣懷的看法,此路一通,接運南北,等於全河皆通,商旅幅臻,於國計民生大有裨益,而鐵路本身的收入,亦必可觀。但營運之始,或者不如預期,所以必得要有一筆穩固可靠的生意。
這筆生意就是南漕的運費。鐵路為接運南漕而建,則南邊各省的漕米,必須交由這條鐵路來接運,是天經地義之事。盛宣懷估計,南漕每年四十萬石,每石收運費三錢,全年有十二萬銀子的固定收入。此須預先請旨,飭令各省照辦。
除此以外,就是談興造鐵路的工程細節,一時亦無法細看,張蔭桓只覺得有一段有關運河的故實,倒可以補充。
「運河在元初本就缺這一段。當時運道,從杭州到長江有江南運河;江淮之間有邗溝;淮水到徐州有古泗水,就是以後的黃河;徐州到濟寧有泗水。臨清以上到天津有衛河,到通州有白河。以後到了至元年間,」張蔭桓凝神想了一下,極有把握地說:「是至元二十年間的濟州河,遏汶水入洸水,又在兗州作金口壩,遏泗水入府河,會流於濟寧,分注南北,由濟寧到東平算是通了。東平到臨清這一段的開鑿,是以後的事。不過能通到東平,南漕就可以由利津入海,直達天津,是南北運道上的一件大事。以後海口沙淤,又從東阿旱站陸運二百里,至臨清入御河,不正就是杏蓀說帖上所要造的這一段鐵路嗎?」
「於古有徵,好極了!樵野,索性煩你大筆,就在說帖上加這麼一段。」
說著,便命聽差取筆硯來,就在飯桌上推開碗碟安放。張蔭桓當仁不讓,文不加點地寫了下來,然後勾注塗抹,片刻竣事。
李鴻章接到手裏,一面看,一面點頭,看完又問:「樵野,此事還有甚麼可以指點的?」
「杏蓀大才槃槃,何用他人費心代籌。」張蔭桓說,「不過兩百里長的鐵路,雖說沿北運河興建,少不得要拆許多房子,挖好些墳墓。這一層上頭,如果沒有一個妥善的處置辦法,只怕隨處會發生阻撓,甚至激起民變。」
「說得是!」李鴻章的笑容收斂了,「就是這一層難辦。唐山至胥各莊這一段鐵路,不過十八里長,當時已費了好些氣力。」
李鴻章所提到的這條鐵路,在中國是第三條。第一條出現在同治四年,有個英國商人為了兜生意,特地在寅武門外造了一條一里多長的小鐵路,試行火車,「嗚嘟嘟、轟隆隆」,噴火而行。輦轂之下,出此怪物,群情駭異,言路上將上摺嚴劾,步軍統領衙門,趕緊勒令拆毀。
第二條是由英商怡和洋行發動的,在光緒二年造成一條由吳淞口到上海的淞滬鐵路,搭客載貨,生意相當不錯,但是依然有人認為是「妖」。不久,發生火車撞死行人的慘案,輿論大嘩。總理衙門不能不與英商交涉,以二十八萬五千銀子,買回這條鐵路,將鐵軌火車,一律拆毀,用輪船載運到高雄港外,沉入汪洋大海。
第三條就是這條唐胥鐵路,光緒三年由開平礦務局呈請修造,幾經周折,直到光緒六年,方准興工,自唐山煤井到胥各莊,全長十八里。但是,這條鐵路,不准用機車,只准用驢馬拖拉,所以洋人叫它「馬車鐵道」,視作世界交通奇觀,也傳為中國的一個大笑話。
「唐胥鐵路之能興建,是因為中堂兼領直督的緣故。此事督撫的關係不淺,」張蔭桓問道:「不知陳雋丞是不是熱心?」
「嗯,嗯!」李鴻章被提醒,「雋丞那裏,倒要先疏通一下。」
雋丞是山東巡撫陳士傑的別號。李鴻章跟他雖一起在曾國藩幕府中共過事,但面和心不和,所以提到這一層,心裏又不免嘀咕,怕疏通不下來。
正想再跟張蔭桓商量,可有甚麼辦法能取得陳士傑的協力,只見一名聽差,走到李鴻章身邊,彎腰低語:「醇王府派護衛來請;說請中堂早些過去。」
聽得這話,張蔭桓首先就說:「賞飯吧!時候也真不早了。」
匆匆飯罷,喝過一杯茶,張蔭桓起身告辭。李鴻章招招手將他喚到一邊,有句要緊話要說。
「樵野!」他放低了聲音,「我有個難題,困擾已久,始終不知何以為計?今天到了關鍵上,不容閃避了。你得指點我一條路。」
「中堂言重了。請吩咐!」
「你看我要不要背海軍這個黑鍋?」
一聽這話,張蔭桓先就笑了:「我說他們的那套花樣瞞不過中堂,有人不信。到底是我看得準!」
「瞞是當然瞞不過我的,這一點,就是他們自己也知道,所以想出種種籠絡的法子,是打算用面子拘住我。」李鴻章說,「這幾年我挨了不少罵,倒還沒有人罵我窩囊的。如果明知是個吊死鬼圈套,伸著脖子往裏頭去鑽,不太窩囊了嗎?」
「是啊!中堂如果為人罵一聲窩囊,那不是一世英名,付之流水?」
「然則計將安出?」
張蔭桓點點頭,緊閉著嘴唇想了一下,方始回答:「借他人的雞,孵自己的蛋。」
李鴻章雙目倏張,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剎那之間想通了。慈禧太后在李蓮英之流慫恿之下,指使醇王出面,想借大辦海軍的名義,聚斂巨款,另作他用。北洋大臣將來盡替別人辦報銷,這個黑鍋背得似乎太窩囊。但照張蔭桓的辦法,正不妨將計就計,擴充自己的勢力,慈禧太后如果別有所圖,就不能不委屈將順。這一著太高了!
「樵野!聽君一句話,勝讀十年書。我知我何以自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