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個鬱熱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卻開朗得很。
頭一天就由長春宮總管太監李蓮英傳諭:單獨召見醇王。不但單獨召見,而且看樣子他們叔嫂之間還有一番長談。這可以從例行召見軍機時間之短促這一點上,窺知端倪,幾乎不等軍機領袖禮王世鐸陳奏完畢,她就搶著說了句:「我都知道了。你們跪安吧!」
全班軍機大臣跪安退下,剛走出養心殿宮門,就遇見醇王,包括禮王在內,一起止步,退到一邊,垂手肅立,讓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會兒!回頭怕有許多話交代。」
這是說慈禧太后會有許多話交代。世鐸答一聲:「是!我們聽信兒。」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數步,聽得後面有人喊道:「王爺請留步,請留步。」
轉身一看,但見有人氣喘吁吁地正趕了來,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總管內務府大臣、總理大臣的福錕。雖然汗流滿面,形色匆遽,卻不廢應有的禮數,先給醇王請了個端端正正的安,然後遞上一個封套。
「是甚麼?」
「北洋的電報。」福錕說,「剛到不久,特意給王爺送了來。」
醇王打開封套,抽出電報來看,入目便喜動眉梢,「我就在等這個電報。」說著,他的步履益見輕快了。
「王爺,」福錕趕緊又喚住他,「還有個消息,八成兒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驚喜地問:「怎麼死的?」
「得病死的。」福錕又說,「照我看,是氣死的。中法訂立和約,化干戈為玉帛,唯恐天下不亂的孤拔,何能不氣?」
醇王點點頭,沒有工夫跟福錕細談,急著要將手裏的電報,奏達御前。
※※※
看完李鴻章的電報,知道法軍準定在這一天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中法的糾紛算是了完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咱們得要從頭來過,切切實實辦一兩件大事。」她指著桌上說:「李鴻章的這個奏摺,你看過了?」
「是!臣已經仔細看過。」醇王答說:「李鴻章打算在天津創設武備學堂,聘請德國兵官,作為教師,挑選各營弁兵,入堂學習,期滿發回各營,量材授職。這是大興海軍的根基,請太后准他的奏。」
「這當然要准。」慈禧太后說,「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要跟你商量,怎麼樣大興海軍?錢在那裏,人在那裏?都要預先有個籌劃。」
「臣跟李鴻章談過好幾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強培植,經費只要能切實整頓關務、釐金,不怕籌不出來,只怕各省督撫,不肯實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說:「這是件大事,臣想請旨飭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船廠該如何擴大;炮台該如何安設;槍械該如何多造,切切實實講求,務必辦出個樣子來,才不負太后的期望。」
「就是這話。」慈禧太后說:「皇帝今年十五歲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來這句話,有何含義,他一向謹慎,不敢自作聰明去作揣測,只毫無表情地答一聲:「是。」
「親政也快了。我總得將祖宗留下來的基業,治理得好好兒的交給皇帝,才算對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
「太后這樣子用心,天下臣民,無不感戴。不過,皇帝年紀還輕,典學未成,上賴太后的覆育,親政一事,現在言之過早。」
「不是這話。垂簾到底不算甚麼正當的辦法,我辛苦了一輩子,也該為我自己打算打算。我不能落個名聲,說到了該皇帝親政的年紀,我把持不放。其實,我這麼操心,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爭一口氣嗎?要說到危難的時候,沒有我拿大主意,真還不成,如今中法和約訂成了,基隆的法國兵也撤退了。中國跟日本為朝鮮鬧得失和,如今有李鴻章跟伊藤博文講解開了,一時也可保得無事。往後大家同心協力,把海軍好好辦起來,自然可以不至於再讓洋人欺侮咱們。古人說的是『急流勇退』,我不趁這個時候見好就收,豈不太傻了嗎?」
「太后聖明!眼前和局雖定,海防不可鬆弛,正要上賴太后聖德,切實整頓。親政之說,臣不敢奉詔。」說完,醇王取下寶石頂、三眼花翎的涼帽,放在磚地上,重重地碰了個響頭。
這番表現,使得慈禧太后深為滿意,然而表面卻有遺憾之色:「唉!」她嘆口氣,「你起來!我也知道大家還饒不過我。」
「太后這麼說,臣等置身無地。」老實的醇王,真以為慈禧太后在發牢騷,所以惶恐得很。
「話雖如此,我也不過再苦個兩三年。」慈禧太后又說。
「我今年五十一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年?歸政以後,總該有我一個養老的地方吧!」
這話早就有人提過了,說慈禧太后想修萬壽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園。醇王一直不置可否,而心中已有成算,所以這時候不等她再往下說,趕緊接口答奏:「臣等早就打算過了。只等經費稍稍充裕,把三海好好修一修,作為皇帝頤養太后天年之處。」
慈禧太后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我也是這麼在想。修三海的上諭,跟大興海軍的上諭,一起發吧!讓天下都有個數,我該歸政,享幾天清福了。」
「是!」醇王問道,「修三海的工程,請旨派人踏勘。」
「你瞧著辦吧!」慈禧太后又說:「最好先不要派內務府的人。」
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內務府大臣,相反地,是迴護他們。因為凡有大工程出現,言路上一定都睜大了眼看內務府,現在沒有內務府大臣參與勘估,就不會太引人注目。而且,大工程的進行,依照例規,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讓內務府插手,正是為了派他們承修預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謹。由養心殿退到內務府朝房,將全班軍機請了來,下達懿旨。軍機大臣一共六人,禮親王世鐸,向無主張,額勒和布與張之萬伴食而已,常說話的是閻敬銘,許庚身與孫毓汶。只是閻敬銘的話,在醇王聽來,常覺話中有刺,鯁喉難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諭的。」閻敬銘閉著眼說,「我還記得,當時的上諭是:『現在時值艱難,何忍重勞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該管大臣務核實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節,而恤民艱。』以今視昔,時世越發艱難,況且還要大興海軍。從古以來,帝皇大喪天下元氣的,無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備;巡觀游幸、大興土木;佞神信佛、祠禱之事。本朝開國,盡懲前明之失,康雍兩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純皇帝天縱聖明,雄才大略,不殊漢武,然而所失亦與漢武相仿。盛世如此,而況如今?如果又要大興海軍,又要大興土木,只怕不待外敵欺凌,危亡立見!」
這番侃侃而談,聽在醇王耳朵裏,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時很和易,有時很褊急,總而言之,心裏想說甚麼,都擺在臉上。所以,不待閻敬銘話畢,神色就很難看了。
孫毓汶在這樣的場合,總是耳聽別人,眼看醇王,見此光景,一馬當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說,「今昔異勢,外敵環伺,非極力整頓海防,不足以立國。中法、中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圖自強之計。至於勘修三海,為皇太后頤養天年之計,理所當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舉萬不可省。至於時世艱難,一切從儉,當然亦在慈聖明見之中,談不到甚麼大興土木。」
「但願如此。」閻敬銘慢條斯理地說,「大興海軍,戶部勉力以赴,大興土木,不知款從何出?」
「本就不是大興土木。」許庚身接口說道,「不過工程規模雖不大,辦事的規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養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請七王爺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軍機一起去看,省得事後有人說閒話。」
很明顯,所謂「說閒話」是指閻敬銘。看樣子要流於意氣,禮王世鐸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長了嗓子喊:「來啊!」
等將蘇拉喊了來,世鐸吩咐請軍機章京領班錢應溥來寫旨。這道上諭很簡單,用「欽奉懿旨」的字樣,三海應修工程,派御前大臣、軍機大臣,以及專管離宮別苑的「奉宸苑卿」,會同醇王踏勘修飾,一切事宜,隨時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興水師的上諭,真正是軍國大計,關係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頗費經營,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方始定稿。醇王接來一看,寫的是:
「諭軍機大臣等:現在和局雖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實籌辦善後,為久遠可恃之計。前據左宗棠奏:『請旨飭議拓增船炮大廠』,昨據李鴻章奏:『仿照西法,創設武備學堂』各一摺,規劃周詳,均為當務之急。自海上有事以來,法國恃其船堅炮利,縱橫無敵,我之籌劃備御,亦嘗開設船廠,創立水師,而造船不堅,製器不備,選將不精,籌費不廣。上年法人尋釁,疊次開仗,陸路各軍,屢獲大勝,尚能張我軍威,如果水師得力,互相援應,何至處處掣肘?當此事定之時,懲前毖後,自以大治水師為主。」
接下來便是指定朝廷倚為柱石的一班疆臣將帥,「確切籌議,迅速具奏」。第一個自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第二個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圖善、曾國荃、張之洞、楊昌濬,一共是七個人。
最後是一段鄭重其事的告誡:
「總之,海防籌辦多年,糜費業已不貲,迄今尚無實濟,由於奉行不力,事過輒忘,幾成固習。該督等俱為朝廷倚任之人,務當廣籌方略,行之以漸,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襲故,摭拾從前敷衍之詞,一奏塞責。」
醇王看罷,提筆改動了一兩個字,隨即便由錢應溥再寫一個「奏片」,遞到內奏事處,用黃匣捧送長春宮,讓慈禧太后核可以後,分繕「廷寄」,交兵部專差寄遞七處。
※※※
這天晚上,福錕特設盛饌,專請孫毓汶一個人,杯盤之間,有宮中傳來的密旨相商。
「上諭是下來了。」福錕低聲說道:「上頭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後該如何著手,李總管有話傳出來,說要請你出主意。」
「上頭的意思」是孫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過是一個障眼法,其實是想修清漪園。經費如何籌措,工程如何進行,大致也有了成議。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見諸實際,就不那麼簡單了。所以孫毓汶沉吟不語,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孫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銳,因而福錕並不催他。
直到十來杯酒下肚,孫毓汶方始開口。
「此中有個關鍵人物,這個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說朝邑?」
閻敬銘是陝西朝邑人,他當然也是關鍵人物,但是,「他還在其次。」孫毓汶說:「是李相。」
「嗯。」福錕深深點頭,「怎麼個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詞色,要讓他們知道,慈眷特隆,然後感恩圖報,旨出必遵。」
「中堂!」孫毓汶忽然顧而言他地問,「你看近來言路上如何?」
「馬江一役,清流鎩羽,比從前消沉得多了。」福錕舉杯相敬,「萊山,這是你的功勳!」
孫毓汶坦然不辭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說打擊清流亦算功勳,那麼,孫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勳。當年他畫策將翰林四諫中的張佩綸、陳寶琛及清流中的吳大澂,派為福建及南北洋軍務會辦,讓大言炎炎,紙上談兵的書生,去總領師幹,無異把他們送入雲端,等著看他們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馬江一敗,接著追論保薦喪師辱國的唐炯、徐延旭的責任,張陳二人,都獲嚴譴。清流鉗口結舌,噤若寒蟬,而吃過清流苦頭的人,無不拍手稱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對子,上聯叫做:「三洋會辦,且先看侯官革職,豐潤充軍」,說陳寶琛革職,張佩綸充軍用「且先看」的字樣,意思中還要等著看吳大澂的「好看」。
下聯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張之洞作個陪襯。張之洞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謝摺中一句「敢忘八表經營」,久成話柄,這裏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經營,也不過山西禁煙,廣東開賭。」禁煙自是好事,廣東的「闈姓」復開,是為了籌餉,在張之洞是萬不得已之舉,而出以「也不過」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顯。
不過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諫為孫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個鄧承修,孫毓汶仿照當年恭王應付倭仁反對設置同文館的辦法,攛掇醇王請旨,將鄧承修派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讓他無法再抨擊洋務。但話雖如此,只要「鐵漢」在京,還得要處處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囂張了。不過,一半也是沒有題目的緣故。修園一事,雖可以不明發上諭,到底不能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中堂,」孫毓汶問道:「倘或有人像同治十三年那樣,交相起哄,請停工的摺子一個接一個上,請問如何應付?」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盛伯熙算是清流後起的領袖,不過鋒芒已不如前,加以慈聖優遇,翁叔平也籠絡得住他,大概不會多嘴。此外就很難說了。」福錕接著又說:「我看鄧鐵香就決不肯緘默。」
「鄧鐵香的事好辦。天造地設有個差使在等著他。」孫毓汶說,「幾時你不妨跟七爺提一提。」
「喔!」福錕很注意地問,「你是說讓我保薦鄧鐵香一個差使。是甚麼?」
「中國跟法國,馬上要會勘中越的邊界了,鄧鐵香很可以去得。」
「著啊!」福錕擊節稱賞,「他既是總理大臣,又是廣東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差使。萊山,你真想得到。不過,深入蠻荒煙瘴之地,比充軍山海關外還苦,只怕他不肯去。」
「這是甚麼話!」孫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規避?這一層,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頗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殺雞駭猴,找一兩個來開刀。」
福錕秉性和易,知道孫毓汶手段陰險毒辣,便覺於心不忍,所以勸著他說:「能找人疏通一下,規誡他們識得利害輕重,也就是了。」
「此輩年少氣盛,目空一切,肯聽誰的話?」孫毓汶乾了一杯酒,沉吟著說,「倒有個人,正好拿他來替李相泡製一服開心順氣丸。」
「萊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誰?」
「梁星海。」
※※※
梁星海名叫鼎芬,廣州人。七歲喪母,十二歲喪父,由姑母撫養成人。生得頭大身矮,鬚眉如戟,相貌一點不秀氣,但筆下不凡,在粵中大儒陳蘭甫的「東塾」讀過書。
那時廣州將軍名叫長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書香門第。廣州將軍署的後花園,題名壺園,亭館極美,好客的長善,大開幕府,延請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銳、志鈞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紀最輕,其次是廣西賀縣的於式枚與江西萍鄉的文廷式。這兩個人也是東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齡相仿,交情更見親密。
梁鼎芬科名早發,光緒六年二十二歲就點了翰林,與李慈銘同年。這年的房考官有國子監祭酒王先謙與宗人府主事龔鎮湘,龔主事是梁鼎芬鄉試的房師,而王祭酒是他這一次會試的房師,王龔兩人又是至親。梁鼎芬從小隨父宦遊湖南,以此重重淵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樁姻緣。
龔鎮湘有個侄女,是王先謙嫡親的外甥女兒。龔小姐從小父母雙亡,由舅母撫養長大,這時長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詩,無論做叔叔的,還是做舅舅的,當然都希望她嫁一個翰林。難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現成的一樁好姻緣,俯拾即是。於是春風得意大登科,秋風得意小登科,這年八月裏在京成親,才子佳人,傳為美談。
梁鼎芬看起來當然志得意滿,將新居題名「棲鳳苑」。但雙棲不多時,便即請假歸葬,第二年春天才回京。臨行誓墓,立志要做個骨鯁鯁之臣。
三年散館,梁鼎芬留館授職編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紅翰林之一,往來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鄉前輩,南書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一天李文田為梁鼎芬排八字,說他活不過二十七歲。李文田的星相之學是有名的,許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斷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為驚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說,只有遭遇一樁奇禍,方始可以免死。然而甚麼叫奇禍,禍從何來?這就大費思量了。
其時中法交涉正將破裂之際,清議抨擊李鴻章,慷慨激烈,但都止於口頭,上奏章彈劾的,卻還不多,就有,措詞亦比較和緩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紳的兒子,為王湘綺稱作「仙童」的易順鼎,寫了一道奏摺,說李鴻章有「十可殺」。其實,這是易順鼎口誅筆伐,聊且快意的遊戲筆墨,因為易順鼎並無言責,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勢焰熏天的李鴻章。然而別有會心的梁鼎芬,一看觸發了靈感,將這篇稿子要了去,隨即謄正,請翰林院掌院學士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摺,勃然大怒,召見軍機要嚴辦梁鼎芬。
閻敬銘極力為他說情,才得無事。
※※※
孫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泡製一服專為李鴻章服用的「開心順氣丸」,就是要翻這件案子。慈禧太后對清流本就厭了,也怕將來修清漪園的時候,言官會冒昧諫阻,覺得「殺雞駭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請,頒發了一道上諭:
「國家廣開言路,原期各抒忠讜,俾得集思廣益,上有補於國計,下有裨於民生。諸臣建言,自應審時度勢,悉泯偏私,以至誠剴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幾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來,章奏不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見施行,或量為節取,無不虛衷採納,並一一默識其人,以備隨時器使。至措詞失當,從不苛求,即陳奏迂謬,語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責。若挾私妄奏,信口譏彈,既失恭敬之義,兼開攻訐之風,於人心政治,大有關係。
恭讀高宗純皇帝聖諭:『中外大臣,皆經朕簡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雖欲自著風力,肆為詆訕,可乎?』又恭讀仁宗睿皇帝聖諭,『內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撫藩臬,以至百職庶司,如有營私玩法,辜恩溺職者,言官據實糾彈,即嚴究重懲。若以毫無影響之談,誣人名節,天鑒難逃,國法具在。』等因;欽此,訓諭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吳峋,參劾閻敬銘,目為漢奸;編修梁鼎芬參劾李鴻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內,竟至指為『可殺』。誣謗大臣,至於此極,不能不示以懲儆。吳峋、梁鼎芬均著交部嚴加議處。
總之,朝廷聽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訪周咨,惟期實事求是,非徒博納諫之虛名。爾諸臣務當精白乃心,竭誠獻替,毋負諄諄告誡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諭,立刻議奏,吳峋、梁鼎芬應降五級調用。這是「私罪」,所以過去如有「加級」、「紀錄」等等獎勵,則不能抵銷。
這個結果,惹得清議大嘩。言官論罪,本就有閉塞言路之嫌,決非好事,而況律法不咎既往,已經過去的事,翻出來重新追論,不但對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開一惡例,以後當政者如果想入人於罪,隨時可以翻案,豈不搞得人人自危?
話雖如此,但此時言官的風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諭中有高宗和仁宗兩頂大帽子壓在那裏,嚇得不敢動彈。同時認為吳峋和梁鼎芬當時持論過於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為他們申辯,很難著筆,便越發逡巡卻步了。
不過,私下去慰問吳、梁二人的卻很多。吳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異其趣,頗有「無官一身輕」的模樣。因為這年正是他二十七歲,想起李文田的論斷,一顆心便擰絞得痛,而現在冷鑊裏爆出個熱栗子,忽得嚴譴,算是過了一道難關,性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計堪虞。編修的官階正七品、降五級調用,只好當一個僅勝於「未入流」的從九官末官,在本衙門只有職掌與謄錄生相仿的待詔是從九品,從來就沒有一個翰林做過這樣的官。所以這個降五級調用的處分,對梁鼎芬來說,等於勒令休致,比革職還重。革職的處分,只要風頭一過,有個有力的人出面,為他找個勞績或者軍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請開復。降官調用就非得循資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嚴旨之日,應付完了登門道惱的訪客,到晚來梁鼎芬要跟一個至交商量今後的出處。這個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緒八年,下榻棲鳳苑中,北闈得意,中了順天鄉試第三名,才名傾動公卿,都說他第二年春闈聯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憂,奔喪回廣東,如今服制已滿,提早進京,預備明年丙戌科會試,仍舊以棲鳳苑為居停。在梁家的聽差、丫頭和老媽子眼中,他的身分像舅老爺,因為穿房入戶,連龔夫人都不須避忌的。
是這樣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議處之際,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嚴譴一下,便如當頭一個焦雷,震得他魂飛魄散。雖然梁鼎芬本人反覺得是樁「喜事」,無奈他那位龔氏夫人,頓時玉容憔悴,清淚婆娑,文廷式看在眼裏,不知怎麼,竟是疼在心頭的光景。
白天還要幫著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灑脫的樣子,此時燈下會食,就再也不須掩飾了,「星海!」他抑鬱地問:「來日大難,要早早作個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裏自然不能住了。」
「那麼,」文廷式說,「回廣東。」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願在京等候調用,自然是攜眷回鄉,這是必然的兩條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從小孤寒,家鄉毫無基業,兩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貸度日。
這些苦衷,文廷式當然知道,他建議梁鼎芬回廣東,當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條路子。長善雖已罷職回京,張之洞在那裏當總督,可以求取照應。
「盛伯熙跟張香濤的交誼極厚,請他出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張香帥自然羅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說,「我想,你只有這麼辦,只有這麼一條出路。」
梁鼎芬搖搖頭,「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問,「到他幕府裏去仰承顏色,不太委屈了我?」
多少名臣出於督撫幕府,就算罷官相就,亦不見得辱沒了他翰林的身分。不過梁鼎芬向來有些矯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說起來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覺得不宜跟他辯論,因為越辯越僵。
就在這時候,有兩位熟客連袂來訪,一個是於式枚、一個是志銳,跟梁鼎芬是庚辰會試的同年,也都點了翰林,如今志銳仍舊在翰林院,於式枚散館以後,當了兵部主事。他們白天已經來過,此時不速而至,也是關心梁鼎芬的出處,想來跟他談談。
於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將他的建議,與梁鼎芬的態度,說了給他們聽,於式枚與志銳都認為先回廣州是正辦,跟張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願入幕府,可以任教。」於式枚說,「彷彿王湘綺為丁稚帥禮聘入川,出長尊長書院那樣,就不礙星海的清高了。」
聽得這話,梁鼎芬欣然色喜:「這倒是我的一個歸宿。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志銳卻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綺乃是丁寶楨所「禮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幹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這麼辦,」他說,「星海儘管回籍,我託盛伯熙直接寫信給張香帥薦賢,讓張香帥登門求教。」
「能這樣辦,自然再好不過。可是,」文廷式問道:「盛伯熙的力量辦得到嗎?」
「他們的交情夠。」志銳答說,「如果怕靠不住,我們再找人,譬如託翁老師。」
翁老師是指翁同龢,庚辰會試的副主考。張之洞跟翁家的「小狀元」是同年,兩家的交誼本來不壞,但近年來因為南北之爭,分道揚鑣,已經面和而心不和。因此,於式枚大搖其頭:「不行,不行!託翁老師反而僨事。照我看,最好託令親謨貝子,轉託李蘭公出信,那就如響斯應了。」
貝子奕謨是志銳的姐夫,由他去託李鴻藻,面子當然夠了,而李鴻藻的話,在張之洞是非聽不可的。這樣做法,雖然迂迴費事,卻是踏踏實實,可期必成,所以都贊成此議。
大家這樣盡心盡力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無須言謝,梁鼎芬只不斷點頭而已。
「現在要談怎麼走法了。」志銳問道:「星海,你在京裏有多少帳?」
帳實在是債。京裏專門有人放債給京官,名為「放京債」,利息雖高,期限甚長,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還本,一外放了,約期本利俱清。而像梁鼎芬這樣的情形最尷尬,不還不行,要還還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聽志銳問起,老實答道:「沒有仔細算過,總得四、五百兩銀子。」
「四、五百兩銀子不算多,大家湊一湊,總可以湊得出來,這件事也交給我了。」志銳又說:「此外還得湊一筆川資。星海,你看要多少?」
這就很難說了。僅僅川資,倒還有限,只是到了廣州,不能馬上有收入,也不能靦顏向親友告貸,如果一年半載地賦閒,這筆繳裹兒,為數不少。倘或帶著妻子回去,立一個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費周章了。
他的為難,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銳又問:「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裏,還是伴著你一起走?星海,我說句話,你可別誤會!」
「是何言歟?盡請直言。」
「我認為你這時候不能拖著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暫住。這樣做法還有個好處,兩三年以後,有親政,大婚兩盛典,覃恩普敷,起復有望,我們大家想辦法,幫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來,豈不省了兩次移家之勞?如果此行順利,三、五個月以後,再派人來接眷,亦還不遲。」
這是為好朋友打算,像為自己打算一樣地實在,梁鼎芬衷心感動,拱拱手說:「謹受教!」
※※※
帶著三分酒意,回到臥室,龔夫人正對鏡垂淚。梁鼎芬的微醺的樂趣,立刻消失無餘。
「又為甚麼難過?」他低聲下氣地說,「船到橋頭自會直。剛才他們替我畫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動,讓張香濤聘我去主持書院。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對不起你。」
「甚麼事?」龔夫人拭一拭淚痕,看著鏡子問。
「一時不能帶你回廣州。」
「我也不想去。」龔夫人毫無表情地答說:「言語不通,天氣又熱。」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極了。」梁鼎芬有著如釋重負之感,「我倒問你,你想住舅舅家,還是叔叔家?」
「為甚麼?」龔夫人倏然轉臉,急促地問:「為甚麼要住到別人家裏去?」
「別人家裏?」梁鼎芬愕然,「兩處不都是你的娘家嗎?」
「娘家!我沒有娘家!」龔夫人冷笑,「就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輩子。」
最後這句話,就如當心一拳,搗得梁鼎芬頭昏眼黑,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我還住在這裏!我總得有個家。」
「你一個人住在家裏,沒有人照應,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怎麼說沒有人照應?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嗎?」
這話不錯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裏盤算了好一會,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氣熱,文廷式光著脊梁在院子裏納涼,梁鼎芬進門便說:「三哥,你不用往會館裏搬了。」
這也是剛才四個人談出來的結論之一,龔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會館去住。此時聽得梁鼎芬的話,文廷式自不免詫異:「不往會館搬,住那裏?」
「仍舊住在這裏!」梁鼎芬說,「我拿弟婦託給你了。」
就這一句話,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亂了,隱隱約約有無數綺想在心湖中翻騰,但卻無從細辨,也是他不敢細辨,只極力想把一顆跳蕩不停的心,壓平服下來。
「敬謝不敏!」他終於找到了自己該說的話,「雖說託妻寄子,是知交常事,無奈內人不在這裏,這樣做法,於禮不合。」
「禮豈為你我而設?」
文廷式是亦儒亦俠亦風流一型的人物,聽了梁鼎芬的話,倒有些慚愧,自覺不如他灑脫,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卻要弄個清楚,「說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變了卦?」他問。
「弟婦不肯回娘家。」
「為甚麼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這亦是難言之隱,唯有黯然深喟:「說來說去總是我對不起她。」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問,回頭再想自己的責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託,便等於新立一個家,而且對這位美而能詩,別有隱痛的龔夫人,要代梁鼎芬彌補極深的內疚,縱非香花供養,起居服御,不能讓她受半點委屈。這一來,每月的家用可觀,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負擔,不得不先考慮。
「三哥,明年春天,你闈中得意,是可以寫包票的,館選亦十拿九穩,至不濟也得用為部曹。照這樣子說,你不妨作一久長的打算。」
這話在文廷式只聽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說成進士、點翰林,或者分發六部做司員,他的京官是當定了。然而何謂「久長的打算」?這一半他卻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勸他將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進京來。但文廷式沒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說,不然倒像不放心將妻子託給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舉?
文廷式是真的沒有猜到他的意思,這也是夫婦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來就在籌劃未來如何過日子,所以對所謂「久長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話不錯,明年春闈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進士,就不愁不點翰林,多少有資格掌文衡的大老,像翁同龢,潘祖蔭、許庚身、祁世長等人,希望這年的所謂「四大公車」──福山王懿榮、南通張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於自己門下。如果運氣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來用不著三年散館,在兩年以後的鄉試,就會放出去當主考,可以還債了。
想到這裏,欣然說道:「星海,不要緊!你放心回廣州吧!但願你一年半載,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裏總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無話可說,唯有拱手稱謝:「累三哥了!」
※※※
從第二天起,梁鼎芬就開始打點行囊。於是,送程儀的送程儀,餞行的餞行。由於是彈劾權貴落職,一時聲名大起,梁鼎芬亦頗為興頭,刻了一方閒章:「二十七歲罷官」。
這天是他的同鄉,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禮泰約他看荷花,聊當話別。地點是在崇文門內偏東的泡子河,前有長溪,後有大湖,東南兩面,雉堞環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欽天監的觀象台。兩岸高槐垂柳,圍繞著一片紅白荷花,是東城有名的勝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後先在梁家會齊,梁家的棲鳳苑就座落在東單牌樓的棲鳳樓胡同,離泡子河不遠,所以安步當車,從容走來。姚家的聽差早就攜著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驕陽正盛,雖下了船,卻只泊在柳蔭下,品茗閒話。
「星海,」姚禮泰問道:「聽說寶眷留在京裏可有這話?」
「有啊!」梁鼎芬指著文廷式說,「我已經拜託芸閣代為照料。三五個月以後,看情形再說。」
「還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禮泰說,「西關我有一所房子,前兩天舍弟來信,說房客到十月間滿期,決定退租。你到了廣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適,就不必另外費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連連稱謝,但心頭卻隱隱作痛。連日與龔氏夫人閒談,她已經一再表示,決不願回廣州,所以姚禮泰的盛情,只有心領,卻未便明言。
「兩位近來的詩興如何?」姚禮泰又問。
「天熱,懶得費心思。」文廷式答說:「倒是星海,頗有些纏綿悱惻的傷別之作。」
「以你們的交情,該有幾首好詩送星海?」
「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說,「打算填一兩首長調,不過也還早。」
「對了!今日不可無詞。我們拈韻分詠,」姚禮泰指著荷花問說,「就以此為題。如何?」
「好!」梁鼎芬興致勃勃地,「這兩天正想做詞。你們看,用甚麼牌子?」
「不現成的?」文廷式指著城牆下說:「《台城路》。」
名士雅集,聽差都攜著紙筆墨盒、詩譜詞牌,當時拈韻,梁鼎芬拈著「梗」字,脫口吟道:「片雲吹墜游仙影,涼風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禮泰誇讚一聲,取筆在手,「我來謄錄。」
梁鼎芬點點頭,凝望著柳外斜陽,悄悄唸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好!」姚禮泰一面錄詞,一面又讚,「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唸:「斜陽正永,看水際盈盈,素衣齊整;絕笑蓮娃,歌聲亂落到烟艇。」
「該『換頭』了。上半闋寫景,下半闋該寫人了。」
「這是出題目考我。」梁鼎芬微笑著說,「本來想寫景到底,你這一說,害我要重起爐灶。」
說罷,他掉轉臉去,剝著指甲,口中輕聲吟哦。文廷式看著詞稿,卻在心中唸著:「秋意蕭疏,花枝眷戀,別有幽懷誰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懷」,姚禮泰亦在凝神構思,一船默默。只聽「波、波」的輕響,緊包著的蓮瓣,一朵一朵開放,展露嬌黃的粉蕊,飄送微遠的清香,隨風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說:「我自己來寫。」
從姚禮泰手中接過紙筆,一揮而就,他自己又重讀一遍,鉤抹添註了幾個字,然後擱筆,將身子往後一靠,是頗感輕快的神態。
於是姚禮泰與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闋《台城路》寫的是:「詞人酒夢乍醒,愛芳華未歇,攜手相贈。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今番光景。紅香自領,任漂沒江潭,不曾淒冷;只是相思,淚痕苔滿徑。」
「這寫的是殘荷。」姚禮泰低聲讚歎:「低徊悱惻,一往情深。」
梁鼎芬當然有得意之色,將手一伸:「你們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搖搖頭,大有自責的意味。
「我也是。」姚禮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卻步,我也只好擱筆了。」
「何至於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這首東西實在也不好,前面還抓得住題目,換頭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譏。」
「上半闋雖好,他人也還到得了這個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闋,寫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禮泰轉臉問道:「芸閣,你以為我這番議論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聲音說:「『任漂沒江潭,不曾淒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為「那」,姚禮泰不解所謂,隨即追問:「那番光景是甚麼?」
曖昧矇矓的情致,只可意會,說破了就沒有意味了──梁星海是瞭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著「夜月微明,寒霜細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勸自己記取洞房花燭之夜,「珍重」姻緣。盛意雖然可感,然而世無女媧,何術補天?看來相思都是多餘的了。
※※※
挑定長行的吉日,頭一天將行李都裝了車,忙到黃昏告一段落。龔夫人將門上喚進來有話交代。
「老爺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門。飯局早都辭謝了,如果有人臨時來請,不用來回報,說心領謝謝就是。」
「是了。」門上轉身要走。
「你回來!我還有話。」龔夫人說,「從明天起,有事你們都要先跟文老爺請示,不准自作主張!」
交代完了,龔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好些菜,為丈夫餞行。但夫婦的離筵中,夾雜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請「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卻說是專為梁鼎芬餞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飯,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氣了吧!」
由於龔夫人的一句話,才能坐定下來。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龔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話,但離愁梗塞喉頭,都覺得難於出口,直到幾杯酒下肚,方有說話的興致。
「星海,有句話我悶在心裏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說。你刻『二十七歲罷官』那方閒章,彷彿從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這個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無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問:「莫非去奔競鑽營,還是痛哭流涕?」
出語就有憤激之意,文廷式越發搖頭:「星海,遇到這種地方,是見修養的時候,有時候故示閒豫,反顯悻悻之態。你最好持行雲流水,付之泰然的態度。」
「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梁鼎芬說,「『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態,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嚴旨,真的就教訓了我,連脾氣都改過了。」
看兩人談話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樣,龔夫人便來打岔,「梁順,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樣不好,說話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順。」她嘆口氣說:「你的脾氣又急,主僕倆像一個模子裏出來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緊的。」梁鼎芬安慰她說,「我總記著你的話,不跟他生氣就是。」
「到了天津就寫信來。」龔夫人又說,「海船風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種治暈船的藥,很有效驗,你不妨試一試。」
「喔,」梁鼎芬問:「叫甚麼名字?」
「藥名就說不上來了。」文廷式說,「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樓,那家棧房乾淨,人也不雜。你找那裏的夥計,他知道這種藥。」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問你。」文廷式放下筷子,兩肘靠在桌上,顯得很鄭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門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麼樣?」梁鼎芬氣急敗壞地說,「難道還能拿我『遞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龔夫人埋怨他說,「三哥的話還沒有完,你就急成這個樣子!」
「對了,你得先聽完我的話。我是說,北洋衙門知道你到天津,當然會盡地主之誼。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斷然決然地回答。
「李相致贈程儀呢?」
「不受!」
「下帖子請你吃飯呢?」
「也不受!」
「他到棧房裏來拜你呢?」
這就說不出「擋駕」二字來了。梁鼎芬搖搖頭:「不會的!他何必降尊紆貴來看我這個貶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裏好撐船』,如果真有此舉呢?」
文廷式這樣逼著問,使梁鼎芬深感苦惱,但平心靜氣想一想,也不難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緒庚辰,」他扳著手指數一數會試的科分,「時歷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稱為『老前輩』,我只拿翰苑的禮節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撫掌而笑,顯得極欣慰,接下來正色說道:「星海,我為甚麼要咄咄逼人,非問出個結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曉然於應接之道。我輩志在四海,小節之處,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龔夫人一旁幫腔,「你的脾氣太偏、太倔,總要聽三哥的勸,吃虧就是便宜。」
龔夫人說完了,文廷式又說,兩人更番叮嚀,無非勸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愛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麼,越來越覺得自己身處局外,像是在聽朋友夫婦規勸似的。
※※※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裏很亂,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車子進了棲鳳樓胡同,他才斷然決然地吩咐車伕:「上麻線胡同。」
盛昱的意園在麻線胡同,相去不遠,是文廷式常到之處。門上一見他,笑著說道:「真巧了!我們家大爺一回來就問,文三爺來過沒有?正惦著你吶,請進去吧!大概在書房裏。」
聽差引入院中,只見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褲,趿著涼鞋,正在曬書,抬頭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聲「屋裏坐!」依然在烈日下埋頭檢書。文廷式知道,那部書在盛昱視如性命,是宋版的《禮記》,與蘇黃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圖》,合稱「意園三友」。因此這時他連朋友都顧不得接待了。直待攤檢妥貼,盛昱方始掀簾入屋,「星海走了?」他問。
「是的。」文廷式答說,「我剛送他回來。」
「今天署裏考官學生。」盛昱指的是國子監,他是國子監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臨歧一別。」
「彼此至好,原不在這些禮節上頭講究。」文廷式說,「其實免去這一別也好,省得徒然傷感。」
「怎麼樣?」盛昱問道:「星海頗有戀戀之意?」
「當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這所謂「情」,當然是指友情,盛昱嘆口氣說:「人生會少離多,最是無可奈何之事。何況星海又是踽踽獨行!」
文廷式沒有答話,內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極錯的事,當初應該勸龔夫人隨夫同歸,即令做不到這一層,亦不應該接受梁鼎芬託妻之請。
「今天沒有事吧?找幾個人來敘敘如何?」
文廷式當然表示同意。於是盛昱坐書桌後面,吮毫伸紙,正在作簡邀客時,聽差來報有客。
這也是個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隸屬於內務府,因而能夠放到蘇州當織造。
「織造」是個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卻一連幹了四任。這當然因為他是李蓮英的好朋友,但也由於他本人能幹。織造衙門專管宮中所用的綢緞,「上用」衣料,花樣古板,亙數十百年不改,立山卻能獨出心裁,繡成新樣。有一種團花,青松白鶴梅花鹿,顏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鶴頂一點丹紅,格外顯得鮮艷而富麗,同時錫以嘉名,用鹿鶴的諧音,稱為「六合同春」。這一款衣料,進奉慈禧太后專用,果然大蒙獎許。加以李蓮英的吹噓照應,所以能由蘇州調京,派為奉宸宛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經辦,是內務府司員中一等一的紅人。
立山雖是意園的常客,但文廷式卻並不熟,又怕他們有甚麼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說,因而便問主人:「我該避一避吧?」
「避甚麼?」盛昱答說:「此人還不俗,你不妨見見。」
立山的儀表,卻真不俗。穿一件藍紡綢大褂,白襪黑鞋,瀟瀟灑灑地走了進來,看見盛昱,一甩衣袖,搶上兩步請個安,步履輕快,衣幅不動,彷彿唱戲的「身段」似的,漂亮極了。
「豫甫!」盛昱指著文廷式說,「見過吧?萍鄉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著扇子,連連作揖。
於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陣,才向盛昱談到來意。
「熙大爺!」他問,「有件事非請教你不可。『北堂』是怎麼個來歷?」
「你是說蠶池口的天主教堂?」
「對了。」
盛昱熟於掌故,但提到這個位於西苑金鰲玉蛢橋以西,出西三座門,位於西安門大街路南,俗稱「北堂」的天主教堂,卻一時無以為答。略想一想,又檢出一本《康熙實錄》來翻了翻,才點點頭說:「我想起來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聖祖仁皇帝生了一場傷寒病,由傷寒轉為瘧疾,三日兩頭,寒熱大作,頗感困頓。因此降旨徵藥,不論何人,皆可應徵,特派御前大臣索額圖,大學士明珠及以後為世宗公然尊稱為「舅舅」的隆科多,還有一位宗室,負責考查。
應徵的人不少,然而所進的藥物,讓患瘧疾的病人服用以後,全無效驗。最後有兩名法國天主教士,呈進一種白色的藥粉,說是剛從本國寄到,名為「金雞拿」,專治瘧疾。四大臣詢明來歷、製法,認為不妨一試。
於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擺子的太監來試驗,第一個是病發以後服用;第二個正發病時服用;第三個未發即服,結果都是一服而愈。
聖祖本來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學,所以一聽四大臣奏報試驗結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雞拿」。
可是皇太子卻大不以為然,責備四大臣冒昧,萬一異方之藥,無益有害,這個責任誰擔得起?
自古以來,遇到這樣的疑難,有個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親嘗湯藥,而且四大臣聽法國教士說過,金雞拿不但能治瘧疾,亦是補藥,所以四個人各取一劑,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見此光景,皇太子的疑慮消失無餘。
聖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嘗藥之事,所以一早召見索額圖,問明經過,深為欣慰,當時便服用了一劑。到了下午三點鐘,照算應是發病的時刻,居然未發,於是天語褒獎,群臣稱頌,論功當然要行賞,聖祖決定在皇城內賞給進藥教士第宅一區,以為酬庸。
賜第是由聖祖親自檢閱皇城輿圖所選定的,就在三座門外街南的蠶池口。三座門內,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壽宮,宮側則是皇后親蠶之處,有先蠶壇、採桑壇、具服殿、蠶室等等建築。洗桑浴蠶有池,由宮牆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為蠶池口,那裏有一座雲機廟,是明朝宮人織錦的工場。入清之初,大半廢棄,但卻留下好些當年側近之臣的賜第。聖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賞給法國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樣,題名「仁慈堂」,表示感戴聖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國教士因為仁慈堂西側有一段三十丈長,二十丈寬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說道:「蒙賞房屋,感激特甚,惟尚無大天主堂,以崇規制。現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為天主式憑,尤宜壯麗嚴肅。用敢再求恩賜,俾得起建大堂。」聖祖接奏,並不嫌教士得寸進尺,指派大臣勘察,將那塊空地恩賞了一半,等起建大堂開工,又賞了一塊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謂「北堂」。
※※※
盛昱娓娓言來,恍如目睹,講完始末,接下來便問:「豫甫,你怎麼忽然打聽這段掌故?必有所謂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動工了,皇太后的興致好得很,三天兩頭,親臨巡視。每一次望見北堂就皺眉。北堂太高,俯視禁苑,實在不大合適。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說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結,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未免太划不來!」
「是的。這當然要請總署諸公去交涉。」立山皺眉說道,「北堂的來歷如此,只怕交涉會很棘手,聖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現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還真拿他沒辦法。」
「洋人並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插嘴說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覓一塊適當的空地,讓他們拆遷,照情理說,亦沒有堅持不拆的道理。」
「見教得是!」立山連連拱手,很高興地說:「今天真不虛此行了。」
「豫甫!」盛昱問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這是問到機密之處,也是觸及忌諱之處,立山略想一想答道:「還沒有准數目,看錢辦事。」
立山對於修三海的工程費數目,始終不肯明說。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問,文廷式當然更不便插嘴,所以這個話題,並無結果。
為了敷衍盛昱,立山雖是個大忙人,卻好整以暇地一直陪著主人閒談。盛昱不好聲色,立山便談字畫古玩,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談得非常起勁。然後話鋒突地一轉,談到近來為憂時傷國之士所關注的大辦海軍一事。
「這件大事,」立山毫不經意地說,「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這四個字很有味。」盛昱看著文廷式,「你以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話來,不肯胡亂附議,如果表示同意,則一切盡在不言,沒有甚麼消息好聽了。
「聽說張制軍預備大張旗鼓幹一下子。」立山說道:「我跟張制軍不熟,不敢瞎批評,只覺得他是熱心人。」
張制軍自是指張之洞。聽立山話中有因,盛昱便即問道:
「你是說他不切實際,還是紙上談兵?」
「我不敢這麼說──」
「但說無妨。」
「那我就信口雌黃了。」立山慢吞吞地說:「不但是不切實際,而且是紙上談兵,實是兩者兼而有之。」
「你說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辦海軍,必得倚仗北洋李相。然而,何以張制軍就不能有所主張?」
這有點為張之洞辯護的意味,立山很機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黃。」
盛昱頗為失悔,自己的語氣有咄咄逼人之勢,嚇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說,當時便放緩了語氣解釋:「豫甫,你別誤會我是站在張制軍這面,有意迴護他,就事論事,不妨談談。你剛才所說的話,必是有所據而云然。上頭是怎麼樣一個意思?你總比我們清楚得多,試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靜從容的詞色:「我先請問,張制軍奉旨『廣籌方略』,他是怎麼個主張,熙大爺知道不?」
「他好像還沒有復奏。我不知道。」盛昱說道:「不過以他的為人,就如你所說的,當然主張『大張旗鼓幹一下子』。」
「是的。我聽說張制軍已經先有信來了,他認為我中華幅員遼闊,海軍不辦則已,一辦就要辦四支:北洋、南洋、閩洋、粵洋。每支設統領一員,或者名為提督,由總理衙門統轄四支。光是這一層,就見得張制軍還沒有摸著門道。這四支海軍,即使設立了起來,也不能歸總理衙門統轄。」
「你是說預備另立衙門?」
立山又是笑笑,「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說,「再論經費,一條鐵甲兵輪兩三百萬銀子,熙大爺,你想想,四支海軍該要多少?」
說鐵甲船每艘要兩三百萬銀子,未免過甚其詞,向德國定造,即將駛來中華的「定遠」、「鎮遠」兩艦,每艘造價不過一百六十萬兩銀子。另外第三艘鋼面快艇「濟遠」,造價更低。但話雖如此,四洋並舉,也得千萬以外,一時那裏去籌這筆巨款。
「然則上頭是怎麼個意思呢?」盛昱問道:「既謂之大辦海軍,總不能敷衍現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聽來的消息,不知真假,上頭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現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專設衙門。」
立山笑道:「熙大爺連這一層都不明白?不專設衙門,七爺怎麼辦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軍機、總署以外,另外搞一個有權的衙門。」他又蹙眉說道:「總署本來專辦通商事宜,後來變成辦洋務,軍機之權日削。現在再設一個衙門來削軍機、總署之權,這樣子政出多門,不要搞得一團糟嗎?」
「熙大爺,」立山低聲說道:「新設的衙門,不但削軍機、總署之權,還要削內務府之權。」
這話驟聽費解,仔細想去,意味深長。修理三海的工程,現在由醇王主持,有了新設衙門,此事必歸新衙門管理,豈不是削奪了內務府之權?
所謂大辦海軍,原來是這麼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顧無言。立山看著他們兩人的臉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鄭重的神色叮囑:「這些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不足為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昱答說,「我們決不會洩漏消息來源。」
「請問,」文廷式接著問了句很切實的話:「這些打算,何時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籌議海軍的摺子,大致都遞到了,只等合肥陛見,必可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