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王爺也真的非爭一爭不可了!且不說眼前戰事正急,軍費浩繁,就算化干戈為玉帛,能和得下來,為經遠之計,海軍亦非辦不可,那得要多少經費?」

「是啊!」醇王瞿然問道:「這得及早籌劃,至少也得五六百萬。」

「何止?」許庚身大搖其頭,「我算給王爺聽。」

他是照北洋已支用的海防經費來作估計。照李鴻章的奏銷:光緒元年到六年,海防經費共收四百八十萬,支出三百八十萬。光緒七年起向德國訂造而尚未完工,命名為「定遠」、「鎮遠」、「濟遠」的三艘鋼面鐵甲軍艦,造價就是四百五十萬。加上這四年之間的其他海防經費,至少也有一百五十萬,總計十年之間,光是由李鴻章經手支出的,就有一千萬兩銀子。

「將來大辦海軍,最少也得添四艘鋼面鐵甲艦,就得六百萬銀子,有船不能無人,增加員弁、聘雇洋員的糧餉薪水,為數可觀。此外添購槍炮子藥,修造炮台,都得大把銀子花下去。無論如何還得有一千萬銀子,才能應付。」

這一千萬銀子,籌措不易,如果修園,又得幾百萬銀子。自古以來,勞民傷財的無過於兩件事,一件是窮兵黷武,一件是大興土木。一且不可,何況同時並舉?如今非昔日之比,強敵環伺,非堅甲利兵,不能抵禦外侮,籌辦海軍是勢在必行的事,修園就怎麼樣也談不上了。

這層道理很容易明白,醇王心想,以慈禧太后的精明,決不會見不到此,即令有人慫恿,只要一有風聲透露,言路上必會極言力諫,自己不妨因勢利導,相機婉勸,總可以挽回天意。

轉念到此,心頭泰然,「不要緊!」他很從容地說,「小人決不能得志!」

※※※

「小人」的聰明才智,強出醇王十百倍,他所預見到的情形,是不容許它發生的。策動並主持其事的李蓮英,早就籌好了對策,只待有機會進言。

慈禧太后萬壽的前五天,宮中分兩處唱戲慶壽,一處是寧壽宮,一處是長春宮。慈禧太后特地移住她誕育穆宗所在地的儲秀宮,在長春宮臨時搭建戲台,傳召她中意的角色,點唱她喜愛的戲碼。每天唱到晚上八九點鐘方散。

散戲以後宵夜,只有兩個人侍奉,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十月初八那天,榮壽公主頭痛發燒,起不得床,只有李蓮英一個人陪侍,而又恰好談到皇帝親政,正就是進言的機會了。

照例的,這也是慈禧太后聽新聞的時候。作為她的主要耳目的李蓮英,自有四處八方搜集來的秘聞奇事,其中有的是謠言,有的是輕事重報,有的卻又嫌不夠完整詳盡,都要靠李蓮英先作一次鑒別,然後再考慮那些可以上聞,那些必須瞞著?那些宜乎旁敲側擊,那些應該加枝添葉?

這天,李蓮英講的一件新聞,是廣東京官當中傳出來的,牽涉到一個翰林,上了一個摺子,就發了幾萬銀子的財。

「那不是買參嗎?」慈禧太后細想一想,最近並沒有甚麼大參案,不由得詫異,當然也很關心。

李蓮英心想:倒不是買參,是買一道聖旨。不過話不能這麼說,一說便顯得對上諭不敬。他陪笑說道:「買參,這還能瞞得過老佛爺一雙眼睛?原是可許可不許的事,才敢試一試。倒像是試准了。」

「喔,」慈禧太后問道:「甚麼事?」

「是廣東開闈姓賭局──。」

嚴禁廣東的闈姓票,是張樹聲督粵的一大德常,但卻犯了「為政不得罪巨室」的大忌,因為廣東的闈姓賭局,都由豪紳操縱把持。此輩一樣有頂戴,甚至有科名,居鄉則為縉紳先生,出入官府,平起平坐,在京,則憑鄉、年、戚、友之誼,廣通聲氣恃為奧援,張樹聲之垮臺,廣東的紳士可說「與有力焉」。

南張去、北張來,張之洞會做官,肯辦事,也有擔當,彷彿當年的兩江總督曾國藩似的,援閩、援台、援南洋,仿照左宗棠的辦法,大借洋債以外,用海防捐餉的理由,私下在廣州開了賭禁。

賭中規模最大,盈利最多的就是闈姓,廣東一禁,移向澳門,變成利權外溢。張之洞雖眼開眼閉地一反張樹聲的禁例,但私賭不能大事號召,而且只用秀才的歲試、科試的榜來卜采,規模也不大。這年甲申,明年乙酉、子、午、卯、酉鄉試,接下來辰、戌、丑、未會試,倘或能夠開禁,明年秋天到後年春天,僅僅半年工夫,就可大發其財。

因此便有人以報效海防軍餉為名,向張之洞去活動,希望正式開禁。張之洞到底也畏清議,不敢公然許諾,只表示若有旨意,必定遵辦。

於是廣東搞闈姓的豪紳,湊集了一筆巨款,不下二十萬之多,進京打點。先想託廣東籍的言官出奏,那些言官也愛惜羽毛,不肯答應。最後找到一個翰林,名叫潘仕釗,廣州府南海縣人,同治十年的庶吉士,三年散館,雖得留了下來,卻是個黑翰林,從未得過甚麼考官之類的好差使。窮極無聊,願意做這一筆「生意」。

廣東豪紳下的「賭注」很大,第一次就送了潘仕釗六萬兩,等「牌」翻出來,還有下文。

廣東豪紳作了許諾,天意不測,倘或因此而獲重譴,願意送他十幾萬銀子養老,萬一天從人願,竟能邀准,也還有十幾萬銀子的酬謝。

在廣東豪紳的想法,以為潘仕釗在重賞之下,必定出盡死力,激切陳詞,奏請弛禁,話說得過分,就可能獲咎,所以預作慰藉之計。而潘仕釗卻乖覺得很,深知朝廷辦事規制,遇到這種情形,必下疆吏議復,而張之洞為了籌餉得一助力,必定贊成,所以對這個摺子如何措詞,立刻便有了計算。只是怕得之太易,豪紳反悔,因而先搖頭說難,然後又橫眉苦思,經過一番做作,才欣然表示有把握可成。同時聲明,不管他如何出奏,只要最後闈姓弛了禁,他就得收取那筆十幾萬銀子的酬勞。

廣東豪紳答得很痛快,只要明旨准許,一見邸鈔,立刻付款,倘或不信,還可以由「光緒乙酉年闈姓捐局」出面,先立借據。這是仿照買槍手的辦法,彼此環扣著責任。乙酉年鄉試,如果闈姓弛禁,設立捐局,憑此借據,當然可以討得到錢,否則,這張借據就成了廢紙。

於是潘仕釗寫了一個奏摺,文字非常簡單,說「廣東闈姓賭局,迭經申禁。現在澳門開設公司,利歸他族。際茲海防需餉,請飭下粵省督撫,能否將澳門闈姓嚴禁,抑或暫將省城闈姓弛禁?」另附一個夾片,說副將彭玉夥同奸民,私收闈姓,暗示利權已經外溢。而這裏面「能否將澳門闈姓嚴禁」這句話,是一陪筆,兩廣總督,廣東巡撫根本管不著澳門。只是這一筆雖不通,不可少,不然就變成主張開賭,不但不容於清議,首先掌院學士就不肯代奏。

果然,翰林院掌院,武英殿大學士靈桂,十分仔細,將他的摺子推敲了一番,認為立論不偏,方始代奏。而且果如潘仕釗所預料的,將原摺發交張之洞和廣東巡撫「妥議具奏」。

※※※

新聞講到這裏結束,只不過拿它作個引子,李蓮英急轉直下地說了一句:「這件事奴才想想真不平!」

「那也奇了!」慈禧太后說,「別人願意拿大把銀子買他這麼一個摺子,只要摺子說得有理,也不能駁他。何用你不平?」

「奴才不是說那個潘仕釗。奴才只是在想:第一、像廣東的闈姓開了禁就願意報效軍餉,只要用心去找,真正遍地是錢。現在各省都哭窮,自己舒服,就不念朝廷,實在不應該。」

這話自然是慈禧太后聽得進去的,卻未作表示,只問:

「第二呢?」

「第二、奴才就更不平了。朝廷處處省,處處替他們籌劃糧餉,打個勝仗,老佛爺還掏體己犒賞。可是外頭的那些人,何嘗想到錢來得不容易?費朝廷多少苦心?就說馬尾好了,辛辛苦苦辦個船政局,造了十幾條船,半天工夫教洋人轟光,幾百萬銀子扔在汪洋大海裏,奴才真正心疼。」

「唉!」慈禧太后嘆口氣,「還是你們明白!」

有這句話,李蓮英還猶豫甚麼?「奴才還有句話。」他做作得乍著膽的樣子,「不知道能不能說?」

「甚麼話?你說就是。」

「奴才在想,錢扔在水裏,還聽個響聲。幾百萬銀子造兵輪,影兒也沒見,就都沒了。也不知道那種船是甚麼船?值不值那些個錢?」李蓮英略停一停,彷彿蓄勢似的,最後那句話噴薄而出:「有得他們胡花,還不如老佛爺來花!」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震動,沉下臉呵斥:「你怎麼想來的!這話甚麼意思?」

善窺顏色的李蓮英,並沒有為慈禧太后的怒容嚇倒,相反地,如果她愛理不理,未置可否,反倒不妙。只要她重視這句話,自然就會去細想,也就會想通。

因此,他平靜地,顯得問心無愧地:「說來說去,還是奴才替老佛爺不平。當年豈只半壁江山不保?簡直的就要玩兒完,若不是老佛爺鎮得住,那有今天?奴才還有個想法,」這一次他是用正面陳情的手法:「要老佛爺許了奴才不會生氣,奴才方始敢說。」

慈禧太后就有氣,也消失在「若不是老佛爺鎮得住,那有今天」那句話中了。「你說!」她點點頭,「我不生氣。」

「奴才常跟崔玉貴他們說:老佛爺若是位男身,便是位乾隆爺。有乾隆爺的英明,也有乾隆爺的洪福,老佛爺的性情,爭強好勝,跟乾隆爺一模一樣。老佛爺如今心心唸唸在想的,就是替咸豐爺報仇雪恨,爭那口氣。當年洋人不是燒了圓明園,咸豐爺急痛攻心,就此聖體一天弱似一天,終於歸天不是?如今咱們照樣再修一座園子,看洋人能動得了它分毫不?」

這番話越說越快,也越說越激昂,不問他說的意思,只那番神情,便使得慈禧太后也激動了。然而回想到同治末年,為修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不由得又傷心,又憤慨。

她的默默不語,她的閃閃淚光,在李蓮英看都是說動了她的明證。當然,慈禧太后所顧慮的,他也知道,而這些顧慮其實已不存在,她卻一時未必想得到,正該在這時候傍敲側擊地提醒她。

想停當了,便又說道:「老佛爺辛苦了這麼多年,如今又教導成一位皇上。照歷朝祖宗的規矩,皇上該修園子,奉養老佛爺。有道是『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就算今天六爺在軍機,也不能說甚麼!」

這一說,慈禧心頭就是一寬。不錯啊,親貴中再不會有人反對,言官呢?張佩綸灰頭土臉;陳寶琛自顧不暇;張之洞春風得意,都不敢也不會上摺奏諫了。

算起來敢言的幾乎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盛昱,已補了國子監祭酒,鋒芒大不如前;一個是鄧承修派在總理衙門行走。這也是一個絕妙的安排,誰要濫發議論,大唱高調,就派誰到他不願意去的地方去。從前倭仁反對設同文館,拿這個辦法對付,現在對鄧承修之流,亦是如此,將來如有人多嘴,更可如法炮製。

但也還有一個人不能不防,閻敬銘最講究節用,一定不以為然。不過也不要緊,拿他調開,找個受恩深重而又肯聽話的來就是。

說到頭來,還是一個錢字,「不行!」她搖搖頭,「要辦海軍。一條鐵甲船就是一兩百萬銀子,總算起來,怕不要上千萬?那裏還來的閒錢修園子?」

「辦海軍是國家大事,不過也不見得要那麼多錢。」李蓮英用極有力的聲音說,「只要七爺跟李中堂手緊一點兒,無論如何可以省得出一座園子來!」

一句話說得慈禧太后恍然大悟,滿心歡喜,原來可以用夾帶的辦法,一面辦海軍,一面修園子,一切工料費用,都開在海軍經費之中。上次修頤和園,惹起許多「浮議」,都由於大張旗鼓,鬧得通國皆知的緣故。如果當時不是派捐,不是公然下上諭,委派內務府大臣辦其事,不是鬧出李光昭報效木植的大笑話,悄悄兒提用幾筆款子,暗地裏修了起來,一旦生米煮成熟飯,難道真還有人敢拿新修的園子拆掉不成?

這樣想著,豁然貫通。眼前立刻便浮起一幅玉砌雕欄,崇樓傑閣,朝暉夕陽,氣象萬千的風景。多少年來夢想為勞的希望,居然就這麼平白無端地一下子可以抓在手裏了!這不太玄了嗎?

就為的這份不甚信其為真實的感覺,她反倒能將這件可以教人高興得睡不著的好事,先拋了開去。

「皇上快大婚了!」她突如其來地換了個話題,「接下來就是親政。這兩件大事,外面是怎麼個意思?你有空也打聽打聽去!」「是!奴才早在留意了。」李蓮英又說,「如今是老佛爺一個人拿主意,事情一定辦得順順溜溜的。」

「老佛爺一個人拿主意!」慈禧太后將這句話默唸了幾遍,心裏有著無可言喻的快慰,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感慨、警惕和雄心。

「對!」她自言自語地說:「就我一個人拿主意。趁這會兒──。」

她沒有說下去,只在心裏對自己說:「趁這會兒皇帝還未親政,大權在握的時候,要為自己好好拿個主意。」

(清宮外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