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安退出,回到內務府朝房,還沒有坐定,內奏事處送來一通密封的硃諭,是慈禧太后親筆所寫:「醇親王為恭親王代請隨班祝嘏,所奏多有不當,著予申飭。」

醇王碰這麼一個大釘子,當然很不高興,立刻就坐轎出宮。回府不久,禮王、孫毓汶和許庚身得到信息,都已趕到,來意是想打聽何以惹得慈禧太后動怒,竟然不給他留些面子,傳旨申飭?但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談些照例的公事。

一直談到該告辭的時候,醇王自己始終不言其事。等禮王站起身來,醇王搶先說了一句:「星叔,你再坐一會。」

獨留許庚身的用意,禮王不明白,孫毓汶約略猜得到,而被留的客卻完全會意。果然,促膝相對,醇王將遭受申飭的由來,源源本本都說了給許庚身聽。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許庚身不安地說,「都因為我的主意欠高明,才累及王爺。」

「與你不相干!」醇王搖搖手,「我在路上想通了。上頭對我也沒有甚麼,只不過要讓寶佩蘅那班人知道,不必再指望鑒園復起了。」

「是!」許庚身到這時候,才指出慈禧太后的用意,「其實上頭倒是回護王爺,讓六爺見王爺一個情。王爺為兄受過,說起來正見得王爺的手足之情,肫摯深厚。」

「是啊!」醇王高興了,「這算不了甚麼。我也不必鑒園見情,只讓他知道,外面那些別有用心的謠言,說甚麼我排擠他之類的話,不足為據,那就很夠了。」

照這樣說,許庚身出的那個主意,是收到了意外的效果。這幾個月來,流言甚盛,都說醇王靜極思動,不顧友于之情,進讒奪權,手段未免太狠。這當然也不是毫無根據的看法,所以辯解很難。而居然有此陰錯陽差,無意間出現的一個機會,得以減消誹謗,實在是一件絕妙之事。

因此,醇王對許庚身越發信任,「星叔,」他說,「你再守一守,有尚書的缺出來。我保你。」

「王爺栽培!」許庚身請安道謝。

「有一層我不明白,」醇王又將話題扯回恭王身上,「上頭怎麼會猜得到你我的做法?」

許庚身想了一下答道:「也許有聰明人識破機關,在太后面前說了些甚麼?」

醇王點點頭問:「這又是甚麼人呢?」

「那就沒法猜了。王爺一本大公,只望六爺能為國宣勞,共濟時艱,可也有人不願意六爺出山。」

「說得對!可又是誰呢?」

許庚身已經覺得自己的話太多、太露骨,自然不肯再多說。不過醇王緊釘著問,卻又不便沉默,於是顧而言他:「前兩天我聽見一個消息,似乎離奇,但也不能忽略,不妨說給王爺聽聽。據說,內務府又在商量著,要替太后修園子了。」

「喔!」醇王臉一揚,急促地說,「有這樣的事?」

「是的。有這樣的事。而且談得頭頭是道,已很有眉目。」

「這──,」醇王神色凜然地,「可真不是好事!是那些人在搗鬼?」

「無非內務府的那班人,也有從前幹過的,也有現任的。」許庚身不肯指名,他說:「是那些人在鼓動此事,不關緊要,反正只要說得動聽,誰說都是一樣。」

「我先聽聽,他們是怎麼個說法?」

許庚身講得很詳細,然而也有略而不談之處,第一是不願明說是那些人在鼓動其事,這當然是他不願樹敵的明哲保身之道。

第二是因為當著醇王不便講。內務府這班人的計議相當深,未算成,先算敗,如果不是醇王當政,他們不敢起這個念頭,同治十二年,為了重修頤和園而引起的軒然大波,他們自然不會忘記。當時以慈禧、穆宗母子聯結在一起的力量,亦竟辦不到此事,只為了受阻於兩個人。

一個是慈安太后,一個是恭王。內務府的老人,至今還能形容:每當兩宮太后,在皇帝陪伴之下,巡幸西苑時,看到小有殘破的地方,慈禧太后總是手指著說:「這兒該修了!」

而扈從在側的恭王,亦總是板起了臉,挺直了腰,用暴厲的聲音答一聲:「喳!」

同時,慈安太后又常會接下來說:「修是該修了。就是沒有錢,有甚麼法子?」

這叔嫂二人一唱一和,常使得慈禧太后啞口無言,生了幾次悶氣,唯有絕口不言。然而,瞭解慈禧太后的人知道,她是決不輸這口氣的,而現在正是可以出氣的時候。慈安太后暴崩,恭王被黜,再沒有人敢當面諫阻。醇王當然亦不會贊成,但是,慈禧太后不會忌憚他,他亦不敢違背慈禧太后的意思,所以無須顧慮。

這話如要實說,便成了當面罵人,因而許庚身不能提到恭王。此外,內務府認為時機絕妙的理由是:皇帝將要親政,而慈禧太后年過半百,且不說頤養天年,皇帝該盡孝思,就拿二十多年操勞國事而論,崇功報德亦應該替她好好修一座園子。

「偏有這些道理!」醇王苦笑著說,「就算有道理,也不能在這時候提。國事如此,我想上頭亦決不肯大興土木來招民怨的。」

「那當然要等和下來以後才談得到。」

「和!」醇王大聲問道:「甚麼時候才和得下來?就和,也不能喪師辱國。我看,他們是妄想!」

「是!但願他們是妄想。」

這句話意味深長,醇王細細體會了一下,慨然表示:「不行!他們敢起這個念頭,我一定要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