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不願讓步求和的表示。醇王不敢接口,略停一下,提到新疆設立行省的事。慈禧太后便先從御案上檢出戶部主稿,與吏部會銜奏復的一個摺子來看:

「前據劉錦棠奏:遵議新疆兵數、糧數一切事宜。前經奉旨交議,新疆底定有年,綏邊輯民,事關重大,允宜統籌全局,另訂新章。

前經左宗棠創議,設立行省,分設郡縣,案據劉錦棠詳晰陳奏,由部奏准,先設道廳州縣等官。現在更定官制,將南北兩路辦事大臣等缺裁撤,自應另設地方大員,以資統轄。擬添設新疆甘肅,布政使各一員,其應裁之辦事、幫辦、領隊、參贊各大臣,及烏魯木齊都統等缺,除未經簡政有人外,所有實缺及署任各員,擬俟新設巡撫、布政使到任後,再行交卸,請旨簡用。

新疆旗綠各營兵數及關內外糧數,應核實經理。國家度支有常,不容稍涉耗費,劉錦棠等當挑留精銳,簡練軍實,並隨時稽查糧項,如將領中有侵冒等情事,應據實參奏,請旨治罪。」

重新看完這通奏摺,慈禧太后的感慨很多,新疆設行省之議,早就有了。前年三月,劉錦棠以辦理新疆軍務欽差大臣的身分,與陝甘總督譚鍾麟會銜合奏,在新疆設置郡縣,但是劉錦棠反對將新疆從甘肅劃出,另設行省,因為一共只有二十多州縣,即使將來地方富庶,陸續增置,亦不會多到那裏去。各省州縣,最少的莫如貴州和廣西,而新疆的州縣還不及這兩省一半之多,難以成為一省,不言而喻。

這是人人易見的道理,而另有深一層的看法,卻不是人人見得到的。慈禧太后最稱賞的是,劉錦棠的廓然大公的見解,新疆與甘肅形同唇齒,從前左宗棠以陝甘總督辦理新疆軍,一切調兵籌餉的軍務,都以關內為根本,也就是以甘肅支持新疆。他接替左宗棠而為欽差大臣,軍務能夠照常推行,完全是因為坐鎮關內的陝甘總督,力顧全局,所以能夠勉強支持。如果說甘肅的地方大員,存在一個關內、關外的念頭,那麼新疆的軍事,早就不堪聞問了。

因此,劉錦棠認為以玉門關為界,將內外分為兩省,是非常不智的事。甘肅固可以從此減輕負擔,而新疆以二十餘州縣,孤懸絕域,勢必無以自存。這也就是說,辛苦交涉收回的伊犁,遲早仍舊要歸入俄國的掌握。

「劉錦棠不主張新疆設行省,全是為了大局。」慈禧太后又說,「我又在想,劉錦棠是怎麼成了左宗棠的部下的?還不是曾國藩存心公平,不存私見,全為大局著想嗎?」

劉錦棠如何成為左宗棠的部下?醇王非常清楚。左宗棠奉旨西征,除了胡雪巖替他借洋債,辦糧台以外,本身沒有憑借。其時曾左已經交惡,但是曾國藩卻將「老湘營」的劉松山,調歸左宗棠節制。左侯定邊,勳業彪炳,很得劉松山的力,因此左宗棠雖對曾國藩處處不滿,唯獨這件事心悅誠服,曾經在奏摺上特地陳明。曾國藩逝世,左宗棠的輓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愧我不如元輔」,這句降心以從的老實話,就是由此而來。

劉錦棠便是劉松山的侄子。沒有曾國藩義助左宗棠,劉錦棠當然也不會隨他叔叔成為左侯的部下,也就不會有今天底定新疆,籌議設省這一回事。慈禧太后回憶平洪楊,剿捻匪的大業,愴念曾國藩公忠體國,力持大局的賢勞,再環視今日荊天棘地的局勢,自然感慨不絕。

「我不相信我們就敵不過洋人。力量不是沒有,只是私心自用,都分散了!如果能像曾國藩、胡林翼那樣,又何致於會有今天。如今總算張之洞還識大體。」慈禧太后又說:「曾國荃比他哥哥,可真是差得太遠了!」

這是因為曾國荃從閩海情勢吃緊以來,這三四個月對援閩援台,始終不甚熱心。他誠然有他的難處,兩江的海防、河防,所關不細,而南洋的兵輪、炮台、軍械,又都不及北洋,為求自保,以致心餘力絀。但慈禧太后總認為曾國荃漠視大局,忘掉了同舟共濟之義,尤其是不肯援台,更以為還存著湘、淮之間的一道鴻溝,以湘軍領袖,有意跟淮軍宿將劉銘傳過不去。所以不滿已久。

正好,左宗棠奉命督師福建,道出兩江,曾與曾國荃商量決定,由南洋派出兵船五艘,到福建集中,歸楊昌濬調派,預備等楊岳斌的二十幾營一到,就可以轉運基隆,此外如有援台軍火什物,亦由這五艘船裝運。但是以後曾國荃卻變卦了。他說,南洋可以派出的兵船只有三艘,但「不足當鐵甲一炮」,而且兵船要打仗就不能載人,要載人就不能接仗,且不說為敵艦轟擊,只要在海中相遇,為敵艦監視,就不能脫身,船上幾天的煤燒完,寸步難行。

這是他打給李鴻章的電報,據情上達,慈禧太后大為震怒,卻又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也是實在情形。一口怒氣不出,抓住「五」與「三」的數目不符,嚴旨詰責,說前據左宗棠奏報,已經跟曾國荃商定,由南洋派船五艘增援,何以又稱只有三艘?「台灣信息不通,情形萬分危急,猶敢意存漠視,不遵諭旨,可惡已極!曾國荃著交部嚴加議處。」

這歸吏部議奏。滿漢兩尚書,滿尚書恩承剛剛到任,凡事不作主張,漢尚書是徐桐,一向對中興元勳持苛刻的態度,所以一力主持,定了革職的處分。

復奏到達御前,慈禧太后從寬將曾國荃的處分改為革職留任。但不滿依舊,所以此時有弟不如兄的評論。醇王本來亦很推重曾國荃,不過近來也相當失望,所以唯唯稱是,不為曾國荃作任何辯解。

「前天軍機送來一個單子,所有王公及現任京外文武官員,議降議罰,還有以前已得革留、降調、罰薪這些處分,請者加恩寬免。這是給大家一條自新之路,倒也可以。不過,」慈禧太后加重語氣說,「有些人可不能寬免。我要好好查一查,像曾國荃,照我看,就決不能免。」

這也是皇太后五旬萬壽的恩典之一。醇王聽她口風不妙,怕碰釘子,越發不敢開口。又因為奏對時間已久,而新疆設行省的事,雖已決定,仿照江蘇的成例,一省分治,設甘肅新疆巡撫一員,另外再增設藩司一員,就像江蘇那樣,既有江蘇藩司,又有江寧藩司。但應該要派的人,卻還不曾取得懿旨,所以把話拉了回來,先由劉錦棠的現職說起。

劉錦棠的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是差使,本職是兵部右侍郎,五旬萬壽加恩封疆大吏,劉錦棠與廣東陸路提督張曜,都以「慎固邊防,克勤職守」的考語,加了銜,劉錦棠是尚書銜,張曜是巡撫銜。

要斟酌,也可以說要請旨的,就在這裏。劉錦棠補上甘肅新疆巡撫,自是駕輕就熟,順理成章的事,但張曜的官雖拜廣東陸路提督,卻自同治七年捻匪肅清時起,就在西陲效力,直到今年才奉旨入關,移防直隸北路,說起來回到新疆亦是人地相宜,而況加的是巡撫銜,調補甘新巡撫,名實相符,似乎比劉錦棠更為合適。

當然,調補地方大吏是軍機的職掌,不過目前的制度特殊,而且涉及「督辦軍務」這個題目,醇王便有過問的資格,所以他細細作了剖解,請慈禧太后作一裁決:甘新巡撫是放劉錦棠還是張曜?

「巡撫到底不同,如果有缺出來,自然應該先給劉錦棠。而且欽差的差使不撤,劉錦棠兼理民政,有好些方便。」慈禧太后又說:「張曜防守直北,如果回到新疆,可又派誰接替他的防務?」

光是最後這個理由,便見得一動不如一靜。醇王一向遲鈍,許多明白可見的道理,常要在事後方始瞭然,此時聽慈禧太后一說,連連答道:「是,是!派劉錦棠合適。」

「張曜也不是不合適。」慈禧太后又說,「凡事總要講個緩急先後,張曜也是好的,過幾個月看,局勢鬆動些,有巡撫的缺出來,讓他去!他們在邊省辛苦了十幾年,也該調劑調劑。」

「是!」醇王答道:「臣記在心裏就是。」

「張曜,」慈禧太后忽然問道:「聽說他懼內,是不是?」

「臣也聽得有此一說。」醇王答道,「張曜的妻子是他的老師。」

「怎麼?」慈禧太后興味盎然地問:「這是怎麼說?」

「張曜的妻子,是河南固始縣官蒯某人的閨女,捻匪圍固始,蒯知縣出佈告招募死士守城,賞格就是他的閨女──。」

醇王將當時張曜如何應募,如何以三百人破敵,如何為率軍來援的僧王所識拔,如何由僧王親自作媒,將蒯小姐許配給張曜的故事,約略講了一遍。

「他的妻子能幹得很,張曜不識字,公事都是他妻子看。後來張曜當河南藩司,御史──記得是劉毓楠,上奏參他『目不識丁』,這沒有法子,只好改武職,調補總兵。張曜發了憤,拜太太做老師,現在也能識字寫信了。」

「這倒真難得!」慈禧太后說道:「巾幗中原有豪傑。」

「原是。」

醇王剛說了兩個字,剛晉為慶郡王的奕劻接口說道:「巾幗中也有堯舜。」

這自然是對慈禧太后的恭維,而類似的恭維,她亦聽得多了,不須有何表示,只吩咐除了醇王,其餘的都可以跪安退出。

單獨留下醇王,就是要談恭王隨班祝嘏的事。殿廷獨對,無須顧慮該為他留親王的體統,所以慈禧太后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見此光景,醇王心裏就先嘀咕了。

「最近跟老六見面了沒有?」

「見過。」醇王很謹慎地回答。

「他近來怎麼樣?」

「常跟寶鋆逛逛西山,不過在家的時候多。」

「在家幹些甚麼?」慈禧太后又問:「除了寶鋆,還有那些人常到他那裏去?」

忽然考察恭王的這些生活細節,不知用意何在?醇王越發謹慎了,「在家總是讀讀書,玩玩他的古董。常有那些人去,臣可不太清楚。」醇王一面想,一面答道:「聽說崇厚常去,文錫也常去。」

「喔!」慈禧問道:「崇厚跟文錫報效的數目是多少?」

這是入秋以來,因為各處打仗,軍費浩繁,慈禧太后除發內帑勞軍以外,特命旗下殷實人家,報效軍餉,崇厚和文錫都曾捐輸巨款,醇王自然記得。

「崇厚報效二十萬,文錫報效十萬。」

「他們是真的為朝廷分憂,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呢,還是圖著甚麼?」

這話問得很精明,醇王不敢不據實回答:「崇厚上了年紀,這幾年常看佛經,沒事找和尚去談禪,世情淡了,不見得是想巴結差使。」

「這麼說,文錫是閒不住了?」

從內務府垮下來的文錫,一向不甘寂寞,不過醇王對此人雖無好感,亦無惡感,便持平答道:「這個人用得好,還是能辦事的。」

「哼!」慈禧太后冷笑,「就是路走邪了!果然巴結差使,只要實心實力,我自然知道,有用得著他的地方,自會加恩。如果只是想些旁門左道的花樣,可教他小心!」

醇王一聽這話,異常詫異,「文錫莫非有甚麼不端的行為?」醇王老實問道:「臣絲毫不知,請皇太后明示。」

「你,老實得出了格了!」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終於問到要害上,「你替老六代求,隨班磕頭,到底存著甚麼打算?」這一問,醇王著慌了,定定神答道:「這也是他一番誠心。皇太后如天之德,多少年來曲予包容,自然不會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臣國恩私情,斟酌再三,斗膽代求,一切都在聖明洞鑒之中,臣不必再多說了。」說著,在地上碰了個響頭。

「你這是說,我應該讓老六再出來問事嗎?」

語氣冷峻,質問的意味,十分濃重,醇王深感惶恐,「恩出自上。」他很快地答說,「臣豈敢妄有意見?」

「咱們是商量著辦,」慈禧太后的語氣卻又緩和了,「你覺得老六是改過了嗎?」

於是醇王比較又敢說話了,「恭親王自然能夠體會得皇太后裁成之德。」他停了一下說,「如果皇太后加恩,臣想他一定再不敢像從前那樣,懶散因循,遇事敷衍。」

「你也知道他從前遇事敷衍。」慈禧太后微微冷笑,「不過才隔了半年,就會改了本性,說給誰也不會相信。朝廷的威信差不多快掃地了,如今不能再出爾反爾,倘或照你所說,讓他重新出來問事,三月裏的那道上諭,又怎麼交代?」

醇王非常失望,談了半天,依然是點水潑不進去。事緩則圓,倘或此時強求力爭,反而越說越擰,還是自己先退一步,另外設法疏通挽回為妙。

「臣原奏過,恩出自上,不敢妄求,只是臣意誠口拙,一切求聖明垂察。」

「我知道,我全知道。慣有人會抓題目,做文章,不過你看不出來而已。反正你替老六爭過了,弟兄的情分盡到了,我讓他們感激你就是!」

這番話似乎負氣,且似有很深的誤解,醇王深為不安。但卻如他自己所說的「口拙」,對於這種微妙晦隱,意在言外的似嘲若諷的話,更不會應付。因此,九月底秋風正厲的天氣,竟急得滿頭大汗。

「你下去吧!我不怪你。」慈禧太后深知他的性情,安慰他說:「我知道你的苦心,無奈辦不到。就算老六真心改過,想好好替朝廷出一番力,包圍在他左右的那班人,也不容他那麼做。自從文祥一死,老六左右就沒有甚麼敢跟他說老實話的人,沈桂芬再一過去,他索性連個得力的人都沒有了!這十年工夫,原可以切切實實辦成幾件事,都只為他抱著得過且過的心,大好光陰,白白錯過。說辦洋務吧,全要看外面的人,自己肯不肯用心?李鴻章是肯用心的,船政局,沈葆楨在的時候是好的,沈葆楨一去,也就不行了。打從這一點上說,就見得當時的軍機處跟總理衙門,有等於無。不然,各省辦洋務,也不能人存政存,人亡政亡,自生自滅,全不管用。」

長篇大論中,醇王只聽清了一點,慈禧太后對恭王的憾恨極深。而她的話裏面,有許多意思正是自己一向所指責恭王的,因而也就更難為恭王辯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