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先派侍衛去打聽,恭王不曾出城上西山,這晚上也沒有誰請他飲酒聽戲,才命轎直到大翔鳳胡同鑒園。

門上傳報,恭王頗為詫異,「老七是個大忙人,」他對寶鋆說道,「忽然來看我幹甚麼?」

寶鋆很知趣,「你們哥兒們多日不見了,總有幾句體己話要說。」他站起身來,「我先迴避吧!」

「你可別走!」恭王開玩笑地說,「那簍蟹不好,我可要找你。」

寶鋆還來不及作答,已聽得樓梯上有足步聲,便由另一面退到樓下,恭王也就迎了出去,站在樓梯口招呼。

「今兒怎麼得閒?」

醇王不會說客氣話,率直答道:「有點事來跟六哥商量。」

這一說,恭王便不響了,迎上樓梯,自己在前引路,直到他那間最東北角的小書房中落座。

「萬壽快到了!」

沒頭沒腦這一句話,恭王猜不透他的意思,漫然應道:

「是啊!」

「六哥上了摺子沒有?」

「甚麼摺子?」恭王越發詫異。閒廢以來,從未有所陳述,所以「摺子」二字入耳,無端有種陌生之感。

「我是說叩賀萬壽的摺子。」

原來是賀表。前朝有此規矩,本朝都是面覲叩賀,很少有上表申祝的情形,所以恭王聽這一說,不由得發愣。

「有這個規矩嗎?」他遲疑地問。同時還在思量:醇王不會無緣無故跑了來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是不是該明明白白問一下?

不用他問,醇王有了解釋:「今年是五十整壽。六哥,你該上個摺子,進宮磕頭。」

這下弄明白了。「那何用上摺子?」恭王答道:「到時候,我進宮磕頭就是了。」

「話不是這麼說──。」

不是這麼說,該怎麼說?醇王心裏在想,宮中太監,經常在慈禧太后面前揭他的短處,他應該知道。既然知道,就應該想到,在宮門外磕頭,慈禧太后既無所聞,太監也不會去告訴她。那個頭豈不是白磕了?

如果這麼說法,恭王一定會說:白磕了就白磕了。難道磕個頭還想甚麼好處不成?要這麼一說,下面甚麼話都不能開口,變成白來一趟。

不過有一點卻已明白,恭王對慈禧太后,倒並沒有因為無端罷黜而心懷不平,只聽他說那一句「到時候進宮磕頭就是了」,就可知道他還是守著該盡的臣道。既然如此,就不妨變通辦理,不必由他上摺。

不過,萬壽以後的情形,不能不問清楚,尤其是他肯不肯復出,更是關鍵所在。如果這一點上他不肯鬆口,一切安排,都算白費。

想到這裏,醇王嘆口氣說:「唉!六哥,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恭王笑道:「羨慕我閒散?」

老實人耍花巧,常是一下子就被人識破,醇王自己也察覺了,只好老實答道:「是啊!這幾個月我受夠了。上下夾攻,真不是味兒。」

就因為他說了老實話,作為過來人的恭王,才對他大為同情,「你現在才知道『上下夾攻』?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說這話給別人聽,別人未必能懂。」他停了一下,黯然地搖頭:

「我看,你還有一陣子的罪受!」

話中有深意,醇王往下追問:「六哥,你看我要受到甚麼時候?」

「要到親政那會兒,你才能有舒服日子過。」

這話說得很透徹,也很率直,除卻恭王,不會有第二個人,敢說肯說這句話。

皇帝親政,以「皇上本生父」之尊的醇王,自然不能再過問政事,這是在皇帝入承大統之際,群臣為防微杜漸,不惜犯顏力諫而爭得的一個約束。到那時候,甚麼理由也不能再讓他留在政府,退歸私邸,安享尊榮,就表面來看,似乎有幾天舒服日子好過。就算如此,也是三四年以後的事。

「六哥,我很難。」醇王有著盡情一吐心頭委屈的意欲,「提到親政,我實在有些不大放心,皇帝年紀太輕,怕他挑不起這副重擔子。為了我能一卸仔肩,又巴望著皇帝早日成人。哎,我實在說不清我心裏是怎麼個想法?」

恭王默然。他知道他的難言之隱,皇帝一旦親政,慈禧太后不再掌權,她豈是能自甘寂寞的人?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明爭暗鬥?讓醇王夾在中間為難。說他有「舒服日子過」,倒像是在譏嘲了。

「咱們不談將來,談眼前。」醇王把話拉回來,「六哥,眼前的局面,你是怎麼個看法?」

「你是問那方面?」

「自然是跟法國的交涉。」醇王問道:「到底該和呢?還是苦苦撐下去?」

「能撐得住,當然要撐,就怕撐不住。兵艦不如人,咱們的海面,讓人家耀武揚威,先就輸了一著。」恭王問道:「李少荃怎麼說?」

「李少荃自然想和。無奈他也是──。」醇王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他也是『上下夾攻』是不是?」

「是啊!」醇王答說,「不賠兵費和不下來,要賠兵費呢,又有明發:誰說賠償的話,治誰的罪。你想,他敢碰這個釘子嗎?」

「這道明發本來就不妥。也不知是誰的主意?」

「還有誰的主意?」醇王苦笑,「誰還敢亂出主意。」

「話不是這麼說。」恭王有如骨鯁在喉,放大了聲音說:

「該爭的還是要爭。」

這話在醇工聽來,自然覺得不是滋味。但轉念一想,倒正要恭王有這樣的態度。不然,就讓他復起,亦不能有何作用。

於是他試探著問:「六哥,倘或上頭有旨意,你奉不奉詔?」

這句話沒頭沒腦,讓恭王無從置答,不過醇王問得也不大對,何謂「奉不奉詔」?莫非做臣子的還敢違旨?

因而恭王搖搖頭答道:「你這話,有點兒離譜。奉詔歸奉詔,做得到做不到又是一回事,如果說做不到便是違旨,那不太苛責了嗎?」

醇王也發覺自己的話不但沒有說清楚,而且頗有語病。不過恭王的意思,卻又有進一步的瞭解,大致只要他能幹得下來,不致於過分推辭。

這應該說是一個滿意的結果。不過還需要說清楚些,他想了一下,覺得不妨動之以情,課之以責,「六哥,」他說,「局面到了這個地步,總要大家想辦法,你總不能坐視吧?」

這就有相邀出山之意了。恭王是驚弓之鳥,頗存戒心。對醇王,他相信他老實,不會害人,但就因為他老實,容易受人利用,也許上了當自己還不知道。此來是不是有人在幕後策劃,打算將一副無法收拾的爛攤子,一推了事,先弄明白了,才能表示態度。

於是他說:「時局我也隔膜了。老七,你有甚麼話,老實說吧!」

「無非大枝大節上頭,要請六哥出個主意。」

恭王皮裏陽秋地笑了一下:「輪得著我出主意嗎?」

這話不好回答。醇王只得這樣說:「無所謂輪得著,輪不著,有大事不是咱們頂著,還能指望誰?」

恭王又笑一笑,「孫萊山不是本事通天嗎?」他有意這樣逼一句。

提到孫萊山,醇王知道他餘憾未釋,急忙搖手答道:「不相干、不相干。這方面他不太管,都是許星叔。」

恭王點點頭:「許星叔倒還識大體。」

「他對軍務熟悉,洋務上頭,到底還隔膜。」醇王又說,「總得有個能讓李少荃佩服的人才好。」

這話的意思越發明顯,能讓李鴻章佩服,也就是肯買帳的,除卻恭王還有誰?不過話是老實話,恭王卻不便有所表示。

彼此的想法,大致都已明白,沉默亦自不妨。恭王一時興到,要留醇王喝酒:「寶佩蘅弄了一簍蟹來,說就是在南邊,也是最好的。你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

醇王本還有事要料理,但為了聯絡感情,欣然答應。於是寶鋆亦不必再迴避,出來見了禮,主客三人,持螯閒話。

話題集中在時過兩月,而議論不已的馬江戰事上面。寶鋆所聽到的議論和事實,自然比兩王來得多,他天性又喜歡挖苦人,所以將張佩綸形容得極其不堪。

「福建四大員,姓得也巧,兩張兩何,福州民間道得妙:『兩張沒主張;兩何沒奈何。』還有副對子,專指張幼樵、何子義,叫做:『堂堂乎張也,是亦走也;倀倀其何之,我將去之。』何子義是去掉了,如今大家在問:張幼樵何日可走?」問到這話,醇王不能不回答:「這一案,大家的看法不一。張幼樵到底去了沒有幾天,不比兩何數年經營,平時無備,才有那樣的結果,怪不得張幼樵。」

這話,其實醇王也是為他自己辯解。當國不久,正像張幼樵那樣,搞到今天的局面,不該負多大的責任。

這些話在當政二十多年的恭王聽來,當然刺心,不過他經的大風大浪太多,雖未到寵辱不驚,名利皆忘的境地,卻已能不動聲色,淡然置之。

倒是醇王,話一出口,便自失悔。自己的話說得對不對是另一回事,無論如何,此時此地,說得不合時宜,因為與修好而來的原意,背道而馳。無奈話說了出去,收不回來,只能付諸沉默。

寶鋆很見機,見此光景,知道時局不能再談了,談風月又不對醇王的勁,好在他肚子裏的花樣多,隨便找些市井瑣聞,也能談得頭頭是道,賓主居然能盡歡而散。

兩位客走了一位,寶鋆還留在鑒園。這幾個月的閒散日子,最愜意的是,可作長夜之談,因為不必上朝,就不必早起,興致來時,通宵不睡,亦自無妨。這天夜裏,當然更有得可談,醇王的來意,寶鋆要打聽,恭王也要跟寶鋆商量。

「看樣子還是放不過我!」恭王講了他跟醇王談話的經過以後,接著說道,「這才真是跳火坑的玩意!」

「那麼,六爺,你是跳,還是不跳?」

「你看呢?」

「跳進去要能跳得出來才好。退一步說,跳進去要能管用,於事無補,徒自焚身,大可不必。」

恭王默然,辦洋務他還是有他的看法的,最要緊的是要有定見,不為浮議所動。從張佩綸馬江受挫,陳寶琛無所表現,鄧承修捲入漩渦,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以後,清流的氣焰大殺。如今的翰苑領袖,是後起之秀的國子監盛昱,而他出爾反爾,最希望恭王復出。那就可想而知,一旦他的希望實現,必然處處協力,不會無端阻撓和議。這就很可以幹一幹了。

這樣想去,恭王的心思便很活動,認為能談成和局,有個可以彌補聲名的機會,也很不壞。只是寶鋆一向為他所信任,既有不贊成的表示,就不便再往下說了。

當然,寶鋆從他的沉默中,便能窺知本心,為了交情深厚,不管恭王的做法對不對,他總是支持的。因此,態度一變,改口說道:「如果想跳,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可不能陪著六爺跳了。」

「你想跳,我亦不肯。」恭王答道,「為我自己著想,也總得有個人在火坑之外照看,真的不得了的時候,也可以拉我一把。」

「是了!我就在火坑外頭替你照看。」

於是第二天起,寶鋆便很注意這件事,最先聽到的消息是,醇王面奏慈禧太后,讓恭王隨班祝嘏,慈禧太后已經准奏。接著是軍機章京透露,醇王已經擬好一道恩旨,隨班祝嘏的廢員,概有恩典,名單中一共六十幾個人,第一名是當過三口通商大臣,對俄交涉失職,幾幾乎被綁到菜市口的崇厚。此外有個人,特加剔除,就是「進春方」的「詞臣」王慶祺。

雖然加恩親貴,非臣下所能擅請,而且對近支王公,已有恩詔,恭王的小兒子,原封不入八分輔國公的載潢,亦賞食全俸,這雖比賞給惇王和醇王兩家的恩典差得多,也總算點綴過了,更不宜再有干瀆。但是,只要隨班祝嘏的廢員,都有好處,恭王自然也不會向隅。醇王相信以恭王的身分來說,慈禧太后是決不會遺忘的,只要她考慮到該怎麼樣給恭王一點詞色,就可以相機進言了。

弄清楚了醇王和許庚身所下的苦心,寶鋆倒也很感動,而且頗為樂觀,認為慈禧太后准許恭王在慈寧宮外磕頭拜壽,便是不念舊惡的表示。加上醇王的力量,慈禧太后一定會回心轉意,想起恭王當政二十多年,除肅順、平洪楊、剿捻匪、定回亂,畢竟不是一無用處的人,又何吝於給他一個宣力補過的機會?

當然,醇王的苦心,寶鋆能夠知道,自也會有別人知道,尤其是軍機處,近水樓台,不用探問,也會聽到。有人聽過丟開,而有人入耳驚心,惶恐異常。

此人就是孫毓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