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長門炮台傳來捷報,有兩艘法國兵艦進口,讓穆圖善打傷了一艘。他原駐離長門二十里的連江縣,從前天下午起,已移駐長門。法國兵艦雖然進出頻繁,無奈炮口不能移動,而法國兵艦已經窺知底蘊,測量射程,改變航向,可以很輕易地避開炮火,所以能守株待兔打傷它那麼一條船,說來還著實難能可貴。

但是,沿岸其他各處炮台,卻幾乎為法國兵艦掃蕩無餘。守台官兵,望風而遁,因而法軍可以派兵上岸,用烈性的腐蝕劑,灌入炮口,毀壞炮身。

然而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法軍始終不敢登陸。因此,張佩綸和何璟都敢露面了,兩人在瘡痍滿目的船局見面,商量出奏。

奏稿是何璟帶了來的,大意是說,法軍曾經登陸,大敗而遁,惜乎水師挫敗。這表示陸路有功,水上失利,換句話說:何璟以總督的身分,掌理全省兵馬,不辱所命,辱命的只是專責指揮水師的會辦大臣。

「我不能列銜。」張佩綸雖是敗軍之將,在何璟面前卻依然是欽差大臣的派頭,「師船既毀,炮台亦多壞了,我輩如此僨事,如果再粉飾奏報,欺罔之罪,豈復可逭?」

「那,幼翁,」何璟問道,「你說該怎麼報?」

「據實奏報。」張佩綸答說,「無論如何這段要刪掉。」

何璟想了一會說:「也好。稿子還是我去預備。」

這個會銜的奏摺,應該由將軍、總督、巡撫、會辦大臣一起奏報,輾轉會商,得要一些日子。張佩綸心想,反正責任是推不掉的,倒不如自己做得光明磊落些,接在那個自請逮治的電報之後,進一步先自陳罪狀。

於是強打精神,親自動筆,擬了個「馬尾水師失利,請旨嚴議逮問」的摺子。當然,這個摺子是決不會據實奏報的。

大致論兵力則敵強我弱,論處境則敵逸我勞,而尤其著重在雖有制勝之道,無奈事與願違,這取勝之道,就是他一再建議的「先發」。當然,他也必須反覆申述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苦心孤詣:「大致六月二十以前船略相等,而我小彼大,我脆彼堅。六月二十以後,彼合口內外,常有十二、三艘,出入活便,而我軍則止於兵船七艘,炮船兩艘。臣心以為憂,密召諸將,以兵不厭詐,水戰尤爭吸呼,欲仍行先發之計,而諸將枕戈待旦,多者四十餘日,少者亦二、三十日,均面目枯槁,憔悴可憐。加以英美來船,與法銜尾,奇謀秘策,不復可施。臣知不敵,顧求援無門,退後無路,惟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而已。」

這段文章,張佩綸整整推敲了一個時辰,方始覺得愜意。言內有退步,言外有餘哀,「先發」的「奇謀秘策」,明明是朝廷不准,卻絕不歸怨於朝廷,反而說將士「憔悴可憐」,不忍督責,而「英美來船」又成掣肘,無形中為朝廷不准先發的失策作開脫,當然也是為保全和局的李鴻章作開脫。然則一切的一切,自都心照不宣了。

接下來是敘開戰前的情形:

「當六月下旬,英提督晤何如璋,以調處告,稅務司賈雅格,屢函告督臣,又有英提督、英領事欲調處之說,其辭甚甘,其事則宕,臣亦知其譎詐,無如與國牽掣何?」

這是再一次提醒,非不可先發致勝,無奈英美兵艦成為投鼠欲忌之器。而提到英美調處,特為指明何如璋與「督臣」何璟,是暗中聲明,他不曾與洋人有往來,不負貽誤和局的責任。

然後就要談開戰當日的情況。這一段最難著筆,他只有含混而言:

「初一、二日大雨如注,風勢猛烈,初二子夜、初三黎明,臣屢以手書飭諸管駕,相機合力,有『初三風定,法必妄動』之語。比潮平,而法人炮聲作矣!臣一面飭陸軍整隊,並以小炮登山,與水師相應,一面升山巔觀戰。」

這一段是昧著良心說話,他根本未曾「升山巔觀戰」,所以所敘的戰況,多為耳食之言。而既升山巔,又如何下了山,就不交代了。在說明損失以後,緊接著便抒感想:

「此次法人譎詐百出,和戰無常,彼可橫行,我多顧慮,彼能約從,我少近援。一月之久,彼稔知我疆吏畛域,士卒孤疲,復乘雨後潮急,彼船得勢,違例猝發,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這是表示形禁聲格,既非朝廷調度無方,亦非將士不能用命,從上到下,沒有人該負戰敗的責任,當然他亦不任咎戾。但這層意思,只能暗在內,在表面上,他必須自陳無狀。

就是自陳罪狀,也必得有一番怨艾之意,來佔住身分,他說:「各船軍士,鏖戰兩時,死者灰燼,存者焦傷,臣目擊情形,實為酸痛。臣甫到閩,孤拔踵至,明不足以料敵,材不足治軍,妄思以少勝多,露廠小船,圖當大敵,卒至寇增援斷,久頓兵疲。軍情瞬息千變,既牽於洋例,不能先發以踐言,復誤於陸居,不能同舟以共命,損威貽禍,罪無可辭。惟有仰懇宸斷,將臣即行革職,拿交刑部法罪,以明微臣愧悚之忱,以謝士卒死綏之慘。」

「誤於陸居」是他避重就輕的巧妙說法,因為以他的職責,等於地方官與城共存亡一樣,師船多焚,一身無恙,未免難以交代。「誤於陸居」就表示想與船同殉,亦無機會,再進一步說,倘或他是住在船上,身當前敵,親自指揮,或者不致這樣一敗塗地。錯來錯去錯在「陸居」,這個「誤」字,他自己覺得筆力千鈞,莫可移易。

文章做到這裏,已經終結,但還有奇峰突起的一段話:

「日來洋商及我軍傳說,或云法損六船;或云孤拔受傷已死;或云烏波管駕已死;或云法焚溺近三百人。要之,我軍既已大挫,彼亦應稍有死傷,傳聞異辭,即確亦不足釋恨。惟此奏就臣所目見,參以各軍稟報,不敢有一字含糊,一語粉飾,再蹈奏報不實之罪。」

這就是說,水師雖然挫敗,法軍亦有相當損傷,有過有功,原可相抵,不過他自責過甚而已。「即確亦不足釋恨」這句話,更是得意之筆,搖曳生姿,嫵媚無限。

寫完這個摺子,暫且不發,到第三天又加一個附片,專陳「陸軍接仗情形」。黃超群、方勳當時早就嚇得不敢出頭,張佩綸卻鋪敘戰功,大為誇獎:

「伏查船政露廠臨河,防護既無巨炮,曲折並無繚垣,實非可戰可守之地。此次法人以大船大炮環攻三日,我軍兵單械缺,力實難支,而黃超群等扼險堅持於炮煙彈雨之中,晝夜並不收隊,尚復出奇設伏,截殺法兵多名,卒全船廠,實非微臣意料所及。法船退後,臣查點機廠料件,偶有遺失,煙筒亦傷其二,各屋千創百孔,而大件機器猶在,船署屹然獨存,黃超群等以兵輪既挫,口不言功,惟水師之失,罪在微臣,船廠獲全,功歸陸將。」

他這樣諱敗為勝,一則是表示他與「諸將以忠義相激發」的統馭有功,再則是收買人心,好為他掩飾棄師潛逃的不堪之狀。當然,這個單銜的奏摺,他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是與將軍督撫會銜的摺子不能矛盾,否則兩相參看,馬腳盡露,就變作弄巧成拙了。

因此,張佩綸又要了會銜的奏稿來,仔細檢點,並無矛盾,方始拜發了單銜的奏摺。而京中的電報已紛至沓來,指示戰守方略以外,且已明詔對法宣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