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七月初一,颱風大作,豪雨傾江倒海般下著,江上濁浪排空,水位高了五六尺,所有的兵艦都作了防颱風的措施。平時艤集在各國兵艦左右,販賣食物用品的小船,一隻不見,都到小港汊中避風去了。

到了中午總督衙門接到英國領事派專差送來的一封信,說孤拔已經通知英美兵艦,即將開戰,同時將有戰書送達。何璟看到這封信,將信將疑手足無措,召集幕友商議,大家的看法都相同,這樣的大風大雨,如何開戰?英國領事的消息,即或不虛,亦是法國人的恐嚇。而況既有戰書,不妨等著再說,這時候如果有所動作,會影響人心,甚至激起仇外的變故,不分青紅皂白,見洋人就鬥,那會搞得不可收拾。

何璟覺得這番話說得有理,決定將英國領事的信秘而不宣,坐等戰書。

※※※

戰書下到營務處的旗艦揚武輪上,交在張成手裏。他不敢耽擱,冒雨上岸到船局,卻不敢見張佩綸,將戰書送了給何如璋。

「這樣的天氣,要開戰?」

張成想了一下答道:「照規矩說是不會的。」

「你看,孤拔有沒有下戰書的資格?」

問到這話,便有作用,此事出入,責任甚重,不能隨便回答,張成答說:「我不敢說。」

「說說不要緊。」

「我不懂萬國公法。」

「教我為難!」何如璋搖頭嘆氣:「唉!真教我為難。」

「請示大人,」張成管自己問道,「要不要預備接仗?」

「預備歸預備!」何如璋說,「千萬不可驚惶。等我去看了張大人再說。」

到了張佩綸那裏,他正在親譯密電,是李鴻章發交總理衙門的副本,一見何如璋,先就遞了過來。接到手裏一看,寫的是:「頃李丹崖二十九午刻來電云:『先恤五十萬兩,俟巴到津,從容商結。倘商約便宜,冀可不償,但不先允免償。請告總署。』應否回復?乞示。」

「你看!」張佩綸說,「二十九就是前天。謝滿祿下第二次哀的美敦書,在巴黎的福祿諾,口氣卻是這樣子鬆動,只要商約能得便宜,賠償都可以免掉。朝廷堅持的就是不允賠償,這一點,法國肯讓步,其他都好說。和局看來到底還是能保全的。」

何如璋默然。再想起昨晚上張佩綸的那番議論,如果拿出孤拔的戰書來,不冷嘲熱諷地受一頓奚落,就是聽他一頓教訓。何苦?

這樣一想,決定不提戰書。反正這樣的天氣,要開戰也開不成,到天晴了,看法國兵艦的動靜再作道理。

到晚無事,越見得戰書無憑。夜來風雨更甚,拔樹倒屋,聲勢驚人,打聽江上的情形,道是不論大小兵艦,無不簸揚不定,甲板上空蕩蕩地,見不到一條人影。這就越發教何如璋心定了。

一夜過去,風勢稍收而豪雨如故。八點多鐘,張佩綸接到李鴻章一個電報,說是奉到電旨,福建急需洋炮,命他購買德國大炮十尊,「次炮」二十尊,解到福建應用。李鴻章就是為此事徵詢意見:

「克虜伯二十一生脫炮,大沽僅二尊,可摧鐵艦,每尊連子彈約二萬餘金;次炮十五生脫,每尊七千餘金,亦可穿鐵艦,定購須一年到閩口,以十五生脫為宜。惟諭旨未言款從何措?閩能分期付價即代訂,應訂何項炮若干,望酌示。」

電報分致將軍、督撫、欽差,但張佩綸覺得應該由他作主,不過應該跟穆圖善商量。因為,第一、各處炮台現在都由穆圖善在管;第二、訂炮的款子,如照電旨所開的數目訂購,總計要五、六十萬銀子,能不能由閩海關的收入來分期償付?也得問一問兼管海關的穆圖善。

穆圖善駐長門炮台,無由面談,只能寫信,等他這封信寫完,外面的情勢有變化了。

※※※

各國領事、洋商,以及常在江面上跟洋兵做生意的本地人,都知道戰火迫在眉睫。洋商大部分都上了本國的兵艦,而英國和美國兵艦則派出陸戰隊登岸,保護他們的領事署。當然,船局附設的兩個學堂中的洋教習,亦都知道開仗必不可免。

船政局附設兩個學堂,由其所在地的位置,稱為「前堂」、「後堂」,前堂學製造,後堂學駕駛。製造學堂的洋教習,法國人居多,消息更為靈通,其中有一個叫麥達,告訴他的得意門生魏瀚說:「明天開仗!你自己要有個準備。」

這是絕對可靠的消息,但是魏瀚卻不敢去報告張佩綸。他兼任著船局法文翻譯的職務,跟張佩綸常有機會接近而不敢接近,因為「欽差大臣」那副頤指氣使,動輒「當面開銷」的派頭,令人望而生畏。他在想,孤拔已經下了戰書,何如璋當然已經交給張佩綸,既然已知其事,而出以好整以暇的態度,必有道理在內。或者北洋有密電,和局有保全的把握,或者見此天氣,諒定必無戰事,一等天氣放晴,自會處置。總而言之,不必多事。

到了傍晚,天氣又變壞了。暗雲四合,天色如墨,微蒙細雨之中,法國兵艦上的探照燈掃到山上,照耀如同白晝。馬江道方耀的潮勇,張皇失措,四處亂竄。驚動了張佩綸,詢明原由,勃然大怒,將方耀找了來,痛斥一頓,這一下,就越發沒有人敢跟他去報告各方面的情勢和消息。

又是一夜過去,風停雨歇,顯得太陽格外明亮可愛。一上午平靜無事,到了近午時分,總督衙門收到法國領事署一件照會,雖也是「蟹行文」,但懂英文的人看不懂。何璟急急傳召一名姓劉的文案委員,整個總督衙門,只有這個劉委員認得法文。

劉委員卻不在衙門裏。前兩天颱風吹壞了他家的房子,一根橫樑從空而墮,打傷了他的懷孕的妻子,他正請假在天主教辦的醫院裏,照料他的妻子。

等派專人將他找了來,一看照會,大驚失色,是下的戰書,開仗的時刻是未正兩點鐘。

「那,那趕快通知馬尾、長門,還有巡撫衙門。」

張兆棟得到消息,氣急敗壞地趕了來,也不等門上通報,大踏步直奔簽押房。總督衙門本來是明朝的提刑按察使衙門,當時有個按察使陶垕仲,上疏參劾布政使薛大昉貪污。薛大昉反咬一口,因而一起被捕,結果辨明是非,陶垕仲官復原職。回任之日,福州百姓夾道迎候的,有數萬人之多,都說「陶使再來天有眼,薛藩不去地無皮」,後人因此將按察使衙門的一座花廳,題名「天眼堂」,現在是總督的簽押房。

何璟正在天眼堂旋磨打轉,心問口、口問心,不知吉凶禍福如何?一見張兆棟,倒覺寬慰,想跟他商量個萬一法國兵攻到,如何處置的辦法。

那知張兆棟不容他開口,先就大聲說道:「大人!我的兵,讓張幼樵要了去了,無論如何,督署的炮,要分一門給我。」

何璟愕然。愣了一會,方始大搖其頭:「那怎麼行?」

「大人,督署有四門炮,我只要一門不為過。」

「唉!」何璟皺眉答道,「四門炮有四門炮的用處,東西轅門各一門,後街東西兩頭各一門。給了你一門,就留下一個缺口,其餘三門,有等於無。再說,分給你一門,你也無用,你知道洋人從那道而來?」

「這是小炮,又不是炮台上的大炮,炮座釘死了,只能往外打。小炮是可以移動的,洋兵由那道而來,炮口便對準那裏。」

「如果分道而來呢?」

張兆棟語塞,只是哀求著:「大人,大人,你不能獨善其身!」

「不是獨善其身,是自顧不暇。」何璟說道:「牧民是你的責任,請快回去,出安民的佈告!」說罷,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張兆棟看看不是路,轉身就走;回到巡撫衙門,一聲不響,只喊姨太太取便衣來換,又叫取一百兩現銀,用塊包袱包好,放在一邊。然後請了文案委員來,草擬安民的佈告。

福州城內百姓的消息,比官場來得靈通,安民佈告,毫無用處,逃難的逃難,閉門的閉門,有些膽大而憤激的,則持刀舞杖,打算向外國僑民尋仇,秩序亂得彈壓不住。事實上亦沒有多少人在彈壓,官府差役自己先就遷地為良了。

城裏亂,馬尾亦亂。法國領事白藻泰的照會,是由督署用電報轉告的,通長門炮台的電線為颱風所吹斷,音信不通,船局卻在午後一時接到了通知。張佩綸接得電文在手,愕然不知所措。

好半晌,突然醒悟,「那有這個道理?說開戰就開戰!」他問:「魏瀚呢?」

魏瀚倒在局裏,一喚就到。這時何如璋亦已得信趕來,聽得張佩綸指斥照會無理的話,他心裏明白,不敢聲張,人家戰書是早就下了,言明三日以內開戰,不算無理。

「如今只有據理交涉。」張佩綸對魏瀚忽然很客氣了,「魏老弟,要勞你的駕,到孤拔那裏去一趟。」

「是!」魏瀚問道:「請大人示下,去幹甚麼?」

「你跟他說,約期開戰,載在萬國公法,須容對方有所預備。現在他們所定的開戰時刻太迫促了,請他改期,改到明天。」

「回大人的話,」魏瀚囁嚅著答道,「這怕不行。」

「怎麼不行?」

「大家都曉得法國從初一以後,就要開戰──。」

「怎麼說『大家都曉得』?」張佩綸打斷他的話說,「我就不曉得。」

「外面流言紛紛,傳得好盛,何以沒有傳到大人耳朵裏?」「這些閒話現在也不必說它了。事機迫促,你趕快去吧!」

魏瀚無奈,就從船局前面坐小舢板,直向孤拔的旗艦航去。榮歇度魯安號,已經掛出緊急備戰的旗幟,艦上士兵均已進入戰備位置,嚴陣以待。再看相去不遠的揚武與福星輪上,不知是管駕看不懂敵艦的旗號,還是視而不見,甲板上的士兵倚欄閒眺,彷彿根本未想到戰火燃眉似的。

走到一半,發現下游一條法國的鐵甲艦,以全速上駛,剪波分濤,船尾曳出兩條白浪。小舢板急忙避開,魏瀚則由目迎而目送,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譯名,叫「度侖方士」號。這條船一面逆水上行,一面跟榮歇度魯安號用旗語在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