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的最後通牒,轉眼到期。朝廷如何處置,未有消息,而馬尾卻又到了一艘英國的炮艦,上懸司令旗幟,是英國遠東艦隊司令德威中將,特來觀戰。同時法國的兵艦,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接連不斷,據說是在偵察長門炮台的形勢。

戰雲密佈,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張佩綸感覺形勢嚴重,方寸之間,頗有彷徨無主之感,只有急電北洋,打聽消息。李鴻章的回電告訴他:朝廷已經拒絕法國的最後通牒,照會各國公使,法國有意失和,無從再與商議。但是,李鴻章又表示和局亦並未絕望,他還在設法斡旋,力勸張佩綸出以持重。

緊接著接到兩道機密電旨,第一道是:電寄各省將軍督撫等:此次法人肆行不顧,恣意要求,業將其無理各節,照會各國。旋因美國出為評論,而該國又復不允。現已婉謝美國,並令曾國荃等,回省籌辦防務。法使似此逞強,勢不能不以兵戎相見。著沿江沿海將軍督撫,統兵大員,極力籌防,嚴以戒備。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目前法人如有舉動,即行攻擊,毋稍顧忌。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並如何懸賞激勵。俾軍士奮勇之處,均著便宜行事,不為遙制。

另外一道密旨,是電飭曾國荃即回「江寧辦防」,說法國「無理已甚,不必再議,惟有一意主戰。」同時指示沿海各省:

「鎮撫兵民,加急彈壓,保護各國商民,勿稍大意。」

這兩通電報,福建的將軍、督撫及船政大臣等各有一份。保護各國僑民是督撫之事,張佩綸可以不管,但備戰則不能不跟同在船局的何如璋商量。

「既然『不日即當明降諭旨,聲罪致討』,自然是等決戰的詔旨下達了再說。」何如璋又說:「這句話是要緊的:『目前法人如有蠢動,即行攻擊。』這還是戒『先發』之意,要等法國人動了手,我們才能動手。」

「見得是!」張佩綸深深點頭。

「幼翁,再有兩句話,深可玩味:『法兵登岸,應如何出奇設伏,以期必勝?』這就是說,朝廷已經見到,水師不一定能敵得住法國,真正明見萬里!」

張佩綸被提醒了。這也就是說,水師倘或失利,朝廷必能諒解,是力不如人,非戰之罪。「見得是,見得是!」他越發重重點頭。

照此看來,備戰之道,倒該著重在岸上,因而重新檢點陸軍防務:船局前面有兩營,後山火藥庫有一營,都是黃超群所統轄。此外各要地,馬尾有道員方則勳的「潮勇」;旺岐有楊副將的「漳泉陸勇」;朏頭另有三百名「水勇」,是張佩綸特地徵召丁憂在籍的北洋水雷學生林慶平所統帶,打算到緊要關頭,泅水去鑿沉泊在孤拔旗艦左右的兩條魚雷艇。

岸上的兵力是儘夠了。法國派到中國來的海陸軍,總數不過四千,預備騷擾七省,算它一半用在福建,亦不過兩千人。雖說法國已自海防調兵一千增援,卻不見得都用在福建,加以法軍人生地不熟,如果敢於登岸,處處中伏,處處挨打,無非自速其死。

張佩綸自覺有恃無恐,心神大定,到了第二天接到李鴻章一個電報。張佩綸寄總理衙門請寒河先發的電報,由北洋收轉,李鴻章的電報,就是談這件事:

「頃接寄總署電,閱過,阻河動手,害及各國,切勿孟浪!須防彼先發,不發,或漸移向他處。僕不以決戰為是。廷議則不敢妄參,公有所見,應屢陳。」

這是暗示張佩綸應該電奏,諫勸不宜下詔宣戰,而就在這時候,何璟派人送了一個電報給張佩綸,是李鴻章打到閩浙總督衙門的,其中有兩句話:「閩船可燼,閩廠可毀,豐潤學士必不可死!」

感於知遇之恩,張佩綸下定了不可動搖的決心,支持李鴻章的主張,極力保全和局。當然,他不便電請朝廷不下宣戰詔,因為剛作過塞河先發的建議,忽爾又有這樣的勸諫,豈不是前後矛盾,不成體統了?

※※※

宣戰詔未見頒發,只知道謝滿祿奉命提出第二次哀的美敦書,仍舊索取八千萬法郎的賠償,分十年交清。限兩日答覆,如果拒絕要求,法國公使立即下旗出京,聽任孤拔全力從事。同時預請護照,準備七月初一出京。

謝滿祿的哀的美敦書是六月二十九提出的,而總理衙門卻遲至第二天下午才通知北洋衙門,代為急電兩江、福建、廣東各地「備戰」,並且特別指明要通知張之洞,轉電廣西巡撫潘鼎新、雲貴總督岑毓英,迅即進兵越南,同時電知駐德兼駐法使臣李鳳苞,馬上離法赴德。

這表示朝廷經過一天的考慮,已經作成決定,拒絕法國的要求。張佩綸知道,在慈禧太后與醇王,不惜決裂所恃者,主要的是一個劉永福,以為法國對他十分忌憚,加上潘鼎新與岑毓英各有重兵在手,合力進攻,直搗諒山,足以牽制法軍。事實上在議和時,就不斷旁敲側擊地表示,劉永福是中國人,樂為中國所用,而至今不曾重用此人,純粹是為了顧全法國的交誼,倘或法國蠻橫無理,勢必就非用劉相制而不可了。

然而張佩綸卻相信李鴻章的看法,劉永福並不足恃。以前,李鴻章常有輕視劉永福的表示,近兩個月的口氣改變了。這不是他對劉永福的刮目相看,而是有意抬高劉永福的聲價,既以迎合朝廷,也打算著能使法國心存顧忌,易於就範,李鴻章是以寇准自許,期待著重見敵人自動請和的「澶淵之盟」。張佩綸一直對此不以為然,但現在決定降心以從,全力維持李鴻章保全和局的主張,那就必得照「澶淵之盟」的路子去走了。

史家有定評,「澶淵之盟」之能夠成功,全靠寇准的鎮靜,使得遼國莫測虛實。既然照此路子走,當然也要學寇准的樣,不是「砍鱠酣飲」,就是帳中高臥,無視於窺伺的強敵。

而這一夜也正是睡覺的天氣,大雨大風,一洗炎暑,雖無「冰肌玉骨」,卻自「清涼無汗」。他躺在鋪了龍鬚草蓆的涼床上,手把一卷《世說新語》,遙想著晉人的風流,無奈驚濤拍岸,不時夾雜著窮吼極叫的汽笛聲,實在有些靜不下心來。

到了半夜裏,門上剝啄聲響,書僮已沉沉酣睡,叫幾聲叫不醒,只得親自下床去開房門。門外一名俊童,擎著火焰搖晃不定的燭台,照出何如璋驚惶不定的臉色。

「擾了清夢了吧?」何如璋問。

「難得涼快,正好看書。」張佩綸擺一擺手,「請進來坐!」

何如璋一面踏進來,一面道明深夜相訪的緣故,北洋衙門來了兩個密電,船局的執事不敢來打擾張佩綸,送到了他手裏。他怕是緊急軍報,特意親自送了來。

這不用說,當然是希望知道電報上說些甚麼?張佩綸有北洋衙門的密碼本,這時便拿鑰匙開了枕箱,取它出來對照親譯。

譯出來一看,才知道不是發到福建的,一通發給潘鼎新:「法已決裂,調越隊二千並兵船攻奪台灣,省三危矣!弟與岑宜速進軍牽制。」

「弟」是稱潘鼎新。這通密電是李鴻章以淮軍「家長」的身分在調度「子弟兵」,而特意發給張佩綸參考,當然也是當他「自己人」。再譯另一通,卻是發給總理衙門的:「滬局來電:原泊吳淞口法艦二隻,昨已南去,聞赴台。巴使亦出洋。」

「滬局」是指上海電報局,各地電報局都負有報告消息的任務,相當可靠。前後兩電,都說法國將攻台灣,張佩綸便越發鎮靜了。

「你看!」他矜持地說:「他們是欺劉省三沒有兵艦。」

何如璋看完電報,臉色也恢復正常了,「明天第二次哀的美敦書期滿。」他說,「巴德諾走了,謝滿祿大概明天也要走了。」

「巴德諾是措置乖方,過於無禮,讓他們政府撤了他的『全權』,不走何待?謝滿祿可就難說了。」張佩綸說,「哀的美敦書,照萬國公法,只能致送一次,既然違例送了兩次,又安知沒有三次、四次?」

何如璋碰了個軟釘子,只能唯唯稱是。

「談到戰陣之事,非你我所長,亦無須有此長。馭將之道,全在鎮靜,靜則神閒氣定,方寸不致迷惑,自然應付裕如。」

這等於開了教訓,何如璋越發不敢開口,但雖話不投機,卻不能立刻起身告辭,免得顯出負氣的樣子,惹張佩綸不快。張佩綸的談興倒來了,「苦論開仗,制敵機先,原是高著,無奈朝廷顧忌太多,如今只有盡力保全和局。照我看,中國不願失和,法國又何敢輕啟戰端?」他緊接著又說,「略地為質,當然要揀容易下手的地方,劉省三想誘敵深入,法國也乖巧得很,只攻沒有兵艦防守的基隆,不會進兵到淡水。至於這裏,見我有備,必不敢動手。就要動手,一定先下戰書,而戰書又不能憑孤拔來下,宣戰之權,中國屬於朝廷,法國屬於議會。前幾天我接到李傅相的電報,說李丹崖從巴黎打來密電,法國下議院允籌三千八百萬法郎,作為戰費,這也不是叱嗟可辦之事。真正用不著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說也奇怪,講完這段話,張佩綸自己先就寬心大放了,原來一直到這時候才豁然貫通!從頭將說過的話再想一遍,自覺看得一點不錯,「真正用不著庸人自擾,徒事驚惶!」

於是,這一夜他倒真的睡了一場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