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尾也熱鬧得很。戰船雲集,艦橋上掛著各式各樣的旗幟,除了中國的黃龍旗和法國的三色旗以外,還有美國的星條旗,英國的米字旗,日本的旭日旗,以及其他連張佩綸都認不得的旗子,各國駐在中國或遠東的海軍,都派兵艦來作壁上觀了。
法國的兵艦一共八艘,都泊在羅星塔下,撤頭檣,緩纜索,炮衣都已卸下,甲板上無分晝夜,都有全副武裝的兵士在戒備。
中國的艦船比法國多,共有十三艘,都停泊在船局附近,下錨的位置,由閩安協副將、兼揚武艦管帶,總辦福建水師營務處,成為張佩綸手下第一大將的張成所定。他的部署是釘緊了法國兵艦,一艘看住一艘,監視法國主將孤拔旗艦的,就是營務處的旗艦,火力最強的「揚武」。
部署已定,去見張佩綸面陳戰守方略,他說:「這樣子佈置,有幾種好處,第一、佔上游就是佔地利。我另外埋伏了十幾隻小船,滿載乾草、硝黃、火藥,一旦開戰,砍斷纜索,順流而下,可以燒法國的兵艦。」
「嗯,嗯!」張佩綸深為滿意,「此亦合於古意,當年赤壁破曹,就是如此。歷觀戰史,水戰用火攻,是顛撲不破的不二法門。不過,觀戰的各國兵艦甚多,不要殃及池魚,引起意外糾葛才好。」
「回大人的話,我們已經通知各國海軍,照萬國公法,交戰區域不宜進入,倘受意外損害,責任自負。」
「萬國公法有這樣的規定,就再好不過了。」張佩綸說,「你要知道,跟外國開仗,終必歸之於和之一途,議和一定要講萬國公法,在這上面站不住腳步,受累無窮。這是李中堂多年交涉的閱歷有得之言,我過天津時,他對這一層鄭重囑咐,不能不聽。」
「是!」張成接著又說,「第二、佔上游還有一層用意,是為了保護船局,也就是保護大人。」
這樣的用意,自然更為張佩綸所嘉納,當面誇獎了一番,表示完全同意張成的部署。但事後卻有人向張佩綸指出,中國艦船與法國軍艦的距離過近,而火力不及人家,如果法國兵艦一開炮,只怕十三條船,無一能夠倖免。
這話也有道理,張佩綸便向此人問計,應如何處置始為合宜?
改正之道,也很簡單,應該將船疏散,首尾數里,前後救應,如果前船失利,後船還可以接戰。總之,密集在一起是極危險、極不智的事。
張佩綸認為這話亦頗有道理,便跟張成商量,結果商量不通。張成不講理由,只說作此建議的人,膽小如鼠,不必理他。張佩綸相信岳武穆所說,「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那兩句話,最恨武人膽怯,所以對張成的話,很容易聽得進去,果然置之不理。
到了六月二十六,皇帝萬壽的那一天,正午時分,忽然炮聲震天,張佩綸大吃一驚,急忙查問。回報說是各國兵艦恭祝萬壽,放禮炮二十一響,法國兵艦亦復如此。看樣子,法國猶有和好之意。然而到了下午就已得到消息,說法國政府已經電令駐北京的署理公使謝滿祿,提出最後通牒了。
二十一響禮炮帶來的和祥之氣,一掃而空,但和局並未絕望,來馬尾觀戰的美國海軍提督,特為拜訪船政大臣何如璋,願意出面調處,閩海關稅務司英國人賈雅格,亦寫信給閩浙總督何璟,希望勿動干戈。此外還有些跟洋人接近的商人輾轉陳告,說英國海軍提督及英國領事都有表示:如果和局能夠保全,他們願效居間奔走之勞。
為此,何璟特地移樽就教,到船政局來訪張佩綸,商談其事。談到洋務,張佩綸親承李鴻章之教,看法到底要高明些,「毫無用處!」他兜頭潑了盆冷水,「法國已經一而再,再而三,拒絕他國調處,美國京城跟法國京城之間都談不通,這裏的美國海軍提督,又能有何作為?」
何璟碰了個釘子,倒不覺得甚麼,何如璋卻替他難堪,「話說回來,」他替何璟幫腔:「美國海軍提督,或者可以勸一勸孤拔,勿輕易開釁。」
「開釁不開釁,孤拔也做不得主,此所以我不見他。」張佩綸神色凜然地答道:「當今之世,那裏還用得著『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譬如朝廷有旨開仗,足下肯不肯聽了不相干的人的勸,違旨不開火?」
一句話將何如璋又堵得啞口無言,張佩綸自負辯才,相當得意。心情愉快,便有妙悟,接著又發了一番議論。「『兵不厭詐』,中外皆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亦是中外皆然。黃須碧眼兒總是幫他們自己的,美國人也好,英國人也好,照我看,都是受了孤拔的央託,有意作此推宕。諸公知道他們其意何居?」
「其意何居?」何璟問道,「倒要請教?」
「無非緩兵之計,弛我戒備,懈我鬥志。於此得一反證,」張佩綸意氣風發地說:「見我部署周密,孤拔已有懼意。我如今倒要將計就計了!」
「怎麼?」何璟急急問道:「幼翁有何妙策?」
張佩綸輕搖著摺扇,朗然答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
何璟一聽,臉色又沉重了。心裏還有股沒來由的煩惱,這位欽差大臣到底打的甚麼主意,實在難以捉摸。一會兒保全和局,一會兒先發制人,一會兒急電要求增援,一會兒又請各省不必派兵,以免徒增軍餉,心情真如這幾天午後的天氣,倏忽之間烏雲密佈,雷電交加,而不旋踵間卻又雨過天青,來也無端,去亦無由,叫人不知如何應付,方始合適?想一想,只有勸他持重,「幼翁,」他說,「和戰之局,朝廷遙制,不宜輕發。」
「這當然先要電奏請旨。」
謝天謝地!何璟放了一半心,只要他不是冒冒失失輕啟戰端,其他都可不問。反正朝旨准了,打敗仗與己無關,打勝仗不怕沒有功勞可分。因而又將張佩綸恭維了一頓,仍回福州,只是找了督標中軍來;悄悄囑咐,總督衙門從轅門到上房,要格外添兵保護。張佩綸到底是炎炎大言,還是真有先發制人之意,雖不可知,而有備無患,總是不錯的。
※※※
張佩綸確以為孤拔膽怯,打算先發制人。等何璟一走,隨即找了水師將領來密議,第一個是張成;第二個是福星輪管帶陳英;第三個是振威輪管帶許壽山;第四個是飛雲輪管帶高騰雲;第五個是福勝、建勝兩輪的督帶呂翰。
「朝廷一再降旨,保全和局,和局至今不能成功。看來免不了一戰,一旦開火,大家究有幾分把握?務必要說老實話,讓我好有個計較。」
張佩綸原已有了定見,卻故意這樣說法,是希望能生激將的作用,而張成的話卻頗為洩氣,「實在沒有把握。」他說,「尤其是榮歇度魯安號旁邊的兩條魚雷艇,我們還沒有制它的利器。」
「榮歇度魯安號是甚麼船?孤拔的座艦嗎?」
「是的。」
「回大人的話,」振威輪管帶許壽山大聲說道:「等他們發射了魚雷,自然不容易抵擋,不過未發之先,不能說沒有制它的利器。」
「喔!」張佩綸很注意地問:「拿甚麼制它?」
「光憑我船上七十磅子的一尊前膛炮就行了。」
這就是先發制人。魚雷艇不大,一炮就可轟沉,即使是孤拔座艦的鐵甲輪,也擋不住眾炮齊轟。總之攻其不備,必操勝算,張佩綸不由就拊掌相許:「深獲我心!」
「大人!」張成正色說道,「開炮容易,打沉他們也容易,就怕我們用力,他們用智,這殘局就很難收拾了。」
「這是怎麼說?」張佩綸問道,「我們制敵機先,不是用智嗎?」
「是的。無奈我們有牽制,他們沒有牽制。」
「這話我又不懂了。」張佩綸說,「我們的牽制在那裏?」
「第一是各國觀戰的兵艦,都在水道上,受了誤傷,會惹起很大的麻煩。如果約期開戰,通知各國兵艦,預先趨避,自然不負責任,現在是奇襲,出了亂子,責任完全在我。」
張佩綸心想,這倒真不可不防。樹敵太多,乃為不智之事,尤其是誤傷了美國兵艦,更難交代。中法之爭,美國是「魯仲連」,倘或將調人都打了,可見無理之甚!法國越發振振有詞。再如動了各國的公憤,合而謀我,更不得了。
他還在這樣沉吟未答之際,福星輪的管帶陳英卻開口了,「要說誤傷,亦不是不可避免的事。」他說,「各國兵艦下錨的位置,跟法國兵艦都隔著一段路,如果我們測量得準,格外小心,亦不致於誤傷別的船。」
「不然!」張成立即接口爭辯,「英法一向有勾結,誰也不敢說他們沒有攻守相共的密約。『黃雀捕蟬,螳螂在後』,倘或我們攻法國兵艦,而英國軍艦暗箭傷人攻我們,事後不認帳,說是法國兵艦開炮還擊的,又那裏跟他去分辯?」
這不是不可能的。陳英語塞,但卻不能心服,還想有所陳說時,張佩綸聽信了張成的話,搖手將他阻攔住了。
「再說第二個牽制。」張成越發侃侃然了,「即令先發制人,不能將所有的法國兵艦打沉,如果孤拔惱羞成怒,不按規矩胡來,開炮轟船,那又怎麼辦?」
這一說,張佩綸悚然而驚,但不肯露出怯意,只說:「這也是顧慮之一。」
許壽山賦性伉直,對張成頗為不滿,所以態度就不好了,「那裏有那麼多顧慮?」他提高了聲音說:「從來就沒有算無遺策這句話。算得頭頭是道的,一見了真仗,未必有用。」
話為張成而發,卻變成頂撞了張佩綸,他將臉一沉:「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多算勝少算,事先不作籌劃,只是上了陣胡打一氣,那不成了草寇了嗎?」
「大人!」陳英為許壽山聲援,「敵強我弱,如果不籌個制勝之道,照張副將所說,我們就等著打敗仗?」
這話問到要害上,也正說中了張佩綸的心事,所以他連連點頭,看著張成說道:「我也要問這話。」
這話教張成如何回答?他實在負不起這個責任,只能老實答道:「全仗大人作主。成敗利鈍,實在難說。不過,就是先發,也不爭在這一天半天,大人何妨電奏請旨,看京裏怎麼說?」
「當然!」張佩綸答道,「那是一定的。不過總要有幾分把握,才好說話,如果朝廷准了,先發卻不能制人,那時擔的處分可不輕。」
看看再議也議不出甚麼名堂,張佩綸飭回諸將,默坐靜思,總覺得先發制人為上策,值得向朝廷建議。不過話不必說得太滿,要留下伸縮的餘地,如果朝廷准如所請,而到時候窒礙難行,仍舊可以申明緣故,收回前議。
由於何如璋手裏有一本與總理衙門電報往來的密碼,所以張佩綸不能不跟他商量,會銜電奏。何如璋亦認為不妨奏聞請旨,只是果真決定先發,就要作破釜沉舟之計,沉舟塞河,讓已入口的法國兵艦一艘也逃不掉。
張佩綸深以此言為然。當時擬定電稿,即刻拍發。第二天近午時分,接到回電,說「塞河一事,前經總署照會各國使臣,該使臣等議論紛紛。現在閩口有英美等國保護兵船,德國兵船,亦將前往,此時堵塞,應就地與各國領事說明舉行,庶免與國借口。」至於「先發」一節,「尤須慎重,勿稍輕率。」
張佩綸對這個回電,深為失望。因為既未准許,亦未不准,而是將千斤重擔加在他們肩上,看樣子成則無功,敗必有過。說塞河要先跟各國領事「說明舉行」,更是空話,各國領事當然不會同意,反倒洩漏了消息,打草驚蛇,或許惹起法國的先發制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