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退出殿來,醇王汗流浹背,神氣非常不好。他的本心淳厚,爭強好勝,然而是庸才!多少年來一直說恭王不好,受了孫毓汶的鼓動,貿貿然定計奪權,將一副千斤重擔,糊里糊塗接了過來,一上肩就有不勝負荷之感,如今進退兩難,寸步難行。想起有人傳來恭王的一句話:「看人挑擔不吃力」,自覺羞愧惶恐,因而才有那樣內心的激盪,自我震慄失色的神氣。

「星叔,」他對許庚身說,「我先回去。你們跟萊山商量一下,出宮先到我那裏。」

「是!王爺請先回去歇著。千萬不要著急!」許庚身安慰他說,「局勢總還可以挽回。過了這一關好好籌一條持久之計,不患沒有揚眉吐氣之日。」

「現在也只有這麼想。不過──,」醇王眨著眼,在轎子旁邊想了好一會才說:「咱們回頭再談。廷議,你們好生預備。」

他是不到軍機處的,平時辦事,都是在府,常由慶王傳話。最近因為局勢緊急,而且醇王特加關照,所以這天下午軍機處散值以後,慶王、孫毓汶、閻敬銘、許庚身一起上適園謁見。

※※※

「廷議定在廿二。」慶王說道:「御前、軍機、總署、六部九卿、科道、講官。」

這是報告規定參與廷議的人員,醇王詫異地問:「何以沒有王公?」

「萊山!」慶王轉臉看著孫毓汶:「你跟七爺回吧!」

廷議而不召王公,是前所未有的創例,此例是孫毓汶所創,目的則在解醇王的圍。因為醇王「在野」時,放言高論,抨擊恭王措施失當,詞鋒往往極其銳厲,如今易地而處,怕恭王,還有向來有甚麼、說甚麼,出言不加考慮的惇王,當著大庭廣眾拿話擠得醇王下不了台。

受窘是一事,更怕一激之下,加以講官必然會隨聲附和,於是醇王在無法招架的情況之下,作成主戰的結論,那時大局就難收拾了。因此,孫毓汶贊成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乾脆不讓恭王跟惇王與議。

當然,這話不便直說,他只答了句:「御前大臣當中,不也有王公嗎?」

醇王也會意了,點點頭不提這事,卻問到講官:「盛伯熙他們不知道會怎麼說?」

「他們還能說甚麼?無非定論而已。」孫毓汶又說,「張幼樵在福建、陳伯潛在南洋、吳清卿在北洋、張香濤在廣東,都是手握兵權的,如果開仗,他們當然運籌帷幄,決勝俄頃。朝廷預備著紅頂子就是。」

在這番似譏似嘲的話中,孫毓汶透露了他的權術,是以清流制清流,甚至可能以清流攻清流。陳寶琛已說到「和亦悔不和亦悔」的話,足以看出主戰的論調已大不如前。而非為講官首領的盛昱,如果有所責難,亦就等於跟兩張陳吳等人過不去了。

意會到此,醇王算是又放了些心。不過兩三個月的工夫,當國的苦況,他已經領略透了,和戰之間,並不能一言而決,和也罷、戰也罷,都無法按照理路,直道而行。就拿眼前的情勢來說,「不和而悔」不如「和而悔」,因為「不和而悔」必然喪師辱國,賠償兵費,追究責任,搞得天下大亂,元氣大喪。「和而悔」則至少保全了實力,可以徐圖再舉,發奮為雄。這樣淺顯明白的道理,就是不能一口道破,得要迂迴曲折,繞上許多彎子來應付慈禧太后的責難和清流的主戰論調,尤其是清流,人多口雜而個個振振有詞,真是重重牽絆,處處掣肘。現在聽孫毓汶所說,清流似乎已受箝制,事情就比較好辦得多了。

於是再商量復奏的措詞。向來廷議必有復奏,稱為「公摺」,預先備好底稿,同意的列名,不然單獨具奏。公摺或由內閣主稿,或由軍機撰擬,或由領銜召集的王公預備,看所議何事而定,這一次議的是和戰大計,理當由軍機預擬奏稿。

但孫毓汶又有異議,摺底雖由軍機預備,卻不妨交由伯彥訥謨詁提出。這好像匪夷所思,但經他一說明緣由,卻不能不佩服他巧妙。

這樣做是為了要避免一個人擾亂全局,這個人就是左宗棠。從他五月間奉召復起,到京以後,恩寵不衰,仍舊入直軍機,兼管神機營。但是他的脾氣未改,依然好發大言,好罵人,而且神智恍惚,說話顛三倒四,軍機同僚,沒有一個不覺得頭痛。如果這個公摺底稿由軍機預備,他一定有許多意見和挑剔,弄得無法定稿,所以不如由這次廷議中爵位最尊,復奏領銜的伯王提出摺底,乾脆不使左宗棠與聞,反倒清靜無事。

「這也好!」惇王深深點頭,然後又皺著眉說:「此老實在煩人。」

「有辦法!」孫毓汶接口說道,「此老本不宜參廟議,看機會還是請他出去帶兵吧!」

「萊山這話如何?」醇王看著閻、許二人問。

閻敬銘和許庚身都保持沉默,七十老翁帝兵,未必相宜,而且論人情,亦覺得太過。只是此老在朝,也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不願表示意見。

「看情形再說吧!」醇王也覺得這樣安排不妥,擱置不談,「摺底就請星叔動筆。」

「是!」

「我還有件事,跟大家商量。這件事我想了好久了,一直打不定注意。現在為了振作士氣,不能不這麼辦,我想面奏太后,仿照老五太爺的例子,以『奉命大將軍』的名義,帶領神機營,到越南去打法國鬼子。」

此言一出,舉座大驚,連孫毓汶都張口結舌了。「老五太爺」惠親王在咸豐三年奉旨授為奉命大將軍,只不過督辦畿輔防剿事宜,與出師越南豈可同日而語?

「祖宗創業維艱,雖說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不過騎射是八旗的根本,修文亦不必偃武。本朝初入關的時候,王公大臣沒有不能開強弓,說『國語』的。承平日久,習於驕逸,純廟高瞻遠矚,極力糾正,較射三箭不中鵠,立刻斥責,八旗子弟鄉會試,先試弓馬,合格了才許入闈,此所以有『十大武功』。當時明亮、奎林他們,都是椒房世臣,用命疆場。純廟聖諭:『周朝以稼穡開基,至今以農立國,本朝以弧矢定天下,何可一日廢武?廢武就是忘本!』」醇王說到這裏又激動了,「就因為八旗忘本,才有今天外敵欺凌之辱!」

「王爺見得極是。」孫毓汶勸道:「不過以王爺的身分,親冒矢石,皇上何能片刻安心?」

「親冒矢石也不致於。我自然是在關內安營,指揮督戰,無須親臨前敵。」醇王又說:「唯其以我的身分,親自督師,才能振作士氣。」

「說實在的,王爺有這番意思就夠了──。」

「不夠,不夠!」醇王搶著搖手,「一定要到前方,打個樣子給大家看看。有人說神機營是虛好看,我不服氣。從前文博川帶神機營到奉天剿馬賊,打得很好。他回來跟我說:神機營不是不能用,只不過京師繁華之地,把他們養得懶了。一到苦地方,擺不上『旗下大爺』的譜,自己不動手,連頓飯都吃不到嘴,自然大改常度。這話真是閱歷之言。再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神機營操練了這麼多年,臨到該他們露一手,還不拚命爭個面子?我意已決,你們勸我也沒有用。」

「王爺!」

閻敬銘才說了一句,醇王便又搶著開口,「丹翁!」他拱拱手,「這餉的方面,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乾隆年間,大將軍督師,都特簡大臣籌辦糧秣,你年紀這麼大了,我當然不敢勞動你,不過,務必要請你派年輕力強,吃得苦、耐得勞的司官,替我管糧台。」

說到這樣的話,閻敬銘只能恭恭敬敬應一聲:「是!」

孫、閻二人都「沒轍」了,只拿眼望著許庚身。他當然也有一番話說,只是看醇王滿懷信心,意氣甚豪,不便潑他的冷水,越潑越壞,變成激將,更難挽回。所以一直在思索著,怎麼能讓醇王知道,神機營不中用,而又不傷他的自尊?才能讓他知難而退。

這片刻工夫,已經思量停當,卻閒閒問道:「王爺預備用甚麼人參贊?」

「榮仲華!」醇王脫口相答,「仲華委屈了好幾年,我心裏也很過意不去。沈經笙下世的第二年,我想保他復用,他不肯。如今總得幫幫我的忙。我已經有打算了,皇帝到了該「壓馬」的年紀,我備八匹好馬,作為他的報效,只要有旨賞收,自然就會開復他的原官。」

「王爺篤念舊人,真是教人感激。榮仲華是好的。不過,王爺,」許庚身說道:「三國的故事,不可不以為鑒。」

「三國的故事?」旗人拿《三國演義》當作兵法,醇王雖不致如此,陳壽的《三國誌》,卻是當年在上書房的時候,奉宣宗面諭,特別要唸熟的,所以三國的故事,知道得很多。

「不知道說的是那一個?」

「我說的是赤壁之戰。當時劉、關所部,不過精甲萬人,劉琦的江夏兵還不到一萬,周瑜、程普亦不過各領萬人,合孫劉之兵,不過四萬。曹瞞所部,號稱百萬,實際亦有四十萬,以十對一,而眾寡不敵,只為魏師北來,水土不服,軍中瘟疫流行,以致於一把火燒得他卸甲丟盔。」許庚身緊接著又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習性使然,無可勉強。神機營子弟到奉天可以收功,亦就因為奉天的氣候跟京裏相差不遠,如今到了炎荒瘴癘之地的西南邊境,天時不對,水土不服,再中了瘴氣,沒有一個不病倒的!英雄只怕病來磨,那一來,豈不損了王爺的神威?」

「啊,啊!」醇王悚然動容。

「星叔,這話說得是。」閻敬銘急忙附和,「我在山西辦賑的時候,深知饑民易救,瘟疫難當。到那時候,趕緊運藥到前方,怕都來不及了。」

「是的,是的!」

「王爺體氣雖壯,從來也沒有到過南邊,萬一水土不服,上係廑慮,」許庚身用極懇切的聲音說:「王爺又何能心安?」

「責備得是。」衷心悅服的醇王,措詞異常謙恭,「拜受嘉言,不敢不領教。」

「王爺太言重了!」許庚身站起身來,垂手答說。

「一切仰仗。」醇王拱拱手,「明天一早,宮裏見吧!」

※※※

第二天黎明時分,醇王已經約了他的兒女親家伯彥訥謨詁,在內右門的內務府朝房見面,一起看許庚身所擬的公摺底稿。

這個稿子一共分四大段,第一段申明同仇敵愾之義,說法軍猖獗,攻擊基隆,在廷諸臣,同深憤激。第二段提到陳寶琛的摺子,說他素日剛毅,現在有「和亦悔不和亦悔」的奏語,自然是他身在局中,親見親聞,不能不重視的見解。這是道明戰有困難,引起第三段保全和局的主張:如果法國「悔過輸誠,怵於公議,尚可示以大度,仍予轉圜」,因為「此時餉絀兵單,難於持久。況外夷逼處,為千百年未有之局,與髮捻迥異。」

看到這裏,醇王深深點頭,認為這樣措詞,是道出了真正凶癥結,非常恰當。再看第四段,也就是結論,卻近乎空話了。

這個要作為廷臣公議的結論,認為法國如果挑釁不止,終於不得不戰,則不可為小挫所動搖,那時要設法募兵籌餉,或者舉辦團練,或者分道扼守,以為「持久之策」,而最要者為申明軍律。

伯彥訥謨詁看完這一段,搖搖頭說:「這不太虛浮了嗎?鬼子已經打進來了,還在募兵籌餉,那來得及?辦團練更是件靠不住的事。」

「不然!」醇王答道,「你沒有能看得仔細。這段話的要旨,是在表明最後的打算。法國人適可而止,中國不妨示以大度,真要欺人太甚,一打起來,那就沒有完了,非拚到底不可。」

「嘿!」伯彥訥謨詁一面來回蹀躞,一面將雙掌骨節捏得「格巴,格巴」地響,用微帶不屑的神氣說,「是打算把法國鬼子嚇得不敢動?」

「他們敢動不敢動,咱們不知道,反正洋人只要一上了岸,就討不了便宜。」醇王說道:「洋人的厲害,是他的鐵甲船,大炮,一上了岸,咱們處處攔他、堵他、困他,叫他走投無路,非告饒不可。劉省三在基隆,用的就是這個法子,張幼樵在馬尾也打算這麼辦。總之,去我之短,用我所長,陸戰必有把握。」

伯彥訥謨詁默然。他父親僧格林沁在英法聯軍內犯時,跟洋人在通州接過仗,結果潰退回京,如引此故事,說洋人不可輕敵,就變成揭父之短,但如醇王所說「陸戰必有把握」,他也實有看不出把握在那裏?那就只好不開口了。

不開口不行,因為這個摺底是由他提出來,必得他先有信心,才能說服大家一起列銜。所以醇王催問著說:「你有甚麼意思,說出來大家琢磨。」

「我的意思是,要說痛快話,和就是和,戰就是戰,不痛不癢的話,似乎沒有用。」

這話卻是搔著了癢處。從同治初年以來,每遇外敵,朝廷應付之道,總不外備戰求和。求和是真,備戰是假,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樣,真的卻又迂迴瞻顧,倒彷彿虛與委蛇似的。照伯彥訥謨詁看,這個公摺中所提的見解、主張,亦復如此。

醇王卻不肯承認。陸戰有把握,是他所確信不疑的,就怕帶兵官不肯用命。這個看法,他跟親信談過好幾次,許庚身深為瞭解,所以擬的摺底,能夠符合醇王的意思。現在伯彥訥謨詁不以為然,而醇王似乎欲辯無詞,他不能不說話了。

「如今跟外國開仗,都要站在理上,不然,洋人一定合而謀我,眾寡之勢,勝負不待智者而決。法國如果敢上陸,那就是彰明較著侵犯我國,誰是誰非,十分明白。即令其中有國家想挑撥,亦就無所借口。再有一層,洋人來我中國的,已經不少,內地一開仗,炮火不免傷及他國僑民,各國必不容法國猖獗,出面調解,自然對我有利。」

經過這一番解釋,伯彥訥謨詁才沒有話說。到得近午時分,坐轎到內閣大堂主持廷議。所謂主持,其實是到一到而已。御前大臣與大學士高高上坐,兩面是六部九卿,下面設一張長條案,團團圍著一班熱心國事的翰詹科道,在傳閱上諭、南北洋的電報,以及總理衙門送來的八件法國照會。

文件多人更多,天氣太熱,只見各家的聽差,川流不息地走進走出,絞手巾、倒茶、裝煙、打扇。廷議本就是近乎隨意閒談的一種集會,這天的秩序更不易維持,東一堆、西一堆,三五成群,各自找涼快的地方敘話。其中風頭人物是盛昱。他已成了翰林中後起的魁首,所以圍在他左右的特別多。

在大老中,李鴻藻閒廢,潘祖蔭回鄉,翁同龢冒了上來,成為扶持風雅的護法,盛昱跟他走得很近,也很佩服他,所以見他一到,特意迎了上來招呼。

「我剛下書房,來晚了。」翁同龢問道:「議了些甚麼?」

「還沒有開議。總是這樣子,議不出甚麼名堂來的!聽說是伯王預備的摺底。如此大事,由御前主持,也算是新樣。」

翁同龢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問道:「你大概又是單獨上奏吧?」

「那要看公摺怎麼說?如果有個切實的辦法,可以不致於辱國,我也就不必多事。」

「你來!」翁同龢招招手,「我給你看封信。」

信是一個抄件,先看稱呼,再看具名,是張佩綸在上個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駐馬尾以後,寫給李鴻藻的信,卻不知翁同龢怎會有此文件?

「是我問起幼樵的情形,蘭翁特為錄副送來的。」翁同龢說。

「喔,蘭公病洩經月,只怕更清為了。」盛昱一面答話,一面看信。信很長,主要的當然是談他的部署:

「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所撥兩營,乃友山留備省防者,其將黃超群前解凰翔之圍,與友山患難交。佩綸在陝西文牘中見其姓氏,又觀其履歷,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而隨南溪先先轉戰行間。訪問省城名營,惟此軍隊伍尚整齊,是以特調用之。二十七午,合肥忽來電,稱林椿云:『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惟先讓法為救急計,鴻不敢許。』等語。」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國的一個領事,不知道的是,李鴻章何以聽信此人的話?看樣子他是以一個領事為交涉的對手,未免與他的地位太不相稱。而且他既「不敢許」,何以又電告張佩綸,是不是暗示張佩綸「先讓法為救急計」,失掉馬尾,他可以從中斡旋,使張佩綸脫罪呢?

這是一個難以猜透的疑問,盛昱姑且擱下,先看張佩綸作何處置:

「鄙見法特恫嚇,然特告督撫必大擾。遂以是夜潛出。侵曉,敵舟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行營距敵舟一里許,日來市易如常,迥非省城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軍書之暇,雨餘山翠,枕底濤聲,猶勝城市之日接褦襶也。」

看完這一段,盛昱大為搖頭,他覺得張佩綸真是太自負,也太自欺了!居然以為法軍震於他的威名,所以「望見旌旗,遂亦無事。」而文字故作灑脫,彷彿羽扇綸巾,談笑可以退敵,強學謝安的矯情鎮物,只怕真到緊要關頭,拿不出謝安的那一份修養。

「真是書生典兵,不知天高地厚。」盛昱冷笑著說,「我就不信,只有他一個人能幹。」

「你再看下去。」翁同龢笑道:「幼樵真正是目無餘子。」

於是盛昱輕聲道:「法入內港,但我船多於彼,彼必氣沮而去。然僅粵應兩艘,餘皆袖手,畏法如虎,不如無船,轉可省費。二十八夜,戰定可勝。」

「這是甚麼話?」盛昱詫異,「他不是一再電奏請旨,催南北洋赴援嗎?如以為雖有船而『畏法如虎』,倒不如沒有船,反省下軍餉,這是負氣話,還可以說得通,卻又說『二十八夜,戰定可勝』,既然這樣有把握,又何必電請增援?而且,既有把握,何不先發制人?」

「戰端固不可輕啟,而幼樵亦未免誇誇其言。」翁同龢又說,「我擔心的是,幼樵處境太順,看事太易,量敵太輕。」

「是!」盛昱想了一會說道:「還可以加一句:『受累太深。』」

「受甚麼人的累?」翁同龢問:「你是指合肥?」盛昱點點頭,然後又接下去看信:「今局勢又改,趨重長門,不知知各宿將正復如何?」

「『知各宿將』是指穆將軍守長門炮台嗎?」

「對了。下面不是有段小註:『春巖與論相得,瑣細他日面談。』看樣子,幼樵在福建,還只有一個穆春巖,為他稍所許可。此外,不但福建的督撫,連總理衙門諸公,亦不在他眼下。」

這段話是指張佩綸自己在信中所說:

「兵機止爭呼吸,若事事遙制,戰必敗,和必損,況閩防本弛耶?譯署以辦團練為指授方略。抑何可笑?漳泉人較勇,然亦無紀。本地水勇,知府送來二十人,皆裏正捉來水手,未入水即戰慄。」

「辦團練本非長策。」盛昱又搖頭,「幼樵這話倒說對了。『兵機止爭呼吸』,亦有道理,只不知呼吸之間,他能不能臨危不亂,應付裕如?」

就在他們以張佩綸為話題,一談不能休止的當兒,大廳中已在宣讀公摺底稿,並作了一處修改,仍舊請各國公斷,美國調處。等到翁同龢、盛昱接得通知,回入大廳,已經紛紛濡筆具名,而講官則大多不願列銜,表示另外單獨上奏。盛昱自然也是如此,翁同龢則覺得公摺的文字不壞,提筆在底稿上寫下名字。所謂「廷議」,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公摺以外,另有三十四個摺子論列和戰大計,上摺的都是兼日講起注官的名翰林,少數連銜,大多獨奏,總計言事的有四十個人之多。

因此,慈禧太后認為有召見此輩的必要。但不可能凡上奏的都召見,一則從無此例,再則人多口雜,也問不出甚麼來,所以她決定只召見其中的領袖。

「如今講官是誰為頭啊?」她問醇王。

「如今算是盛昱。」醇王老實,心裏並不喜歡盛昱,但不敢欺騙慈禧太后。

「講官到底都是讀書人。他們的議論,跟我的看法差不多。」慈禧太后又說:「看法國的樣子,得寸進尺,叫人快忍無可忍了,你也該好好預備一下。」

這就等於明白宣示,不惜一戰,而主持軍務的責任,是賦予醇王。理解到此,醇王頓覺雙肩沉重,汗流浹背,不過當然要響亮地答應一聲:「是!」

接著,慈禧太后便傳懿旨,召見盛昱。照例,凡夠資格上摺言事的,本人都須到宮門候旨,講官縱有論述,極少召見,所以盛昱並不在宮裏。軍機處特意派蘇拉去通知,等他趕到,慈禧太后已經等了一會了。

盛昱深為惶恐,也深為感奮,這樣心情遇著這樣流火鑠金的天氣,自然汗出如漿,以致進殿以後,竟致連叩請聖安的話,亦因為氣喘之故,語不成聲。

這是盛昱第一次面聖。慈禧太后對這種初次覲見,戰慄失次的情形見得多了,不以為意,反和顏悅色地說道:「你有話慢慢說!」

「是!」由於殿廷陰涼,盛昱總算不再那麼頭昏腦脹,定一定神,清清楚楚答一聲:「是!」

「你是『黃帶子』?」

「是!」盛昱答道:「臣肅親王之後。」

「如今局勢這樣子糟,你是宗室,總要格外盡心才是。」

「奴才世受國恩,不敢不盡心上答天恩。」盛昱答道:「奴才年輕識淺,見事不周,報答朝廷,只有一片血誠。」

「你們外廷的言官講官,我一向看重,有許多話說得很切實。」慈禧太后說道:「軍機跟總理衙門,偏偏有許多古里古怪的說法。以前我總以為恭王他們辦事不力,所以全班盡換。那知道──。」她嘆口氣:「唉!別提了。」

這一聲嘆息,大有悔不當初的意味。同時也觸及盛昱的痛處。如果不是自己三個月前首先發難,一個摺子惹出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也許局勢還不致糟得這樣子。轉念到此,更有「一言喪邦」的咎歉悔恨,不自覺地碰了一個響頭。

「談政事跟我意見相合的,只有醇親王,不過,也不能光靠他一個人。你們有好辦法,儘管說。」慈禧太后問道:「你看張佩綸這個人,怎麼樣?」

「張佩綸居官好用巧妙。」盛昱脫口答了這一句,自覺過於率直,不合與人為善的道理,因而又接下來說:「不過他的才氣是有的。仰蒙皇太后,皇上不次拔擢之恩,自然要實心報答。奴才看邸抄,張佩綸在摺子上說,『所將水步兩軍,誓當與廠存亡,決不退縮。』果然如此,即使接仗小挫,亦不要緊。」

「我也是這麼想。勝敗兵家常事,最要緊的是能挺得住。從前曾國藩他們平亂,也常打敗仗,朝廷不能不處分,責成他們戴罪圖功,其實從來都沒有怪過他們。現在各省督撫,練兵籌餉,只要能想得出辦法來,沒有個不准的。朝廷待他們不薄,到現在應該激發天良,好好為國家爭口氣。誰知道畏難取巧的多。中外大臣都是這樣。你說,怎麼得了?」

慈禧太后說到後來,不免激動,聲音中充滿了悲傷失望,使得盛昱也是心潮起伏,滿腹牢騷,不可抑制,大聲答奏:「天下事往往害在一個『私』字上頭。聖明在上,中外大臣雖不敢公然欺罔,可是私心自用的也不少。奴才想請嚴旨,只要辜恩溺職的,不論品級職位,一概從嚴處治,才能整飭紀綱,收拾人心。」

「朝廷原是這麼在辦。等唐炯、徐延旭解到京裏,我是一定要重辦的。」慈禧太后說到這裏,忽然問道:「你跟鄧承修可相熟?」

「奴才跟他常有往來。」

「聽說這個人的性情很剛?」

「鄧承修忠心耿耿,不畏權勢,他的號叫鐵香,所以有人叫他鐵漢。」

「才具呢?」慈禧太后說,「我看他論洋務的摺子,倒很中肯。」

「鄧承修在洋務上很肯用心。」

「辦洋務第一要有定見,不能聽洋人擺佈。」慈禧太后話題又一轉,「我現在很看重你們這一班年紀輕、有血性、肯用功的人,張之洞、張佩綸都還不錯,陳寶琛平日很肯講話,如今在曾國荃那裏,好像也礙著情面,遇事敷衍似的。張蔭桓起先很好,說話做事,都極有條理,現在看他,也不過如此,這趟中法交涉,實在沒有辦法。」

「這也怪不得張蔭桓。」盛昱把下面的話嚥住了。

語氣未完,慈禧太后當然要追問:「那得怪誰呢?」

「自然要怪李鴻章。」盛昱率直陳奏:「李鴻章主和,張蔭桓聽他的指使,一味遷就,養成洋人得寸進尺的驕恣之氣。洋務之壞,壞在李鴻章的私心。就拿招商局輪船賣給旗昌洋行一案來說,李鴻章一直到朝廷查問,方始復奏,其心可誅!」

這話在慈禧太后就聽不入耳了。她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凡有人攻擊李鴻章,必是心存成見。照她看來,最肯做事的就是李鴻章,雖然他力主保全和局,但是他本心在求國強民富,買輪船、造炮台、設電線、開煤礦,都是自強之基。如果總理衙們的大臣得力,能夠不失國家的體面談成和局,當然是好事,和局談不成,一再受人的勒逼要挾,是總理大臣無能,怪不上李鴻章。

至於出賣招商局輪船的案子,她亦聽李蓮英說過,完全是事機緊迫,為國家保存元氣的不得已措施。她覺得李蓮英有一句話說得很中肯:「李中堂不敢!招商局那麼多船,那麼多堆棧,碼頭,他要能一口吞得下去,不怕梗死?不管怎麼樣,權柄操在老佛爺手裏,他有幾個腦袋敢欺老佛爺?」

因此,她雖不願公然斥責盛昱,回答的語氣卻很冷漠,「李鴻章有李鴻章的難處。」她說,「中外大臣都能像他那樣,咱們大清朝決不能教洋人這麼欺侮。」

盛昱一聽話不投機,自己知趣,不願再多說甚麼。慈禧太后也覺得該問的話都問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便吩咐「跪安」,結束了召見。

回到宮中,慈禧太后又是一種心境。從前凡遇大事,她雖也能出以沉著鎮靜,但心裏卻總丟不開。自從大病以後,接納了薛福辰的諫勸:養生以去煩憂為主,因而養成一種習慣,不召見臣工,不看奏摺的時候,便能將國事擱在一邊。她覺得閒下來及時行樂,保持愉快的心情,到煩劇之時,反更能應付裕如。所以越是國事棘手,她越想找點樂趣。

當然,這要找蓮英。一問不在長春宮,說是皇帝找了去問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