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駐留了四年,任滿回國,何如璋到了京裏,與舊日僚友相晤,大談日本風景之美,詩料之豐。張佩綸問他,日本的「明治維新」是怎麼回事為何如璋瞠目不知所對。因此,張佩綸就很看不起他,雖然科名晚一科,卻不願自居於後輩,見面直稱他的號:「子義!」

反倒是何如璋稱他「幼翁」。迎入船局大廳,奉為上座,自己側面相陪,「幼翁」長,「幼翁」短,陳述船局的概況。張佩綸半仰著臉,「嗯,嗯」地應著,簡直是「中堂」的架子。

「幼翁!」陳述完了,何如璋又問:「局裏替幼翁備了行館,是先進省,還是駐節在此?」

「自然是進省。上頭當面交代,福建的應興應革事宜,讓我不妨先問一問穆春巖、何小宋。我打算明天就進省。」

這是指福州將軍穆圖善跟閩浙總督何璟,言下之意連福建巡撫張兆棟都不在他眼裏。何如璋不知他銜著甚麼密命,要到福建大刀闊斧地來整頓?益發不敢怠慢,當天陪著他勘察船政局的船槽、船塢,所屬的九個廠,以及教習製造和管駕的「前後兩學堂」。夜來設宴相邀,張佩綸辭謝不赴,何如璋將一桌儘是海味的燕菜席,連廚子一起送到行館,張佩綸總算未曾峻拒。

第二天一大早,何璟特派督標中軍,由首縣陪著,用總督所坐的八抬綠呢大轎,將張佩綸接到福州。將軍督撫以下,都在南門接官亭站班侍候,一則迎欽差,再則「請聖安」。

凡是欽差蒞臨,地方文武官員照例要「請聖安」,此時張佩綸的身分「如朕親臨」,所以下了綠呢大轎,昂然直入接官亭,亭中早已朝北供奉萬歲牌,下設香案,張佩綸一進去便往香案上方,偏左一站。穆圖善跟何璟帶頭,鼓樂聲中,領班行禮,口中自報職名:「恭請皇太后、皇上聖安。」

「安!」張佩綸只答了一個字,這一個字比「口銜天憲」還要尊貴,是等於太后和皇帝親自回答。

行完這套儀注,張佩綸才恢復了他自己的身分,依次與地方大吏見禮──這時就不能不敘翰林的禮節了。

何璟號小宋,廣東香山人,亦是翰林出身,與李鴻章同年。張兆棟則比何璟還要早一科,雖非翰林,卻真正是張佩綸十二科以前的「老前輩」。只是「後生可畏」,這鬚眉皤然的一總督、一巡撫,在張佩綸面前,不敢有絲毫前輩的架子,跟何如璋一樣,口口聲聲:「諸事要請幼翁主持。」

「國家多難,皇上年輕,諸公三朝老臣,不知何以上抒廑注?」

張佩綸一開口便是責望的語氣,何璟與張兆棟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倒是穆圖善比較灑脫,直呼著他的號說:「幼樵!朝廷的意向,是你清楚,閩海的形勢,我們比較熟悉。局勢搞到今天的地步,其來有自,所謂力挽狂瀾,恐怕亦不能靠一兩個人的力量。都是為朝廷辦事,只要開誠佈公,和衷共濟,就沒有辦不通的事。」

這兩句話,頗有些份量,加以穆圖善先為名將多隆阿所識拔,以後隨左宗棠西征,號稱得力,算是八旗中的賢者,所以張佩綸不敢用對何、張的態度對穆圖善,很客氣地答道:

「見教得是!」

「說實話,朝廷的意向,我們遠在邊疆,實在不大明白,似乎和戰之間,莫衷一是。」穆圖善又說,「幼樵,這一層上頭,要聽你的主意。」

「不敢!」張佩綸因為和戰大計,有些話不便明說,而穆圖善又有將佈防的責任加上自己頭上的意思,因而發言不得不加幾分小心:「軍務洋務,關係密切,如今各國形勢,大非昔比,和戰之間,自然要度德量力,倘或輕易開釁,深怕各國合力謀我。朝廷的意向,我比諸公要清楚些,大致和局能保全,一定要保全。不過保全和局是一回事,整頓防務又是一回事,決不可因為和局能夠保全,防務就可鬆弛不問。」

「那當然。」穆圖善說,「只是閩防力薄,不知道北洋方面,是不是肯出力幫助?」

「照規矩說,閩防應該南洋協力。不過合肥是肯顧大局的人,這次已經當面許了我,撥克虜伯過山炮二十四門,哈乞開斯洋槍一千二百桿。」張佩綸緊接著又說:「我想練一支新軍,要炮兵四隊,洋槍兵十幾營。洋槍當然不夠,要請北洋代辦,合肥亦許了我,一定盡力。」

這就更顯得張佩綸的實力了!一到便要練軍,看樣子要長駐福建,那就不會久用「會辦福建海疆事宜」的名義。一下子當上總督,自不可能,調補福建巡撫卻是順理成章的事。

因此,張兆棟心裏就不好過了。

「幼翁,」張兆棟立刻獻議:「紙上談兵,恐怕無裨實際,我看不如請幼翁先出海,將全省口岸巡閱一遍,再定籌防之計,比較切實。」

「我也有這個意思。」張佩綸點點頭。

「那就歸我預備。」張兆棟自告奮勇,要替張佩綸辦差。

張兆棟雖很起勁,而何璟對出巡一事,卻不大感興趣,因為一則以總督之尊,伴著張佩綸同行,到底孰主孰從,不甚分明,未免尷尬,再則戰守之責,實在有些不敢承擔,不如趁此機會推卸給張佩綸。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對穆圖善拱拱手說:「春翁,請你陪幼翁辛苦一趟,我就不必去了,說實話,去亦無益。」

最後那句話,自承無用,張佩綸沒有強迫他同行的道理。而張兆棟看總督如此,亦不便過分表示親熱,因而最後只有穆圖善陪著張佩綸到海口巡視了一遍。

看倒沒有看出甚麼,聽卻聽了不少。穆圖善對於福建的防務,相當瞭解,頗不滿何璟的縱容部將。談到福建的武官中,聲名最壞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署理台灣鎮總兵楊在元,此人籍隸湖南寧鄉,早在同治年間,以督標中軍副將,調署台灣總兵,因為吃空、賣缺,為人參奏,解職聽勘,且以供詞狡詐,下獄刑訊,面子搞得非常難看。那知到了光緒三年,不知怎麼走通了何璟的路子,竟以「侵冒營餉,已照數賠繳」奏結,開復原官。

因為貪污下過獄的總兵,重臨舊地,儼然一方重寄,台灣的百姓,自然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的。而楊在元居然又幹了好幾年總兵。上年春天到秋天,父母先後病故,亦不報丁憂,戀棧如故,在穆圖善看,真是恬不知恥。

等二個是福寧鎮總兵張得勝,他受制於手下的兩名副將,一個叫蔡康業,一個叫袁鳴盛,紀律廢弛,根本不能打仗。不過新募了十營兵,防守長門等地的炮台,如果張得勝一調動,這十營新兵有潰散的可能。

張佩綸一聽,怒不可遏。他可以專摺言事,當然可以據實糾參,只是參劾歸參劾,調遣歸調遣,他亦不管自己是不是有調遣總兵之權。回到省城,就擬好一道咨文,通知何璟,說海疆緊要,似楊在元這種「貪謬不肖之員,難與姑容」,請何璟「遴員接署」。

他的幕友勸他,這樣做法,似乎使何璟的面子不太好看。照一般的規矩,奏參楊在元最好跟總督會銜,更不宜這樣逕自作了開缺的決定,而況台灣的軍務,已奉旨由劉銘傳以巡撫銜負責督辦,似乎亦不便侵他的權。

張佩綸悍然不顧,照自己的決定行事。拜發完了參楊在元的摺子,接著又參蔡康業和袁鳴盛,特別聲明:「張得勝戰功夙著,不便臨敵易將,嚴加教誡,而撤該副將離營,諸軍始服。」又說:「臣以書生初學軍旅,來閩旬日,豈敢率爾糾彈?但大敵當前,微臣新將,非有恩信足以孚眾,若不信賞必罰,深慮此軍臨敵必潰。」等這個摺子發出以後,才將張得勝傳了來,聲色俱厲地申斥了一頓。

消息一傳,沒有人敢說他跋扈,只覺得欽差大臣的威風,著實可觀。何璟、張兆棟、何如璋更是惴惴不安,心裏都很明白,李鴻藻雖跟著恭王一起倒霉,而清流的勢力,卻如日方中。張佩綸受慈禧太后特達之知,內有醇王的倚重,外有李鴻章的支持,更加惹不起。

惹不起是一回事,張佩綸咄咄逼人,教人受不受得了又是一回事。特別是何璟,身為統轄全省文武,手操生殺予奪之權的總督,卻為一個後輩欺侮到如此,自覺臉面無光,十分苦惱。同時,軟既不甘,硬又不可,不知該持何態度?因而長吁短歎,恨不得上奏辭官。

他有個幕友姓趙,紹興人。這個趙師爺從咸豐十年,何璟當安徽廬鳳道時,延致入幕,追隨他已有二十多年。趙師爺本來專習刑名,但也做得一手好詩,談吐亦很風雅,所以東翁扶搖直上,由監司而巡撫,由巡撫而總督,對於刑名方面,雖不必再如何借重,卻自然而然成了一名清客。談詩論藝之暇,藻鑒人物,評論時局,頗有談言微中之處,竟成了何璟的「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密友。

張佩綸的作為,東翁的煩惱,自然都在趙師爺的冷眼之中。本來以為何璟一定會移樽就教,來談他的苦楚,誰知何璟整日為了應付張佩綸,只跟管章奏、管兵備、管洋務的幕友打交道,竟一連三天,未到趙師爺那裏。

於是趙師爺按照隨園食譜,親手做了幾樣好菜,又開了一罈家鄉寄來的陳酒,以詩代柬,邀東翁宵夜。到了晚上,何璟應約而至,見面是強為歡笑的光景,趙師爺故作不解地問起:何事不樂?

「你沒有聽說嗎?」何璟反問一句:「豐潤欺人太甚!我真正流年不利。」

「大帥說那裏話?」趙師爺斟酒相敬,「這是天助大帥成功,怎麼倒自尋煩惱?」

「你要我喝一杯,倒可以。如有稱賀之意,那就竊所不喻了。」

趙師爺不響,咳嗽一聲,向左右看了一眼,侍候的聽差會意,都退了出去。

「我請問大帥,」趙師爺低聲問道:「豐潤此來,是為甚麼?是不是想來立功?」

「那還用說!不是立功,何以大用?」

「那就是了。」趙師爺問道:「他的銜頭,是會辦福建海疆事務,若有功勞,難道就是他會辦一個人獨得?」

「啊,啊!」何璟大有所悟:「你這話有點意思了。」

「大帥明白就好。」趙師爺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寫了一個「李」字,「豐潤此來,就等於他來。和也罷,戰也罷,必有『錦囊』付予豐潤,到時候自見妙用。大帥何妨坐享其成?當年官文恭在湖北的情形,大帥莫非倒記不得了?」

何璟當過湖北藩司,是在同治年間,胡林翼早已下世,而官文仍舊是湖廣總督。當年胡林翼刻意交歡於官文,但求能暢行其志而功成不居,推讓於官文的苦心孤詣,鄂中老吏,都能娓娓而言,何璟自然記得。張佩綸雖決沒有胡林翼那樣的雅量,自己卻不妨學官文的度量,讓他暢行其志,反正不論軍務、洋務、緊要大事,必得會銜出奏,將來如有功勞,少不了自己的一份。

「先不談將來,且說眼前。豐潤即令眷風得意,一時亦巴結不到大帥的位子,如今事事依著他,教他沒話可說,大帥豈不省心?」

這是暗示何璟,欲保眼前祿位,唯有安撫張佩綸,張佩綸既不能取而代之,就不會有所搏擊。彼此都有退讓的餘地,所以相安無事是做得到。關鍵所在,就是一個「忍」字。

想到這裏,不覺深深點頭。趙師爺進言有效,越發話無不盡,「再退一步說,倘或局勢緊迫,豐潤束手,大帥──。」他突然頓住,然後問道:「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說!怎麼不能說。」

「話不中聽,怕大帥動氣。」

「笑話!」何璟很快地接口,「你我二十多年的交遊,莫非你還不知道我的性情。」

「既然如此,我就說:倘或戎機不利,豐潤束手,想來大帥亦決沒有挽回的妙策。到那時候,總歸逃不了一敗,何妨讓豐潤擋在前面,大帥肩上的負荷可以輕得多!」

這一來,何璟不止於點頭,而且舉杯。趙師爺算無遺策,進退兩得其所。何璟心安理得地向張佩綸拱手聽命,說如何便如何,絕少異議。唯一自作主張的一項措施是:調集了張得勝的一個炮隊,守護總督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