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時候,張之洞奉召到京。在山西三年,操勞過度,所以年未五旬,而鬚髮多白,越顯得是憂國藎臣的丰采。一到,照例宮門請安,當即召見。慈禧太后手裏壓著一個張樹聲因病請開兩廣總督缺,專治軍事的奏摺,要看張之洞的奏對如何,再作道理。
當然,召見的用意,是他早就得到了消息的。仕途有幾個關鍵,一跳過去,就是龍門,道員擢監司,巡撫升總督都是,張之洞心裏有數,早就有所籌劃,因而奏對甚稱懿旨。
問到越南的軍事,他不必為他的至親唐炯辯讓,亦不必攻訐張樹聲,只說目前滇桂邊境的用兵,兩廣總督的職司就像剿捻時候的兩江總督一樣。當年曾國藩坐鎮江寧,全力為前方籌辦糧台,李鴻章得無後顧之憂,方能成平捻之大功。如果現在兩廣總督亦能多方調度,要械有械,要餉有餉,源源不絕地輸運邊境,則前方將士,無虞匱乏,自然可以嚴申紀律、效命馳驅。
這話在慈禧太后自然覺得動聽。張樹聲出身淮軍,對邊境支援,厚此薄彼,已有許多人說過話,最近張佩綸還曾提到。張之洞翰林出身,與湘淮俱無淵源,而且勇於任事,教他到兩廣去籌劃糧餉,當然可以不偏不倚,大公無私。
然而糧餉又從何而來呢?張之洞亦早已想好一條路子,不過這條路子不宜陳之於廟堂,更怕清議抨擊,不能不嚴守秘密。所以只含含糊糊地答奏,廣東的富庶,天下知名,所患者經手人侵吞中飽,只要肯實心整頓,多方爬梳,弊除則利自生。
這番話又是慈禧太后所愛聽的,因此,不到三天,就有明發上諭:「張樹聲准開兩廣總督缺,仍著督率所部,辦理廣東防務。兩廣總督著帶之洞署理。」
清流大用,至此極盛,李鴻藻門下兩張都是門庭如市,紅得發紫了。
二張的大用是李鴻藻的一大安慰,更是一大希望。從三月十三「降二級調用」到現在一個半月,始終未有後命。這表示還有濫保唐炯、徐延旭一案未了,要等這兩個人解到京裏,審問定罪,看情節可以不予察議,才會補用。當然這也不是壞事,無官無職不必上衙門,也就不致於難堪。能這樣「閉門思過」過一年半載,等張之洞在廣東、張佩綸在福建,大展長才,更邀慈眷之時,合疏力保,一下子就可以開復原官,豈不比降補內閣學士,再循資升轉強得多?
因為如此,他反倒不願吏部具摺題補。好在吏部兩尚書,一個是接自己遺缺,久在弘德殿同事的徐桐,一個是翁同龢的把兄弟,跟自己的關係也極深的廣壽,都可以照他的意思行事。只是雖已罷官,門庭並不冷落,尤其是兩張,幾乎沒有一天不到宣武門外,曾為嚴嵩故居所在之地的繩匠胡同李宅長談。
這時的張佩綸,已經遵照慈禧太后的面諭,上了一個「請設沿海七省兵輪水師,特派重臣經畫」的奏摺,這所謂「重臣」,當然是李鴻章,而將來不管水師衙門設在京師,或者天津,李鴻章只會兼管,不會專任,專任之責,必定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在他看來只像某處黃河決口,特簡大臣為欽差去踏勘實情,就地指示該管督撫防堵那樣,不過三五個月工夫,就可以返京覆命。然後就會奉旨會同李鴻章籌辦水師衙門,管七省的海防,也有七省的協餉可用,那時以「學士行邊」,艨艟環護,萬里乘風,固非范仲淹夢想所能到,而書生典兵,「少年負重」,更可能如呂蒙之薦陸遜。李鴻章如果內召,或者進軍機,或者管總署,當然會薦以自代。
在張之洞知道此去廣東,軍事非己所長,不妨推重彭玉麟,事成則收和衷共濟的美名,事敗亦盡有人分責分謗,要全力以赴的,只是籌餉,而籌餉的捷徑,則是開賭。
不久,張樹聲上了一個奏摺,首先就說:
「兩次督粵,幾及三年,空懷報國之誠,曾乏濟時之略,涓埃靡效,抱疚難名。特粵事利弊,臣竭蹶請求,粗悉原委,謹撮舉大略,為皇太后、皇上陳之。」
以下分吏治、軍政、理財、民風四大條,民風一條中,提到廣東的賭風:
「賭之名目甚多,至不可勝計。今白鴿等票,比戶有之,雖部議加重罪名,而嗜賭成為風俗。幾以禁令為違眾拂民之事。闈姓一項,臣於光緒六年會同撫臣裕寬察看復陳,請嚴禁投買,以肅政體,而杜漏卮,言之已詳。比以經費支絀,屢有借軍需之說,巧請開禁者。臣堅持理財正辭,禁民為非之戰,未敢為所搖也。」
慈禧太后和軍機處,對張樹聲交卸以前上這樣一個奏摺,用意何在,頗為困惑,是自陳政績,有意戀棧,存著朝廷可能會收回張之洞督粵成命的萬一之想呢,還是因為他有幾件參案在查辦,先側面為自己剖白?無從明瞭。不過在任三年,直到今日來「述職」,無論如何是太遲了。因而上諭中頗致不滿,說廣東「積弊至此,張樹聲在任數年,何以不早為整頓,直至交替在即,始行陳奏,實屬任意諉卸。著張之洞於到任後,將一切應辦事宜,認真經理,總期有利必興,無弊不革,以資治理而重地方。」
看到這道上諭,張之洞才鬆了口氣。張華奎為了他父親丟官,必會設法報復,這一層只有張之洞心裏明白。那道奏摺中提到禁賭,就是有意跟張之洞為難,料想他籌餉之道,不外開賭,希望以義正辭嚴,可以訴諸清議的論調,堵塞張之洞所想走的那條路。
料倒是料中了。張之洞私底下的打算,確是如此,賭風之盛,原不止廣東一處,但唯有廣東的賭,因為參合西洋發行獎券的規則,可以從中抽捐。最有名的一種賭,名為「闈姓」,以國家的掄才大典,作為賭徒卜利的憑借,主事者多為地方上有勢力的紳士,設局賣票,凡遇大比之年,等榜發看買中姓氏的多寡,以定勝負。大姓如區梁譚黎,買中了不足為奇,出奇制勝在買中僻姓。於是有力者便有操縱之法,打聽到僻姓的舉子,暗底下為他找槍手,通關節,此人榜上有名,就是他多買中了一姓,自然勝人一籌。
其次是「白鴿票」,放出一群信鴿,看它飛回來多少?猜中為勝。這當然更易操縱,勝負無憑,博者不悅,因而又改良為「山票」。
山票是用千字文起首的一百二十個字,猜買以十五字為限。每次開三十個字,全中就是頭彩,同中同分。這比白鴿票漫無准據的,自然易於措手,因而每次山票可以賣出數十萬張,全票每張銀洋一元五角,分為十條,每條一角五分,但如中彩,可以分得數萬圓之多,因而廣州雖極窮的人家,亦買山票。如果在其中附加若干,作為軍餉,是一筆輕而易舉,源源不斷的可靠收入。
山票之外,還有「鋪票」、「詩票」。鋪票以店舖招牌不同的一百二十字來猜射,詩票則以五言八韻詩一首卜勝負,章程與山票大同小異,都是可資以籌餉的財源。
這些情形,張之洞早就打聽得清清楚楚,胸有成算,不便明言,只等到任以後,奏請施行。一成欽案,清議即有指責,而生米已成熟飯,不怕阻撓。何況取之於公,用之於公,只要付託得人,涓滴不入於私囊,則問心無愧,亦應可邀得清議的諒解。
不道張樹聲一奏,幾乎直抉其隱,自不免吃驚,更怕朝旨贊同其說,降諭繼續禁賭,那時要挽回就很不容易了。
因此,張樹聲碰了個大釘子,在張之洞實在是不亦快哉!雖然朝旨中責成他「有利必興、無弊不革」,但這「利弊」不妨就國家而言,開賭既可以籌餉,則是利非弊,並不違反上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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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張的新命以外,朝廷還有一番獎進人材的措施。閻敬銘升了協辦大學士;張蔭桓奏對洋務,頗中慈禧太后的意,因而開缺賞給三品卿銜,派在總理衙門行走;劉銘傳和鮑超正將復起;而左宗棠眼疾已癒,特召進京,仍舊當軍機大臣,並以大學士管理神機營,且為體恤老臣起見,上諭左宗棠不必常川入值,免派一切差使。
和議雖成,朝廷的一切措施,在醇王上獲慈禧太后的鼓勵,下得左宗棠、彭玉麟及清議的支持之下,仍是朝著整軍經武的方向在走。這與李鴻章的做法,並不衝突。因為李鴻章主張和議,是要爭取足夠的時間來建立海防,這與醇王的看法是相同的。
但是,急進的法國軍人,不容中國有從容部署的機會,李鴻章與福祿諾所訂的和約,很快地起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