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寄到達廣西、雲南,唐炯和徐延旭俯首無語,遵旨將逮,不會有甚麼變故,但是王德榜卻大為緊張。因為黨敏宣全師後遁,不但所部三千五百人,屯在諒山,而且黃桂蘭服毒自殺,所節制的兩萬人,目前亦在黨敏宣掌握之中。陳得貴是馮子材的舊部,手下雖只一千人,卻是打不散的子弟兵。如果公然宣旨,逮捕黨敏宣、陳得貴就地正法,勢必引起叛亂。因此,接到廷寄,秘而不宣,只召集了極少數的部將,商議對策。

有個千總叫寧裕明,湖南衡陽人,卻投身淮軍,又輾轉歸入王德榜部下,機智驍勇,是大將之材,這時自告奮勇,願意擒黨敏宣來獻。至於陳得貴,到底只有一千人,王德榜決定包圍繳械,說不得要「硬拚」了。

商定步驟,分頭進行。寧裕明只帶了一名馬弁出鎮南關,直投黨敏宣大營,聲稱奉王德榜之命,邀他到龍州會商籌措軍糧的辦法。

這是當時軍中第一大事,黨敏宣自然該去。他也防到有甚麼不測之禍,自具戒心,不過對鏡自照,氣色不變,他精通星相之學,自己算自己的命,當死於刀下,所以每逢打仗,望敵先退,這時候又算了流年,認為能從北寧逃出來,災星已退。而且看到寧裕明單騎來迎,料想無他。就這樣,為防萬一,還是帶了兩把手槍防身。

等到一進鎮南關,守關稽察出入的一名把總,上前迎接,寧裕明一下馬便嚷著:「快快備水洗臉!先洗臉,後吃飯,請你趕快預備。」

一路僕僕風塵,天氣又熱,飢渴交加而汗出如漿,那名把總很會辦差,很快地備好了大桶涼茶、大批蒲扇,熱水新手巾。黨敏宣的幾十名親兵,解下武器,洗臉的洗臉,喝茶的喝茶,乘涼的乘涼,戒備全弛。

黨敏宣這時已被請到關上休息。寧裕明一看時機已到,努一努嘴,他的隨從馬弁,立刻從背後捷步而上,將黨敏宣的雙手一抄,反剪在背。守關把總直撲而前,奪下他的兩把手槍,扔到寧裕明面前,撿起一看,子彈已經上膛,「保險」也都拉開了。

「寧裕明!」黨敏宣知道著了道兒,臉色蒼白,語聲卻能保持鎮靜,「你叫你的人放手!」

寧裕明根本不理,親自動手替他扣上一個「口勒」,讓他不得出聲,接著另外來了兩個人,拿麻繩將黨敏宣捆得結結實實,從側門抬上一輛黑布圍裹的棚車,疾馳而去。

然後寧裕明才向黨敏宣的親兵宣佈:「黨副將已經奉旨逮捕。大家願意『吃糧』的,照舊當兵,不願意當兵的,按路程遠近發盤纏回家。」

親兵們面面相覷,接著交頭接耳商議了一會,都說願意照舊吃糧。

「照舊吃糧的跟我走──。」

「怎麼?不出關回原地方?」有人搶著問。

「吃糧那裏都一樣。」寧裕明說:「你們不要出花樣,武器讓我暫時收著,跟我到了龍州,自然發還給你們。」

事起倉卒,不知寧裕明還有甚麼佈置?倘或不聽命令,惹惱了寧裕明,翻臉不認人,白白送了性命,未免不值。因而都乖乖地繳了械。

※※※

將黨敏宣解到龍州,陳得貴亦已被捕。潘鼎新在貴縣接了巡撫大印,已經進駐龍州。所以一切都由他主持,黨敏宣自知難逃一死,俯首無語。陳得貴卻大為不服,說扶良一戰,他苦戰半日,其他各軍都作壁上觀,袖手不救。又說扶良炮台撤守,奉有「黃統領」的將令,果然呈上一張「手諭」。黃桂蘭已經服毒畢命,死無對證,而字跡卻像,到底真有這道手諭,還是出於偽造?已莫可究詰。

「好了,」潘鼎新說:「有人告你剋扣糧餉,總有這回事吧?」

聽得這話,陳得貴知道自己死定了,勃然變色,大聲說道:「天下十八省,那裏有不剋扣軍餉的營官?要我的命,我給,這樣的罪名,我不服。」

「服不服,誰管你。既然承認剋扣軍餉,那就情屈命不屈了。」

於是五月初一那天,黨敏宣和陳得貴,駢肩被斬,正法軍前。雖無補於前方的士氣,卻激勵了廣西的民心。

在京裏,和戰大計,躊躇難決。慈禧太后與醇王自然渴望大張天威,但孫毓汶表面迎合,心裏卻早有了定見,能和不能戰。清流則因李鴻藻的挫折,同時鑒於唐炯、徐延旭的有名無實,不敢再放言高論,因此,主戰的論調,反倒消沉了。

恰好粵海關稅務司客卿,德國人德璀琳得到法國駐越南的統帥福祿諾的同意,出面調解,打了個密電給李鴻章,說中國願和,可以請法國止兵。慈禧太后與醇王心雖不願,但亦無奈,只好責成李鴻章「保全和局」。孫毓汶和許庚身商量擬定的密旨,告誡「李鴻章再如前在上海之遷延觀望,坐失事機,自問當得何罪?此次務當竭誠籌辦,總期中法邦交,從此益固,法越之事,由此而定,既不別貽後患,仍不稍失國體,是為至要。如辦理不善,不特該大臣罪無可寬,即當此總理衙門王大臣亦不能當此重咎也。」

這樣措詞是瞞過慈禧太后和醇王,以及搪塞清議的一個障眼法,在嚴峻的責備之中,暗示李鴻章可以放手辦事,只要能和就行。

但是法國卻另有打算,派出八艘軍艦,過廈門向北而去。做過崇厚使俄參贊的上海道邵友濂輾轉得到消息,急電總理衙門告警。在此以前,法國軍艦曾開到基隆,派人上岸測繪地圖,強要買煤,因此,這八艘軍艦的目的何在,是很容易明白的。

這一下又要備戰了。而所謂「備戰」,新政府與恭王當政之日的做法,並無兩樣,無非發一道「六百里加緊」的「密諭」,通飭有關省份的督撫「力籌守禦,務臻嚴密」。再就是「聞鼙鼓而思將士」,醇王想起一批宿將。楊岳斌是決計不肯復出的了,無須問得,四川的鮑超,安徽的劉銘傳,應該可用,傳旨丁寶楨和李鴻章察看近況復奏。

※※※

這時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已經平伏。張佩綸早在政府改組之初,就上了一個摺子作為試探,說是「樞臣不兼總署,窒礙難行」,說「恭親王為朝廷懿親,各國親與立約,服其威信;是以二十年來外侮迭出,卒能化大為小,化有為無者,軍機大臣兼總署之明效也。」用意是為恭王復起開路,希望提醒慈禧太后,主持洋務,還預恭王,讓他重回總署。既回總署,則又須重回軍機,後者才是這個摺子的本意,用心甚深。

誰知為恭王試探,沒有成功,意外地張佩綸本人倒試探出一個足以欣慰的跡象。摺子一上,當天就有明發,派軍機大臣閻敬銘、許庚身在總理衙門行走,足見得張佩綸的慈眷猶盛,說話一是一、二是二,如響斯應,威風如昔。

因此,從三月底邵友濂的電報一到,備戰的密諭既發,他立刻又閉門謝客,寫了一通洋洋灑灑,不下三千言之多的奏摺,暢論設防與謀和的關係與方略。

奏摺中的警語是:「即欲和,亦須趕緊設防。防軍強一分,敵焰必減一分,防餉惜一分,賠兵費轉加一分。」以下又分列設防六事,對李鴻章似貶實褒,說「李鴻章辦理洋務,最遭詬病,而能戰能和,緩急足恃者,亦僅僅北洋一處。」對張樹聲,則報張華奎鼓勵盛昱掀起軒然大波之怨,很放了兩枝暗箭,說越南軍務的軍火,本「責成張樹聲經理,乃該督僅能自顧東防。即如此次滇軍所需軍火,該督以在梧州者留待潘鼎新;而以在廣州者,應解滇軍,略一轉移,豈不直捷?臣實百思不得其解。」意思是軍火有好有壞,好的留給同為淮軍的潘鼎新,壞的解交漠不相關的岑毓英。以下提到奉旨主持瓊州防務的彭玉麟,請求「飭下張樹聲,同心合力,無掣其肘」,攻訐得更露骨了。

這個奏摺頗為醇王所重視,承旨所發的密諭,完全引伸其義。同時召集廷議,諮詢和戰大計,張佩綸又慷慨陳奏:「夫中國以平粵捻、定新疆之餘威,二十年來,師船火器,糜餉以巨萬計,出而保一越南不能,非唯疆場諸臣之咎,老成宿將及凡有血氣者,當亦羞之。今事機孔迫,宵旰獨憂,危急艱難之際,而內外諸臣,猶復塗飾觀聽,不能推誠相與,安望其以後之臥薪嘗膽哉?然則今日之事,和與不和,當以敵情兵力為定,法言可許則和,不可則不和,兵力可戰則不和,不可戰則和。」

這段議論,字字打動慈禧太后的心。當然也有她不以為然的,特別是翰林院代奏編修梁鼎芬的一個奏摺,引起了慈禧太后的震怒──梁鼎芬主張殺李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