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徹夜的碾轉反側,盛昱決定要做個「解鈴人」,彌補自己輕率繫鈴的咎歉。
於是一早起身,連澆花餵鳥的常課都顧不得,匆匆漱洗,立即進入書房,鋪開紙筆,捧著一盞茶出神。這道奏摺頗難措詞,構思久久,方始落筆:
「為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嚴予責成,以裨時難,恭摺仰祈聖鑒事:竊奴才恭讀邸鈔,欽奉懿旨:將恭親王等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仰見宸謨明斷,盡義極仁。伏念該親王等仰荷聖恩,倚畀既專且久,乃辦事則初無實效,用人則徒采虛聲,律以負恩誤國之條,罪奚止此?猶復曲蒙高厚,許以投閒,該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激,在廷諸臣苟有人心,宜如何奮勉!惟是該王等既以軍國重事,貽誤於前,若令其投老田園,優遊散局,轉遂其逸之念,適成其添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罰。方今越南正有軍事,籌餉徵兵,該王等於檔案尚為諸練,若概易生手,聖躬既恐煩勞,庶務或虞叢脞。況疆事方殷而朝局驟變,他族逼處,更慮有以測我之深淺,於目前大局殊有關係。
寶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龢小廉曲謹,斷不能振作有為,力圖晚蓋,均無足惜。恭親王才力聰明,舉朝無出其右,徒以沾染習氣,不能自振。李鴻藻──。」
寫到這裏擱筆躊躇。為了救恭王,必須有個陪襯,平心而論,自然還是李鴻藻。但救李鴻藻不是救張佩綸,所以這兩句「考語」有一番斟酌,要明說李鴻藻,暗指張佩綸,方合本心。
偶爾抬頭一望,不覺一驚,是張華奎悄然坐在那裏,便訝然問道:「你甚麼時候來的?我竟一無所覺。」
「來了一會了。見大哥正在用心的時候,叫管家不必驚動。」
「你來得正好!有個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聽聽消息,今兒總該有明發了,軍機是那些人?」
「我先唸副集唐詩的楹帖你聽。」張華奎朗然唸道:「丹青不知老將至!」略停了一下又說:「這裏頭就有了兩位了。」
盛昱想了一會,疑惑地問:「是閻丹初、張子青?」
「是的。」
盛昱接著問:「下聯呢?」
張華奎應聲吟道:「雲山況是客中過。」
「雲山、雲山?」盛昱攢眉思索了一會,「想來是烏少雲、孫萊山。孫萊山入摳廷,是在意中,烏少雲則匪夷所思了。」
「烏少雲不相干。這無非拿他們湖北查案來湊個對子而已。倒是領樞的人,真正匪夷所思,你請猜一猜,猜著了我廣和居做東。」
「自然是親貴?」
「那還用說!」
盛昱一路想,一路說道:「不會是五太爺,心泉跟適園很處得來,不過人太沉靜,也從未任過煩劇,莫非是老劻?」
「五太爺」就是「五爺」惇王。心泉是「老五太爺」綿愉之子貝子奕謨的號,親貴中的賢者,好學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決非廟堂之器。老劻就是奕劻,因為與慈禧太后外家是「患難」之交,最近也很紅,最近有由加郡王銜正式晉封為慶郡王之說,論經歷倒也有領軍機的資格了。
「都不是。」張華奎說,「是禮王。」
這是太不可思議了。禮王世鐸不但談不到才具,而且根本就沒有王者氣象,曾以敵體待李蓮英,對跪相拜,朝中詫為奇聞。這樣的人,何能執掌政柄?
「我不信。你一定弄錯。」
「有上諭為證。」張華奎從靴頁子裏,取出一張白紙,遞了過去。
接來一看,寫的是:
「奉硃諭:禮親王世鐸,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學習御前大臣,並毋庸帶領豹尾槍班。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均著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著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
「完了!」盛昱頓足長嘆:「真想不到搞成怎樣子的局面。甚麼人不好用?用禮王!」
「這還不容易明白,禮王聽醇王,醇王聽上頭。所以用禮王即所以自用。」
「這說不定是李蓮英出的主意。」盛昱又指著名單說:「閻丹初銳意進取,志氣不殊盛年,倒也罷了。張子青今年七十四,媕婀取容,何所作為?難道竟不疏辭嗎?」
「白頭相公,自古有之。何必辭?」
「這真是所謂『丹青不知老將至』了!」盛昱看著名單又說:「拿『腰繫戰裙』來抵景秋坪,廉謹倒也相當,用張子青抵李蘭蓀,賢愚不肖,相去就遠了。還有,許星叔何以沒份?」
「你算算人數看,滿二漢三,已經多了。再說,軍機向來忌滿六個人。」
「嗯,嗯!」盛昱微微冷笑,「這裏頭夾了個閻丹初,格格不入,我看此老恐怕不安於位,遲早必去。」
「是啊。大家也都奇怪,不知道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之中,何以放下一條黑鱺魚?」
「好一個『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
盛昱相當激動,說了這一句,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對著未完的奏稿,按捺心神,拈豪沉思,想好了批評李鴻藻的話,下筆疾書:
「李鴻藻昧於知人,暗於料事,惟其愚忠,不無可取,國步阽危,人才難得,若廷臣中尚有勝於該二臣者,奴才斷不敢妄行瀆奏,惟是以禮親王與恭親王較,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則弗如遠甚。奴才前劾章請嚴責成,而不敢輕言罷斥,實此之故。可否請旨飭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責令戴罪圖功,洗心滌慮,將從前過錯,認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當立予誅戮,不止罷斥,如此則責成既專,或可收使過之效,於大局不為無益。奴才愚昧之見,恭摺瀝陳,不勝戰慄待命之至!」
寫完,將筆一丟,看著張華奎說:「你替我看一看!」
張華奎早在旁邊看清楚了。張佩綸未有處分,自不免失望,但攻倒李鴻藻,亦等於是挫他的氣焰,應該適可而止。不過盛昱解鈴繫鈴,再為李鴻藻請命,他覺得大可不必。只是干預盛昱的建言,可一不可再,而且「昧於知人」這句話,雖指唐炯、徐延旭而言,也未嘗不是暗責李鴻藻過分信任張佩綸,因而更不願再多說甚麼。
然而就事論事,卻不能不進忠告,「禮不如恭,張遜於李,盡人皆知。上頭既然這麼進退,當然通前徹後想過,無煩陳詞。說不定正是要用他們『無用』這個短處。我看,回天甚難!」張華奎略停一下,「文章雖懇切,卻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我知道,壞處是徒然得罪禮、張二人。我不在乎!」盛昱使勁搖著頭,「連恭王都得罪了,我還怕得罪那一個?」
「這麼說,就遞吧!我來替你抄。」
張華奎一面繕摺,一面在尋思,這個局面斷乎不是這批人能頂得下來的。慈禧太后到底也是精明強幹,能夠分別賢愚的人,等大局更壞,那班人搞不起來時,還得恭王跟李鴻藻內外相維來收拾爛攤子。
因此,恭王的冷灶不能不燒。現在看盛昱的意思,上這個摺子,不是指望慈禧太后會收回成命,無非補過的表示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切實些?
打定了主意,便等寫完摺子,校對無誤,幫著封緘完畢,才又說道:「劾恭王是為國,沒有人敢責備你不對。不過,大哥,私底下你還該上恭王府去一趟才是。」
盛昱一愣,兩眼眨了好一會,突然一拍桌子,倏地起身:
「你說得對!我馬上就去。」
「這才顯得你襟懷磊落。」張華奎又問:「平時上恭王府,是公服,還是便衣?」
「除了婚喪喜慶,或者逢年過節致賀,總是穿便衣。」
「那還是便衣為宜。」
盛昱接納了建議,不但穿的便衣,而且是很樸素的黑嗶嘰夾袍,直貢呢馬褂,帶一頂同樣質料的瓜皮帽。這就頗有小帽青衣,待罪聽訓的味道了。
一到大翔鳳胡同鑒園,王府的護衛下人,都不免「另眼相看」。他們也隱隱約約聽得傳聞:「王爺碰了大釘子,都只為熙大爺上了個摺子,不知說了些甚麼?」再看到盛昱這副氣象蕭索的打扮,與平日裘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
當然,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別,依舊慇勤接待。盛昱卻反不如平日那樣瀟灑,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甚麼?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氣的客人。總得半個時辰,才能敷衍得走。熙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閒敘的地方,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裏。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至少可以證明,恭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不然,縱使不會像榮祿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為王府的熟客看待。
意會到此,雖覺安慰,但更愧歉。在小書客房裏也就不會像平常那樣,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台或字畫,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怪裏怪氣的一聲:「王爺到!」
盛昱正在出神,驀然聽這樣一喊,不由得一驚,略一定神,才想起是廊上那只白鸚鵡在作怪。抬眼望去,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搶上兩步,到門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詳,神態沉靜,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聲:「六叔!」
「你來了多久了?」恭王一面問,一面進了屋子。
「有一會了。」盛昱答應著,跟了進去。
到了裏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聽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簾子放下。春日遲遲,蛺蝶雙雙,爐煙裊裊,市聲隱隱,是好閒適的光陰,但盛昱卻無心領略,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來請罪。」
「言重,言重!請起來,請起來!」
恭王親手來扶,盛昱抓著他的手說:「六叔,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我心裏難過,我闖這場禍,對不起列祖列宗。」
聽得這話,恭王的臉色沉重了,「你起來!」他的聲音帶著點嘶啞,「你不必難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這是真正諒解的話,對盛昱來說,自是絕大的安慰,答一聲:「是!」起身又問:「六叔,不知道見了我的原摺沒有?」
「還沒有看見,聽人說了。你的摺子沒有。」恭王說道,「我在軍機跟總署二十三年,國事如此,自然難辭其咎。」
「話雖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盛昱不勝扼腕地說,「激出今日的局面,實在意想不到。贖愆補過,責無旁貸,我一定還要上摺子,只怕力薄難以回天。」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勸道,「無益之事,何苦枉拋心力。」
「六叔!」盛昱固執地,「我一定要試一試。」
恭王大為搖頭,是那種自覺勸告無非廢話,懶得再說的神氣。
「六叔!」盛昱彷彿好奇似地問,「難道事前竟一無所聞?」
「今日的局面,由來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處心積慮已非一日,讓他試一試也好。今天我聽見一句南方的俗語,很有意思,『見人挑擔不吃力。』這副擔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這一層,我就不明白了。本朝的規制最為嚴整,軍機承旨,機密異常,事權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義,如何過問樞務?」
「現在那裏還談得到規制?」恭王苦笑,「垂簾又豈是家法?」
「這──,」盛昱愣了半天說:「這我就更要力爭了。不過,我也實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縱?」
恭王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道:「近來看些甚麼書?」
「在重溫春秋三傳。」
「喔!」恭王走向書架,抽出來幾個本子,「我這裏有些抄本,你不妨帶回去看。」
盛昱每次來,總要帶些書回去。有時看完送回來,有時經年累月留著,其中頗有精鏨孤本。恭王卻從不問一聲,無形中便等於舉以相贈了。
看到書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內心益覺惶恐,因而也就無心檢閱那些抄本的內容。恭王卻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談春秋之義,心神別有所屬地應付著,頗以為苦。
幸好,有人來解了他的圍,是王府的門上,送進來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問的應酬信,恭王看過丟開。拆到寶鋆的一封信,門上說道:「寶大人府上的人,在等著回話。」
恭王不答,將信看完了,順手遞給盛昱,「寶佩蘅也太過分了。」他說,「你看看。」
信中是約恭王逛西山,說預備了「行廚」,又說要跟恭王分韻賭詩。興致顯得極好似的,當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縈於懷的閒豫之態。
「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矯揉造作。」
「正是這話。」恭王深深點頭,轉臉對門上說:「你跟來人說,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
這就是回絕的表示,門上答應著退了出去。恭王繼續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細。盛昱探頭略一張望,發現字句中有「雙抬」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幾分注意,因為這必是提到上諭,才會用「雙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