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三月十二,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為他的兒子志顏完婚。文煜在咸豐初年以辦江北江南大營的糧台起家,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戶。上年胡雪巖的阜康銀號倒閉,據說倒了他一百多萬銀子,為鄧承修嚴詞參劾,結果查出三十六萬兩,朝旨責令捐銀十萬兩,以充公用,並由順天府按照官款,如數追出。一場風險,不僅大事化小,且因不費分文,直可說是小事化無。另外的存款,拿胡雪巖所設一家規模極大的藥店胡慶餘堂作抵,所損無多,因而非常高興。這場喜事,也就大為鋪張,賀客上千之多。

上千的賀客中,最為主人所看重的,不是「王爺」而是「都老爺」,有「鐵漢」之稱的鄧承修,雖然彈劾過文煜,卻仍舊為他奉作上賓,親自作陪。談不到片刻,只聽支賓的聽差,高聲傳呼:「盛老爺到!」這就不但主人,連賀客亦無不注目了。

盛昱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亦是天潢貴胄,加以少年名士,自視甚高,所以雖是水晶頂子的五品官兒,那昂然直入的氣派,卻不下於一品大員。

在喜堂上行過了禮,由主人親自領著到西花廳。款客之地七八處,西花廳的「門檻」最高,專門接待清流名士,不怕官爵再高,如果不是正途出身而腹有詩書,就不敢踏進門去。

盛昱是翰苑後輩,但從賓廷憔悴罷官,回到鑲藍旗營房,領一份錢糧度日,每天徜徉西山,尋詩覓句,自遣愁以來,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領袖,聲光極盛。加以他那個摺子留中不發已有四天之久,料知必有驚人的陳奏,因而一進花廳,立刻就被包圍了。

大家都在探問,不問的只有王仁堪、王仁東弟兄,再有個人倒想問,只是沒他說話的分兒,此人就是張華奎。他是北闈的舉人,以等候會試為名,替他父親在京當「坐探」,平時雖奔走清流之門,卻沒有誰當他一個讀書人看待,能夠踏進這座花廳,已近乎「僭越」。他也知道名士中脾氣不好的甚多,胡亂插嘴,會受呵責,搞得下不了台,所以自己知趣,只遠遠坐在一角,伺候顏色。

但是,他的消息卻比任何人都靈通,因為他有宮裏的線索。盛昱的摺子,將他的原稿改動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府及養心殿兩次召見醇王,關防嚴密異常,卻是他知道的。參的是李鴻藻跟張佩綸,何須垂詢醇王?如果醇王入見,與此事無關,那麼盛昱的摺子又何以四天不下?是不是盛昱改動原稿,又加上甚麼花樣,或者措詞過於激烈,會引起甚麼大風波,搞得一發不可收拾?

為此,他相當不安,曾經跟王仁東談過,想託他去打聽。王仁東不願這麼做,只推托事忙,一時沒工夫去見盛昱,此刻盛昱就在這裏,請他便中一問,有何不可?

這樣盤算著,便找到一個機會,將王仁東拉到一邊,說知究竟。王仁東是防著他有此一舉的,心中早有預備,「你別傻!」他說,「眾目睽睽之下,拿他調到一邊咬耳朵,人家心裏會怎麼想?這件事,我們大可在旁邊看熱鬧,不必理他。」

張華奎卻沒有他那份閒豫的心情。上次為了奏調張佩綸,弄巧成拙,結成冤家,此番暗中「打虎」,倘或不能得手,反撲相噬,必非敵手。但是,這些顧慮卻是難言之隱,無從跟王仁東明說,只好唯唯稱是。

「走!」王仁東拉著他說,「他們在談兩廣的邊務,你也去聽聽,看跟令尊在家書中告訴你的情形,有甚麼不同。」

於是兩個人慢慢走到西首,只見匟牀上坐的是「壽陽相國」祁嶲藻的兒子祁世長,刑部右侍郎而為「小軍機」魁首的許庚身,兩旁八張椅子上,東面是鄧承修、劉恩溥和盛昱;西面是翁同龢的得意門生汪鳴鑾和王仁堪。椅子還空著三張,卻沒有人去坐。王仁東和張華奎也像有些站著的人一樣,扶著椅背。傾聽許庚身在談越南的局勢。

軍機上行走的人,自有等閒所不能知的消息,而他又一向掌管軍務,凡是指授方略的廷寄,大都由他擬筆,因而對於越南的兵力部署,地理形勢,相當熟悉。加以他的言語極具條理,娓娓言來,令人忘倦。

正談得起勁時,文煜家的一名聽差,悄然趨前,躬身說道:「許大人!七王爺請。」

許庚身很從容地點一點頭問:「七王爺在那兒?」

「在楠木廳。」

「我知道。我認得地方。說我就去。」

「是!」

許庚身正談到黃桂蘭服毒自殺,生死未明之際,站起身來,拱拱手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星叔、慢走!」祁世長拉住他說,「你把黃桂蘭的一條命留下。」

「趙沃見死不救,那裏還會有命?」說完,許庚身舉步出廳,去見醇王。

於是大家又談趙沃,接下來談徐延旭、談唐炯,責備自然甚嚴。對於保薦唐、徐的張佩綸,亦有不滿之詞。

由張佩綸談到張之洞,祁世長透露了一個消息:「聽說張香濤內召,還要大用,看來只有此君得意。」

巡撫大用,自然是升總督,而要調升,當然是調到西南多事之區。岑毓英並無過失,應該不致於有調動,然則是兩廣了。

張華奎轉念到此,異常不安,格外留神細聽,只聽劉恩溥笑道:「張香濤『八表經營』,自然志在四方,陛見之日,也許會請纓殺敵。果然如此,不知朝廷作何處置?」

祁世長想有所言,但看了張華奎一眼,便即縮口。這一眼,越讓張華奎心裏發毛,再也待不下去,悄悄抽身,溜出文宅去打聽信息。

奔走到晚,只打聽到一個很奇怪的信息,內奏事處傳懿旨,命御前大臣、大學士、六部滿漢尚書,第二天「遞牌子」。這是慈禧太后有所宣諭,但何以不由軍機承旨,內閣明發,而要面諭?這一不尋常的舉措,莫非與盛昱的摺子有關?

第二天一早打聽,還有奇怪的事,傳集御前大臣、大學士、滿漢尚書的「大起」中,獨獨沒有武英殿大學士寶鋆、協辦大學士李鴻藻、兵部尚書景廉、工部尚書翁同龢。軍機大臣都不在召見之列,令人很快地想到辛酉年秋天,兩宮太后召見王公大臣,出示硃諭,誅黜全班軍機大臣的故事。

到了中午,終於有了確實消息:軍機全班盡撤,硃諭中定的處分,恭王是「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是「原品休致」。

李鴻藻和景廉的處分最重。都是降二級調用,兩人相比,李鴻藻又吃了暗虧。因為景廉是尚書,從一品降二級照例調補為內閣學士,李鴻藻是協辦大學士,正一品降二級應為正二品,但文官中的正二品,只有太子少師等等東宮官屬,此是加官贈銜,向無專授,因而亦只能去當內閣學士,變成降三級調用。

最便宜的算是翁同龢,「加恩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只是不論如何,逐出軍機處總是宦海中的絕大波瀾,而全班盡撤,向無先例,不但身歷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觀者亦覺得驚心動魄。

「想不到惹出這麼一場大風波!」連張華奎都是面無人色,向王仁東抱怨:「不知盛伯熙還說了甚麼?他的摺子到現在沒有發下來,一定有不足以示天下的話在內。」

「是啊!我亦奇怪。走!看他去。」

※※※

盛昱家園林清幽雅緻,牡丹尤負盛名,陽春三月,正當盛放。主人風雅好客,年年此時,排日作文酒之會,至於三五知好,對花引觴,更幾乎日日如此。然而這一天卻是例外,盛昱短衣負手,低頭疾步,偶而拈花,卻不是微笑而是長吁。

在門前卻又是一番光景,熱鬧與清冷大異其趣。硃諭一傳,震動大小衙門。同治四年恭王被譴,不足與此事件相比,拿辛酉年殺肅順一事來相提並論,對政局的影響差相彷彿,而予人的突兀之感,只多不少,因為肅順將有大禍,事先有明顯的跡象,而軍機全班盡撤,連軍機大臣自己都如在夢中。

因此,大家探索真相的興趣,也格外濃厚。而唯一的線索,只是盛昱一奏。他的話能發生這樣的作用,一方面見得他的筆厲害,一方面也可以想見他如何為慈禧太后所重視?清流建言,多蒙榮寵,現成的兩個例子:張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十五個月的工夫,由升補翰林院侍講學士而超擢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張佩綸則更由右庶一躍而署理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以後又派為總署大臣。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以彼例此,將被大用是可預見之事,這個將爇的「冷灶」,不可不燒。再有些人是專為要打聽他的摺子中說了些甚麼話,這不僅出於對朝政的興趣,而且也關礙著個人的利害得失,因為可超而知的是,他既能劾罷全班軍機,自然曾痛論朝局,其中必定列舉許多腐敗的例證,如果為他的筆尖兒掃著,便得早籌避禍之計。就因為這些緣故,訪客絡繹不絕,而門上奉命,一概擋駕。當然,王仁東跟張華奎是例外,他們是不須通報的熟客,一看門前車馬塞道,逕自敲開花園邊門,在建於假山頂上的月台,見著了盛昱。「真是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王仁東笑道:「高致真不可及!」

「唉!」盛昱嘆了口氣,怔怔地望著來客,竟說不出話。

見他是這樣的神情,張華奎悄悄拉了拉王仁東的衣服,示意他說話謹慎。王仁東當然也看出盛昱的心境,不敢再出以輕鬆戲謔的態度,試探著問說:「摺子始終沒有發下來?」

「就是不發不好!唉,」盛昱又嘆口氣,「我好悔!」

這句話使得兩位來客的心都往下一沉,聽他的話,似乎是說他們倆害了朋友。王仁東性情比較褊急,當時便神色嚴重地說:「伯熙,我不明白你這句話是甚麼意思?更不知道你悔些甚麼?」

「我悔我太輕率。無形中受人利用。」

「甚麼?」王仁東越發沉下臉來質問,「誰利用了呢?」

見他聲色俱厲的樣子,盛昱一愣,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對答,不由得啞然失笑:「我不是說你們。你們不會利用我,我也不會為你們所利用。」

這是很凶的一個軟釘子,藐視之意,十分明顯,但因話答話,沒有甚麼不對,張華奎深怕彼此的話,越說越僵,趕緊從中解釋。

「大哥,」他一直用這樣親熱而尊敬的稱呼叫盛昱,「旭莊完全是愛朋友的一番意思。這樣的至交,即使有甚麼事要請大哥主持公道,亦一定明白相求,如何說得到『利用』二字?所以旭莊氣急了。」

「原是如此!」盛昱為了表示待友的誠意,招招手說:「兩位請隨我來。」

到了他那間插架琳琅,四壁圖書,佈置得極講究的書齋中,盛昱從紅木書桌的抽斗中,取出「摺底」來給王仁東看。是張華奎的原稿經過刪改的,一看事由,只塗掉了三個字,原文是:「為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李鴻藻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事」,塗掉了李鴻藻這個名字,便變成劾及全班了。

然而通篇大旨,還是以劾李鴻藻為主,談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話,說用潘鼎新、張凱嵩,「恭親王等鑒於李鴻藻而不敢言,」是說恭王鑒於李鴻藻輕信張佩綸濫保唐炯、徐延旭之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為用潘、張是「就地取材,用之而當,固不為功,用之而非,亦不為過,濫譽之咎,猶可解免。」

「這也不算苛責。」王仁東詫異,「何以恭王會獲以重譴?」

「就是這話囉!」盛昱使勁揮舞著手說,「現在我才想通,上頭跟這個,」他做了個七的手勢,「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亂安國的親貴,理當優禮,怎麼樣也說不出不要恭王當國的話,正好有我這個摺子,一語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題目。你們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了?」

「原來如此!」王仁東才知自己誤會得不識高低,既感安慰,亦覺自慚,勉強笑道:「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

在難堪的沉默中,終於由張華奎道破了藏在每人心中的一個疑問:「醇王會不會進軍機呢?」

「誰知道?」盛昱緊接著用很有力的聲調說:「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摺子力爭。」

「不知道這趟會不會有人替恭王講話?」

這一問,使得盛昱深感興趣。然而細細想去,卻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嚴譴,頭一次同治四年,是惇、醇兩王仗義執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兩次回天,只因為都是「鬧家務」,第二次近乎兒戲,所以易於排解。而這一次看起來是兄弟爭權,但題目上爭的是國事,爭的是公是公非,沒有人敢說慈禧太后的決定不當,要求收回成命,否則就是干預大政,僭妄太甚。

這樣想著,便不住搖頭:「不會的!沒有人敢講話,也沒有人好講話。」

「解鈴繫鈴,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張華奎試探著說。

盛昱心中一動,倏然舉目,看著王仁東問道:「你以為此舉如何?」

王仁東也覺得軍機全班盡撤,未免過分,連帶使翁同龢受池魚之殃,內心更為不安。但如慈禧太后慎選賢能,果然勝於已撤的一班,那末此舉就是多事了。

他認為自己的想法是正辦,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這麼做,也還不到時候,且看一看,是那班人來接替?」

「這也說得是。」盛昱問張華奎,「你的耳朵長,可曾聽說?」

「這自然是由醇王來擬名單。」張華奎答道:「我看孫萊山一定有分。」

「孫萊山?他還沒有出京?」

湖北鄖西縣有一名姓余的秀才,為一個姓干的書辦痛毆至死,知縣包庇書辦,草菅人命,言官參劾,朝旨特命孫毓汶會同內閣孝士烏拉布赴湖北查辦。這是十幾天以前發的明旨,而且孫毓汶和烏拉布已經「陛辭請訓」,現在聽張華奎的語氣,孫毓汶似乎未走,所以盛昱詫異。

「我也今天才聽說。」張華奎答道:「孫萊山這一陣子,都是整日盤桓在適園。」

盛昱深深吸口氣:「原來是他為修私怨搗的鬼!那就越發令人不平了。」他說,「兩位請為我去打聽打聽。這件事,我難安緘默!」

看樣子盛昱已決心要反過來為恭王說話,王仁東不明白他出爾反爾的態度,何以如此堅決?不免私下要問張華奎。

張華奎平日最留心這些事,自然知道,「也難怪盛伯熙,他實在太冒失了。他是肅王的七世孫,算起來是恭王的侄子──。」

「這我知道。」王仁東不耐煩地搶著說:「你只說他為甚麼前後態度大不相同?」

「因為恭王待他很不錯。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報的,王府裏的人都叫他『熙大爺』。你想,以後他怎麼還有臉上恭王府?」

「搞成這樣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東悵惘不甘地說,「濫保匪人的張幼樵,倒安然無事,更令人氣結。」

「慢慢來。」張華奎說:「從前有人測字問休咎,拈得一個『炭』字,卜者脫口答道,『冰山一倒,一敗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嗎?」

「看著再說吧!你倒去打聽打聽,看軍機是那班新員?打聽到了,直接給盛伯熙去送個信。」

「今天大概不會有信息了。有硃諭總也是明天早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