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報其實是可想而知的,關外敗退,關前堅守,倒是京裏的情形想不到:清流內訌。

由於張佩綸的氣焰太盛,清流之中,早就暗樹壁壘。反張的是小一輩的名士,隱然以謙恭下士,謹飭自守的翁同龢為宗主。其中知名人物推盛昱為首,其次是福州王氏弟兄。哥哥叫王仁堪,字可莊,光緒三年的狀元,弟弟叫王仁東,字旭莊,雖還在讀書,卻已是響噹噹的少年名士,他最看不起張佩綸,因為張佩綸搏擊滿朝,而獨獨親附李鴻章,不是欺善怕惡,便是趨炎附勢。

北寧失守,在王仁東看,當然是張佩綸誤保唐、徐的罪過,少年氣盛,不免在稠人廣座之間,大加指責,同時覺得本乎愛人以德的道理,想勸張佩綸以「徒采虛聲,濫保匪人,貽誤大局,自請議處。」去了兩次,張佩綸不見,一怒之下,決意絕交,正在寫信的當兒,來了一個熟客。

這個客人就是張樹聲的兒子,外號「清流靴子」的張華奎。自從張樹聲貿然奏調張佩綸不成,兩下結了怨,而張樹聲代李鴻章為直隸總督時,朝鮮內亂,張樹聲不聽李鴻章不輕用兵的告誡,指派吳長慶渡海平亂,且因得袁世凱的力,處置得宜,益發遭李鴻章的忌,所以張、李亦有貌合神離的模樣。這一下,越發要防張佩綸有受李鴻章的指使,有所攻擊,因而張華奎代父謀幹,一心想去此心腹大患。

然而張佩綸不但上蒙慈眷,且有極硬靠山李鴻藻,所以要去張佩綸,必先去李鴻藻。張華奎認為時機到了,擬了一個奏疏來看王仁東。打開稿子一看,寫的是:

「唐炯、徐延旭自道員起擢藩司,不二年即撫滇,桂,外間眾口一詞,皆謂侍講學士張佩綸薦之於前,而協辦大學士李鴻藻保之於後。張佩綸資淺分疏,誤采虛聲,遽登薦牘,猶可言也,李鴻藻內參進退之權,外顧安危之局,義當博訪,務極真知,乃以輕信濫保,使越事敗壞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僨事,何說之辭?」

才看了第一段,王仁東就明白了,「劾李相不如專劾豐潤。」他說。豐潤是指張佩綸。

「是!」張華奎答道:「擒賊先擒王。」

王仁東點點頭,將整個摺子看完,徐徐問道:「藹卿,你有甚麼主意?」

「我先請問,旭莊,你看這個摺子怎麼樣?」

「清流見重於人,不獨在於見識文采,尤在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王仁東又發了議論:「像張簣齋,處處說得嘴響,只遇到李合肥,就閃轉騰挪,曲意回護,這算甚麼名堂?這個摺子自然痛快。」

「那麼,再請教,怎麼遞上去?」

「你看呢?」

「令兄如何?」

王仁東知道,他那位老兄的態度不如他激烈,未見得肯依從,倘或不肯,自己一定要爭,傷了手足的友愛之情。再以清流中的地位來說,他老兄雖是狀元,份量究竟還不夠,夠份量的有一個人,卻無把握。因而答道:「你先擺在我這裏,等我琢磨琢磨,行不行?」

「有甚麼不行?」張華荃又試探著問:「近來跟盛伯羲常過從否?」

王仁東笑笑不答。心裏更打定了主意,所見相同,決定找盛昱出面。

※※※

為了言路大譁,無不以為唐炯、徐延旭喪師辱國,因而朝旨革職拿問,責成新任雲南巡撫張凱嵩和廣西巡撫潘鼎新派員解送刑部。這兩道上諭,依照張佩綸的意見,不「明發」,用「廷寄」。當然,知道的人很不少,對此不滿的人亦很多,朝廷刑賞,必須明白宣諭,示天下以至公,那有這樣偷偷摸摸的道理。

就為了這個緣故,盛昱認為軍機的失職,非比尋常。他本來就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想法,此時越發覺得該轟轟烈烈搞一下,於是關緊了書房門,改好了張華奎的原稿,親自謄清,密密固封,遞入內奏事處。

慈禧太后打開來一看,事由是:「為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不覺瞿然動容。近來論越事的摺子不少,大多痛斥唐、徐,彈劾軍機大臣的卻還僅見。

因此,她命宮女剔亮了燈,聚精會神地細讀。第一段是責備張佩綸,牽連及於李鴻藻,再下去就談到恭王了:

「恭親王、寶鋆久直樞延,更事不少,非無知人之明,與景廉、翁同龢之才識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觀成敗,其咎實與李鴻藻同科。然此猶共見共聞者也,奴才所深慮者,一在目前之蒙蔽,一在將來之諉卸。北寧等處敗報紛來,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將唐炯、徐延旭拿問,自宜渙大號以勵軍威,庶幾敵愾同仇,力圖雪恨,乃該大臣等猶欲巧為粉飾,不明發諭旨,不知照內閣吏部,夫一月之內更調四巡撫,一日之內逮治兩巡撫,而欲使天下不知,此豈情理所有?」

慈禧太后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接著再往下看:

「該大臣等唯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綱於不顧,試思我大清二百餘年有此體制歟?抑我中國數千餘年有此政令歟?現在各國駐京公署及沿海各國兵船,紛紛升旗,為法夷致賀。外邦騰笑,朝士寒心,奴才竊料該大臣等視若尋常,未必奏聞也。」

看到這裏,慈禧太后便問:「李蓮英呢?」

李蓮英正在分派慈禧太后出宮隨行的太監和宮女,聽得傳喚,飛快而至,等候示下。

「各國使館,這幾天都升旗了沒有?」

這話問得人摸不著頭腦,東江米巷的使館他亦見過,記得是升著五顏六色的旗子,但這幾天是不是升旗可就不知道了。

他當然不敢也不肯回說「不知道」,答一句:「奴才馬上叫人去瞧。」

「快!我等著回話。」

李蓮英答應著出了長春宮,找到一個騎馬騎得極好的御前侍衛,傳宣懿旨,限他半個時辰去瞧了來回話。

「不用去瞧,是升著他們的國旗。」

「你怎麼知道?」李蓮英責備他說:「年輕輕的,別的沒有學會,就學會躲懶。」

「李大叔,不信你親自去瞧!洋人的規矩,除了下雨飄雪,每天一早升旗,上燈下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這個樣,錯不了的。」

「不會錯?」

「錯了,您老憑我是問。」

李蓮英諒他不敢撒謊,便點點頭說:「好吧!你別跟人說甚麼。」

雖有了結果,他卻不立即回長春宮,將自己的事情料理停當,取出李鴻章所送的一個金錶看了一下,夠了用快馬去一趟東江米巷的工夫,才去回奏。

「跟佛爺回話,英國、法國、日本、美國、俄國,各國使館都升著他們的國旗。」

「真的有這回事!」慈禧太后帶著恨聲,接著倏然抬眼:

「德國呢?」

這是數漏了一國,但不能說沒有看明白,也不能答得遲疑,不然就是差使辦得不夠漂亮,李蓮英毫不含糊地答道:

「沒有!」

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我想也不會。」她自語似地說:「德國跟法國不和,自然不能替他們高興。」

李蓮英聽在耳朵裏,摸到一點門徑了,原來「佛爺」問各國使館可曾升旗,是要打聽各國使館可是為法國高興?這當然跟越南打仗有關。這一陣子慈禧太后的臉色沒有開朗過,此時更見沉重,不能惹她生氣。因而特地告誡所有能在慈禧太后說得上話的太監宮女,格外小心,問到外頭的情形,不可多話,更不可瞎說。

其實,最後的告誡是過慮,慈禧太后連跟李蓮英都懶得說話,她心裏只不斷默唸著盛昱的話:「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顯責,何以對祖宗為何以答天下?惟有請明降諭旨,將軍機大臣及濫保匪人之張佩綸,均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認真改過。」

這樣想著,已快上轎出宮了,忽又改了主意,轉臉對李蓮英說道:「先到養心殿!」

這自然是要召見軍機,蘇拉飛快地傳旨叫起。軍機上四大臣微覺詫異。這天因為恭王奉旨到東陵普祥峪為孝貞太后三週年忌辰上祭,原已傳諭軍機,不必見面,忽又叫起,是何大事等不到明天呢?

「只怕盛伯熙的摺子上說了甚麼?」寶鋆猜測著說,「此君好久沒有說話了,聽說今天的摺子是他親自來遞的,而且還在朝房裏不走,似乎打算著有他的『起』。不管了,上去再說。」

等見過了禮,慈禧太后開口便問:「北洋有電報沒有?」

「沒有。」

「有也不會有甚麼好消息!」慈禧太后的聲音極冷,臉也繃得極緊,「邊疆處處多事,督撫都是一樣,無非空話搪塞。錢花得不少,左手來,右手去,戶部庫裏空的時候居多,談了幾年的海防,效用在那裏?」她的兩把兒頭上的黃絲穗子,儘自晃蕩,「我好些日子沒有舒舒服服睡過一覺了!一想起來,不知道將來有甚麼臉兒見祖宗?」

最後那句話,比一巴掌打在人臉上還厲害,從寶鋆以次,不由得都取下帽子碰頭,侷促得抬不起臉來。

「越南的局面不知道怎麼收場?戰也不是,和也不是,就這麼糊里糊塗,一天一天混了過去。怎麼得了?」

「奴才等奉職無狀。」汗流浹背的寶鋆很吃力地答奏,「雖說內外的難處很多,總歸軍機難逃失職之咎。奴才等實在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多少年來積習難返了。」慈禧太后欲語不語地,終於嘆口氣說:「你們下去吧!」

跪安退出,一個個神色都不自然。口中不言,心裏卻都驚疑不定,不知道慈禧太后這番嚴厲的責備,到底因何而發?

「盛伯熙的摺子下來了沒有?」寶鋆忽然問起,將軍機章京找了來問。

「沒有。」

「言路上還有誰的摺子?」

軍機章京查了來回報:山東道御史何崇光有一個奏摺,亦還沒有發下來。同時又帶來一個消息,說慈禧太后原定這天出宮臨幸壽莊公主府賜奠,臨時改期,改到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