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毓英是十一月裏由昆明啟程,八抬大轎,緩緩行去,走了半個月才到蒙自。由此往南,進入越南邊境,路上就苦了,一路披荊斬棘,抵達保勝,跟雲南巡撫走馬換將,唐炯回省,岑毓英接替主持防務。

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內,地方不大,岑毓英每天就在大殿上召見部將,接見越南官員。細細詢問之下,才知道局勢不妙,於是星夜拜摺,陳明困難:

「山西既失,越事愈加棘手,法人可由興化、宣光分道犯滇,且興化城在江邊,形勢山西尤為難守。宣光無兵駐守,更屬堪虞,必須面面兼顧。而由蒙自至興化,陸路一千六百餘里,由開化至宣光,陸路一千二百餘里,即有蠻耗至保勝,亦有四百餘里,皆偏僻小道,路極崎嶇,沿途人煙稀少,猛獸甚多。軍士裹帶行糧,披荊斬棘,跋涉維艱。自蠻耗至保勝,雖水路可通,僅有小船二三十隻,可裝兵三四百人,往返一次,必需十餘日。若由保勝水路至興化,往返必需三十餘日,欲速不能,臣焦灼萬分。再三籌劃,只有水陸並進。爰派記名提督吳永安統帶三營,馳往開化。督同前派分道出關之副將陳安邦等三營,共合六營,由河陽馳赴宣光,擇要駐防。其餘總兵馬柱、雷應山等各營,由蒙自陸續進發,臣帶親兵小隊,駕輕舟先行前進,於十二月十一日馳抵保勝。與唐炯面商分佈,意見相同。現據記名總兵丁槐,參將張永清等稟報,已於興化城外扼扎防堵。主事唐景崧所帶兵勇,自山西退至興化,已於十二月初四日繞道撤回北寧。南將劉永福駐興化,惟大炮全行失落,各項小槍,亦多遺失。興化上游之清波、夏和等縣,教民紛紛變亂,文報幾至阻塞。臣等現切囑總兵丁槐等多方預備,嚴密附守。又派知縣李艷枝等二營往清和、夏波駐紮安民,並分給湖永福快槍子藥,俾資整頓,令其嚴束所部,恪遵紀律。又行文南官,革除苛政,收拾民心。俟總兵馬柱等各營到時,臣毓英即親往興化一帶,查勘佈置。一有頭緒,即由興化旁出宣光,督促提督吳永安等,相機前進,並與廣西撫臣徐延旭聯絡會商,和衷共濟,仰副聖意諄諄告誡之至意。其保勝、興化一路,滇軍與劉團共事,須得兩軍信服之員,駐紮調和,擬將臣毓英胞弟,二品頂戴分省補用道岑毓寶調來,協同照料。」

這是岑毓英重視劉永福,苦心佈置的一著棋,因為劉永福與滇軍並不和睦,這是陣前大忌。而此外的困難還多:

「聞此番法人以全力經營,又加越南各處從教匪黨,已有一萬數千人,船多炮利,勢頗猖獗。滇軍既無輪船,又少大炮,挽運更難,必須廣東、福建水師有兵輪攻擊越南海防,以分賊勢;廣西、雲南增兵添餉,通力合作,水戰陸戰,各盡其長,方可迅圖恢復。而廣東、福建各有應守海口,不識兵輪,能否分撥?臣等不敢妄擬,應如何辦理,出自聖裁。」

由廣東、福建調撥兵艦,自水路進擊,也是徐延旭的希望,無奈事實上辦不到。朝廷接得岑毓英的奏報,對這個要求,根本不提。但「邊外備軍,必當有所統攝,以一事權」,所以明定邊防各軍,包括徐延旭的部隊,統歸岑毓英節制調度。

當然,岑毓英所最看重的是黑旗軍,而劉永福所最看重的是唐景崧。因此,岑毓英將唐景崧請到保勝,替他制了全副冬裝,補送薪水,每日設宴,奉為首座。這一番刻意籠絡,使得唐景崧感激涕零,自告奮勇,為岑毓英去向劉永福規勸,與滇軍和衷共濟。

劉永福受盡官軍的氣,提起來就會咬牙切齒,所以唐景崧不得不用手段,摸透血性男兒的性情,苦勸以外,責以大義,甚至言語相激。近乎灰心的劉永福腸子終於又熱了起來,表示暫時一切都隱忍,等好好打一兩場勝仗,大家再算帳。

經過這一番疏通,岑毓英開了年才乘舟東下,駐紮距興化三十里的嘉榆關,劉永福由唐景崧陪著來見。岑毓英陰鷙沉毅,城府極深,知人處事,另有一套不易測度的手腕,他看劉永福是個草莽英雄,想用「七擒孟獲」的辦法來收服他。

因此,等劉永福一到,先臨之以威,材官親兵擺隊,刀槍如林。但劉永福倒也不大在乎,雖微有怯意,並非見了武器害怕,只不過像新郎官拜堂,覺得過於受人注目而已。

當然,岑毓英擺這個場面,是為了襯托他對劉永福的降尊紆貴;降階相迎,親熱異常,口口聲聲喊著劉永福的號:「淵亭、淵亭!」劉永福是預先聽唐景崧教導過的,稱他「大帥」,也行了大禮,岑毓英遜席相謝,長揖相答。

「我本來可以早一天到的。大前天下船,忽然天昏地暗,疾風暴雨,看樣子船都會沉,只好上岸。」岑毓英神色自若地說:「到了前天下船,又是這個樣子,看來是有靈異,我就叫人取了一張黃紙來,親筆朱書四個大字『諸神免參』。向空焚化以後,淵亭,你知道怎麼樣?」

劉永福老實答道:「我不知道。」

「說也奇怪,就此雲開日見,風平浪靜,才開的船,不過耽誤了一天工夫。淵亭,」岑毓英似乎很認真地說:「你下次出門,如果遇著這種情形,不妨照這樣子做,自然化險為夷。」

這意思是說,劉永福將來也會像他那樣,封疆開府,當到一品大員,冥冥中有諸神呵護。劉永福自然懂他的恭維,卻不覺得高興,反而深深嘆口氣。

「淵亭,你何以長嘆?」

「大帥!」劉永福答道:「我決沒有大帥的福分,生來是苦命。」

「我也是,從小父母雙亡,是姑母撫養長大──。」

接下來,岑毓英便又談他的身世,卻離不了鬼話。如何七歲得病而亡,如何身到森羅寶殿,如何不肯喝「孟婆湯」,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閻王大驚失色,呵斥小鬼亂提貴人,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陽?

劉永福靜靜地聽著,兩個人的臉,除了膚色極黑相同以外,表情大異其趣,一個十分起勁,一個相當落寞。岑毓英看看不大對路,收拾閒話,談到正題。

「淵亭,你現在有多少人?」

「三千二百多。」

「編不了多少營。」岑毓英看著唐景崧問:「你看呢?」

劉永福在上諭上稱為「劉團」,認作團練,而邊臣的奏摺上稱他為「南將」,現在要正式改編為官軍,這是唐景崧早就跟劉永福談過的。

於是唐景崧陪著劉永福星夜拔營南下,馳援北寧。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里的屯鶴地方。此處瀘江、洮江、沱江,也就是俗稱綠水河、紅水河、黑水河的三水交會之處,所以又名三江口,向來是商賈輻輳的交通要衝,如今因為法軍已佔山西,市面極其蕭條,無法補充給養。劉永福便即下令,即刻渡過沱江,向東而去,近在咫尺的法軍竟未發覺。

到了北寧,劉永福不肯進城,十二營都駐紮在離北寧七里的安豐縣,由唐景崧帶著十幾名親兵,去見黃桂蘭和趙沃聯絡。

黃桂蘭和趙沃在軍前都稱統領,兩軍分治,一右一左。論官位,黃桂蘭是提督,比趙沃這個道員大得多,但文官的品級比較值錢,而且趙沃是徐延旭的親信,所以北寧防務,是外行的趙沃作主。而趙沃又信任一名副將黨敏宣,此人是綠營中有名的一塊「油抹布」,既髒且滑,唐景崧對他早具戒心,見趙沃時有他在座,淡淡地不甚理他。

「我身子不好,又多病痛,萬里投荒,真不知所為何來?」

趙沃一面咳嗽,一面吞吞吐吐地說。

見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樣子,再聽他這番有氣無力的言語,唐景崧的心,先就涼了一半,然而不能不勉勵他幾句:「大敵當前,還要仰仗慶翁的威望──。」

「甚麼威望?」他搖著手打斷了唐景崧的話,「營官士兵,驕蹇不法,桂軍的餉又比滇軍來得少,實在很難帶。老兄,我真想讓賢了!」

聽口氣還當唐景崧有意來取而代之。這就話不投機了,而且看樣子也談不出甚麼名堂,唐景崧敷衍了一會,隨即起身告辭。

※※※

黃桂蘭卻不如想像中那麼不堪。他是李鴻章的小同鄉,一口濃重的合肥土話,聽來非常刺耳,不過此人倒知書識字,出口成章,所以話還不難懂。加以長身修髯,儀表不壞,唐景崧對他的觀感,比對趙沃好得多。

他的號叫卉亭,所以唐景崧稱他「卉帥」,略作寒暄,請教戰守之計。

「薇翁明達,想必已有新聞,趙慶池左右有小人,多方掣肘,教人很難展佈。」黃桂蘭首先指責黨敏宣,接下來談他的做法:「我帶右軍,只能量力而為。佈置大致還算周密,北寧城堅可守,等王方伯楚軍出關,再議進取。」王方伯是指王德榜,他以前的官職是福建藩司,所以稱他方伯。

「卉帥,法國軍隊愈逼愈近,楚軍怕一時到不了。」唐景崧答道:「恕我率直,我看北寧戰守兩不可恃。備多力分,紮營太散,呼應不靈,不能戰。」

「我原主堅守。」

「守亦甚難。北寧城雖堅,如今法國的大炮不同了,一炮轟進城,請問守軍何處藏身?」

黃桂蘭聽見這話,不由一愣,掀髯問道:「那倒要請教,計將安出?」

「最好在離城數里地以外的要隘處所,開掘『地營』,以守野為守城。」

「甚麼叫『地營』?」

「地營」是滇軍的規制,掘地為坑,深約六尺,大小視地勢而定,坑內四周安上木柱,高出地面一尺許,柱間空隙,作為槍眼。柱子上面再鋪木料,上覆泥土。這樣不但低不受炮,而且遠處瞭望,不易發見,可以瞞過敵人。

「想得倒不錯。」黃桂蘭問道:「出路呢?」

「出路在坑後面,開一條斜坡路入坑。坑口加木柵,放下木柵,只要一個人守在那裏,坑內就沒有人出得去,可免潰散之弊。」唐景崧很起勁地說:「如果人多,可以多開數營,地下開槽,各營相通,彈藥糧秣,亦不妨貯存在地營裏面。地營之外,又可以開明槽,高與人齊,寬約五尺,長只一丈,每一丈就應該有轉折。為甚麼呢?太寬則炮彈容易打中,不過就打中了,也只是這一丈之地受損害,這就是一丈一轉的好處。」

「既有暗槽,又何用明槽?」

「明槽是為了便於偵察敵情。全在暗坑,敵情不明,亦不是好辦法。」唐景崧又說:「地營之外,最好用槎丫樹枝,用籐裹纏,密排三層,這就是古時候的所謂『鹿角』。倘或在地營四周,埋上地雷,更是有備無患,不過總要遠在本營二十丈以外,才不致於炸到自己。」

書生談兵,居然頭頭是道,但黃桂蘭卻聽不進去,認為這樣的做法太離奇,也太費事,所以大搖其頭。

「我決心負城而守。」他固執而顯得極有信心地,「我有四營人,法軍沒奈何我。」

又是個話不投機的。唐景崧這時打定一個主意,自己先踏勘四處,決定了戰守方略,直接向徐延旭建議,請他下令趙黃兩統領照辦。

※※※

兩天以後,唐景崧由北寧出發,向東北到鎮南關外的諒山,去見廣西巡撫徐延旭。

徐延旭是山東人,字曉山,咸豐十年的進士,分發廣西當知縣,以此起家。他跟鹿傳霖是兒女親家,而鹿傳霖是張之洞的姐夫,就跟唐炯是張之洞的大舅子一樣,以此淵源,得為清流所保薦。徐延旭雖有能員之名,亦是早年的事,如今既老且病,卻為清流看成伏波將軍馬援,期望他在鎮南關上再樹銅表,真正有苦難言。

「北寧保不住了!」徐延旭黯然長嘆,「唉!趙慶池、黃卉亭誤我太深!」

一句話沒有完,闖進一個人來,看模樣不過一名小武官,卻旁若無人地大聲說道:「怎麼樣,我說陳得貴不行吧?扶良失守了!」

唐景崧久聞徐延旭有個心腹聽差,由軍功保案中弄到一名把總,平時常奉主人之命,到各營傳話,大家都叫他「老韓」,此人猖狂無禮,喜歡任意批評將領,而徐延旭資以為耳目,頗加信任。現在看他的樣子,想來就是老韓了。

果然,徐延旭倉皇問道:「老韓,你慢慢兒說,是怎麼回事?」

「法國兵攻扶良,陳得貴把炮台失掉了。」老韓說道:「請北寧派援兵,黃統領又不肯馬上發兵,耽誤了好久,才發了三營守城的兵去救,走到半路上,聽說扶良垮下來了,趕緊又逃回北寧。」

「糟糕了!」唐景崧在一旁聽著,不覺頓足失聲,「北寧完了!」

「怎麼、怎麼?」徐延旭急急問道:「何以見得?」

「那裏有守城的兵,可以遠援六十里外的扶良的?倘或一敗,就回不得城了。如果開城相納,敵人正好跟蹤而至,等於開門揖盜。黃軍門這樣用兵,北寧豈不危乎殆哉?」

「說得是,不過,有黑旗軍在──。」

「說甚麼黑旗軍?」老韓大聲插嘴,「人家根本就不肯打。」

「不會的!」唐景崧有些發怒,瞪著老韓,不客氣地叱責:

「你憑甚麼說這話?」

「是真的嘛──。」

「老韓,」徐延旭不能不盡敬客的道理,向嘵嘵聲辯的聽差喝道:「你先下去。」

徐延旭當然知道劉永福對桂軍的憾恨甚深,雖然奉命馳援北寧,但未必肯聽自己的命令。所以囑咐總辦營務處的道員黃彭年,跟唐景崧去情商,託他到北寧去督戰,好策動黑旗軍出隊抵擋法軍。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唐景崧慨然允許,立即去見徐延旭辭行。但是徐延旭卻又遲疑了,因為唐景崧上承慈眷,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上次山西失守,諭旨中特別關切他的下落,此番如再失陷危城中,對朝廷似乎不好交代。

「北寧危地。」徐延旭遲疑著說,「你不去也好。」

「沒有不去的道理。我馬上就走。」

於是徐延旭特選了幾匹好馬,讓唐景崧帶著親兵,即刻趕往北寧。事後想想,還是怕劉永福負氣不肯出兵,便又親筆寫了一封信,拔一枝令箭,派老韓與一個姓關的千總,傳令劉永福即刻出戰。

※※※

唐景崧星夜急馳,第三天到了距離北寧不遠的郎甲地方,這裏設著糧台,軍火輜重甚多,消息應該容易打聽。但問起來只知道北寧以東的湧球山頂,已為法軍所佔領,扼住了北寧的退路,情況極其危急。唐景崧憂心如焚,連夜渡諒江。再想渡湧球江到北寧時,得到消息,北寧已經失守,敗軍無法撤退,趙沃和黃桂蘭行蹤不明。

黑旗軍呢?唐景崧判斷情勢,劉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勝一路,在桂軍,當然要守郎甲,自己也只有先回郎甲再說。

到了郎甲,從間道逃回的潰卒口中,得知北寧的詳細情形。法軍由扶良大舉進犯北寧時,趙沃和黃桂蘭各領親兵,督促守城四營在城東十里迎戰,雙方僵持不下,而黑旗軍在後路觀望。黃桂蘭派人求援,劉永福的黑旗只招展了一會,就讓法軍起了戒心,攻勢頓見緩和,但是劉永福卻不肯有進一步的行動,親持令旗,在各營巡視,只勒兵不發。前營黃守忠忍不住想出隊,也讓劉永福喝止住了。

事急無奈,黃桂蘭懸犒賞二萬兩銀子,劉永福置之不理。就在這時候,法國炮艦駛入湧球江,拉炮上岸,曳到湧球山頂,居高臨下,轟擊北寧。一連三炮,都打入北寧城內,市面大亂,越南的北寧總督張登坦,倉皇而遁。後方有變的消息傳到陣前,軍心大亂,趙沃和黃桂蘭想全師而退,已辦不到。

逃是逃回城了,但想守已守不住,黃桂蘭一看這情形,關起房門,懸樑自盡,為他的部將救了下來,提著廣西提督的大印,匆匆扶他上馬,退向北寧以北的太原。第二天,劉永福的十二營亦退到太原,見了黃桂蘭自不免愧歉。他的意思是想讓黃桂蘭和趙沃吃點苦頭,到最危急時,才出兵相救,一則報宿怨,再則炫耀黑旗軍的戰力。那知後方突變,而前方的四營又太無用,以致誤喪北寧。

※※※

在諒山的徐延旭,對劉永福還抱著極大的期待,而捷報未至,老韓卻已回來繳令了。

「回來得這麼快?」徐延旭問:「信投到了沒有?」

「沒有。」

徐延旭大驚:「為甚麼不投?」他定睛看著老韓,有了新發現:「你怎麼搞得鼻青眼腫的?」

這是為關千總揍出來的傷痕。兩個人走到諒江,聽得對岸已有炮聲,老韓膽怯,不敢渡江。

「你不去隨你,俺去。」關千總將手一伸:「你把撫台的信跟令箭給俺!」

老韓不肯給,不然對徐延旭無法交差。「不行!」他悍然答道:「信是交給我的,我說不投就不投。」

「拿來!」關千總臉一沉,「你不識相,別怪俺不客氣。」

「你敢怎麼樣?」老韓比他還狠,「莫非還敢揍人?」一句話未完,臉上狠狠著了一掌,「你當俺不敢揍你!」關千總下面又是一腳,將老韓踹倒在地,一面拳打足踢,一面罵道:「入你奶奶的!揍你個小舅子。徐撫台瞎了眼,盡用些忘八蛋。俺,」他將頭上的大帽子取下來,使勁往地上一摔:「俺不做他的官了。俺去投滇軍。」說完,他重又撿起大帽子,撣撣灰塵,戴在頭上,大踏步沿諒江往北,去投岑毓英。

這是很丟臉的一回事,老韓當然不肯實說,好在關千總已投滇軍,撒謊不怕拆穿,便支吾著答道:「路上不好走,摔了一跤。」

「信呢?」徐延旭指著他的手問:「你拿的甚麼?」

「信沒有投。我想了又想,不投比投好。」

「甚麼?」徐延旭氣得臉色發白,「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也、也罷,你先說個道理我聽聽!」

「我自然有道理。」老韓像青蛙想拒捕似地鼓起了肚子,「我怕信裏有罵老劉的話,投了惹他發火,所以不投。」

「嘿!」徐延旭連連頓足,「你真是自作聰明!我罵他幹甚麼?我信裏是許他的花紅,克復北寧,賞兩萬銀子。你、你,」他揎一揎衣袖,一隻指頭直點到老韓的鼻頭上,「你誤了我的大事!我可再容不得你了。」

老韓一聽這話,心往下一沉,看來是要軍法從事。照平日言聽計從的情形看,卻又不致於如此。不過,無論如何已鬧了個大笑話,傳出去不好聽。事急無奈,只有橫起心在沒道理中找出一個道理來。

「那知道是這麼一封信?平常提起劉某人就罵,談到黑旗軍也罵,人家自然當這封信裏沒有好話。」說完,將信和令箭往徐延旭懷裏一塞,昂然而去。

徐延旭沒工夫去理會這件事,接二連三派出探馬去打聽前方的情形,兵敗的消息亦接二連三地報到諒山。郎甲一失,輜重盡棄,越發槍法大亂。一會兒要改變營制,抽調精銳,重新編組;一會兒要責成各軍,劃地分守;一會兒要調動各軍,改變防區,只見他一個人如掐了頭的蒼蠅似的,奔進奔出,倉皇萬狀。

惶亂之中,亦有定見,那就是星夜奏劾敗將,在呈報北寧失守的奏摺中,附了三個夾片:第一片嚴劾陳得貴失卻扶良的炮台;第二片參黃、趙二人「棄地先逃」;第三片彈得不錯,趙沃的副將黨敏宣,所領六營,不戰而退;黨敏宣以找尋右路統領趙沃為名,星夜後撤,真正是「棄地先進」。

※※※

趙沃和黃桂蘭輾轉逃回諒山,兩個人住在一起,閉門思過,不見外客。不久,黃桂蘭接到兩廣總督衙門一封文書,紫花大印,是張樹聲的親筆,痛罵他喪師失律,將淮軍的面子丟得光光。黃桂蘭看完信燒掉,默無一言,到了半夜裏,吞了一牛角盒子的「洋藥」倒在床上,閉目待死。

很快地為家人所發覺。黃桂蘭的部屬,一半抽「洋藥」,一半帶眷屬,他本人亦帶著姨太太在營裏,發覺他尋了短見,一面急救,一面去告訴同住的趙沃。

「不用來叫我!」趙沃在屋中答道:「黃軍門約我一同尋死,我正在寫家書,還沒有到死的時候。他志在必死,你們不必救他,救亦無用。」

果然。黃家請了醫生來急救,黃桂蘭拒不受藥,延到第二天中午,一命嗚呼。

北寧失守的電報,是由李鴻章發到總理衙門的,語焉不詳,而徐延旭卻有個奏摺到京,說北寧並無警報。這是二十天以前的事,相隔未幾,何致有此突變?軍機大臣相顧驚疑,只等恭王來拿主意。

恭王從大病以後,就不大入值,要來亦常常晚到,這天直到午前十一點鐘才坐轎進宮。看了一電一摺,半天不響。

「先拿電報遞上去吧?」李鴻藻問。電報已經由軍機章京另外用正楷抄了一份,預備用黃匣子呈上御前。

「北洋的消息也未見到靠得住,這麼三兩句話,連個失守的日子都沒有,上頭問起來,怎麼回奏。明天再說好了。」

到了明天,北洋大臣李鴻章又來一個電報:「北寧十五失守,華兵亡者無數。」不說「官兵」或者「我軍」而說「華兵」,可知所根據的是外國新聞紙的電報,而「亡」之一字,大家卻都知道,不是死亡之亡,是逃亡之亡。

恭王不曾入值,上頭卻已在叫起,而北洋的第二個電報又到了,證實北寧確於二月十五失守,又說徐延旭株守諒山,並以北寧無警,拒絕「劉團」請援。

「怎麼辦?」李鴻藻面色凝重地說:「趕緊把六爺請來吧!」

「來不及了。」寶鋆搖著手說,「咱們上去。」

「上去得有個說法──」

「說甚麼?」寶鋆搶著說:「早就知道不能打的!事到如今,反正總要有人倒霉,第一個當然是徐曉山。」

說完,他領頭先走,進養心殿行了禮,當面遞上電報。慈禧太后勃然色變,「怎麼說?」她的雙眼睜得極大,「到底把個北寧丟掉了!徐延旭一再上摺子,說北寧不要緊,問到大家,亦總說守得住,弄到臨了,是這麼一個結果,再下去不就應該丟雲南、丟廣西了嗎?」

「鎮南關是天險,一夫當關,萬人莫敵,法國兵大概不敢進犯。」寶鋆又說,「徐延旭措置乖方,請旨嚴譴。」

「這自然要嚴辦。不過就殺了他又何濟於事?你們總要有個切實辦法拿出來才好。」

「事情總歸於和局──。」

「和,和!」慈禧太后厲聲說道:「除了議和,你們就不會辦別的事嗎?」

寶鋆碰了個大釘子,面色灰白,額上已見了汗,只是連連碰頭,沒有話說,於是李鴻藻開口了。

「北寧一失,不獨雲南吃緊,廣東瓊州的防線,亦要當心。臣的意思,一方面責成岑毓英督促徐延旭戴罪圖功,極力進取;一面飭知張樹聲、彭玉麟實力籌備,嚴密防範。」

慈禧太后不作聲,好半天才很不情願似的說了聲:「也只好這樣了。」

「是!」

「我看徐延旭不行。」慈禧太后又說,「得要找個人替他。」

徐延旭的底蘊已經大白,粉飾推諉,一無是處,其人本就既老且病,如果軍務方面不行,其他就沒有用處了。這樣的人,自然應該立刻解職,但誰是繼任其職的適當人選?只為此難,所以從寶鋆到翁同龢都不開口,現在慈禧太后一口說破,樞臣不能不承旨辦理。

「張佩綸、張之洞都曾力保徐延旭、唐炯,不想如此辜負聖恩!」寶鋆答道:「容臣等與恭親王商議了,再回奏請旨。」

「對了!還有個唐炯,上年擅自進關,就跟臨陣潛逃一樣,可惡得很,應該跟徐延旭一案處分。」

寶鋆答應著,先擬旨分寄雲南岑毓英,廣東張樹聲和彭玉麟,給了徐延旭革職暫留頂戴的處分。然後寶鋆約了李鴻藻,添上一個張佩綸,一起去見恭王,商議廣西和雲南兩巡撫的調動事宜。

「人是有。不過赤手空拳,那個肯去?兵在何處,將在那裏,槍炮子藥何在?這些不替人籌好了,請問,」恭王環視一周,眼光落到自己身上:「叫我也不肯去。」

「現在該是掌兵權的重臣效命的時候。」李鴻藻說:「左季高總算難為他,已經派了王朗青,李少荃的淮軍,也該出出力才是。」

「就是這話。」恭王深深點頭,「我看和也好,戰也好,都少不得一個李少荃,自然也少不得淮軍。」

於是順理成章地決定了正率軍援桂的淮軍將領,現任湖南巡撫潘鼎新接替徐延旭,再就近調一個早就當過雲貴總督,因案革職,光緒六年復起的貴州巡撫張凱嵩接替唐炯為雲南巡撫。

「王爺,」張佩綸說道:「法國索兵費六百萬鎊,此事所關非細,總不宜授人以柄?」

「何為授人以柄?」

「崇地山的前事可鑒。當年逮問崇地山,俄國以為按萬國公法,是敵視該國的明證。如今與法國正在議和,而以與法軍開仗失律的疆臣革職,另簡將領接替,豈不明示我國不惜周旋到底並無求和的誠意。倘或法國公使以此質問,頗難自解。」

「這倒也說得是。」恭王躊躇著說:「難道不作調動?這對上頭又如何交代?」

「好辦得很!」寶鋆接口,「不用明發,不必知照吏部就是了。」

「疆臣調動,不用明發,」恭王大搖其頭,「從無此例。」

「事貴從權。」寶鋆大聲說道,「而且例由人興。」

這話似乎有些強詞奪理,但除此以外,別無良策,恭王便看著其餘兩個問:「你們看呢?」

李鴻藻不作聲,張佩綸亦不作聲,寶鋆的辦法,算是在沉默中確定了。

「此外呢?」恭王又問:「宿將中還有甚麼人可以起用?」

「宿將甚多,但要人地相宜。」張佩綸說,「第一要與淮軍有淵源;第二要能耐蠻瘴。不然無用。」

於是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黃桂蘭的前任馮子材。他與張國梁同時,當咸豐初年,江南大營解體,張國梁陣亡,何桂清倉皇從常州逃走,李秀成席捲吳中時,只有他始終扼守鎮江。但既不展湘,又不隸淮,派系不同,自受排擠,熬了好多年才當到廣西提督,卻又因徐延旭,跟他不和,彼此互劾,徐延旭佔了上風,馮子材解職,改用黃桂蘭接了他的位子。於今徐、黃兵敗,相形之下,自然見得馮子材高明了。

但是,馮子材的年紀到底大了,是不是老當益壯,肯不肯復起效勞,都成疑問。所以一時未作結論,要看看西南邊境的情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