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終於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但是,她並沒有責備,是比責備更有力的行動,指派醇王參與籌劃法越事宜。

這是一道明發上諭,而且奉旨之日,醇王就到軍機處閱看有關法越事宜的電報奏摺。在上海的李鴻章,得到這個消息,知道局勢將有極大的轉變,倘不知趣,說不定又會有朝旨,派他到兩廣督師。因此,一面拒絕接見特利古,一面下令招商局調派一隻專輪,升火待發。三天以後,他就上了輪船,直航天津,接了北洋大臣的關防。

在醇王主持之下,和戰兩途,同時進行。李鴻章仍舊回任直督,因為他服制未滿,所以朝旨只用署任的字樣。張樹聲回任粵督,而曾國荃則照恭王的原議,內召陛見,聽候簡用。

這時特利古在上海發表了很強硬的談話,預備帶領法國兵艦北上。因此,有一道密諭寄交李鴻章,如果法使北來,即由李鴻章在天津跟他會議,特別告誡:「堅持定見,勿為所惑。」

儘管是著著備戰的情勢,但已往幾個月,聚訟紛紜,游移不決,耽誤了進取的時機,而法國政府內部,卻已取得了政策上協調,猛著先鞭,迎頭趕上。水師提督孤拔,抵達海防,立即與陸軍指揮官布意,擬訂了一個急進的作戰計劃,展開攻擊。

這時候正好越南政局,發生變化,「嗣德皇帝」阮福時病歿無子,大臣擁立他的堂弟阮福升,稱號叫做「合和皇帝」。孤拔就利用這一時機,由海防率艦南下,直攻位在越南中部的京城順化。第二天,布意的陸軍,亦對懷德府的黑旗軍發動攻擊。劉永福所部因為河決被淹,退保丹陽。於是孤拔的艦隊,封鎖越南各海口,並且攻破順安炮台,在第十天上,就迫使越南政府簽訂了二十七條的城下之盟,越南自承為法國的保護國。由法國派駐越南的「東京理事官」轉任為公使的弗羅芒,貼出告示,說越南全境盡屬法國,驅逐黑旗軍出境。

這是一個極大的轉變,使得中國政府在外交、軍事兩方面都處於極端不利的地位。但是法國政府卻還識不破中國的底蘊,所以一方面在外交上採取安撫的辦法,由法國外交部長沙梅拉庫照會曾紀澤,聲明對越南全境土地,無所損害,「並願保存中國按照舊例,體面攸關的禮貌。」意思是可以承認中國對越南仍有名義上的宗主權。事實上越南亦仍不願捨棄中國,就在與法國簽訂了順化條約以後,「合和皇帝」阮福升還曾致書兩廣總督張樹聲,請准許由海道入貢。

在另一方面,法國下定決心要掃蕩黑旗軍,在丹鳳地方激戰三晝夜,劉永福雖然勉強守住了陣腳,但傷亡極重。不多幾天,終於支持不住,與越南的統督軍條大臣東閣大學士黃佐炎,退到山西。劉永福部下只剩三千餘人,軍心渙散,近乎解體,虧得唐景崧極力勸解,而中國所發的餉銀,亦適時由雲南解到,才能穩定下來。

和戰到了最後關頭,大局不算決裂,曾紀澤在巴黎,李鴻章在天津,分別展開交涉,但醇王一意主戰,奏明慈禧太后,作了新的軍務部署,派彭玉麟帶領得力舊部,招募營勇,迅速前往廣東,與張樹聲妥籌佈置。南北洋及長江防務,責成左宗棠、李鴻章、以及彭玉麟保薦的長江水師提督李成謀,「悉心規劃,妥慎辦理」。此外,以洋槍有「準頭」而頗為自負的吳大澂,在吉林練了三千「民勇」,可以抽撥,亦責成吳大澂親自統率,由海船直航天津,聽候調遣。

軍機上日夜會議,籌劃如何增兵添餉?但是談得多,做得少,因為恭王始終不主張興兵決裂。同時李鴻章奉到詔旨詢問戰守機宜,究竟有無把握?亦率直上陳,認為中國實力不足,應及早結束。這一下,備戰的各項事務,便又停頓了下來。言路大譁,劉恩溥上摺參劾李鴻章,貽誤大局,請另簡賢員,籌辦法越事宜。而清流中比較激烈的人,甚至要嚴參恭王。

到了十月底,果然有個山東籍的御史吳峋,上奏指責軍機全班,說「樞臣皆疾老疲累」。這雖是籠統而言,但亦可以分開來論。恭王與景廉多病,寶鋆年紀太大,李鴻藻清癯如鶴,當個瘦字,翁同龢雖不瘦、不老、不病,但入直軍機以外,毓慶宮教皇帝唸書,每日必到,本職工部尚書,瑣碎事務極多,還兼領著管理國子監的差使,同時他是極講邊幅的人,凡有應酬,必不疏忽,所以累得連逛琉璃廠瀏覽古董字畫的工夫都沒有了。為此,吳峋建議派醇王赴軍機處稽核,另簡公忠正大,智略果敢的大臣,入直軍機,換句話說,就是撤換全班軍機。這個主張,相當大膽,恭王認為不能不有所表示。

「我決意退讓賢路。」他在軍機處說,「讓我家老七來挑一挑這副擔子也好。」

「六爺,」寶鋆接口問道,「真是這麼打算?」

「不這麼怎樣著?還真的賴著不走,非得人來攆?」

「好!我追隨。」

寶鋆這樣表示,大家自然也都聲明,決心與恭王同進退。當然,誰也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誰也沒有真的辭出軍機的打算。

這是料準了慈禧太后一定會挽留,但是卻沒有料到慈禧太后借此機會有一番相當嚴峻的告誡。她毫不掩飾她的失望,責備恭王游移寡斷,始終不肯實心實力去籌餉調兵,最後是責望他跟軍機處與總理衙門都得極力振作。

恭王也實在無力振作,只訴說了許多難處,認為越南君臣不爭氣,疆臣都只看到眼前,不想一想兵連禍結,將來是如何了局?又說大家將劉永福看得太重。而特別加強了語氣說的一句話是:「洋人兵器甚精,決非其敵。」

「不是他的敵手,莫非就不該講邊防了?」慈禧太后說:「現在是在人家的地方打仗,好像勝敗都可以不大關心,若是在越南打敗了,人家攆到咱們國土上來,這又該怎麼說?」

「臣豈不知能打勝仗,大張天威是好事?不過,實在沒有把握。臣還聽人說:劉永福在越南,跟法國在講和。果然有這樣的事,就更不可恃了。」

「你是聽誰說的?」

是聽李鴻章說的。李鴻章這話,跟好些人說過,已經證明他是為了急於議和,故意散佈的謠言。恭王一時口滑,直奏御前,卻不便在詰問之下,進一步以謠言為事實,只好這樣答道:「現在外面謠言甚多,也當不得真。」

「對了,謠言當不得真。別人聽信謠言猶可說,軍機也聽謠言,就說不過去了。」慈禧太后問道:「我如今要句實實在在的話,岑毓英、唐炯、徐延旭,到底怎麼樣?」

「岑毓英是能辦事的。唐炯,臣以前回奏過。徐延旭,」他指一指李鴻藻說:「大家都說他還不錯。」

徐延旭升任廣西巡撫,出於李鴻藻的力保,而聽恭王的語氣,似乎不以為然。因而李鴻藻不得不說話了,「徐延旭很能帶兵。」他說,「軍機已接到他的信,不日自龍州出關,駐紮諒山,親自調度。合粵桂滇三省之力,必可力固邊防。」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的聲音很有力,「岑毓英、張樹聲都能打仗,都有自己練的兵,唐炯一向勇敢,徐延旭既然能帶兵,廣東的倪文蔚也不錯,兩總督三巡撫合在一起,還有劉永福。而且越南雖說跟法國訂了約,還是心向中國。照這情形看,應該能打勝仗,可是到現在還沒有頭緒。我就不明白,這是甚麼道理?」

其實她明白,只是顧全恭王的體面,有意不說。能打勝仗而至今沒有頭緒,只為恭王與李鴻章「內外相維」,一意向「和」的路子上走,調兵遣將,舉棋不定,慢慢都落在法國後面了。

恭王當然也聽出言外的責備之意,但是,他所瞭解的情形,與慈禧太后所知道的不同。徐延旭既老且病,信任他的一個患難之交,分發廣西的道員趙沃,而淮軍出身的廣西提督黃桂蘭,倚趙沃為護符,與越南的北寧總督張登坦臭味相投,每日在營裏擁著年輕貌美的越南「妹崽」,飲酒作樂,因而北圻的民怨甚深,民心並不可恃。總之,照恭王看來,這個仗是不能打的,一打開來,難得收場。不過,慈禧太后已為許多慷慨激昂的清議所打動,一時難以挽回她的心意,更不能激怒了她,只有委曲將順,等「囂張」的主戰論,略略消減,方能全力推動和議。

在這樣的打算之下,對慈禧太后的不滿,只好裝作不解,依然是敷衍的話頭。話題由戰備談到交涉,慈禧太后便問到總理衙門,是不是也該添一兩個年輕力強、精明能幹的人,幫著應付法國的公使和巴黎來的電報?

提到這一點,恭王靈機一動,隨即答道:「如今對各國的交涉甚多,倘能如慈諭,簡派一兩員得力的人到總理衙門,自於交涉有益。」

「你們倒看看,誰合適?」

「署理左副都御史張佩綸,就很合適。」

舉薦這個人,自慈禧太后到其餘的軍機大臣,無不覺得意外。因為主戰的論調,就數張佩綸的聲音最響,而總理衙門辦各國交涉,自然是秉持「化干戈為玉帛」的宗旨,與張佩綸的素志,豈不相違?

「你說他合適嗎?」

「是!」恭王一反近來吞吞吐吐的語氣,答奏得清朗有力:「張佩綸為人極其明白,對法越事宜,屢有陳奏,見得他在這方面很肯留心。如蒙降旨,派張佩綸在總理衙門行走,和戰大計,他一定看得很透徹。」

聽這話也有道理。張佩綸本就在紅得發紫的時候,慈禧太后自然照准。

就在派張佩綸在總理衙門行走的那一天,接到電報,順化的局勢又有了變化,越南接位不多日子的「合和皇帝」阮福升像慈安太后那樣,忽然暴死。死因不明,有的說阮福升不堪法國的壓迫,憤而自裁,有的說是主戰派以毒藥弒主。看樣子以後一說比較可信,因為嗣位的「建福皇帝」阮福昊,名為前皇阮福時的繼子,其實是輔政阮說的親子,而阮說是主戰派。

這自然對中國有利,而對中國有利,就對法國不利。從順化條約訂立以後,法國就逼迫越南政府催促黃佐炎撤兵,同時表示,如果越南政府能撤除黑旗軍,法國願意將所佔的河內、海陽、南定三城交還。因此,劉永福的處境很難。不過,唐景崧已正式奉到朝旨:「設法激勵劉永福,不可因越南議和,稍形退阻」,而且懸下賞格:劉永福「如能將河內攻拔,保全北圻門戶,定當破格施恩」,同時賞銀十萬兩,以助兵餉。所以唐景崧力勸劉永福固守,黑旗軍中的第一員勇將黃守忠,亦表示寧死不退。法軍假越南以迫劉永福的計謀,歸於無用。

當時如此,於今主戰派勢力抬頭,劉永福和黃佐炎自然更不會退出北圻。於是法國在越南的統帥孤拔,展開新的攻勢,攻破興安省,捉住巡撫,解到河內槍決,分兵進窺劉永福在山西的防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