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得此捷報,自然興奮。清議主戰,慷慨激昂,慈禧太后接納了李鴻藻的建議,依照清流一派早已申明的主張,下了一道上諭:

「前有旨,諭令李鴻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現聞法人在越,勢更披倡;越南孱弱之邦,蠶食不已,難以圖存。該國列在藩封,不能不為保護;且滇,粵各省,壤地相接,倘藩籬一撤,後患何可勝言?疊經諭令曾國荃等,妥籌備御;惟此事操縱緩急,必須相機因應,亟須有威望素著,通達事變之大臣,前往籌辦,乃可振軍威而顧大局。三省防軍,進止亦得有所稟承,著派李鴻章迅速前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所有廣東、廣西、雲南防軍,均歸節制。應調何路兵勇前往,著該大臣妥籌具奏。金革毋避,古有明訓,李鴻章公忠體國,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重,星馳前往,相度機宜,妥為籌辦。著將起程日期及籌辦情形,迅即奏聞,以紓廑係。將此由六百里密諭知之。」

這時天津到上海的電報已通,「六百里」密諭,片刻即達。李鴻章回籍葬親,假滿北上,正路過上海,住在天後宮行轅,接到電旨,大吃一驚。上海消息靈通,法國因為李威利兵敗陣亡,舉國大憤,政府已派兵艦四艘,陸軍三千,增援越,預備大舉報復,同時提出了「北圻軍費預算」,據李鴻章得到的消息,說是不限數目。而他,深知滇粵邊境的防軍,有名無實,此番受命節制三省軍務,名義好聽,其實無拳無勇,貿然而去,一世勳名,豈不付之流水?

因此,他逗留在上海,不肯北上,一方面敷衍,一方面寫信給張佩綸,對軍機頗為不滿,大為牢騷,說是「若以鄙人素尚知兵,則白頭戍邊,未免以珠彈雀。樞府調度如此輕率,殊為寒心。」最後公然表示:「鄙人為局外浮言所困,行止未能自決,仍候中旨遵辦。局外論事,事後論人,大都務從苛刻,孤忠耿耿,只自喻耳。」言外之意,預備抗命不從。

對法交涉,朝廷所倚重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李鴻章,一個是曾紀澤。曾侯在巴黎,與法國政府相處得不好,加以交涉棘手,所以俄皇加冕,他以兼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的身分,到彼得堡覲賀後,就不肯再回巴黎。在彼者已不可恃,在此者又有倦勤之意,李鴻藻接到張佩綸的報告,相當焦急,跟恭王、寶鋆、翁同龢商量的結果,只有先安撫了李鴻章再說。

於是仍舊授意張佩綸出面,上了一個「制敵安邊,先謀將帥」的奏摺:

「一、請召重臣以顧北洋。李鴻章經營交廣,命駐上海;為該大臣計,金革無避,駐粵尤宜。臣上年亦嘗言之,今情勢小異矣!朝鮮之亂未已,日本之釁宜防,法人即力不能窺伺津沽,而間諜揚聲,在所必有;訛傳一警,復令回駐天津,人心易搖,軍鋒轉弛,非至計也。方今皇太后聖體初安,皇上春秋方富,而恭親王亦甫銷病假,宜節勤勞;畿輔根本之地,願籌萬全,竊謂精兵利器,均在天津,李鴻章逍遙上海何益?該大臣持服已及期年,若援胡林翼例,飭署直隸總督,辦理法越事宜,事權既專,措置亦較周矣。

二、請起宿將以壯軍威。李鴻章署直督之議,如蒙採納,則曾國荃在粵久病,調度乖方,自應開去署缺,命張樹聲仍回本任。伏念兩粵吏治、餉源、防務,在在均待經營。張樹聲實任粵督,當必能殫精竭慮,以副委任;而粵東處各國互市之衝,水陸兩提督,皆係署任,宜有大將輔之,以壯聲威。前直隸提督劉銘傳,淮軍名將,卓著戰功,應懇恩令劉銘傳襄辦法越事宜,兼統兩粵官軍,或駐瓊崖,以窺西貢;或出南寧,以至越邊。洋槍精隊,始自銘傳,粵東地方集兵購器,尤屬易易,應飭今募足萬人,迅成勁旅,以赴機宜。」

直隸和兩廣,都是封疆中的第一等要缺,慈禧太后亦不能根據張佩綸一個輕飄飄的奏摺,貿然調動,不過對他建議起用劉銘傳,卻認為是個好主意。但劉銘傳功成名就,家資豪富,在合肥家鄉大起園林,正在享福,是不是肯起而效命,難說得很。所以召見軍機,指示先徵詢李鴻章的意見,至於對李鴻章的出處,竟不提起,張佩綸的摺子也留中了。

這樣的情勢,顯得相當棘手,李鴻藻和張佩綸頗為焦急,因為李鴻章的意思,非常明白,要他到兩廣督師,是件辦不到的事。僵持的結果,必定貽誤時機,壞了大局,無論如何先要為李鴻章爭到回天津這一點,以後才好商量。

這層看法透露給恭王,他表示無可無不可。恭王這一陣的心境壞透了,本人多病,長子載澂長了一身「楊梅大瘡」,已不能起床。

因此,恭王雖剛過五十,卻是一副老境頹唐的樣子。經常請假,或者竟不入宮,有事多在府中辦,也懶得用心,公事能推則推,不能推亦無非草草塞責。這些情形,慈禧太后早有知聞,只為體諒他的處境,追念他二十多年的功勞,格外優容,從未責備,但心裏當然是有所不滿的。

為了李鴻章的出處,是件大事,慈禧太后覺得一定先要問一問恭王,因而張佩綸的奏摺一直留中,直到恭王上朝的那一天,才提出來商議。

「李鴻章回直隸,張樹聲回兩廣,我看都可以。不過,曾國荃呢?」慈禧太后說:「總得替他找個地方。」

「是!」恭王答應一聲,卻無下文。

「你說呢?」慈禧太后催問著,「總不能憑空給他刷了下來啊!」

「曾國荃身子不好。」恭王慢吞吞答道:「得給他找個清閒的地方,如今國家多事,那兒也不清閒。」

「話是不錯。」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答道:「辦法呢?你就說怎麼安置曾國荃好了。」

「臣的意思,先內召到京,再說。」

慈禧太后非常失望,這樣催逼,竟逼不出他一句痛快話,只好提出她自己的看法:

「這跟下棋一樣,先要定下退守還是進取的宗旨,才好下子,李鴻章該到那裏先要打定是和是戰的主意。如今既有劉永福能用,唐炯、徐延旭也都說能打仗,曾紀澤打回來的電報,也說不宜對法國讓步,再加上越南是心向著中國,這不都是能打的樣子嗎?」

「不能打!」恭王大搖其頭,「請皇太后別輕信外面的游詞浮議!說法國的軍隊勝不了劉永福,未免拿法國看得太輕,劉永福看得太重。至於徐延旭,剛到廣西,還不知道怎麼樣。唐炯是前湖北巡撫唐訓方的兒子,是個紈絝。臣聽人說,唐炯出鎮南關,還帶著廚子,這還不去說它,最荒唐的是,唐炯嫌越南的水不好,專派驛馬到昆明運泉水去喝。這種人,怎麼能打仗?」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有點不信,「有些言過其實的話,也聽不得那許多。」

恭王碰了個軟釘子,不再作聲。寶鋆也是贊成李鴻章回任的,便即重申前請,不過他看出慈禧太后有不惜一戰之意,所以不敢主張議和,只這樣說道:「北洋是重鎮,將來不管是戰是和,朝廷發號施令,第一個先下給北洋,實在少不得李鴻章。」

「既如此說,讓李鴻章先回天津,接了北洋大臣再說。」

「聖諭極是。」寶鋆急忙答道,「為今之計,一面嚴飭各省佈置防務,一面該趕快催李鴻章到京。如能化干戈為玉帛,自然最好。不然,軍務全盤調度,到底也還是要靠李鴻章。」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看著恭王問道:「總理衙門,你看要添人不要?」

話雖如此,照各方面的情形看起來,卻是戰多於和的模樣。法國公使寶海奉調回國,調派駐日公使特利古,以特使身分來華,在上海與李鴻章會談,態度相當強硬,否認越南是中國的屬邦。同時表示,法國政府決定對越南用兵,即使因此與中國失和,亦所不惜。同時李鴻章又接到消息,法國國會通過北圻戰費五百萬法郎,海軍由孤拔率領,已開往越南,而中國西南邊防的力量甚薄,雖有廣東水師提督吳全美,統帶兵輪,在瓊州海面巡防,但決非法國海軍之敵,所以急電總理衙門,不可輕易言戰。

然而另外各方面的情形又不是如此,首先是曾紀澤和正在巴黎的招商局道員唐廷樞,都有電報打回來,曾主強硬對付,唐則報告法國政府對越南用兵一事尚未定局,語氣中表示不宜退縮。其次,劉永福的黑旗軍,在越南打得很好,其間由唐景崧往返聯絡,居中策劃,劉永福撤南定之圍,進攻海防。戰事實際上亦在擴大,亦不是朝廷所能遙遙控制得住的了。

不久,曾紀澤終於仍由彼得堡回到了巴黎。一到,法國總理茹費理就約見,很率直地告訴曾紀澤:法國決定在越南驅逐黑旗軍,如果發現中國軍隊,亦是同樣辦理。曾紀澤大為憤懣,同時觀察法國軍隊調動的情況,認為茹費理的話,不免虛言恫嚇,中國在越南應該搶著先鞭,造成進兵保護的既成事實,交涉反倒好辦。

因此,他一連打了兩個電報給李鴻章,第一個是催促趕緊向越南進兵,第二個是否認報紙上所載的新聞,說他已允許了法國任何和解的條款,同時要李鴻章以嚴峻的態度劉待特利古,甚至不理都可以。

這兩個電報,李鴻章不敢隱瞞,據情轉達京師。從對俄交涉以後,慈禧太后對曾紀澤頗為信任,所以接到他的這兩個電報,益堅一戰之心,而恭王始終支持李鴻章的看法,不願輕易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