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二年鄉試,寶廷放了浙江的副考官。考官入闈之前,國防嚴密,摒絕酬酢,出闈以後就輕鬆了,尤其是鄉試,闈後正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菊綠時」。浙江巡撫楊昌浚作東,請正副考官徐致祥和寶廷去游富春江,訪嚴子陵釣台的古跡,坐的是有名的「江山船」。

這「江山船」從明初以來,就歸「九姓」經營,叫做「九姓漁戶」。明載大清會典,元末群雄並起,明太祖大敗陳友諒於鄱陽湖,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遠竄於浙南一帶。明太祖為懲罰叛逆,不准他們在岸上落腳,因而浮家泛宅在富春江上,以打漁為生,九姓自成部落,不與外人通婚。

水上生涯,境況艱苦,打漁以外,不能不另謀副業,好在船是現成的,不妨兼做載客的買賣。嚴子陵釣台所在地的「九里瀧」一帶,風光勝絕,騷人墨客,尋幽探勝,自然要講舒服,所以「江山船」也跟無錫的「燈船」,廣州的「紫洞艇」一樣,極其講究飲饌。久而久之,又成了珠江的「花艇」,別有一番旖旎風光。

江山船上的船娘,都是天足,一天兩遍洗船,自然不宜著襪,跟男子一樣,穿的是淺口蒲鞋,但製作特別講究,鞋頭繡花,所以浙江人稱這些船娘,叫做「花蒲鞋頭」。

寶廷是旗人,喜歡天足女子,所以一上了江山船便中意。那隻船的「花蒲鞋頭」名叫珠兒,有旗下大姑娘的婀娜,兼具江南女兒水樣的溫柔,寶廷色授魂與,將量才的贄敬,作為藏嬌的資斧,量珠聘了珠兒。只是這樁韻事,既玷官常,亦干禁例,所以跟船家約好,他自己由旱路進京,船家自水路送珠兒北上到通州,再由他出京來接。結果人船俱杳,是根本不曾北上,還是中道變計,化為黃鶴,根本無法究詰。更無法報官,算是吃個極大的啞巴虧。

這一年典試福建,闈中極其得意,解元鄭孝胥的詩筆,更為他所激賞。帶著門生的詩卷,取道浙江,由蒲城到衢州,歸浙江的地方官辦差,坐的自然是江山船,便遇見了這個長身玉立,有幾點白麻子的檀香,納之為妾。

由於上一次的教訓,寶廷這一次學得乖了,江山船到了杭州,另外換船循運河北上,帶著新寵一路同行。不過也不便明目張膽地同舟共宿,變通的辦法是,自己坐一號官船,另外備一條較小的船安置檀香。一大一小兩條船,銜尾而行,到了海寧地方遇上了麻煩。

麻煩是派在小船上照料的寶廷的聽差自己找的,辦差的驛丞不知道這條小船也算「官船」,不加理睬。那聽差仗著主人的勢,大打官腔,彼此起了衝突。等寶廷出來喝阻時,驛丞已經吃了虧回衙門申訴去了。

海寧知州是個「強項令」,聞報大怒,料知寶廷自己不敢出面來求情,便下令扣留小船。說主考回京覆命,決無中途買妾之理,冒充官眷,須當法辦。

這一下寶廷慌了手腳。他也知道平日得罪的人多,倘或一鬧開來,浙江巡撫據實參劾,丟官還丟面子。倒不如上奏自劾,還不失為光明磊落。

打定了主意,上岸拜客,見了知州,坦率陳述,自道無狀。海寧知州想不到他會來這麼一手。到底是現任的二品大員,不能不賣面子,不但放行,還補送了一份賀禮。

寶廷倒也言而有信,第二天就在海寧拜摺,共是一摺兩片,條陳福建船政,附片保舉福建鄉試落第的生員兩名,說他們精通算學,請召試錄用。這都是表面文章,實際上另外一個附片,才是主旨所在。

附片自劾,亦須找個理由,他是這樣陳述:「錢塘江有九姓漁船,始自明代。奴才典閩試婦,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無嗣,奴才僅有二子,不敷分繼,遂買為妾。」又說:「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層蒙恩眷,他人有罪則言之,己有罪,則不言,何以為直?」

像這樣自劾的情事,慈禧太后前後兩度垂簾,聽政二十年還是第一遭遇見,召見軍機,垂問究竟,沒有人敢替寶廷說話。李鴻藻痛心他為清流丟臉之餘,為了整飭官常,更主張嚴辦,因此交部議處的逾旨一下,吏部由李鴻藻一手主持,擬了革職的處分。

這是光緒九年正月裏的一樁大新聞,其事甚奇,加以出諸清流,益發喧騰人口。當然,見仁見智,觀感不一,有人說他名士風流,也有人說他儇薄無行。已中了進士的李慈銘,除去張之洞以外,與李鴻藻一系的人,素來氣味不投,便斥之為「不學」,而且做了一首詩,大為譏嘲,用的是「麻」韻:

「昔年浙水載空花,又見船娘上使槎。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曾因義女彈烏柏,慣逐京倡吃白茶。為報朝廷除屬籍,侍郎今已婿漁家。」

這首詩中第二聯的上句,用的是彈劾賀壽慈的故事,下句是說寶廷在京裏就喜歡作狎邪游。這是「欲加之罪」,寶廷處之泰然,但檀香卻大哭了一場。說起來是為了「江山九姓美人麻」的一個「麻」字,唐突了美人,其實別有委屈。寶廷雖一直是名翰林,但守著他那清流的氣節,輕易不受饋遺,所以也是窮翰林。不善治生而又詩酒風流,欠下了一身的債。債主子原以為他這一次放了福建主考,是文風頗盛而又算富庶的地方,歸京覆命,必定滿載而歸。誰知道所收贄敬,一半作了聘金,一半為檀香脂粉之需,花得光光。

如果寶廷還是侍郎,倒也還可以緩一緩,不道風流罪過,竟致丟官,債主子如何不急?日日登門索債,敲台拍凳,口出惡言。檀香見此光景,不知後路茫茫,如何了局,自然是日夕以淚洗面了。

寶廷卻灑脫得很,雖革了職,頂著「宗室」這個銜頭,內務府按月有錢糧可關,本旗有公眾房屋可住,便帶著兩個兒子,攜著「新寵」遷往西山「歸旗」。山中歲月,清閒無比,每日尋詩覓句,他那部題名《宗室一家草》的詩稿,亦經常有人來借閱,最令人感興味的,自然是那首《江山船曲》:

「乘槎歸指浙江路,恰向個人船上住。鐵石心腸宋廣平,可憐手把梅花賦;枝頭梅子豈無媒?不語詼諧有主裁。已將多士收珊網,可惜中途不玉壺。」

但最後自道:「那惜微名登白簡,故留韻事記紅裙」,又說:「本來鐘鼎若浮雲,未必裙釵皆禍水」。隱然有「禍兮福所倚」之意,就大可玩味了。

於是有人參悟出其中的深意,認為寶廷是「自污」。清流已如明末的「東林」,涉於意氣,到處樹敵,而且搏擊不留餘地,結怨既多且深,禍在不遠,所以見機而作,彷彿唐伯虎佯狂避世似的,及早脫出是非的漩渦,免得大風浪一來,慘遭滅頂。此所以「故留」韻事,「不惜」微名,而裙釵亦「未必」都是「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