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不斷地來,案子越來越熱鬧,一個牽一個,株連不絕。由孫家穆牽出另一名主事龍繼棟,由龍繼棟牽出御史李郁華,照例先解任、次革職、然後收捕下獄。潘英章也被革了職「並著雲南督撫和該員原籍湖南巡撫,沿途各督撫一體嚴拿送部。」照這樣子下去,到頭來一定牽涉到自己身上。
因此,王文韶如坐針氈,日夜不安,想來想去,不能不在最後一步上有所佈置。於是備了一份重禮,派他的兒子王慶鈞悄悄進京,鑽門路找到李蓮英那裏,將禮送了上去。
到了第三天才有動靜,李蓮英派人將他找了去,王慶鈞見面請安,叫他「李大叔!」
李蓮英便也老實不客氣,稱他:「世兄!令尊的意思我知道了。現在正在鋒頭上,要避它一避。大家平時交好,能盡力我無不盡力。世兄回去說給老人家,等上頭口氣鬆動了,我自然會有話說。總而言之,事情沒有大不了的,不過要等機會,看情形。」
「事情沒有大不了的,」這句話足以令人寬心,「不過要等機會、看情形」,就不妙了。王慶鈞真想說一句:「李大叔,只要你肯拍胸脯,一肩承當,那怕漢口的那家錢莊,雙手奉送,亦所甘願。」
正當他在打主意,如何措詞,能再許個宏願而又不致太露痕跡時,李蓮英又往下說了。
「事情呢,不是我說,您老人家當初也太大意了些。」李蓮英用低沉鄭重的聲音說:「我們自己人,透句話給你,你可千萬隻告訴您老人家一個人。」說到這裏,定睛看著王慶鈞,要等他有了承諾才肯往下說。
「是!」王慶鈞肅然垂手,「有關你的話,我絕不敢亂說。」
「你說給您老人家,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李蓮英說,「六爺多病,七爺又閒得慌。天下大事,都在這句話裏頭了。」
「是,是!李大叔這句話,學問太大了。我回去,照實稟告家父。」
這句話真是含著絕大的學問,王慶鈞還無法理解,只有他父親喻得其中的深意。原來醇王靜極思動,頗想取恭王的地位而代之,但身為皇帝的本生父,鑒於前朝的故事,要避絕大的嫌疑,公然問政,決無此可能,唯有假手於人,隱操政柄,這個人就是李鴻藻。
王文韶自己知道,在旁人看來,他是屬於恭王一系的。這還不要緊,壞事的是,他又被看作總理衙門一派,接承了沈桂芬的衣缽,在主戰的清流,便認為他難逃媚洋誤國的罪名,自然深惡痛絕,必欲去之而後快。
轉念到此,又找出張佩綸參他的摺底來看,其中有一段話,便益具意味了:
「恭親王辛苦艱難,創立譯署,文祥以忠勤佐之,中興之功,實基於此。而其時風氣未開,人才未出,洋情未盡得,軍務亦未盡竣,文祥齎志以歿;不幸而丁日昌、郭嵩燾輩出,以應付之術,導沈桂芬背恭親王、文祥臥薪嘗膽之初心,而但求苟且無事。於是人人爭詬病譯署,而外夷乃日益驕矣!比來夷焰稍熄,其機可以自強,而老成漸衰,其勢亦不可以自恃。兩府要政,悉恭親王主持,近以五十之年,久病未癒,必調攝得宜,始能強固;故譯署之任,宜有重望長才,共肩艱鉅,與樞廷舊臣,合謀協力,乃足使天下省事,而恭親王省心委之文韶,其能勝任愉快乎?」
看到這裏,王文韶深為失悔,早不見機,原來清流亦有在「譯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一獻身手的雄心。倘或當初保薦張佩綸之流在總理衙門行走,或者遇有重要洋務,類似對俄交涉中,讓張之洞參預那樣,請派此輩會同看摺,又何致於會有今日糾纏膠葛,難解難分的局面?
於今一切都晚了,只有李蓮英「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那句話比較實在。
要走醇王的路子,最適當的莫如重託翁同龢。出京以前,跟他原曾有過一番長談,翁同龢的短處是不甚肯擔責任,長處是在謹密小心,託他不一定管用,但決無洩密壞事之虞,大可試上一試。
於是,他親筆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派專差送至京裏。翁同龢接信並無表示,他倒是有心幫王文韶的忙,但跟李蓮英的態度一樣,要「等機會、看情形」,而眼前的情形,對王文韶是更為不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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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月,京裏大出參案。首先是閻敬銘參奏戶部司官出身,外放為藩司道員的三個漢人,一個旗人,他們的姓氏是姚、楊、董、啟,以前在戶部素有「四大金剛」之稱。閻敬銘的摺子中說:「苞苴暗昧莫明,往事尤難根究,臣亦不知其現時居官若何?而外則表率屬員,內則關係部習,似此久著貪劣,難謂既往不咎」,因為「既公論之僉同,即官箴之難宥」!所以請旨將此輩「一併罷黜,更不准其潛來京師居住,免致勾結包攬,誘壞仕風。」最後更申明立場:「臣職非糾彈,而忝領度支;此之不劾,無以肅部務而儆官邪!」
摺子發到軍機,寶鋆首先大搖其頭:「既往不咎,與人為善。這樣子追訴,而且都是無根的游詞,如果也認真去辦,則紛擾伊于胡底?」
當然,「四大金剛」盤踞戶部多年,寶鋆先掌戶部,後來以大學士「管部」管的亦是戶部,也有多年,看到這個摺子,自不免刺心。此外翁同龢覺得所參過於空疏,潘祖蔭認為閻敬銘要整頓,先得從眼前做起,不宜追論既往。算起來,軍機大臣中只有一個李鴻藻,對閻敬銘抱持同情的態度。
但是,慈禧太后很欣賞閻敬銘的這個摺子,「這才是破除情面,這才是實心辦事。」她說,「好些人當我心慈,不會給人下不去。」又說,「三品以上的官員,放缺都先召見過,意思是我手裏用的人,我自己再把他們打下去,豈不傷知人之明?這些話都錯了!國家不是家務,不能感情用事,不然一定糟糕。我自己覺得這一層上頭,我最拿得穩。施恩是施恩,辦事是辦事,如果覺得自己所喜歡的人,就都是會辦事的人,那就錯到極點了。我兩個兄弟,自然是我喜歡的,但是他們無用,我就不能讓他們負大責任。閻敬銘,我並不喜歡,然而他的說話行事,真是行得正、坐得正,我不能不聽他的。這個摺子,當然要准,他是為了整頓戶部,朝廷准了他的辦法,他再做不好,那時候自然可以問他。」
於是「四大金剛」,落了個「均著革職,即行回籍」的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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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件案子就跟王文韶直接有關了。張佩綸先以雲南報銷案,戶部堂官自請處分,認為避重就輕,據實糾參,接著是吏部議處,罰俸一年,認為處分不當,以都察院堂官之一的身分,拒絕在奏摺上列名。
當閻敬銘奏報雲南報銷案核算結果,「含混草率」,參劾承辦司官時,景廉和王文韶以「失察」自請處分,張佩綸就上奏抗爭,認為景、王是避重就輕。及至吏部議奏罰俸一年,他又認為處分過輕,不肯會銜出奏,同時上摺說明緣由,要求加重處分。慈禧太后因為這一案已交刑部查辦,一事不兩罰,所以反倒擱置了。
此外鄧承修參了左副都御史崇勳、巡視東城御史載彩,奉旨查辦屬實,分別革職。還有個與鄧承修齊名的劉恩溥,直隸吳橋人,官居浙江道御史,專好找旗人的麻煩,奏諫措詞有東方朔之風。曾有一個「黃帶子」在皇城內設賭局,為討賭債打死了一個以賭傾家的旗下世家子,暴屍城下,無人過問。劉恩溥上疏,說這個黃帶子「托體天家,勢焰熏灼,以天潢貴胄,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干預。惟念聖朝之仁,草木鳥獸,咸沾恩澤,而此死者,屍骸暴露,日飽烏鳶,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合無飭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揚。」詞意若嘲若諷,以揚為抑。那時是慈安太后聽政,降旨查辦,革了那個黃帶子的爵位。「劉都老爺滑稽」的名聲,就此盛傳九城。
「劉都老爺」這回找上了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狀元崇綺,他是奉天將軍,府尹叫松林,一般顢頇無能。劉恩溥將他們兩個一起參,其中的警句是:「將軍崇綺,除不貪賄外,則無所長;府尹松林,除貪賄外,亦別無所長。」奏摺發抄,喧傳人口。但真正的新聞是寶廷的自劾。大年三十有一道上諭:「侍郎寶廷,途中買妾,自請從懲責等語。寶廷奉命典試,宜如何束身自愛?乃竟於歸途買妾,任意妄為,殊出情理之外。著交部嚴加議處。」
寶廷已經回京,新年中往還賀節,少不得有好事的人問起,寶廷並不諱言,而且喚他的新寵出來見客。這是個長身玉立的美人,芳名檀香,可惜有幾點白麻子。
寶廷一向風流放誕,這一次的「途中買妾」已是第二回,頭一回是在同治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