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資望,論才具,無勝過翁同龢、潘祖蔭的。」李鴻藻說:「請皇太后擇一而用。」

「就叫翁同龢去好了。」慈禧太后毫不遲疑地裁決,顯得胸中早有成竹。

「是!」李鴻藻接著又說,「不過書房也要緊。翁同龢入值軍機,書房是不是要添人?」

「師傅就不必添了。」慈禧太后說,「皇帝是該騎馬拉弓的時候了,得找兩個人替他『壓馬』。」

這自然是在滿蒙王公中物色,李鴻藻隨即答奏:「若論騎射,自然是伯王當行出色。」

「可以!就教伯彥訥謨詁在毓慶宮行走。」慈禧太后又說,「我看世鐸當差很謹慎,讓他在御前大臣上學習行走,跟伯彥訥謨詁一起照料書房好了。」

世鐸是禮親王,親貴之中沒有「王爺」架子的,就只有他。李蓮英依禮節跟他下跪,他竟還跪以報,一時還傳為笑話。李鴻藻心想,禮親王並無內廷行走的差使,慈禧太后亦絕少召見,未必深知其人,何以忽然說他「當差謹慎」?想來這必是向李蓮英一跪得來的好處。

遇到這種差缺的委派,軍機向來不表示意見,退下來立刻擬旨上呈。但翁同龢入值軍機的上諭未見發下,軍機處怕事有變化,不敢聲張。

直到下午四點鐘方始定局。軍機章京立刻到翁家去送喜信,接著便有賀客到門。但翁同龢擋駕不見,說是消息不確,不敢受賀。他自己溜出後門去看李鴻藻,打聽情形。

李鴻藻說得很坦率,對他和潘祖蔭之間,無從取捨,雙雙保薦,結果是慈禧太后自己決定,用了翁同龢。

翁同龢以貴公子做了二十幾年的京官,平日虛心學習,隨處留意的,就是做官的規矩和奧妙,一聽李鴻藻的話,立刻便作了個決定,非辭一辭不可。

於是回家便擬了個奏摺,說是軍機處總攬庶政,才不勝任,而且現在入值毓慶宮,如果兼任要差,怕貽誤聖學,懇請收回成命。

這是以退為進的手法。因為「命翁同龢在軍機大臣上行走」的上諭,午前上呈,午後才發,這就顯得慈禧太后在他與潘祖蔭之間的抉擇,一直煞費躊躇,換句話說,這名軍機大臣是勉強巴結上的。京裏這幾年原有兩句話:「帝師王佐、鬼使神差」,是說皇帝的師傅,親王的輔佐、洋鬼子國度的使節和神機營的差使,都是登龍捷徑。所以照現在的情形看,必有妒忌的人譏訕,說他是靠了「毓慶宮行走」這個銜頭,才當上了軍機大臣。所以要辭一辭,表示君子對進退出處,毫不苟且。

當然,一辭辭准了,變成弄巧成拙,豈不糟糕?這一層他有十足的把握,無須顧慮。任命樞臣,是何等大事,那有輕易變卦的道理?而況以慈禧太后的果敢,也決不會出爾反爾。這一道奏摺上去,她必定傳諭召見,有一番慰勉獎勵的話說。這樣,一方面是表示固辭不獲,勉任艱鉅,一方面又可以表示顧全潘祖蔭的交情,有意謙讓,那不是面面俱到的「十分光」的做法?

※※※

天不亮就進宮,毓慶宮還漆黑一片,翁同龢喊蘇拉點亮了燈,看書坐等。眼在書上,心在御前,等天亮派人去打聽「叫起」的情形。得報一共三起:第一起軍機,是照例的見面;第二起是他,也是必然的;第三起是潘祖蔭,就費猜疑了。

莫非「大勢」有變?翁同龢在毓慶宮坐不住了,踱到南書房去觀望風色。一進門便有人紛紛向他致賀,他連連拱手,聲聲:「不敢、不敢!」然後將潘祖蔭邀到僻處談話。

「叔平,」潘祖蔭性情伉爽,一開口就說,「你我都要感激蘭蓀。」

這話費解,他很沉著點點頭,先答應一聲:「是的!」靜聽下文。

「上頭的意思,恭王多病,景秋坪又處在嫌疑之地,軍機上要多添一個人,蘭蓀力贊其成。所以,你也不必固辭了。」

這是說潘祖蔭亦入軍機。真是兩全其美的辦法,翁同龢自然欣喜,但立刻就想到軍機上的忌諱。相傳軍機忌滿六人,滿了六個,必定有一個要出事。不過再一轉念,自己正是鴻運當頭的時候,只要謹慎小心,持盈保泰,必可無事,也就釋然了。

「說實話,」他趁機賣個人情給潘祖蔭,「如果不是樞臣至重,非臣下所得保舉,我的摺子上就要薦賢了。」

「承情之至。」潘祖蔭忽然皺起了眉,「王夔石這一案,如何了局?」

翁同龢想了想答道:「解鈴繫鈴,還得疏通蘭蓀。」

他這話的意思是,王文韶為張佩綸所猛攻,而幕後的操持者是李鴻藻,只要他放鬆一步,關照張佩綸不再講話,形勢一和緩,則以王文韶學沈桂芬柔婉事女主所得的「簾眷」,不致於深究責任,那時就可以設法為他化解其事了。

「不然──。」

一句話未完,蘇拉在門外提高了聲音喊道:「翁大人!叫起。」

「我先上去,回頭再談吧!」

翁同龢匆匆整冠理袍,掀簾而出,由西一長街進遵義門,只見御前大臣貝勒奕劻迎了上來,拱手道賀,他以長揖還禮。

「請吧!不必帶班了。」奕劻指著東暖閣說。

這是穆宗駕崩之地。翁同龢是天閹,男女之愛,極其淡薄,惓惓深情,都注向父子、兄弟、師弟之間,所以此時回想八年前的光景,大有悲從中來之感。當時總以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門生天子竟棄天下,十三年心血付之東流,從今以後,逐波浮沉,謹慎當差,免於無咎而已。那知復為帝師,而且居然參與樞機。撫今追昔,哀樂交併,內心相當激動。

因此,進殿磕了頭,講話時便失去了他平日雍容不迫的神態,當慈禧太后以「世受國恩、不應辭差」的話相責備時,他作了一番長長的辯解。

但是,講來講去只是「聖學為重,兼差則恐心志不專,有所貽誤。」慈禧太后當然是一再獎許勉勵,最後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我身子剛好,實在也還沒有精神另外去挑人。」她說,「我平時想過多少遍了,總覺得只有你靠得住,你不要教我為難。」

說到最後這兩句,翁同龢便有感激涕零之意,磕一個頭,再無推辭:「臣遵懿旨,盡力報答,只怕才具不夠,有負天恩。」

「我知道你肯實心辦事,操守也好,只要肯破除情面,沒有做不好的。」慈禧太后又說:「潘祖蔭在南書房當差多年,性情雖耿直,也是肯任勞任怨的,我也讓他進軍機了。」

「是!」翁同龢略停一下,聽慈禧太后不曾開口,隨即跪安退出。

※※※

由於王文韶的罷免,翁同龢、潘祖蔭的入值軍機,部院漢大臣當然得有一番調動。調動名單,是由李鴻藻主持,他將他的同年,在兵部很得力的副手左侍郎許應騤,調補王文韶的遺缺戶部左侍郎。許應騤的遺缺,補了黃體芳,他還在當江蘇學政,未回京前,由精通律學的刑部左侍郎薛允升兼署。

這些調動,對王文韶並無關係。但是,張佩綸九月間由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升任正五品的詹事府右庶子,此時更調署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兩個月之中,連升五級,這番異樣的拔擢,加以正式擔負言責,使得王文韶驚心動魄,知道再不知趣,逗留不走,還將有極難堪的事發生,不能不奉侍老母,急急離京。

京官離京回東南各省,通稱「回南」,雖有水旱兩途,但攜眷而行,向走水路,以通州為水陸交會轉駁之地。王文韶「官司」未了,豈能安心上路?所以借眷口行李眾多,所僱船只,一時不齊為名,在通州賃了房子,暫時住下來等候消息。

人情勢利,官場更甚。俗語說的是,「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沒人抬」,因為太太死了,老爺是現任官兒,自有趨炎附勢的人來送喪,老爺死了,官也沒有了,那個還來理睬孤兒寡婦?王文韶如今丟了官,而且還可能有不測之禍,所以除了極少數至親好友以外,其他平時奔走於「王大軍機」府第,受過好處的人,怕張佩綸、鄧承修等人的筆尖一掃到,牽連生禍,都絕跡不至,因而王文韶悄然獨處,書空咄咄,大有窮途末路之感。

最難堪的還是他的八十三歲的老娘,四年之前,王文韶以湖南巡撫內召入軍機,迎養老母。其時直隸、河南都在鬧旱災,但沿途地方官辦差,無敢怠慢,要船有船、要車有車、要伕子有伕子,午晚兩頓必是魚翅席,臨走還有饋贈。一路風光,誰不說「王太夫人福氣好」?

四年之後,境況大不相同。她記得當年在通州「起旱」,由倉場侍郎領頭發起,大開筵宴,「為王太夫人接風」,特地傳了京裏有名的班子,唱了三天戲。如今冰清鬼冷,只有剛到那天,通州知州送了一個「一品鍋」,此後就再也不理了。

「真不如死掉的好!」王太夫人含著眼淚對兒子說:「我一死,你報了丁憂,看在這分上,他們就不忍心再難為你了!」

「娘!娘!你千萬寬心,好好養息。」王文韶著急地說,「萬一您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更有文章好做,教兒子怎麼再做人?」

「唉!」王太夫人嘆口氣,「爬得高、跌得重。這個官不做也罷。」

不作官也不能了事,王文韶心裏在想,但願雲南報銷案到此為止,不往下追,那就上上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