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如此,天象偏偏又示警了。去年見於西北的掃帚星,中秋前後再度見於東南,照例下詔修省,而亦必有言官論述時事,箭頭自然而然地又指向王文韶和景廉。

有個湖北人叫洪良品,是陳啟泰的同年,官居江西道御史,上了一個奏摺,引敘史實,說星變皆出於政失,所以古代遇有災異,往往罷免宰輔,因為燮理陰陽,咎不容辭。現在皇太后垂簾聽政,皇帝沖齡典學,國事所賴,全在軍機大臣,接下來就提到雲南報銷案:

「臣續有風聞,為陳啟泰所未及言者。近日外間鬨傳,雲南報銷,戶部索賄銀十三萬兩;嗣因閻敬銘將到,恐其持正駁詰,始以八萬金了事,景廉、王文韶均受賂遺巨萬,餘皆按股朋分,物議沸騰,眾口一詞,不獨臣一人聞之,通國皆知之。蓋事經敗露,眾目難掩,遂致傳說紛紜。臣竊思奏銷關度支大計,數十年積弊相仍,全賴主計之臣整頓,以挽積習。景廉久經軍務,王文韶歷任封圻,皆深知此中情弊者,使其毫無所染,何難秉公稽核,立破其奸?乃甘心受其賄賂,為之掩飾彌縫。以主持國計之人,先為罔利營私之舉,何以責夫貪吏之藉勢侵漁;蠢胥之乘機勒索者也?」

因此,洪良品「請旨立賜罷斥」景廉、王文韶,或者「照周瑞清例,撤出軍機,一併聽候查辦。」最後還發了一段議論:「夫天道無常,人事有憑,前日之樞垣用倭仁、文祥而大難可平,今日之樞垣,用景廉、王文韶而災眚屢見,感應之機,捷如影響。」

這道奏摺,雖只攻的是景廉與王文韶,但恭王、寶鋆和李鴻藻看了,心裏都很難過。從前大難之平歸功於文祥,今日天象示警,又應在景廉和王文韶身上,彷彿其餘的軍機大臣中都尸位素餐,庸庸碌碌,無功無過之可言,豈非渺視。

這使得景廉與王文韶更為不安,唯有表示請求解職聽勘。官樣文章照例要這樣做,其實希望大事化小,最好駁掉洪良品的奏摺,來個「應毋庸議」,無奈這話說不出口,就能出口,恭王亦未見得肯支持,倒不如放漂亮些。

「這件事很奇怪啊!」慈禧太后似乎也很難過,「重臣名節所關,想來洪良品也不敢隨便冤枉人!」

這竟是洪良品的「先入之言」,已為慈禧太后所聽信。景廉的顏色就有些變了,不過王文韶有練就的一套功夫,能夠聽如不聞,毫無表情。

恭王也覺得話鋒不妙,更不敢為景、王二人剖白,只順著她的話答道:「皇太后聖明,重臣名節甚重,像這類事件,總要有確實證據。御史雖可以聞風言事,亦得有個分寸,得著風就是雨,隨意侮蔑大臣,這個風氣決不可長。」

「當然,凡事要憑證據。你們找洪良品來問一問,問清楚了再說。」

「是!」恭王略一躊躇,決定為整個軍機處避嫌疑,「臣請旨,可否另派王公大臣,飭傳洪良品詢問明白。」

「可以。派惇王好了。」慈禧太后又說:「翁同龢為人也還公正,讓他在一起問。」

於是即時擬旨明發,說是「事為朝廷體制,重臣名節所關,諒洪良品不敢以無據之詞,率行入奏。著派惇親王、翁同龢飭傳該御史詳加詢問,務得確實憑據,即行復奏。」

這是個令人震動的消息。參劾軍機大臣的事,不是沒有,但無非失職、徇情之類,像這樣公然指控「受賄巨萬」,而且請求「立賜罷斥」的情事,是上百年所未有的,因而有人預感著將會發生政潮。

在翁同龢,當然不希望如此。王文韶到底是南派的重鎮,如果他垮下來,應補的軍機大臣,不出他跟潘祖蔭,論慈眷,潘祖蔭不及他,但論資望人緣,他未見得勝過潘祖蔭,所以將來鹿死誰手還很難說。既然如此,一動不如一靜,能夠保住王文韶,賣給他一個大大的人情,最為上策。

打定了這個主意,先託人去抄洪良品的「摺底」,靜等惇王發動。惇王到第二天早晨才來跟他接頭,約定下一天的中午,在宗人府傳洪良品問話。本來應該遵旨立刻辦理的,翁同龢有意以書房功課為推托,將時間延後,好讓王文韶和景廉有辰光去作釜底抽薪的挽回之計。

事實上行文也得費一番工夫,因為是奉旨傳訊,等於慈禧太后親自詰問,所以由侍衛處辦公事,通知都察院,轉知洪良品應訊。

洪良品早就有準備了,寫好一個「說帖」,到時候赴宗人府報到。惇王和翁同龢相當客氣,首先作揖,延請落座。

「想來已經看見明發了?」惇王首先開口。

「是的。」洪良品探手入懷,取出說帖遞了過去。

惇王接了過來,只見說帖上寫:「江西道監察御史洪良品謹呈」。翻開裏頁,匆匆看了一遍,隨手交給翁同龢。

翁同龢從頭細看,與摺底無甚區別,覺得都是空泛的指責,並無確實證據,不由得就說:「未免太空了。」

「御史聞風言事,既有所聞,不敢不奏。」洪良品凜然回答。

「大臣受賄,不會親自跟行賄的人打交道。」翁同龢問道:「甚麼人過付,在甚麼地方交納?足下總知道吧?」

「不知道。」洪良品大搖其頭,帶著些不以此一問為然的神情,「這樣的事,豈有不怕御史知道之理?當然私相授受,非外人所能得見。」

「既然外人無法得見,又何從辨其真假?」

「物議如此。也許是局中人自己洩露出來的。」

「所謂的物議,究竟是那些人在傳說,你亦不妨指幾個人,作為證據。」

洪良品又大搖其頭:「萬口同聲,無從確指。」

「我倒要請教,」惇王問道,「此外還有甚麼證據?」

「沒有。」

「就是聽人所說?」

「是。」洪良品答道:「我的話都在說帖裏面,請王爺垂察。」

再問也無用了,送客出門。惇王跟翁同龢就在宗人府商議復奏,自然是據實而言,同時將洪良品原送的說帖,一起送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