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庫」是銀庫、緞匹庫、顏料庫。最重要的當然是銀庫,特設管庫大臣,派戶部侍郎兼任。三庫的弊端,閻敬銘是早就知道的,他的第二件興革之事,就是想革除三庫之弊,所以下令查庫。

查庫之日,有特選的司官跟著,其中有兩個都姓李,亦都是翰林出身,一個叫李用清,丁憂起復,從原籍山西平定州進京,背著個小舖蓋卷,徒步三千餘里,不雇一車一騎,京裏詫為千古未有的奇事,公送他一個外號叫「天下儉」。

另一個李嘉樂較為遜色,名為「一國儉」,他不如李用清的是,做了官居然常喚剃頭挑子來替他剃頭。剃完,親手付予剃頭匠二十個小錢。自覺出手已很大方了。

有一次他問他的聽差:「剃頭的應該很高興吧?我每次都給他二十文。」

聽差的據實答道:「外面剃頭,最少也得四十文,何況是做官人家?剃頭的每次都要吵,我只好再墊二十文,才把他打發走。」

李用清大怒:「我在家鄉偶爾叫人剃頭,每次只要十二個錢,現在給他二十個已經多了,他居然還不知足,你也居然就添了給他,真正豈有此理!好了,從此以後我不請教剃頭的,連二十文都可以省下。」

果然,言出必行,從此以後,李嘉樂不再請教剃頭匠。要剃頭由他太太動手,剪得參差不齊,怪模怪樣,惹多少人在背後當笑話講。

但閻敬銘卻很欣賞,以為做官必從一個「儉」字著手,才能「無慾則剛」,做個晚節不改,始終如一的清官。為此特別重視兩李,帶著他們一起去查庫。

戶部三庫在三處地方,顏料庫在西安門內;緞匹庫在東安門內;銀庫又稱大庫,則在戶部衙門的後身的東北角。查庫先從遠處的顏料庫查起。

顏料庫是個雜庫,包羅萬象,無奇不有。掌管國家度支的戶部,何以會有這樣一座庫房?誰也不知道。有人猜測,戶部有此物庫,大致起於明朝萬曆年間徵收礦稅之時。礦稅苟擾遍天下,民間名產珍物,輸往京師,終年絡繹於途,奇珍異寶,收入大內,常用的物料,歸工部及戶部存貯,才設了這樣一座顏料庫。

在清朝,各省貢品,名目繁多,內務府認為無甚用處,容納不了的,亦都歸於戶部。日積月累,用之不竭,隨意堆積在庫房裏,但是帳目卻是分門別類,異常清楚的。

閻敬銘早年當司官的時候,奉派查過顏料庫,知道這座庫是無法查的,同時他要整頓的也不是這一庫。不過表面上決不能放鬆,所以雖無法查也要查。到了庫中坐定,拿料帳來看,逐日有記,逐月有結,毫無毛病。便派李嘉樂入庫,實地查察。

一進了庫房,他愣住了,在門口躊躇又躊躇,提起了一隻腳,竟不能踏下去,因為滿地的檀香、黃蠟、石綠、硃砂,五色粲然,積成厚厚的一層,無可下腳。

「李老爺,請啊!」庫吏催促著。

「怎麼不收好?堆得滿地!」

「向來這樣的。」庫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庫裏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這樣子叫人怎麼走路?」

庫吏大為詫異,「就是這樣子走嘛!」庫吏毫不遲疑地舉步踏了進去,踩得那些物料「嘎吱、嘎吱」地響。

李嘉樂心疼不已,但也只好跟著他舉步。走到中間一看,四周擺滿了塵封的木架子,陽光從天窗裏漏下來成為一條光柱,其中飛舞著億萬灰塵,看上去像是金屑。

他有無從措手之苦,同時也困惑異常,不知一年兩次查庫,何以還會這樣子的雜亂無章?想了一會,只有請教庫吏:

「別人是怎麼查的?」

「李老爺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李老爺,」庫史指著地下說:「東西都在這裏,一草一木沒有人敢動,只要屋頂不漏,門窗嚴緊,就不要緊了。」

聽這一說,李嘉樂才明白,原來查庫就是來看看屋頂門窗。如果都是這樣奉行故事,那裏談得到整頓?自己特蒙閻尚書識拔,委派查庫,可不能跟別人那樣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雜,實在無從措手,看了又看,發覺有一樣東西好查,「那是紙張?」他指著堆積如牆,已泛成黃灰色的白紙問。

「是。是宣紙。」

「點點數看。」李嘉樂翻出帳來唸道:「『五尺夾貢總計十八萬五千七百二十一張』,就查這『五尺夾貢』。」說著走過去要動手。「動不得!」庫吏大聲警告:「裏面有蛇!」

李嘉樂不信,伸手掀開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夾貢,還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陳舊宣紙,幾已粘在一起,數量既多,壓力亦大,一時那裏掀得起。李嘉樂是喜歡蠻幹的性子,一隻手不行,加上另一隻手,使勁攀著紙角,往上一推。只見一條四五尺長,黑章白文的蛇,從紙堆後面鑽了出來,遊走無聲,李嘉樂直到臨近才發現,大叫一聲,連連倒退,嚇得面如土色。

庫吏急忙上前將他扶住,四隻眼都盯著那條蛇,從紙堆上蜿蜒而下,鑽入雜物堆中,無影無蹤。

「李老爺,你也真是!」庫吏大為埋怨,「跟你說動不得,您老偏不信,現在怎麼樣?」

「我只以為你說笑話嚇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著呢!天這樣熱,它本來就想游出來涼快、涼快,那經得住您老再這麼一折騰?如今壞了,蛇也不知躲在甚麼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聽他這一說,李嘉樂便覺得那雙腳發麻,深怕一舉步就踩在蛇身上,釘在原處,動彈不得。

「快走吧!」庫吏拉著他一陣風似地找到了門口,卻又問道:「李老爺,怎麼樣?」

這是取進止的意思,李嘉樂搖搖頭說:「不查了!」

「是!」庫吏加重語氣說:「查過了!」

他說「查過了」,就只好說是「查過了」,不然無法交差。好在閻敬銘深知積弊,意不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細核查帳簿,看各省的貢品,有沒有可以減少甚至裁減的,所以只關照李嘉樂將一本「料帳總冊」帶走。

※※※

接下來是查緞匹庫。公家緞匹沿襲明朝的制度,由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負責供應,一共分為三等,第一等專供「御用」;第二等稱為「上用」,質料較次;第三等專供賞賜之用,就叫「賞用」,質料更次。

「御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貯內務府緞庫。戶部緞匹庫只儲「賞用」緞匹,數量極多,查不勝查,照例分派十幾名司官,虛應故事。庫中有樓,樓板上的灰塵,照規矩不准打掃,積土太厚,無法下足,就鋪一張蘆席在上面。兩百年來,不知道鋪了多少層,所以一踩上去像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揚起一團灰,沾得滿身都是,所以查緞匹庫是樁苦差使。

李用清卻不以為苦,精神抖擻地上了樓,揚目四顧,只見木架子高可及頂,上面堆滿了一捆捆的緞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躊躇了。

「李老爺,」庫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點:「緞匹是少不了的,向來只不過抽查點數。」

「好!抽查。」李用清有了計較,手往上指,用很威嚴的聲音說:「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棗兒紅的,取下來。」

庫吏一愣,看李用清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料知說不進話去,便轉身取了梯子來,爬上去費了好大的勁,將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雙手舉起,使勁往下一扔,陳年積土,像火藥爆炸似的,往上直衝,將李用清沒頭沒腦地籠罩在內。

時逢盛暑,汗流浹背,這一陣灰土飛上頭臉,立刻為汗水沾住,面目黧黑,像個煤炭鋪的夥計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發不出脾氣,只巴望這一捆緞匹中,數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處治那庫吏。但是,解開來照標籤所載的數目一數,應該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這一來啞巴虧吃定了,跟李嘉樂談起來,同病相憐,嗟咨不絕。

「老前輩,」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樂說:「蠢吏可惡!有意惡作劇,打算著嚇倒司官,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我輩偏要認頂,倒看看到底誰強得過誰?」

「說得是!我們受閻丹老的知遇識拔,必得幫他切實整頓一番,顏料、緞匹兩庫,不是上頭著眼之處,馬上要查銀庫了,一定要捉它一兩個弊端出來。」

「查弊必先知弊。銀庫的弊端甚多,先要請教請教內行才好。」

兩人商量的結果,決定合請一個客,請在衙門附近的一處「大酒缸」。間壁就是月盛齋,五香醬羊肉名馳九城,買了一大包款客。客人是戶部的一個蘇拉,名叫張福,伺候過十幾位尚書,見多識廣,部中大小積弊,無不明白。

「銀庫,照例書辦是不能進去的,只有庫兵可以入庫。」張福舉杯在手,慢吞吞地說:「庫兵規定十二名,三年一挑,挑到那天去應點,要請十來個保鏢護送──。」

「慢點,老張!」李用清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為甚麼?」

「為了怕綁票,」張福解釋庫兵何以應點之日要防被擄:「入選庫兵有正選,有備選,正選應點不到,馬上由備選補上,所以綁他只要綁一個時辰,應點時辰一過,煮熟了的鴨子飛走,放了他也就沒用了。」

「這樣看起來,庫兵的身價不得了。」

「是啊!補上一個名字,總要花到一萬銀子,應點不到,往後的好處不說,起碼一萬銀子就算扔了在水裏。」

「那麼,」李嘉樂問,「庫兵入庫,到底有點甚麼好處?說偷銀子是藏在谷道裏面,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張福問道:「外省解銀到部,怎麼樣入庫?李老爺見過沒有?」

「沒有。你細細說來我們聽。」

「外省解銀,每一萬兩解費六十兩,這歸管庫司官跟書辦分,庫兵是沒分的。庫兵的好處,就是搬銀子入庫的當兒偷銀子。進庫的時候,衣服都要脫光,庫裏另有衣服,不過,這一身衣服也不能穿出庫。光身進去,光身出來,寒冬臘月也就這個樣,所以庫兵非精壯的小伙子不能幹。這還有個道理,小伙子中氣足,提得住氣,如果年紀一大,提不住氣,就補上名字也沒用。」

「這又是甚麼道理?」李用清問。

「就是這位李老爺說的,」張福指著李嘉樂答道,「為的是能在谷道裏藏銀子。本事最好的,一次可以藏十兩一個的銀錁子八個。」

這不是駭人聽聞之事?但張福言之鑿鑿,說在東四牌樓有一新藥鋪,專有一種要有門路的人才能買得到的藥,服下能使谷道交骨鬆開。偷銀的方法是用豬網油卷銀錁塞入谷道,不過即令年輕力壯,提氣支持,亦至多只能容納半點鐘的工夫。

「這個法子在內庫就用不著了,內庫多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那裏也偷藏不下,所以內庫庫兵,入庫用不著脫光衣服。」

這一說,是個反證,李嘉樂點點頭又問:「還有甚麼偷銀的法子?」

「冬天要當心,有個換茶壺的法子。庫裏的空茶壺拿出來,照例揭開蓋子,往下一倒,表明沒有東西在裏頭,冬天就兩樣了,茶水冰凍,拿銀錁子凍在裏面,就倒也倒不出來。」

「說破了不值錢。」李用清覺得這頓大酒缸請得不冤,「真正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然而細想一想,總覺得有些荒誕不經,所以事後又去請教部裏的老司官,「谷道藏銀,事誠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過說得太玄了。兩位請想,十二名庫兵,每人偷銀八十兩,一次就是九百六十兩,解餉入庫之日,庫兵進出好幾次,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都偷完了嗎?」

雖是以常理度測,卻足以破惑。但庫兵裸體入庫,這個規矩歷數百年不改,總有道理在內。二李都覺得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決定去看個明白。

一看果然,庫兵進出,無不赤身露體。出庫還有一番很特別的交代:跨過一條長凳,雙手向上一拍,口中喊道:「出來!」表示股間、肋下、口中都不曾夾帶庫藏。

「能抓住他們驗一驗嗎?」李嘉樂問。

「不能!」李用清搖搖頭。

李嘉樂廢然而歎:「看起來,就是有弊也無法查了。」

※※※

而閻敬銘卻查出來一項極大的弊端。其實也不用查,弊端已擺在那裏,只看有沒有決心整頓而已。

查銀庫那天,閻敬銘找管庫的郎中姚覲元來問:「掌天平的是誰?」

「是書辦史松泉。」

「領我去看天平。」

領到出納之處,只見史松泉一身服飾,異常華貴,閻敬銘先就大為不悅。正在提倡儉樸節用的他,認為史松泉逾越體制,敗壞風氣,而看他的服用,錢從那裏來,更不可不問。

「你這一身衣服很漂亮啊!」他斜睨著大小眼,冷冷地問。

「回大人的話,」史松泉答道:「都是舊衣服。」

「砝碼是舊的不是?拿來我看!」

銀庫有好幾架天平,大大小小的砝碼不少,等取到了,閻敬銘卻不看,只吩咐包好。

「送到工部去檢驗。」他對李嘉樂說,「你親自送去,面見工部堂官,說我重重拜託,即時檢驗,立等結果。」

李嘉樂奉命唯謹,帶著從人,捧著砝碼,直奔工部,請見堂官。正好翁同龢在部裏,他的侄子翁曾源是李嘉樂這一榜的狀元,世交原就熟識,區區小事,做「老世叔」的當然照辦。立時找了製造庫的司官來,一檢驗之下,大小砝碼,有重有輕,符合標準的,十不得一。

回到戶部覆命,閻敬銘還在坐等,將檢驗過的砝碼,逐一清查了上面的記載著的輕重不等的差額,接著便傳召待命的銀庫郎中姚覲元。

「你看!」他指著砝碼問道,「你怎麼說?」

姚覲元早就知道有此結果,何用看得?「回大人的話,」他說,「銀庫重進輕出,向來如此。咸豐以後,庫裏存銀,大為減少,也要存到七百萬至九百萬。偷竊之事,在所不免,一兩百年,不靠重進輕出來彌補,難道倒請堂上大人分賠不成?」

「你倒還振振有詞?」閻敬銘說,「照你的說法,重進輕出,是為了彌補偷漏,完全為公,然則你倒說給我聽聽,重進輕出是甚麼個規矩?進,每兩銀子加重多少;出,每兩銀子減輕多少?不能借彌補為名,漫無稽考,你拿帳來給我瞧瞧!」

「這那裏會有帳?」

「原來沒有帳?」閻敬銘說,「那將是混帳!」他吩咐「當月處」值班的司官,「將史松泉拿交刑部。」

史松泉就在堂下,聽得這話,便想開溜,無奈從閻敬銘到部,雷厲風行,毫無瞻顧,當差的大小官員懍然在心,當然容不得史松泉脫逃,一把抓住,立即備文咨送刑部訊辦。

「我久聞你把持公事,劣跡多端,你今天就移交了公事,在家聽參。」閻敬銘對姚覲元說,「這對你已經算是客氣了!你心裏要明白。」

這是警告姚覲元不必去鑽營門路,希冀脫罪。解職的官員,與平民無異,如果不知趣,不聽話,隨時可以步史松泉的後塵,吃上官司。

姚覲元識得利害,乖乖移交了公事,在家聽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