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授兩江總督的上諭,由內閣明發時,左宗棠還在病假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彷彿好了一大半,期滿銷假,說「步履雖未能復故,而筋力尚可支持。」摺子一遞,當天就由慈禧太后召見。

這次召見,跟以軍機大臣的身分,隨班晉見,大不相同,太監扶掖,溫語慰問,躊躇滿志的左宗棠,亦頗有感激涕零之意,說是過蒙體恤,大出意外,只是衰病之軀,怕難報稱。

慈禧太后放他到兩江,原有像宋朝優遇大臣那樣,「擇一善地」讓他去養老的意思,但這話不宜明說,依然是勉勵倚重的語氣,「說到公事,兩江的繁難,只怕比你現在的職司要多好幾倍。」她說,「我是因為你回來辦事認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鎮守。到了兩江,你可以用妥當的人,替你分勞。不必事事躬親,年紀大了,總要保重。」

這是不教他多管事,還是含著養老的意味在內,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對,大談南洋的防務與「通商事務」。一講就講了半點鐘。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但神態很體恤,「兩江有甚麼應興應革的事宜,你跟恭王、軍機慢慢兒談,讓他們替你代奏好了。」

於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務,打點起程。經手的兩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工的要奏請驗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二是安置十二哨親軍,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帶到兩江。剩下的軍械當然移交李鴻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桿「後膛七響馬槍」,卻送了給神機營,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諸事皆畢,左宗棠衣錦回鄉,奉准請假兩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掃的祖塋。

十一月底船到長沙,新由河南調任湖南巡撫的塗宗瀛,率領通省文武官員,衣冠鼓樂,恭迎爵相,日日開筵唱戲,將他奉如神明。這樣在省城裏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榮歸湘陰故里。

頭白還鄉,而且拜相封侯,出鎮東南,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卻大有「近鄉情更怯」的模樣,怯於見一個人:郭嵩燾。

郭嵩燾跟左宗棠應該是生死之交。咸豐十年官文參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將有不測之禍,虧得郭嵩燾從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無事,而且因禍得福,由此日漸大用。以前郭左兩家,並且結成兒女姻親。這樣深厚的關係交情,竟至中道不終。同治四年,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積極清除積弊,整理厘捐,因而與總督瑞麟為了督署劣幕徐灝而意見不和,朝旨交左宗棠查辦。他為了想取得廣東的地盤,充裕他的餉源,居然趁此機會,連上四摺,攻掉了郭嵩燾,保薦蔣益灃繼任廣東巡撫。其間曲直是非,外人不盡明瞭,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郭嵩燾的那些話,如隱隱指他侵吞潮州厘捐之類,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筆的。

在左宗棠,這些英雄欺人的行徑,不一而足,但對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對郭嵩燾不能,尤其回到了家鄉更不能。一路上左思右想,唯有「負荊請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見得自己的氣度與眾不同。

※※※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備轎拜客,陳設在官船上的全副儀仗,執事都搬上了岸,浩浩蕩蕩地塞滿了一條長街。八抬大轎到郭家門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轎來,紅頂子,三眼花翎,朝珠補褂,一應俱全,親自向郭家的門上說明:「來拜你家大爺。」

郭嵩燾早就得到消息,擋駕不見,甚至連大門都不開,門上只是彎著腰說:「家主人說,決不敢當。請侯爺回駕。」

「你再進去說,我是來會親戚。務必見一見。」

往返傳話,主人一定不見,客人非見不可,意思極為誠懇。最後是郭嵩燾的姨太太勸她「老爺」,說女兒是他侄媳婦,如果過於不講面子,女兒在左家便難做人。郭嵩燾是怕這個姨太太的,只能萬分委屈地,開門接納。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進門便連連拱手,進了大廳,便有個戴亮藍頂子的戈什哈,鋪下紅氈條,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郭嵩燾只好也跪了下來。

兩人對磕過一個頭,左宗棠起身又是長揖:「當年種種無狀,今天實在無話可說,唯有請老哥海涵。」

「沒有甚麼,沒有甚麼!」郭嵩燾餘憾不釋,語氣十分冷漠。

於是左宗棠寒暄著將郭家上下,一一問到,然後談論彼此熟識的親戚故舊,直到中午不走,郭嵩燾只好留他吃飯。

左宗棠頗講究口腹之慾,在前線督師,經常食用的都是曾國藩宴客亦不輕易一用的「海菜」,魚翅、燕窩。這天在郭家,不過一桌臘肉,蒸魚之類的家鄉菜,左宗棠卻吃得津津有味,健啖而且健談,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方罷。冬日天短,告辭的時候,已經太陽下山,炊煙四起了。

這就是左宗棠籠絡人的手段。在他人看來,這麼一位第一號的貴客,在他家作整日盤桓,豈止於蓬蓽生輝,真該家祭陳告,祖宗有德才是。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燾有此想法,一以消釋仇怨,再則消釋鄉里父老的「誤會」,說起來:「左四老爹跟郭家交情還是厚得很,你看,一會親就是一整天,誰說他們兩家不和?」等到郭嵩燾來回拜時,再款以上賓之禮,更是前嫌盡釋,浮言盡消了。

然而他失望了,郭嵩燾竟不回拜!這無論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極其失禮的事,同時也由此失禮,更顯出郭嵩燾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

※※※

臘月二十二到了江寧,二十四接事。劉坤一派江寧知府與督標中軍副將,原隸左宗棠部下,有福將之稱的譚碧理,將兩江總督關防、兩淮鹽政印信、欽差通商大臣關防,以及王命旗牌,都送到了行館。封印期內,少動公文,左宗棠有公事交代,都派差官去傳話。

他的差官,大都是勤務兵出身,平時呼來喝去,視如僕役,但一到屬下衙門,身分自然不同。到了江寧藩司那裏,投帖請見。

江寧藩司叫升善,旗下貴族出身,最講究應酬禮節,因為這個名叫孫大年的差官是總督派來,尊上敬下,以平禮相待。原以為孫大年應該懂得藩司綜理一省民政,亦可算方面大員,尊重體制,不敢分庭抗禮,誰知孫大年全不理會,說請「升匟」,居然就在匟牀上首坐下,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升善大為不悅,第二天上院參見總督,談完公事,順便就提到孫大年的無禮。

「喔,喔!」左宗棠隨即拉開嗓子喊道:「找孫大年!」

「喳!」堂下戈什哈,暴諾如雷。

等把孫大年找來,左宗棠大加申斥:「你們自以為有軍功,在我這裏隨意談笑,倒也罷了,怎麼到藩司大人那裏也是這個樣?藩司是朝廷特簡的大員,不比你們的頂戴,憑我奏報就可以有了!你們太不自量!趕快替藩司大人磕頭賠罪。」

「喳!」孫大年果真替升善磕頭。

「請起,請起!」升善倒有些過意不去。

「回頭替藩司大人站班!」左宗棠又說:「不准馬虎。」

「喳!」

又談了一會,左宗棠端茶送客。升善走到二門,只見左宗棠左右的十幾名差官替他「站班」,入眼大驚,連孫大年在內,個個紅頂花翎黃馬褂,一齊手扶腰刀,肅然侍立。

細看補子,其中還有繡麒麟的,這是武官一品的服飾,雖說軍功上得來的品級官銜不值錢,但認起真來,到底朝廷的體制有關,升善竟不得不撩袍請安,弄得奇窘無比。

江寧官場有了這樁笑話,左宗棠的聲威益重。但是,在兩江他並不能像在陝甘那樣,想如何便如何。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雖不如前,卻另有制抑左宗棠的手段。左、李對國防的主張,向來不同,左宗棠主塞防,李鴻章主海防。海洋遼闊,不比塞防可以據險而守,所以南北洋必須聯成一氣,這也就是李鴻章插手兩江,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如今左宗棠出鎮東南,加以彭玉麟嚴劾趙繼元,是間接對李鴻章深致不滿的表示,如果左、彭聯手,則經營北洋的計劃,將處處遭遇障礙,因而先發制人,策動張佩綸上了一個洋洋四、五千言的奏摺。

這個摺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而一篇大文章,談的完全是海防,卻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摺一上,慈禧太后覺得頗為動聽,加以恭王的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諭」,分寄李鴻章、左宗棠及閩浙總督何璟、兩廣總督張樹聲、雲貴總督劉長佑、還有彭玉麟和有關各省巡撫:

「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奏,瀝陳『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一摺,據稱『日本既廢琉球,法蘭西亦越境而圖越南,馭倭之策,宜大設水師,以北洋三口為一軍,設北海水師提督;天津、通永、登萊等鎮屬之,師船分駐旅順、煙台,大連灣以控天險。江南形勢當先海而後江,宜改長江水師提督駐吳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鎮均隸之,專領兵輪,出洋聚操。責大臣以巡江,兼顧五省;責提督以巡海,專顧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轄陸路:閩浙同一總督轄境,宜改福建水師提督為閩浙水師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門兩鎮隸之。浙江提督專轄陸路為正兵,扼險以伺利便,劉永福等皆可羅致為用。復以水師坐鎮珠崖;快船、水雷船出入於越南神投海口,與為聯絡』等語,海防、邊防自為目前當務之急,亟應統籌全局,因時制宜。必有折衝禦侮之實,始可為長駕遠馭之計,該侍講所陳各節,不為無見,即著李鴻章、左宗棠、何璟、張樹聲、彭玉麟等將海防事宜,通盤籌劃,會同妥議具奏。」

照上諭指示,又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疆臣領袖,所以籌議海防,很自然地責成了李鴻章主持。這一下,便佔了先著,他成竹在胸,從容得很,丟下這件要緊公事,好整以暇地親自去巡視蹕道。因為上年孝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體初癒,不宜長途跋涉,未曾送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時分,會去親祭,所以預先發動民伕,大事整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