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變帶來的憂懼不安,因為慈禧太后的「報大安」而消失了一大半,在她自己,所記得的只是「女主出政令」這句話。這一年多以來,為了中俄交涉,她抑鬱在心,積之已久,第一恨自己力不從心,其次,有孝貞慈安太后在,凡事畢竟不能獨斷獨行。如今情形完全不同了,心情暢快,意氣發舒,覺得時局雖然艱難,其實大有可為,一切只在自己的手腕。

就在這時候,接到一個密摺,是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參劾兩江總督劉坤一,說他「嗜好素深,又耽逸樂,年來精神疲弱,於公事不能整頓,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瞇目,甚或坍毀。」又說他「廣蓄姬妾,稀見賓客,且縱容家丁,收受門包,在兩廣總督任內,所築炮台,一經霪雨,盡皆坍毀。」措詞異常率直。

慈禧太后是知道彭玉麟的,賦性剛介耿直,知人論世,難免偏激,因此,她對這個奏摺上的話,不甚深信。但遇到這樣的案子,必得派大員查辦,因而發交軍機議奏。

軍機卻深感為難,仍舊只能請旨。因為查辦兩江總督,至少得派個大學士,大學士出京查案,風聲太大會影響政局的安定。而且要查的是江防,亦非深諳兵事的,不能勝任。

「最為難的是,劉坤一、彭玉麟都是朝廷倚重的大臣,人才難得,總宜保全。如果查有實據,也還罷了,倘或其中不盡不實,劉坤一必又奏劾彭玉麟,鬧成兩敗俱傷,似非保全之道。」恭王又說,「此事關係甚大,臣等不敢擅專,總得先請皇太后定下宗旨,臣等方好遵循。」

慈禧太后見恭王如此怕事,自然不滿,但細想一想,他的話亦不是全無道理,因而問道:「如果派人查辦,你們看是誰去好?」

「如果真的要查辦,自以左宗棠為宜。不過,左宗棠正請病假,天氣又熱,長途跋涉,不甚相宜。」恭王又說,「這一案,派大員出京,必定引起外間揣測,平添許多風波。臣請旨,是否可以寄信給劉坤一,讓他明白回奏。」

「那沒有用。」慈禧太后大為搖頭,「讓劉坤一回奏,當然是為他自己辯護,那時再派人去查,就不是保全之道了。我想──,」她沉吟了好一會說:「左宗棠的性情我知道,他不宜於查案,從前查辦郭嵩燾,說的話不公平。」

接著,慈禧太后指示,就派彭玉麟密查。這是辦事的創格,但細細想去,卻是極高明的一著,第一,不必特派大員出京,而彭玉麟本在江南,順便密查,不著痕跡。其次,原由彭玉麟參劾。復派彭玉麟密查,等於讓他更作詳細的報告,復奏為原奏之續,就好像不曾查辦過劉坤一。恭王認為這樣做法,最好的是,沒有奉旨查辦的第三者,將來案情或大或小,或嚴譴或保全,都可操縱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頌揚聖明。

兩江的參案,未有結果,陝甘的人事卻須有所變動。曾國荃本無意去主持陝甘的軍務,而在這半年之中,不但自己體弱多病,並且家庭中連番拂逆,先是他的胞侄,曾國藩的次子紀鴻,會試屢次落第,這年五月間鬱鬱以終。接著,他自己又死了一個兒子,情懷灰惡,堅決求去。

恭王深知他的心境,已經答應讓他休息一個時期,但繼任人選頗費躊躇。左宗棠當然沒有回任的道理,就是他自己願意再度出鎮西陲,朝廷亦不會相許,因為割斷了他跟劉錦棠、張曜等人的關係,便等於變相收回兵權,不宜讓他再統舊部,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但陝甘畢竟仍是湖南人的天下,所以曾國荃的繼任人選,亦必得仍是湖南人,才能籠罩得住。

這番調動,重在防務,與尋常的督撫遷調,情況不同。所以恭王事先曾與李鴻章商議,預備以劉坤一調任陝甘,丁寶楨在四川的聲名很好,應該移督兩江。空下來的四川總督一缺,照李鴻章的打算,最好讓他老兄湖廣總督李瀚章調補。丁寶楨這幾年在四川極力整頓,吏治非吳棠在日所可同日而語,稅收更有起色,光是協解北洋購置鐵甲船的鹽稅,就有三十萬兩之多,所以李瀚章如能調為川督,在李鴻章來說,公事上先就可以得心應手。

於是,不等彭玉麟奏復,恭王先就奏明慈禧太后,召劉坤一進京陛見,由彭玉麟署理兩江總督,作為一次督撫大調動的第一步。

※※※

左宗棠一月假滿,又續假一月,這次慈禧太后批是批准了,卻是疑惑。

因此,在召見醇王時,特地問道:「最近見著了左宗棠沒有?」

「半個月前,臣去看過他。」醇王答道,「精神還不差,只是興致不好。」

「為甚麼呢?」

「大概辦事不大順手。」

慈禧想了想說:「是不是有人跟他過不去?」

這是指寶鋆,醇王不便肯定,答一聲:「皇太后聖明。」

「你倒看看他去。」慈禧太后說,「勸勸他。到底是替朝廷立過功勞的人,年紀也這麼大了,問問他自己有甚麼意思。」

醇王銜命去訪問時,左宗棠正短衣蒲扇,在家納涼。

在親貴中,醇王最看重左宗棠,他亦往往倚恃醇王作擋箭牌。所以接得門上通報,絲毫不敢怠慢,具衣冠、開中門,將貴客迎了進來,要用待親王的禮節參見,讓醇王硬攔住了。

寒暄之際,先問病情。左宗棠便滔滔不絕地,將他頭面浮腫、胸有痞塊這些毛病的由來,從頭談起。醇王一面聽、一面看,心裏在想,能這樣起勁講話,就有病也不重,便等他談得告一段落時,勸他銷假上朝。

「宗棠許國以馳驅,自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以諸葛亮自命,所以自然而然地引用了《出師表》的話,「不過,衰病侵尋,有增無減,釋杖不能疾趨,跪拜不能復起,當差的儀制尚且難得周全,其他還談得到嗎?多承王爺垂愛,一定能體諒七十老翁的苦況。等假滿以後,無論如何要請開缺、開差使。那時要請王爺在慈聖面前,代為陳明苦衷。」

「老年不宜跪拜,上朝是一大苦事,我是知道的。」醇王說道,「朝廷優禮勳臣,廟堂籌劃,倚重老成,只怕慈聖也不肯放你回山。」

「是!」左宗棠答道,「雖然開了缺,我暫時仍舊住在京裏,以備朝廷顧問。如果明後年託天之福,八方無事,那時再乞骸骨,想來亦萬無不能邀准的道理。」

看他言詞懇切,醇王認為真意已經探明。天氣這麼熱,自己固然不耐久坐,而做主人的衣冠陪客,更覺不忍,便起身告辭。第二天特為進宮請見慈禧太后,將所見所聞,據實面奏。

「左宗棠的意思我懂了,他是想開掉軍機的差使,光是當大學士。」慈禧太后說,「不過,我看他實在不宜於做京官,得找個好地方,讓他去養老。」

左宗棠將要外放,就在這一刻便決定了,但「好地方」卻一時難找。

※※※

當劉坤一奉召到京前後,彭玉麟的復奏也到了。

非常出人意外地,彭玉麟的復奏,竟是為劉坤一多所開脫。原奏說「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瞇目,甚或坍毀」並非劉坤一的錯處,錯在兩江軍需總局坐辦趙繼元。

此人是安徽太湖人,同治二年的翰林,原是正途出身,卻在散館以後,又捐了個道員,分發江蘇。這是有道理的,因為他的妹夫就是李鴻章,這時正署理兩江總督,郎舅無迴避之例,便派了軍需總局的肥差,一直把持到如今,才為彭玉麟不顧一切地「掀」了出來:「兩江軍需總局,原係總督札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總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升道員出身,又係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札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為趙繼元蒙蔽不行。」

趙繼元如此頑劣,彭玉麟以巡閱長江水師,整頓江防的職責,曾經插手干預,但並無效果,他在奏摺中說:

「臣恐劉坤一為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札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優待之矣,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眾向該督臣力爭,仍要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復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自炫其長,後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經費為口實,惑眾聽而阻群言,其意以為夷務有事,不過終歸於和,江防海防,不過粉飾外面,故一切敷衍,不求實際。其實妄費甚多,當用不用。大家皆瞻徇情面,以為局員熟手軍需,營務歸其把持。將來海疆無事,則防務徒屬虛文,一旦有事,急切難需,必至貽誤大計。夫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於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時,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

奏摺到達御前,慈禧太后大有警悟,李鴻章的勢力遠達兩江,是她知道的,卻想不到是這樣根深蒂固。上海的製造局、招商局、以及將要開通的上海、天津陸路電報線,都在李鴻章手裏。再加上他有這樣一個至親盤踞在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無奈其何,變成南北洋防務,都靠李鴻章一個人,權柄過重,朝廷終有受他挾制的一天,豈不可慮?

因此,她不交軍機議奏,硃筆親批:「趙繼元劣跡昭著,即行革職。」軍機處看到朱批,無不心驚。大家都懂她的意思,這是「殺雞駭猴」,有心給李鴻章一個警告,也是給所有的大臣一個警告:倘或不是勤慎奉公,她用威行法是毫不容情的。

也就因為如此,慈禧太后決不讓劉坤一回任兩江,兩江總督得要派一個不甘於受李鴻章影響的人。「兩江的情形不大好!」她向恭王說,「用人不能光講才具,操守也要緊,總要破除情面,切實整頓。像盛宣懷當招商局委員,收買洋船,竟敢舞弊,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無怪乎像趙繼元這些人,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也是指著李鴻章說的。盛宣懷是李鴻章的親信,他收買旗昌洋行的輪船舞弊,查明屬實,而「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也就是李鴻章。

「彭玉麟是肯破除情面,實心辦事的,不如就讓他在兩江。」

「回皇太后的話,」恭王答道,「彭玉麟早有過話,決不肯做督撫。而且他參了劉坤一,又接劉坤一的事,為避嫌疑,更不肯了。以臣的意思,丁寶楨倒合適。」

「丁寶楨在四川很順手,一動不如一靜。我看,」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叫左宗棠去吧!」

將左宗棠排出軍機,辦事可得許多方便,恭王表示贊成。不過左宗棠是不是肯去,卻成疑問。所以,恭王特地派一名軍機章京到左宅求見,探問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