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以後,慈寧宮出了件離奇古怪的事。

慈寧宮是大行皇太后金匱安奉之地。一日三次上祭,喇嘛唪經,皇帝奠酒,由恭理喪儀大臣輪班照料。這天午奠,是惇王、恭王、寶鋆和翁同龢在場,當然也還有「內廷行走」的官員在當差。

不管是多大的官兒,在慈寧宮這樣尊嚴的地方,當著「禮絕百僚」的親王的面,都是哈腰垂手、必恭必敬的樣子,卻獨有一名年輕官員背著手,仰著頭,隨意散步似的,踏上慈寧宮的台階,見到的人,無不詫異,亦無不厭惡。

「站住!」恭王喝問:「你是甚麼人?」

那人略微停了一下,看一看恭王,扭過頭去不理,依然負手閒行,顧盼自如。

「問你話!」恭王的聲音提高了,「你是那個衙門的?」

問到他的衙門,他越發神氣了,斜睨著恭王,矜持地微露笑意,意思彷彿在說:你也配問我的衙門?

恭王大怒,「混帳東西!」他戟指罵道:「替我滾下去!」

這一下,那人才有些著慌,站住腳一望,發覺有五六條漢子,恭王的護衛來攆,急忙三腳兩步下了台階,往慈寧宮邊門直奔。

「去查!是甚麼人,這麼荒唐!」

等查了回來,才知道問到他的衙門,為何那樣得意?他的衙門最清貴:翰林院。他自己就是翰林,翰林院編修唐景崶。

「還是翰林?真正豈有此理!」恭王問道,「那位知道這個人?」

翁同龢知有其人,但不甚瞭解他的家世,便答了句:「佩公知道,唐景崶是佩公的門生。」

於是將在殿內察看祭品的寶鋆找了來問,才知道唐家三兄弟,廣西灌陽人,都是翰林出身。老大叫唐景崧,咸豐十一年的解元,同治四年點了庶吉士,那一科會試,寶鋆是副考官。光緒三年會試,寶鋆則是正考官,唐景崶就中在這一科。還有個老二叫唐景崇,則是同治十年的翰林。

「荒謬絕倫,非嚴參不可!」恭王即時找禮部的司官,吩咐具摺參奏。

寶鋆不響,出了這樣荒唐的門生,自覺老臉無光,不便替唐景崶講話。其餘的人,事不幹己,又逢恭王盛怒,當然亦不會為唐景崶講好話。

但翰林院的人,卻不是這麼想法,尤其是最好出風頭的張之洞,邀了脾氣很戇直的詹事府少詹事朱逌然,守在慈寧宮門口,等翁同龢散出來,拉到一旁,大辦交涉。

「此人何罪?」張之洞說,「他如果不來行禮,又如之奈何?而況慈寧宮的中門還未開,不算行禮的時候,就沒有失儀的罪過可言。老世叔,你得主持公道。」

「是不是因為他冒犯了恭王?」朱逌然接口說道:「大家都是縞素,沒有朝珠補褂寶石頂,可以識別。豈不聞不知者不罪?」

翁同龢知道這件事很麻煩。恭王也有禮賢下士的名聲,這十幾年來,經過許多大風大浪,磨得火氣已平,難得有疾言厲色,而這一天盛怒不息,是動了真氣,只怕很難有人能將它壓了下去。

不過,從沈桂芬一死,他隱然以繼承衣缽,為南派魁首自命。事實上王文韶雖在樞廷,並不為士林所重,環顧朝班,能與李鴻藻成南北對峙之局,相與周旋的,亦確有捨我其誰之感。因此,他不能率直拒絕。

他並不喜歡張之洞,覺得他沽名釣譽,外清流而內熱衷,亦可以說是外風雅而內庸俗。當然,這也因為張之洞是李鴻藻一系的第一大將,天生敵對的緣故。但唯其如此,他反不能不接受張之洞的要求,因為這是表現「宰相度量」的一個機會。

「我知道了。」他沒有把握,所以語言很淡,「我盡力就是。」

翁同龢確是盡了力,先向惇王進言,說是公論不以唐景崶為失儀,新進不知宮內規矩,而且服飾上分辨不出尊卑,亦不是敢有意藐視親王,可否免參?

「很難。」惇王大搖其頭,「我也跟我們老六說過,不必多事。不過他有他的看法,認為非嚴參不可。」

「喔,」翁同龢問道:「六爺的看法如何?」

「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外面謠言一定很多。他認為姓唐的決不是無意,而是有意想闖進去看看。其實,這會兒還看得到甚麼?不過姓唐的其心可誅而已。」

「其心可誅」四個字,最難辯解。翁同龢便換了個說法:

「唯其有謠言,不宜橫生枝節,反引起格外的猜疑。」

「不然。唯其有謠言,不能不嚴參,好讓大家知道顧忌。」

這是殺雞駭猴的手法。有此作用,更難挽回,但當然不能就此罷手,「不知道六爺以何名義奏劾?」他問。

「這還沒有定。也許是他一個人出面,也許恭理喪儀八個人合詞具奏,回頭還得商量。」

「合詞具奏,未免太重視其事了。」翁同龢說,「能免還是免了吧。五爺一言九鼎,總要仰仗大力斡旋。」

「回頭再說好了。」

到了四點鐘,該是申祭的時候,寶鋆和李鴻藻從軍機處相偕而來,一見翁同龢,異口同聲地說:「不行!」

這就是說,恭王執意要參。翁同龢心想,連李鴻藻都無法回護,自己盡了這番心力,也可告無罪了。但反過來看,正因為李鴻藻無能為力,自己就更不應該放手,倒要讓那班後進看看,誰是愛士重士,肯替他們說話的?

因此,他便很注意劾奏的「摺底」。底稿是禮部的司官所擬,送到恭王面前,他略看一看,便伸手要筆。

一見這動作,翁同龢趕緊走了過去。只見恭王將事由上「誤上慈寧宮台階」的「誤」字圈掉,奮筆改了一個「擅」字。

這一字的出入甚大,翁同龢便勸說:「六爺,是擅是誤?請再斟酌。」

恭王怫然擱筆,「你當時不也在場?」他帶著責問的盛氣:

「如果不是擅上,何以那樣子目空一切?」

「他散館不久,不大懂規矩。」

「翰林是讀書人,讀書人不懂規矩,甚麼人才懂規矩?」

說完,恭王重新拾起筆來修改摺底,不理人了。翁同龢碰了個釘子,自覺難堪。但維護後輩的本心,也就在碰這個釘子之中,表露無遺,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這個釘子碰得也還值得。

結果,劾奏唐景崶是由恭王單獨出面,照例發交吏部議奏。這個罪名可大可小,看人而定,翰林、御史總比較佔便宜,同時也顧忌著清流會抱不平,惹出麻煩,所以定了「罰停差使九個月」的處分,因為是「私罪」,不准抵銷。翰林全靠各種「考差」滋潤,唐景崶在這一年內,就不用想派到任何差使,是比罰薪稍重的懲罰。

※※※

回到家,翁同龢想想自己所碰的那個釘子,究竟不大舒服。以尚書之貴,師傅之尊,竟連一個字的主都做不動,傳出去畢竟不好聽。他也到底還有些讀書人的脾氣,想到「立朝有聲」這句話,頗為懊悔,覺得當時應該據理力爭才是。

因此,在內閣議大行皇太后尊謚的時候,他侃侃而談,顯得很有風骨──清朝儀制,皇太后的尊謚是十二個字,開頭用「孝」,頭一個字用「孝」,第十個字用「天」,最後一個字用「聖」是一成不變的。其餘九個字中,在原有的徽號中保留四個,新擬的只有五個字,而以第二個最重要,內閣擬了兩個字:欽、肅。

翁同龢一看便搖頭,大聲說道:「『貞』字是始封嘉名,『安』字是二十年徽號,這兩個字不可以改。」

大行皇太后最初封為貞嬪,這就是所謂「始封嘉名」。翁同龢的意思,要用「孝貞」,而在以下的十個字中,還要保留穆宗最初所上徽號「慈安」的「安」字。但是內閣所擬的「欽」字,是有來頭的。

「『欽』字是恭王定的。」寶鋆說道,「還是用『欽』字吧?」

這給了翁同龢一個「立朝有聲」的機會,「這豈是親王所應該主議的?」他理直氣壯地說。

擬謚是大學士之事。翁同龢的話,使得寶鋆語塞。於是東閣大學士左宗棠,體仁閣大學士全慶,協辦大學士靈桂和武英殿大學士寶鋆重新聚議。寶鋆仍舊要用「欽」字,卻沒有人附議,因為翁同龢的話,是尊重大學士的職權,旁人尚且如此,自己豈可不尊不重?

就這相持不下之際,潘祖蔭起而聲援:「貞者正也!當時就含有正位中宮之意。而且是文宗所命,決不可更改。」

「說得有理。」左宗棠大為讚賞,「該用『貞』字。」

內閣五相,以文華跟大學士李鴻章為首,他不在京裏,便數左宗棠的資格最深,因此,他說「有理」便有理,決定開頭四字用「孝貞慈安」。中間四個字又是翁同龢的意見,說慈禧太后的徽號中亦有「端康昭莊」的定樣,應該避免,建議用「裕慶和敬」,最後四個字則用「儀天祐聖」。大家同聲稱善,定議具奏。

唯一不以為然的是寶鋆,深深感到左宗棠對他是威脅。在軍機處,左宗棠好發高論,話不投機,在內閣又壓在他上面,而親藩朝士,總以為左宗棠有大勳勞,將他捧得高高地,這更使寶鋆心裏不舒服,覺得非將他排擠掉不可。

「左季高虛名盜世,肚子裏一團茅草。」他對翁同龢說,「我真懊悔做錯了一件事。」

「怎麼?」

「當初不該做那首詩送他。」寶鋆說道:「將來我印詩集,一定要拿那首詩刪掉。」

翁同龢不作聲。在他看,左宗棠誠然名實不甚相符,而寶鋆也實在不能令人佩服。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如局外靜觀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