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人不少了,進了景運門,都在乾清門外徘徊,相顧驚愕,不知從何說起?問乾清門的侍衛,只說隱約聽聞有這回事,慈安太后病勢甚危,是不是出了大事,卻不知道。大家都在想:宮門至今未開,或者不要緊。因而心情無不矛盾,既希望宮門早開,打聽個確實消息,卻又唯恐宮門早開,證實了大事已出。

到了兩點鐘,除卻恭王,王公大臣全都到齊,一個個不斷看表,看到兩點三刻,乾清門旁的內左門和內右門,同時開啟,於是由惇王領頭,穿過內右門,直奔月華門之南的內奏事處。

內奏事處共有十八名太監,首領太監姓祝,官階雖只八品,權柄甚大,一見王公大臣雜沓而至,便站起身來,親自持一盞白紗燈,在階前高聲宣佈:「慈安太后駕崩了!」

這一聲彷彿雷震,大家不由自主地站住腳,然後彷彿突然驚醒了似的,發出嗡嗡的聲音,相顧驚詫,似乎還不能相信真有其事。

「是,是甚麼時候駕崩的?」惇王問說。

「戌時。」

戌時是前一天晚上七點,而此刻將近清晨三點,相隔八個鐘頭,就算子時通知王公大臣,亦已經過了四個鐘頭。如此大事,何以宮內竟能沉著如此?每一個人心頭都浮起了濃重的疑團。

「這事奇怪啊!」左宗棠突然開口,大聲用湖南話說道:「莫得有鬼呦!」

「爵相,爵相!」王文韶趕緊亂以他語,「請進去看方子吧!」

方子一共五張,都是初十這一天的,早晨一張方子,有「額風,癇甚重」的字樣,用的是祛風鎮痙的要藥天麻和膽南星。牛間則只有脈案,並無藥方,脈案上說「神識不清,牙關緊閉」。未時則有兩張脈案,一張說「痰湧氣閉」,並有遺尿情形,另一張說:「雖可灌救,究屬不妥。」

傍晚一張方子,已宣告不救:「六脈將脫,藥石難下。」具名的御醫先是左院判莊守和,以後又加了個不甚知名的周之楨,而一直很紅的李德立,竟不在其列。

「聽說是前天晚上起的病。」左宗棠問道:「該有初九的方子啊?」

「初九的方子沒有發下來。」

「爵相,爵相!」又是王文韶來打岔,「找個地方坐一坐,商量大事要緊。」

「上南書房坐吧!」寶鋆一面說,一面舉步就走。

南書房近在咫尺,大家一坐下來,先脫帽交給各人的聽差「摘纓子」。接著便各就鄰座的人,探詢儀禮。除了惇王以外,只有大學士全慶和協辦大學士靈桂,在道光二十九年遇到過恭慈皇太后之喪,大致還記得:彌留之際,王公大臣已奉召在壽康宮外守候,聽宮中一亂,隨即進宮踴哭臨。但是,此刻是不是也趕到鍾粹宮去「奔喪」呢?

每個人心裏都有這樣一個疑問,但同時也都為自己作了答覆:等一等再看。疑問不只一端:到底甚麼病,何以有癲癇痙攣的現象?照方子看,昨日午間,病勢已極危險,何以不通知王公大臣,而且消息不傳?既崩以後,又為何相隔四個時辰才報喪?此外,初九的方子未曾發下,以及如此重症,不僅未傳召已名滿天下的薛福辰、汪守正請脈,甚至一向在御前當差的李德立,亦未與聞,這不都是在情理上怎麼樣也說不通的事嗎?

到底還是寶鋆久在軍機,經得事多,站在中間向四周小聲交談、嗟嘆不絕的部院大臣說道:「趁如今還未成服,有許多公事該當趕辦的要趕辦,該當預備的要預備,請諸公先各回本衙門去交代司官。今天西聖一定會力疾召見軍機,等見了面下來再說。」

於是部院大臣暫時散去,寶鋆與他的同僚回到軍機處去會議,第一件事是即刻派人趕到昌平去通知恭王。恭王福晉上年病故,這時正在昌平下葬。

「真是想不到的事!」寶鋆用一種戒備的神色說道:「這趟辦理大喪,咱們得要處處小心,別弄出意外麻煩來。」

說著就瞟了左宗棠一眼,意思是警告他「多言賈禍」。左宗棠當然明白,他有許多話想說,此時都硬嚥了下去,捧著個大肚子坐在一旁是生悶氣的樣子。

「照我看,喪事一定會鋪張,山陵大事,又得幾百萬銀子。」他向軍機大臣戶部尚書景廉說道:「秋坪,你得早早籌措。」

「是啊!」景廉搓著手說:「我正在為此犯愁,一下子那裏去弄這筆巨數?」

「好在也不是一下子用,只有慢慢兒想法子。」王文韶說:「如今得先拿恭理喪儀的名單擬好,只怕回頭見面,第一件事就是問這個。」

皇太后之喪,恭理喪儀的王公大臣照例派八員,共同擬定的名單是:惇王、恭王、御前大臣貝勒奕勵、額駙景壽、大學士寶鋆、協辦大學士靈桂、禮部尚書恩承,最後一個是漢人,刑部尚書翁同龢以師傅的資格,參與大喪。

接下來便得預備大行皇太后的遺詔和皇帝的哀詔。這是南書房翰林的事,寶鋆特地派人將潘祖蔭請了來商量。

「動筆了沒有?」一見面,他就這樣沒頭沒腦地問。

潘祖蔭愣了一下,才能會意,搖搖頭答道:「甚麼都不清楚,怎麼動筆?」

「這是有套子的,先把一頭一尾預備好,中間敘病情的一段,等見了面,看上頭怎麼吩咐,再補上去,那就快了。」

「也只好如此。」潘祖蔭說:「等我回去商量。」

潘祖蔭回到南書房,跟另外兩位翰林:孫詒經和徐郙,檢出舊案,套用例句,分頭起草,也不過剛剛有了初稿,軍機處已派了章京來催,於是匆匆謄清,帶回去交給寶鋆,天色已經大明了。

※※※

「真沒有想到!」容顏憔悴非常,但隱隱躍現著異樣興奮之色的慈禧太后,用嘶啞而緩慢的聲音說:「初起不過痰症,說不好就不好,簡直就措手不及。唉,」她嘆口氣擦一擦眼淚,「我們姊妹二十年辛苦,說是快苦出了頭,可以過幾年安閒日子,那知道她倒先走了。」

皇太后傷心,臣下亦無不垂淚,「請皇太后節哀。」寶鋆答奏:「如今教導皇上的千鈞重擔,只靠皇太后了,千萬不能過於傷心,有礙聖體。」

「我也實在支持不住了,大事要你們盡心,這是『她』最後一件事,該花的一定要花,不能省!」

「是!」寶鋆將捏在手裏的,恭理喪儀大臣的名單遞了上去。

「你們八個,照例穿孝百日,醇王呢?」慈禧看著名單說:「我的意思,他也該穿一百天的孝。」

「這可以另頒懿旨。」

慈禧太后點點頭:「『明發』預備了沒有?」

「還差敘病情的一段。」

「就這樣說好了:初九,偶爾小病,皇帝還侍疾問安,不想第二天病勢突然變重,延到戌時,神就散了!」

寶鋆答應著,將遺詔的底稿交了給景廉,就在養心殿廊上改稿,一共五六句話,片刻立就,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得很仔細,一行一行,指著唸,唸到「予向以儉約樸素為宮坤先,一切典禮,務恤物力」,抬起頭來說:「不必這麼說法。典禮到底是典禮,儀制有關,不能馬虎。」

寶鋆遵奉懿旨,就站在御案旁邊,親自動手修改,改為「一切事關典禮,固不容矯從抑損,至於飾終儀物,有所稍從儉約者,務恤物力。」慈禧太后才算滿意。

「恭王呢?得派人去追他回來。」

「是。」寶鋆答道:「已經派專差通知,昌平離京城九十里路,趕回來也快。」

這樣的大事,恭王自然兼程趕路,帶著他的兩個兒子貝勒載澂和載瀅很快地回到了京城。

一到京直接進宮,入隆宗門到軍機處,寶鋆、景廉、王文韶都在守候。白袍白靴、一片縞素,恭王見此景象,悲從中來,頓足大哭,哽噎難言。

二十年間,四逢大喪,那一次都沒有這一次哭得傷心。寶鋆等人,一齊相勸。旗人家的規矩重,澂瀅兩貝勒雙雙跪下,連聲喊著:「阿瑪,阿瑪!」好不容易才將恭王勸得住了眼淚。

「到底怎麼回事?簡直不能教人相信。拿,拿方子來看!」

看恭王如此激動,寶鋆深為不安,趕緊將他一拉,拉到隔室,在最裏面的角落坐下,沉著臉輕聲警告:「六爺,你可千萬沉住氣!明朝萬曆以後,宮闈何以多事?還不都是大家起哄鬧出來的嗎?」

「甚麼?」恭王將雙眼睜得好大,「你說,你說,怎麼回事!」

寶鋆跟恭王無所不談,也無所顧忌,當時便將慈安太后暴崩的經過──大部分是傳聞,細細說了給恭王聽,直到小殮以後,他才得親眼目睹。

「大概八點鐘,裏頭傳話:五爺、七爺、五房裏的兩位,」寶鋆指的是「老五太爺」的兩個兒子,襲惠王的奕詳和鎮國公奕謨,「御前、軍機、毓慶宮、南書房、內務府,一共二十多個人『哭臨』。到了鍾粹宮請旨:進不進殿?教進去,就進去了。『大行』已經小殮,可沒有見恩燾。」

恩燾是慈安太后的內侄,上年八月裏才承襲的「承恩公」。照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后妃一死,先傳娘家親屬進宮瞻視,方始小殮,如今說恩燾不在場,便有疑問,恭王便說:

「你們瞻仰了遺體沒有?」

「瞻仰了。『西邊』特為叫太監揭開覆面的白絹,看上去倒是面目如生。」

「那當然看不出甚麼!整一夜的工夫,還不都料理得乾乾淨淨?」恭王想了想問:「到底是怎麼得的病呢?」

寶鋆向窗下左右一望,壓低了聲音說:「據說是長春宮的一盤克食上的毛病!」

恭王色變,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地,好半天才問了句:

「那又是為了甚麼?」

「有個消息,」寶鋆的聲音越低,「不多幾天以前,『東邊』到了長春宮,太監宮女都給攆了開去,兩人聊了好半天。到臨了,『東邊』取出一張紙來,在蠟燭火上燒掉了。打那一天起,『西邊』就像上了心事,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弄到頭來,出了這麼一件大事!」

「氣數!唉!」恭王黯然長嘆,「以後辦事更難了。」

「也別想得那麼多,先得讓眼前這一段,安安穩穩過去了再說。六爺,我再說一句:你可千萬沉著!『遞牌子』吧,先請了安再說。」

「難!」恭王搖搖頭,「『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外頭不知道會有些甚麼離奇古怪的流言?也難怪,」他又自語似地說:

「本來就是件離奇古怪的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