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到這裏,慈安太后有著無窮的感慨,同時也深深困惑,不知當時何以會那麼相信慈禧太后的話?竟幫著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肅順除掉。但是,這並沒有錯,肅順那樣子跋扈,縱使不敢謀反,一定壓制著「六爺」不能出頭。這樣,「五爺」跟「七爺」也會不服,不知道彼此不和,會鬧成甚麼樣子?那裏會有平洪楊、平捻、重新穩住大局的今天!

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勞。平心而論,沒有她就沒有殺肅順、用恭王這一番關係重大的處置。二十年來,雖然她也不免有攬權的時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顧慮的那麼壞。如今她也快五十了,還能有甚麼是非好生?

這樣想著,覺得先帝的顧慮,竟是可笑的了,反倒是留著這張遺詔,萬一不小心洩漏出去,會引起極大的波瀾,不如毀掉的好。

想是這樣想,卻總覺得有點捨不得。無論如何先帝這番苦心,自己相待的這番誠意,要讓她知道。慈安太后相信「以心換心」,這幾年處處容忍相讓,畢竟也將她感動得以禮相待。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再讓她大大地感動一番。

於是,她夜訪長春宮,摒人密談,詳敘始末,最後說道:「我們姊妹相處了這麼多年,還留著這東西幹甚麼?」一面說,一面將那道硃筆遺詔,就著燭火,一焚而滅。

慈禧太后的臉,從來沒有那樣紅過,心,從來沒有那樣亂過,即令沒有任何第三者在旁邊,也不能讓她自免於忸怩萬狀的感覺,除卻極低的一聲「謝謝姐姐」以外,再也想不出還有甚麼話好說。

慈安太后瞭解她心裏的難過,竟不忍去看她的臉,「我走了!」她站起來轉過臉去說,「東西毀掉了,你就只當從不曾有過這麼一回事。」

這豈是輕易能夠排遣的?自己一生爭強好勝,偏偏有這麼一個短處在別人手裏!「東西毀掉了」,卻毀不掉人家打心底輕視自己的念頭。畢生相處,天天見面,一見面就會想起心病,無端矮了半截。就像不貞的婦人似的,雖蒙丈夫寬宏大量,不但不追究,而且好言安慰,但自己總不免覺得負疚良深,欠了個永遠補報不完的情,同時還要防著得罪了她,會將這件事抖露出來,於是低聲下氣,刻刻要留心她的喜怒好惡。這日子怎麼過?

一連五、六天,夜不安枕,食不甘味。薛福辰和汪守正請脈,都不免驚疑,脈象中顯示慈禧太后不能收攝心神,以致氣血虧耗,因而當面奏勸,務請靜心調養,同時暗示,如果不納勸諫,則一旦病勢反覆,將有不測之禍。

慈禧太后何嘗不納勸諫?只是心病不但沒有心藥,甚至無人可以與聞她的心病──勉強要找出一個人來,也就只有李蓮英了。

而李蓮英終於與聞了慈禧太后的耿耿難釋,魂牽夢縈的心病,同時也開了一味「心藥」,這味藥必須他親自去找。

※※※

乾清宮前東西向的兩座門,一座名為「日精」,一座名為「月華」。日精門在東,它的南面密邇上書房,因而專闢一室,供奉至聖先師的木主,太監管它叫「聖人堂」。

緊挨著聖人堂的是御藥房,沿襲明朝的遺制,規模極大,裏面有各種希奇古怪的「藥」。同治朝有一年夏天久旱不雨,軍機大臣汗元方認為這是「潛龍勿用」的緣故,不妨弄個虎頭扔入西山黑龍潭,激怒懶龍,造成一場「龍虎鬥」,自然興雲布雨,沛降甘霖,那個虎頭就是在御藥房裏找出來的。

李蓮英所要的那味「藥」,也得在御藥房裏找。他叫那裏的首領太監,搬出塵封已久的檔冊,一頁一頁地細查,終於找到了。還是明朝天啟年間,勢焰薰天的太監魏忠賢備而未用的一味藥。這味藥,他當然不會假手於人,親自入庫檢取,隨手送到了長春宮的小廚房裏。

服了薛福辰所開的藥,真是其效如神,慈安太后的輕微的感冒,到了午後,幾乎就算痊癒了。睡過午覺起身,覺得精神抖擻,興致勃勃,想到院子裏去走走。

※※※

「外面有風,還是在屋裏息著吧!」宮女這樣勸她。

「我看看那幾條金魚去。」

慈安太后最愛那些供觀賞的魚,凝視著五色文魚在綠水碧草間,悠閒自在地掉尾迴游,能把大自國事,小自宮闈的一切煩惱,都拋得乾乾淨淨。

因此,各省疆臣,投其所好,常有珍異的魚類進獻,鍾粹宮中,魚缸最多。但慈安太后雖好此道,卻不求甚解,不管是甚麼種類,一概叫做金魚。這天她想看的「金魚」,是黑龍江將軍所進,產於混同江中,通體翠綠,其色如竹的竹魚。

正在與宮女俯視魚缸,指點談笑之際,鍾粹宮的首領太監李玉和走來說道:「回主子的話,長春宮送吃的來,是留下收著,還是過一過目?」

「喔!」慈安太后問道:「甚麼東西」?

「克食。」

「克食」是滿洲話,譯成漢字,本來寫做「克什」,是恩澤之意,因此,凡是御賜臣下的食物,不論餚饌果餌,都叫做克什。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克什寫做克食,專指「餑餑」而言。慈安太后喜愛閒食小吃,午睡起來,正需此物,所以很高興地說:「拿來我看。」

慈禧太后派來送克食的一個太監,名叫崔玉貴,長得很體面,也能說會道,走到慈安太后面前,因為雙手捧著食盒,只能屈一膝跪下,朗然說道:「奴才崔玉貴跟佛爺請安。奴才主子叫人做了一點兒新樣兒的克食,說是『還不壞』,又說:『東佛爺最愛這一個,可不能偏了她的。』特意叫小廚房加工加料又蒸了一籠,專派奴才送來,請佛爺嘗嘗。奴才主子又說,倘或吃得好,明兒再做了送來。」

慈安太后聽了這番話,高興得眉開眼笑,「真正難為你們主子。」她說,「不用說,一定錯不了,我瞧瞧!」

於是李玉和揭開盒蓋,只見明黃五彩的大瓷盤中,盛著十來塊鮮艷無比的玫瑰色蒸糕,松仁和棗泥的香味,撲鼻而來。慈安太后一則為了表示珍視慈禧太后的情意,再則也實在受不住那色香的誘惑,竟不顧太后應有的體統,親手拈了一塊,站在魚缸旁邊,就吃了起來。

「真不賴!」慈安太后吃完了那塊蒸糕,吩咐李玉和,「替我好好收著。拿四個銀錁子,兩個賞崔玉貴,兩個讓他帶回去賞他們小廚房。」

等李玉和接過食盒,崔玉貴才雙膝跪倒磕頭:「謝佛爺的賞!」

「你回去跟你主子說,說我很高興。」慈安太后又問:「今天,你們主子怎麼樣?」

「今兒個,光景又好得多了,上午吃了薛福辰的藥,歇了好大一覺。」

「那才好。」慈安太后點點頭,「回去跟你主子說,我也好了。晚上我看她去。」

「喳!」崔玉貴又磕個頭,起身退下。

「早點傳膳吧!」慈安太后興致盎然地對身旁的宮女說,「吃完了,咱們串門子去!」

這是宮女們最高興的事,於是紛紛應聲,預備傳膳。

誰知未曾傳膳,慈安太后就不舒服了,說頭疼得厲害,要躺一會,接著便有手足抽搐的模樣。李玉和大驚失色,一面趕緊通知敬事房傳御醫請脈,一面到長春宮去奏報慈禧太后。

「上頭剛歇下。」李蓮英壓低了聲音問:「甚麼事?」

「東佛爺得了急病。」李玉和結結巴巴地訴說著慈安太后的病情。

「只怕一時中了邪,別大驚小怪的!」李蓮英說,「既然傳了御醫,等請了脈再說,一會兒我給你回就是了。」

等李玉和一走,李蓮英立即去找敬事房的總管太監,神色凜然地表示:慈禧太后大病未癒,如果慈安太后的「小病」再張皇其詞,就會動搖人心,關係極重,務必告誡太監,不准多問多說。否則鬧出事來,誰也擔待不了。

因此,初十這一天,五次召醫,但只有極少數的人,略得風聲,甚至潘祖蔭進了宮,還不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