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擬的罪是「斬監候」,秋審處的總辦趙舒翹認為罪重擬輕,根據律例改定為「斬立決」。用「釘封文書」發回河南,委了個剛剛到省的大挑知縣陸惺監斬。

於是一大早將王樹汶提堂,驗明正身,王樹汶還不知道自己要綁赴市曹,只當複審,依然報明自己的姓名是胡體安。等到上綁,才知不妙,想喊冤枉時,「麻核桃」已塞到嘴裏,開不得口了。

就這樣押上騾車,鳴鑼喝道,前往鬧市處斬。車過城隍廟,拉車的騾子不知怎麼受了驚,突然不由正道,斜穿橫出,直奔城隍廟,一時秩序大亂。陸惺也停了轎,等候騾車,而那頭騾子,怎麼樣鞭打也不肯出來。

這一陣折騰,王樹汶的「麻核桃」從嘴裏落了下來,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便使足吃奶的氣力,高聲喊道:「冤枉!」

其聲淒厲,令人毛骨悚然。陸惺心裏本就厭惡,一到差,別樣差使沒有幹過,卻先奉委監斬,這時聽得犯人鳴冤,加以騾車無緣無故闖入城隍廟,立刻認定冥冥之中,必有鬼神示警,所以等差役和車伕,好不容易將騾車弄出來以後,他卻吩咐:「不到刑場了!」

「甚麼?」承辦的差人,從未遇見過這種事,只當自己聽錯了,特意再問一句:「請大老爺再說一遍。」

「不到刑場了。到臬台衙門。」

這一下才聽清楚。差役奉令行事,轉道臬署,陸惺派人到門上投手本,聲明有緊要公事,必須面稟臬司。

麟椿已經得報,認為陸惺胡鬧,加上張師爺危言恫嚇,越發不悅。所以接見陸惺時,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回大人的話,此案必有冤情。」陸惺將城隍廟所發生的意外經過,說了一遍。

「胡說!」麟椿放下臉來申斥,「你知道你自己幹的是多荒唐的事!奉旨正法的人,你無故延誤,還有膽子跟本司來說?趕快去!」

「回大人的話,實在不是無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復生,看這罪犯,是一小孩,不像殺人越貨的強盜,還請大人重新審問。」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氣得說不出話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靜地問道:「陸大令,我倒要請教,你究竟要幹甚麼?」

「只為了事有可疑,請大人明斷。」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屬的重賄,有意找個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陸惺駭然,而且也氣惱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靜氣分辯,「大人這話從何而來,竊所不喻。」他說,「我到省不久,胡體安一案還未聽說過,直到奉委監斬,今天一早提堂驗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甚麼樣子。大人如何這樣子猜測?」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為太離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舉人,想來筆下有自知之明,春闈無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語能夠讓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該小心謹慎,好好當差。這樣子胡鬧,你是自毀前程。」

說著端一端茶碗,廊下聽差,隨即高喊:「送客!」麟椿卻連最起碼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態都沒有,站起身來就轉入屏風後面了。

「大人、大人!」

陸惺還想追進去,卻讓聽差擋住了,「陸大老爺,」那聽差提醒他說:「官場的規矩要緊。」

陸惺無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門,全副「出紅差」的「導子」都擺在衙前,惹了無數老百姓圍觀。聽騾車中卻無聲息,陸惺便問:「犯人怎麼樣?」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陸惺異常吃力地說:「那就上刑場!」

到了刑場,地保已經設下公案。陸惺下轎升座,眼看差役將「胡體安」從騾車裏弄了出來,軟不郎當地癱成一團,好不容易將他扶得跪倒,突然間,犯人又喊出一聲來:「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過去,此時好一陣播弄,加以冷風一吹,回過氣來,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撐持,喊出這一聲,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詫異,四周頓見騷動。

「冤枉啊!」王樹汶厲聲極喊,「我那裏是胡體安?他們答應我沒有死罪的,怎麼又要我的命?」

執役的差人,一擁而上,有人踢他有人罵,有人還想去掩他的嘴,卻都讓陸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聲吩咐:「將犯人帶上來。」

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裏擠,那些差役個個變色,怕因此激出民變,於是有個花白鬍子的刑房書辦,趕緊上前向陸惺關照:「大老爺,莫在這裏審!」

陸惺被提醒了,他是極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監斬官,遇到這樣的事,唯有停刑請示,倘或擅自審問,便是推翻定讞,也就等於違旨,這罪名決不會輕,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書辦答道:「言之有理。將犯人押回去再說!」

押到那裏?陸惺是候補知縣,並無衙門,如果是尋常犯人,可以寄押首縣,這一案奇峰突起,詭譎之至,首縣怕事,必不肯代為寄押。臬司衙門則更不必談,因此,當刑房書辦問到這一層時,陸惺不由得發愣。

然而人群洶湧,雖不敢大聲喧嚷,卻是議論紛紛,有如鼎沸之勢,再有好看熱鬧的,拚命從人群後面向前擠,刑場的圈子越縮越小,再下去就會維持不住秩序。那白鬍子的刑房書辦,見此光景,不能不越權作緊急措施了。

「奉監斬官諭,」他拉開一條極蒼勁的嗓子喊道:「正法盜犯,臨刑鳴冤,帶到巡撫衙們,秉公處斷。」

巡撫是一省最高長官,而塗宗瀛到底是經曾國藩陶冶過的,且也講講理學,所以雖有嗜財之名,卻不敢公然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書,諸如《太極圖說》之類,向屬下推銷。比起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賢。在河南的官聲還不錯,加以有「秉公處斷」這句話,心懷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氣平了下去,讓陸惺安然將王樹汶帶了走。

當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著,跟到巡撫衙門,撫標中軍已經得報,深怕百姓聚眾滋事,趕緊調派得力親軍,掮著洋槍,在東西轅門列隊警戒,同時弄了幾塊「高腳牌」,大書「撫署重地,閒人免進」,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轅門之外,阻攔百姓前進。

陸惺當然也下了轎,帶著犯人,步入轅門。一見撫標中軍,三品參將,站在照牆下面,趕緊趨前幾步,請個安說:「大人,我奉命監斬,出了奇事,請大人代稟撫台,我要求見。」

「不敢當,」撫標中軍還了個軍禮,「陸大老爺怎麼弄了這麼多老百姓來,鬧出亂子,這責任恐怕老兄擔不起噢!」

一聽這話,大有責備之意,陸惺趕緊答道:「事出無奈,請大人鼎力維持。百姓無非關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撫台下令,秉公重審,百姓決不敢胡亂鬧事。」

「話是這麼說。百姓一聚集了起來,就難解散了,更怕內有奸人搗亂。陸大老爺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閒話少說,你趕緊自己去稟見撫台,我在這裏彈壓。」

「是,是!」陸惺大踏步進了衙門,遞上手本,門上也知道事態嚴重,不敢刁難,只是決沒有好臉嘴給他看。冷冷地說一句:「到官廳裏候著!」

等候不到十分鐘,門上來傳話:撫台在花廳接見。到得花廳,塗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麼多事!搞出這麼個花樣來?」

「卑職該死!」陸惺賭氣,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只為卑職讀過兩句書,良心未泯,該死,該死!」

塗宗瀛倒覺歉然,連忙搖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請進來談!」

陸惺也覺得自己這種負氣的姿態,相當惡劣,因而進了花廳,改容謝罪,然後細談案情經過。

塗宗瀛雖講理學,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說,所以一面聽,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認為騾子無端闖入城隍廟,其中大有道理。看起來犯人確負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這時候,署理臬司麟椿,趕到了巡撫衙門,不待通報,逕自來到花廳,怒氣沖沖地指著陸惺嚷道:「請大人當機立斷,不嚴劾此人,這一案不能了。」

塗宗瀛賦性平和,「老兄莫動肝火。」他勸慰說:「鬱怒傷肝,非攝身之道。」

「大人,」麟椿氣急敗壞地說,「河南近年多盜,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鐵案如山的事,只憑盜犯臨刑一聲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開,強盜個個可以逃避國法,成何體統?」

「這一案倒真是有點怪!城隍顯靈,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問一堂!」

「何須再問。這『胡體安』由鎮平縣一層層解上來,前後問過十幾堂,口供始終如一。請問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風不露,到命在頃刻之際,才說冤枉,世上那裏有這種事?」

「這話,倒也在理──。」

看塗宗瀛沉吟著大有動搖之意,陸惺當然著急。勢成騎虎,不能不爭,否則自己受處分還是小事,已經將一個人從井裏救了上來,卻又讓人再推了下去,心裏會一輩子不安,也一輩子不甘,因而大聲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風,是因為原有人許了他可以不死。這是件頂兇的案子,再明白不過。」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厲聲:「你說,誰許了他可以不死?你說,你說!」

陸惺連連倒退,卻未為他這番凌人的盛氣所嚇倒,「是誰許了他不死,要問犯人自己。」他說:「撫台的訓諭極是,真是真,假是假,請大人再問一堂。」

「對了!」塗宗瀛接口,「你就在我這裏問。」

麟椿猶覺不願,而撫標中軍卻憂形於色地,特為來報告巡撫,如果「胡體安」這一案,沒有明確的處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來會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須有所安撫。

「不容老兄再猶豫了!」塗宗瀛對麟椿說了這一句,隨即向撫標中軍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張告示,秉公重審,百姓不可越軌。」

「是!」

撫標中軍銜命跟文案委員去接頭,立刻出了一張告示,老百姓認為撫台公平正直,歡頌而散,只有極少數的人,還留下來看熱鬧,為持槍的親軍一驅而散,巡撫衙門前面,很快地恢復清靜。

但衙門裏面,卻正熱鬧。撫署並不問刑案,一切公堂承應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傳首縣來辦差,憑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佈置在巡撫衙門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將王樹汶帶了上來,只聽鐵索鎯鐺,一院肅然,觀審的也有人,是本衙門的官員吏役,都是懂規矩的,所以悄然無聲,但都睜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處埋這件棘手的奇聞。

「胡體安,」麟椿一開口便見得他不承認犯人是頂兇,「你為甚麼臨刑搗亂?可惡極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經難逃,再受活罪,是自討苦吃。」

「小人不是胡體安。」王樹汶用哭音說道,「小人沒有做過強盜。」

「你不是胡體安。哼,那,你叫甚麼?」

「小人叫王樹汶。」

「你會寫字不會?」

「小人不會。」王樹汶說,「略略認得幾個字。」

「那你總認得你的名字囉?」

「名字認得。」

於是麟椿取張紙,寫了好幾個音同字不同的「王樹汶」這一個名字,叫犯人辨認。

王樹汶爬在地下,仔細辨認了一遍,抬頭說道:「大老爺──。」

「咄!」旁邊的皂隸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對他有成見,一聽這話,便覺得犯人等於說他連這麼三個字都寫不出來似的,頓時氣往上衝,「混帳東西,」他喝問:「你說你姓那個王?」

「三畫王。」

「你看,可見得混帳刁惡。頭一個字不是王?」

頭一個名字寫的是「王如聞」,王樹汶哭喪著臉說道:

「第二個字不對!是一株樹的樹。」

「你不會再找嗎?」

於是王樹汶再找,終於找到了樹字。但第三個字始終找不出,問他自己又說不上來。堂下無不匿笑,審案連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樁糊塗官司。

可是,麟椿卻畢竟改了口,「王樹汶,」他說,「你連過十幾堂,供的名字都是胡體安,現在又說叫王樹汶,有甚麼證據?」

這話將王樹汶問得發愣,結結巴巴地答道:「小人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便是胡說。」麟椿喝道:「替我著實打!好可惡的東西。」說著,一把火籤撒了下來,同時伸了兩個手指:

「兩百!」

差役便待將王樹汶拖翻,打兩百板子,值堂的刑房書辦覺得不妥,便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問案,一動了刑,犯人哭聲震天,驚動了撫台,諸多不便。」

說著,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裏,撫署的許多人在觀審,頓時警覺,這一下會落個酷刑逼供的名聲,傳到巡撫耳朵裏,確有「不便」,於是見機而作,收回成命。

「好罷!暫且將這頓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問道:「王樹汶,你說沒有證據,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叫王樹汶?」

王樹汶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說的「證據」是甚麼?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鄧州西鄉人,那裏都知道小人叫王樹汶。」

「你家裏還有甚麼人?」

「有爹、有娘、有個妹妹。」王樹汶說:「我爹叫王季福。」

「是幹甚麼的?」

「種田。」

麟椿想了想又問:「你是鄧州人,怎麼又跑到了鎮平?」

「是一個胡大爺,經過小人那裏,說小人聰明,給了我爹二兩銀子,帶著小人到鎮平縣。後來,又有個胡大爺──。」

「慢著!」麟椿厭煩地,「先一個胡大爺,又有個胡大爺,你簡直胡說。」

「不要叫甚麼胡大爺,」值堂的刑書告誡王樹汶,「你儘管稱他們的名字。先一個胡大爺是誰,後一個胡大爺又是誰?」

「先前那個叫胡廣得,後來一個就是胡體安。」

「你在胡體安家幹甚麼?」

「打雜。」王樹汶說,「有時也在廚房裏幫忙。」

「想你不過胡家一個小廝,怎麼會叫你來頂兇?」麟椿靈機一動,覺得不妨架上他一個罪名:「大概胡體安到光州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光州是胡廣得──。」王樹汶突然頓住。

「說!」麟椿將公案重重一拍,大聲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廣得一起去做搶案的。快說!」

「我不知道是搶案。」

「那麼,」麟椿不容他喘氣緊接著問,「你知道些甚麼?說實話,不說實話,看我不用夾棍夾你!」

掌刑的皂隸便幫堂上助威,恫嚇犯人,「嘩啦」一聲,將一副夾板,重重摔在王樹汶面前,使得他的臉色大變。

「大人,我實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光州,在一處好荒涼的地方,胡廣得脫了袍子,說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來,不知他幹甚麼去了。」

「哼!」麟椿連連冷笑,「我說呢,何以不叫別人頂兇,要叫你頂?原來是這個樣。好吧,你再說,是怎麼叫你出頭來頂的?」

這話就長了。王樹汶倒也機警,並未將劉學太的名字牽出來,麟椿也沒有細問,將他長篇大論的一套經過錄了供,便退了堂。王樹汶收監,他自己回衙門。

現在要考慮如何覆命了。往來蹀躞,始終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去請教張師爺,因為對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張師爺卻不能不問,特地來見麟椿,勸他當夜就去見撫台,面稟案情,看撫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經瞞不住了,不如早早回覆。東翁,」張師爺強作鎮靜,「不會有甚麼大了不得的事。」

麟椿接納了他的建議,當即「上院」,面陳複審經過。

「這一案不難水落石出。」塗宗瀛說道,「只要通知鄧州朱知州,將王季福找來,讓他們父子對質,真假自知。」

麟椿當然也知道這是正辦,但本心不願意這麼做,所以自己不提這個辦法,既然巡撫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極明,無可推諉,只能答應一聲:「是!」

「不過,老兄要留神。」塗宗瀛提醒他說,「這一案要辦就要辦得乾淨。想那胡體安既然能買人頂兇,自然也會幹出別的花樣來。倘或事機不密,或者手腳太慢,讓他搶了先著,將那個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無法定讞,我跟老兄的前程,豈不都斷送在這胡體安身上?」

這幾句話說得麟椿悚然而驚,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塗宗瀛為了保自己的前程,決不肯擔待責任。如果自己辦事遲延,抓不到王季福驗不出真相,則塗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詞地指名嚴參,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斷送在胡體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應著,退出撫署,不顧張師爺的阻攔,逼著辦了公事,通知「南汝光道」轉飭南陽知照,令下鄧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樹汶對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