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曙色初透,公堂便已伺候好了,馬翥也是半夜裏就被喚醒,漱洗飽餐,然後換上公服坐等。到鐘打六下,刑房張書辦到簽押房窗外稟報:「請大老爺升堂。」

由上房過二廳、到大堂,在暖閣中升了座,只見正前方一塊灰濛濛的天,正飄著毛毛細雨,還有風,吹得公案上一盞紅色牛角罩的燭台,光暈搖曳,連文牘都不甚看得清楚。此外的光亮,便只有正簷前兩盞用三腳竹架支著,「鎮平縣正堂馬」的字樣猶新的大燈籠,照出站班的皂隸,肅然無聲地分列兩旁,手裏不是拿著竹板,便是刑具。

「都伺候好了!」張書辦在馬翥身邊關照,同時將個紅布面的卷宗一揭。

於是馬翥用硃筆在名單上一點,口中吩咐:「帶胡體安!」值堂的皂隸大聲應著:「喳!」接著到簷前宣示:「奉堂諭,帶胡體安。」

劉學太已經在西角門外等候了半天,這時便拍著王樹汶的肩膀,安慰子侄似地說:「不要怕,不要怕!一切有我。縣大老爺是書獃子,最好說話;你答供得乾淨俐落,他一定高興。」

王樹汶深深吸了口氣,重重地點著頭說:「我知道。」

「好,上去吧!」

於是鐵索鎯鐺,就像變把戲牽出一頭猴子似的,將王樹汶牽到堂上跪倒。為了要做出強盜的氣派,他依照劉學太的教導,昂起了頭,極力裝成滿不在乎的神態。

「稟報大老爺,」劉學太屈一膝大聲說道:「奉堂諭,帶到盜犯胡體安一名。」

馬翥向下望去,影綽綽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不免驚奇,但以毛師爺的先入之言,並未想到這個孩子不像強盜,只感嘆著人心不古,這樣的年輕人,居然也會行劫。

端詳了一會,他開口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小的叫胡體安。」

聽他這樣回答,劉學太和值堂的張書辦都鬆了口氣,即令王樹汶不致臨時變卦,卻怕他驚慌失措,無意問露出真相,現在聽他語氣平靜從容,自是極大的安慰。

「你今年多大?」

「今年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馬翥搖搖頭,「倒看不出。」

「小的生日小,臘月二十五日。」

馬翥沒有理他的話,看著案卷問道:「光州趙家的搶案,是不是你做的?」

「是的。」

「你好大膽!」馬翥的聲音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搶劫是甚麼罪名?」

「大老爺開恩。」王樹汶磕了個頭說,「小的實在叫沒法。這幾年河南大旱,沒有得吃的,小的上有七十多歲的老的要奉養──。」

「慢點!」馬翥捉住漏洞,急忙問道:「你今年才二十一歲,倒有個七十多歲的父親,這話怎麼說?」

漏洞捉得太快了些,如說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娘,便難辯解,七十多歲的父親卻無足為奇,王樹汶原就能說會道,加以縣大老爺果然如劉學太所說的「好說話」,心裏不太畏懼,更能從容圓謊:「小的是小的父親的老來子。」

「你娘多大?」

「我娘今年整五十。」

「那還罷了。」馬翥停了一下,接上原來的話頭:「雖說饑寒起盜心,到底不可恕,你年紀輕輕,甚麼事不可以做,為甚麼要做強盜?」

「小的原在前任大老爺手裏補上了一個名字,有名無糧,是空的。」王樹汶說,「小的不敢在本地做案。請大老爺開恩。」

「你做案自然不止一個人,同夥呢?是那些人,從實招來。」

「一共五個人。」王樹汶隨意報了四個名字,連他自己是五個。

「這四個人住在那裏?」

「小的不知道。」

「胡說!」馬翥拍著桌子呵斥,「你們同夥做案,怎麼會不知道他們住在那裏?」

「大老爺,不是小的敢欺大老爺,實在因為這四個人,都是無家無業的混混,平時不是住在土地廟,就是人家屋簷下蹲一夜。等小的被抓住,那四個人想來是聽見風聲,逃得乾乾淨淨了。」

聽這話,似乎有理,馬翥便喊:「張書辦!」

「有!」張書辦在公案旁邊打了個扦,站起身來等候問話。

「這個強盜同案的還有四名犯人,要抓到才是。」

「是!」張書辦先答應這一聲,顧住了馬翥的官威,然後才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回大老爺的話,這是另外一案,與本案無關,書辦的意思,不必多事。」

「這就不對了!同是一案,怎麼說是另外一案?」

「大老爺明鑒,本縣辦的不是盜案,光州出的案子,沒有報到本縣,與本縣無干。」

「那麼,你說,我們辦的這件案子,叫甚麼名堂?」

「本縣只不過奉上台公事,指名逮捕胡體安,抓到胡體安,公事就可以交代了。」

「啊,啊!」馬翥恍然大悟。這案情上是有些分別,光州出的搶案,並未向鎮平縣來報,實在不必越俎代庖去細問,上面叫抓胡體安,抓住胡體安往上送就是。不過,他又有疑問:「胡體安已供了這四個人,上面不是要著落在本縣逮捕歸案嗎?」

這一下,張書辦就不能再明說了,湊上去附著馬翥的耳朵說道:「大老爺,供詞好改的,這四個人居無定處,不在本縣,就與本縣無干。」

「對!」馬翥用極低的聲音問:「怎麼改法?」

「改為胡體安親供:路經某處,糾合不知名無賴四人,夥同行劫。」

「行嗎?」馬翥懷疑:「好像太滑頭了。」

「這種事很多,俗語說的『見財起意』,就是這個樣。河南這幾年大旱,饑寒起盜心,不相識的連手『打桿子』的案子,書辦那裏總有幾十件。」

「好,好!依你。」馬翥便不再多問了,擺一擺手說:「先押下去。回頭再問。」

王樹汶被押了下去,仍舊在班房裏坐,也仍舊由劉學太陪著,叫小徒弟到衙門前面照牆下的小吃攤上弄來一大碗牛肉泡饃供他點饑。雙手銬著,不便持箸,又替他開掉了手銬。

吃到一半,張書辦走了來,將劉學太喚出去,囑咐了幾句,他便回進來對王樹汶說:「兄弟,還要過一堂,畫供。那四個人,你只說是路上遇見的,談起來都是衣食不周,飢寒交迫,沒奈何結伙去搶人家。不知道人家的姓名,也不知道那是甚麼地方。這一來,罪名就會輕得多。」

聽說「罪名會輕得多」,王樹汶自然樂從。於是等他畫了供,打疊文卷,備文呈送南陽府。南陽府的刑幕跟毛師爺是拜把兄弟,自然照轉不誤。到了臬司衙門,卻沒有這樣順利了。臬幕是刑名老手,燈下細閱全卷,疑義甚多,一條一條都用箋紙簽注了,預備陳明「東翁」加以痛駁。

這是公事公辦的做法,私底下卻另有一套。天下幕友,浙江紹興人居多,通稱「紹興師爺」,尤其是刑名,精於律例以外,並有師承秘傳的心法,一案入手,先定宗旨,要救甚麼人?所以紀曉嵐戲稱此輩為「四救先生」,四救中最重要的一救是:「救生不救死」。說起來是體上天好生之德,多積陰功為兒孫造福。其實,「救死」則無非昭雪冤抑,雖可揚名,不見得有實惠,救生則犯人家屬,必然盡力所及,花錢買命。如果遇到富家子殺人的命案,若能設法開脫,那就予取予求,吃著不盡了。

當然,這非上下聯手不可。因此,幕友貴乎廣通聲氣,自成系統,不然有天大的本事亦行不通。也因此,學幕貴乎師承,先從州縣著手,有了基礎,然後再投「憲幕」,學刑名的便拜臬司衙門的刑名老夫子為師。這樣經過一兩年,出而應聘,則從州縣到省,整個辦案程序,無不瞭然,叫做「能得其全」。同時,老師既在「憲幕」,當然處處照應,事無扞格,州縣必定爭相禮聘。而學生報答老師的,則是提取束修的幾分之一,按月孝敬。臬司衙門的刑名師爺和藩司衙門的錢穀師爺,如果能在某一省待上三、五年,羽翼滿佈,坐享其成,可致巨富。

河南臬署的這個張師爺,卻是應聘未久,正在「打天下」,遇見這件案子,當然不肯輕易放過。同時,心裏也很惱鎮平縣的毛師爺,這樣一件破綻百出的盜劫重案,竟因自恃與府幕是拜把兄弟,可以順利過關,便不將憲幕放在眼裏,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豈不可恨?

然而,這些毛病倘或一一簽出,直陳「東翁」,以後要自我轉圜就很難,也就沒有戲好唱了。如果託出人來向毛某示意,則又為人所輕,而且也知道姓毛的手段厲害,怕為他捏住索賄的把柄,反受挾制。必得想個表面不著痕跡,暗中能教姓毛的曉得厲害的辦法,才能讓他自己來登門求教。

這個辦法不難想。張師爺親筆擬了一道公文,提醒南陽府注意限期。刑名有「審限」,凡是各省盜劫案件,自破案到結案,限期四個月,州縣限兩個月解直隸州或府;直隸州或府限二十天解臬司衙門;臬司衙門限二十天解督撫;督撫限二十天咨題刑部,違限參處。這些規定雖載明在『刑部則例』中,但早成具文,誤了限期,隨意找個理由,聲明一筆就可以了。如今臬司衙門忽然重申審限,足見重視,也等於警告南陽府和鎮平縣,這件案子決不會如府縣所呈報的那樣,循例照轉,而在臬司那裏,將會重新開審,追根問底。

這一下,毛師爺才知道臬幕張師爺不是好惹的人物,一面趕緊派劉學太用騾車將王樹汶解到府裏,一面託人向張師爺關照:「多多包涵。」

受託的是毛師爺的小同鄉,跟張師爺也是熟人的一個候補知縣。結果碰了個軟釘子,張師爺表示要等人犯解到,臬司審過再說,能幫忙一定幫忙,幫不上忙,也就無法。

這話說如不說。中間人傳到毛師爺那裏,才知道空口說白話,無濟於事,便老老實實再託中間人去探詢,到底要甚麼條件,才能幫忙包涵?

張師爺只提出一個條件,要毛師爺拜他的門。論資格年齡,彼此相仿,對毛師爺來說,這個條件未免委屈。但從利害上來打算,能結成這重關係,不但眼前的困境可解,以後還有許多照應,也未始不是好事。因此,他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於是經過中間人的安排,毛師爺專程上省,借了朋友家行拜師大典。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過三個頭,獻上大紅全帖及一封贄敬,是一百兩一張的銀票。

張師爺為了打天下,恩威並用。毛師爺給他磕頭,他高坐堂皇,受之不辭,那封贄敬卻是「璧謝」。不但不收贄敬,還贈了學生一份重禮,是關外帶來的一件大毛皮統子和一枝老山人參。那件盜案,當然也順利過關,由署理臬司麟椿,申詳撫院,咨題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