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機營看操一舉,醇王倒是頗為認真,一再關照左右翼長:「人家是乾隆以來,拓疆開土的名將,帶過幾十萬兵,非比等閒。如今請他來看操,別讓他說得咱們一個子兒不值,務必要振刷精神,擺個好樣兒給他看。」

震於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長亦不敢怠慢,下令預行操練,檢查服裝槍械,比春秋兩季,皇帝大閱,還要鄭重。因為皇帝看操,無非看一個表面,只要前面隊伍服裝鮮明,儀表雄壯,再選一些好手射箭打槍,能中紅心,就可獲得上賞。左宗棠是帶過幾十萬兵的人,這套花樣瞞不過他,而且醇王已經說過,左宗棠可能會親自到各營視察,處處都須小心,便越發認真了。

神機營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慣了的,為了伯彥訥謨詁比較嚴厲,才設法攻掉他,請醇王回來。不想忽然有這番折騰,自是怨聲載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來出氣。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親自相陪,坐轎到了南苑。出轎上演武台,但見他戴副極大的墨晶眼鏡,傲然兀立,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更令神機營的兵丁不滿。

「看他,」有個人小聲跟他同伴說,「像不像騾子帶個眼罩?就管他叫左騾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盤桓了一整天,看陣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機營的兵丁,用意在讓醇王知道,隊伍出征,行軍佈陣,如何勞苦,遠非安居京師的禁軍可比。

到得看完收隊,已將天黑,神機營不曾打算宿營,而趕回城去,已自不及,臨時紮營住宿,搞得手忙腳亂,越發怨聲載道。隨他一起去看操的營務處總理王詩正,帶了一萬兩銀票在身上,這時便找個機會,悄悄問道:「大帥,該犒賞吧?」

左宗棠也像曾國荃一樣,治軍揮金如土。這次從蘭州到京師,沿路迎送護衛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別是一入直隸境界,對李鴻章派來護送的親軍,一賞便是上千銀子。照道理說,應邀看操,這個面子不小,就為敬重醇王起見,也該大大地犒賞。可是左宗棠卻大搖其頭。

「神機營是禁軍,除了天子以外,誰也不敢犒軍。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並不錯,如果真個發銀犒賞,說不定就會有言官參劾,問一句:以臣下而犒禁軍,意欲何為?這是雍正、乾隆年間,極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煩。無奈神機營的兵丁並不明白這些大道理,只當左宗棠小氣,因而提起「左騾子」就罵。

※※※

就為了神機營對左宗棠深為不滿,所以醇王的態度也改變了,王大臣會議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卻沒有看出來,依舊興高采烈地,大談訓練旗兵的章程。

「八旗還有養育閒散的兵丁,我想請王爺主持,挑選五千人,編立成營。我那裏挑幾百人來當管帶、弁目。總期在一年以內,練成勁旅。」左宗棠加重了語氣說:「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著醇王,等他發言,而他卻不開口,恭王只好催問了:「老七,你看怎麼樣?」

「只怕沒有那麼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說道:「就少一點也行。」

「少一點就沒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這才看出醇王並不熱心。當然,寶鋆是早就聽說了的,旗兵不歡迎「左騾子」,這時便很機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問道:「季翁,如果練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銀子,可有預算?」

「算過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裝、器械、帳房、操演所用的彈藥、看操的獎賞,以及加給的口糧,一年總得三十萬銀子。」

「這就很難了!」寶鋆一直以大學士管戶部,談到錢,他最會「哭窮」,便將中俄交涉以來,備戰的耗費,報了一大篇帳,最後說道:「如今中俄新約,已經簽訂畫押,馬上就要照約行事,賠俄國人那一大筆兵費,還不知道從何而出?賠款一日不交,俄國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無以為答,只是坐在那裏大口舒氣,彷彿鬱悶難宣似的。

見此光景,恭王覺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便用徵詢的語氣,看著左宗棠說道:「我看,只好暫時緩一緩了?」

不緩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來又問:「然則興修畿輔水利一事呢?」

「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寶鋆說:「這是一件有關民生的大事,戶部得要想辦法,籌一筆款子出來。」

「是。我一定讓他們想辦法籌撥。」寶鋆滿口應承。

經此一番撫慰,左宗棠的興致才又提了起來,「我們一樣一樣談。」他說,「既然練旗兵暫緩,就不必要那麼多人。馬隊不宜幹河工,請王爺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肅?」

「對了!撤回甘肅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麼多。左右兩營,可以裁撤一營,不過兵勇資遣,營官得要設法安插。」

「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問道:「季高,你想裁那一營?」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營。」

「右營督帶不是劉璈嗎?」

「是的。」左宗棠說:「劉璈在我那裏多年,很立了些戰功,要請王爺給他一個好缺。」

「他是甚麼身分?」

「是二品頂戴的即用道,分發在甘肅。不過甘肅現在沒有道缺。」

恭王點點頭說:「我讓吏部查一查再說,照你的意思,給他一個好缺就是了。」

「我替劉璈謝謝王爺的栽培。」左宗棠轉臉看著醇王說:

「修治畿輔水利,也還得請七王爺主持。」

醇王知道,這是左宗棠用他作擋箭牌,來對付李鴻章可能會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過他一向自負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辭,慨然答道:「事情你去辦,有麻煩來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爺惹麻煩。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難,畿輔水利,與他處不同──。」

於是左宗棠又開始大發議論,說近畿多「王莊」,濬河開溝,處處會有糾紛,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撓。

「開濬只有解凍以後、合凍之前的幾個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際,雨水太多,山洪漲發,還得停工,算起來沒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撓一多,完工無日,坐耗錢糧,關係不輕。」左宗棠加重語氣說道:「所以不論任何阻撓,都得靠七王爺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聽他說得嚴重,醇王倒不敢貿然應承了,「你說,」他問:

「有些甚麼阻撓?」

「別的阻撓,倒還好辦,最麻煩的是,有些人講風水,明明應該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迴繞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從前直隸總督于成龍,為了保護他的祖墳,沿河別開水道,貽患至今,可為前車之鑒。」

提到輿地風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劉銘傳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爭議。當中俄交涉緊張之時,朝命召宿將入覲,鮑超最先到京,而劉銘傳卻遲遲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經過保定時,與李鴻章有好幾日的盤桓,剪燭長談,認為自強之道,關鍵在於建造鐵路。李鴻章當時正在籌劃開辦南北洋電報,也覺得建造鐵路與電報相輔並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贊其成,並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務的文案委員,代為擬摺具奏。

奏摺中首先陳述「鐵路之利,於漕務、賑務、商務、礦務、厘捐、行旅者,不可殫述,而於用兵尤不可緩」。因為第一,中國幅員遼闊,「畫疆而守,則防不勝防,馳逐往來,則鞭長莫及,惟鐵路一開,則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視敵所趨,相機策應,雖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則強,分則弱。以中國十八省計之,兵非不多,餉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顧不暇,徵餉調兵,無力承應。若鐵路告成,則聲勢聯絡,血脈貫通,裁兵節餉,並成勁旅,防邊防海,轉運槍炮,朝發夕至。駐防之兵,即可為游擊之旅,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數兵之用。將來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矣。」

劉銘傳認為中國的要路有南北兩條,南路又分為二:一條是由清江浦經山東,一條是由漢口經河南,都抵達京師。北路則由京師東通奉天,西到甘肅,如果不能同時並舉,可以借洋債先修清江浦經山東到京城這一條,與南北洋電報,互為表裏。

這個奏摺,相當動聽,尤其是「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為疆臣所牽制」這兩句話,雖是李鴻章借劉銘傳之口,對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卻實在是搔著了癢處。因此,朝旨命直隸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悉心籌商,妥議具奏」。

南北洋的意見,大不相同,劉坤一反對,而李鴻章自然贊成,復奏說建造鐵路,對於國計、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政、礦務、招商、輪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處。但「借用洋債,外人於鐵路把持侵佔,與妨害國用諸端,亦不可不防。」當然,這是對左宗棠借用洋債,趁機會作變相的攻擊。

儘管劉銘傳的原摺、李鴻章的復奏,多方申述建造鐵路「其利甚溥」,而在京裏卻很難找得到同調。言官合疏卻說得一無是處,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為開鐵路便得挖斷不知多少家祖墳上的來龍去脈,風水所關,便是禍福所繫,所以極力反對。

醇王意會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強地答應了下來。左宗棠卻是處事敏捷,很快地便調集了王德榜所督帶的左營親軍,先就動起手來,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難惹,少不得盡力支援。

左宗棠雖於經世實用之學,無所不窺,但到底不是治河的專才,名為「自出相度機宜」,其實並不曾深究,因陋就簡,沒有幾天就讓人看出來,他是近乎空疏鋪張的性情,因而朝士譏評,隨處可以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