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宮中「吃肉」,軍機大臣開年第一次聚會,直廬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議沈桂芬的身後之事。因為慈禧太后已指示恤典從優,所以王文韶親自動筆擬的恩詔,極其堂皇:

「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洊升卿貳,外任封疆,同治年間入參機務,擢任正卿。朕御極後,重加倚任,晉協綸扉,辦理一切事宜,均能殫心竭力,勞瘁不辭。前因偶患微疴,賞假調理,遽聞溘逝,震悼殊深!著賞給陀羅經被,派貝勒載漪帶領侍衛十員,即日前往奠醊。加恩晉贈太子太傅,照大學士例賜卹,入祀賢良祠,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賞銀二千兩治喪,由廣儲司發給應得恤典,該衙門察例具奏。靈柩回籍時,著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伊子沈文燾著賞給舉人,准其一體會試,伊孫沈錫珪,著賞給郎中,俟及歲時帶領引見,以示篤念草臣之至意。」身後哀榮,最可貴的是「入祀賢良祠」,其次是「易名」。賜諡照例由內閣擬呈圈定,但軍機亦可提出意見。自嘉慶以來,宰輔賜諡,第一個字照例用「文」字,內閣擬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咨送到軍機處,大家都覺得擬得並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盡沈經笙的生平。」寶鋆大發議論:「端字雖好,但經笙不是理學一路的人物,所以並非美諡,恪字更不必談了。」

文恪亦非美諡,而且不是宰輔之諡。恭王認為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長處是有定力,因而主張用「文定」。這也不是頂好的諡稱,從順治以來,諡「文定」的一共八個人,並沒有甚麼名臣。但用「定」字諡沈桂芬,不能不說是很恰當,因而寶鋆和王文韶,亦無可為死者再爭。

接下來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來的差缺,管理國子監事務,已決定派翁同龢;掌院學士由於寶鋆的推薦,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國史館正總裁派了潘祖蔭;兵部尚書則順理成章地補上了李鴻藻。他從服闕復起,只是以「前工部尚書」的職銜回軍機,並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後由於吏部尚書萬青藜兼管順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才派了李鴻藻兼署。但這是很勉強的處置辦法,所以一有尚書缺出,必定得補李鴻藻。

協辦大學士的缺,照例該吏部尚書萬青藜補,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裏有數,只要提名萬青藜當協辦,清流一定會不滿,彈章一上,那就可能連他的尚書都當不成。愛之適足以害之,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這個缺為李鴻藻留著。

還剩下軍機大臣一個要職,恭王跟寶鋆已經商量過了,決定留下來給一個人:左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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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奉召入覲,直到上年十二月才從蘭州動身,沿途逗留,走了一個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儀從煊赫,儼然凱旋班師的模樣。

一到京仍舊住在賢良寺,照例宮門請安,軍機處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請安摺子即時批了下來,第二天一早召見。然後分謁諸王,最後才到恭王的鑒園。這是恭王預先關照好了的,最後到他那裏,便好留了下來,接受款宴。宴會極其隆重。陪客是惇、醇兩王、御前大臣及軍機大臣,還有一個就是潘祖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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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陣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覆了,因而御殿垂簾的,只有慈安太后。為了優禮勳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監扶掖左宗棠進殿,行完了禮,慈安太后第一句話是問他的年紀。

「臣今年七十歲。」

「七十古來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問道,「你是那一天動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間,在哈密奉到上諭,召臣入覲。那時因為部署未定──。」

於是左宗棠從保薦劉錦棠督辦新疆軍務說起,如何奏請,如何奉准,如何等劉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間方能啟行入關,又如何在蘭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蘭州動身進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轅相留,滔滔不絕,聽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楊昌濬護理陝甘總督。他的才具怎麼樣?」

「楊昌濬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撫任內,很做了些事,後來因為楊乃武一案革職,經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厲。請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問道,「劉錦棠跟楊昌濬,一個在新疆,一個在甘肅,是各辦各的事呢,還是合起來辦事?」

「是各辦各的事,不過有事互相照應。」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軍務,跟陝甘軍政民事,歸臣一個人辦理,軍餉政費,臣可以相機調度。如今劉錦棠、楊昌濬各有專責,各項經費,應該劃分清楚,臣這幾個月,就是辦這件事。」

「那裏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關外各營餉項、各項經費,每年要三百七十多萬,關內要兩百一十多萬。各省及海關協餉,只有五百萬兩,不敷八十多萬,只有相其緩急,節省著用。以後各省協餉,歸楊昌濬主持,六成撥解關外,四成留給陝甘。這個章程,是奏報過的。」

「喔。」慈安太后轉臉問恭王:「有這個摺子嗎?」

「是!」恭王答道,「面奏過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會才想起:「是的,有這回事。」她再問左宗棠:「現在俄國的交涉總算辦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話完,便搶著說:「臣過天津,跟李鴻章見面,才知道詳細情形。曾紀澤的交涉還算是辦得好。」

「你跟曾國藩是至好,他有這麼一個好兒子,想來你也替曾國藩高興?」

「是!」左宗棠答道,「臣與曾國藩論公事,意見不合,論私交,臣與曾國藩共過患難,交情不同。」

「現在國事都靠你們幾個老成人,大家總要和好,凡事商量著辦,把大局撐住。」

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鴻章和衷共濟,而左宗棠與李鴻章不和,由來已非一日。近幾年來,論邊防、論洋務,跟李鴻章針鋒相對,措詞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採納李鴻章的獻議,而對左宗棠,則持敷衍的態度,所以他的牢騷很多,這時聽慈安太后提起,正好當面告個「御狀」。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著,自不會容他開口,召見的時候也不少了,便搶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剛剛到京,旅途勞苦,請母后皇太后格外體恤。」

「喔,喔!」慈安太后會意,隨即說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著吧!」

於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軍機處、南書房打了個轉,恭王派他的轎子,將左宗棠送回行館。然後跟寶鋆、李鴻藻等人商量,預備保薦左宗棠進軍機,決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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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沈桂芬開吊的日子。春雪霏微,彤雲陰黯,益增淒愴,但靈堂內的氣氛,卻大不相同,因為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著不走,大談他經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點多鐘,退值的軍機大臣,絡繹來吊,李鴻藻和王文韶連袂而至,形跡相當親密,很引人注目。因為從沈桂芬一死,王文韶彷彿繼承衣缽,成為南派的首腦,跟李鴻藻是處在敵對的地位。如今看來,南北兩派,大有攜手和好的模樣,這自然令人驚異,也令人感到安慰。

靈前行完了禮,李鴻藻轉身向左宗棠道賀:「恭喜、恭喜!上諭已經下來了!」接著取出一張字條,遞給左宗棠。

那是上諭的底稿:「奉旨:大學士左宗棠著管理兵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這一下弔客們紛紛向左宗棠道賀,正亂哄哄在周旋之際,廊下樂聲又起,執帖的高呼:「寶中堂到!」

寶鋆一到,不及在靈堂行禮,先遞了一張彩箋給左宗棠,口中說道:「急就章,請指教。」

那幅彩箋寫的是一首詩,題目叫做「贈左侯」:

「七十年華熊豹姿,侯封定遠漢官儀。盈冑浩氣吞雲夢,蓋代威名鎮月氐;司馬臥龍應合傳,湘江衡岳共爭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領取英謀絕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內閣,是指軍機處,「英謀」雖有,卻非「絕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頭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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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荃這個摺子,近乎紙上談兵。我為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開正題,滔滔不絕地大談他在陝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插不進嘴去,只能耐心靜聽。

天天如此,一個奏摺議了十天,還沒有結果,恭王實在不耐煩了。這個奏摺是李鴻章所上,籌議山海關的防務。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結,山海關的防務,已可暫緩,而且駐紮山海關的曾國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遺缺,當了陝甘總督,李鴻章的奏摺,不議辦不要緊。

因此,恭王吩咐軍機章京,將原摺歸檔。第二天左宗棠到軍機處,對議而未決的案子,尚無下文,竟亦不問,一坐下來便大罵甘肅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繩之,江蘇溧陽人,是乾隆年間名臣史貽直之後。此人聰明絕頂,但不大喜歡讀書,二十歲上捐了一個通判,在安徽巡撫英翰軍中當差。此人工於應酬,講究飲饌服飾,史念祖又年輕英爽,所以極受「旗下大爺」出身的英翰的賞識。每次軍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隸臬司,但年少氣盛,不知怎麼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像這樣的彈章,照例下督撫察復,直隸總督是曾國藩,認為史念祖雖有才幹,尚少歷練,宜乎暫緩任事,於是被開缺成了閒員。

光緒初年,由於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肅臬司,左宗棠也是愛才的人,對他亦頗稱許。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驕慢,其時他折節讀書,已寫得一手極好的古文,越發視督撫將相如無物。左宗棠一直以諸葛武侯自命,好諛惡直,戰功亦多誇誇其詞。史念祖在人背後常有譏評,不但形諸口頭,而且見諸筆墨,日子一久,為左宗棠知道了,大為不悅,便借一件公事,說他「避事取巧,應候查參」。

這時左宗棠剛要從蘭州啟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覲之日,兩宮太后當然會問到陝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說一聲:「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著具摺,就會毀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搶先進京活動,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請陛見,於是具摺請總督代奏。左宗棠只當他去活動調任,而且照例奏請,亦不便攔阻,就為他代奏,自然照准。

於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經事畢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準,左宗棠雖想提拔楊昌濬,打算保薦他由護理總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見得會准,到京走董恂的門路一打聽,果然,陝甘總督已經內定由曾國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為了好等著伺候新任總督。不久,曾國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舊回任當他的甘肅臬司。得意之餘,在太原寫了一封信給左宗棠,表面是報告行蹤,字裏行間卻流露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這一氣自然不小,上了個摺子,指史念祖種種不端,請旨飭「護督」楊昌濬查案,據實參劾。

左宗棠的這個奏摺,已經遞了上去,並且已經發交軍機核議。恭王正為此在為難,所以聽了左宗棠的話,心存警惕,將寶鋆找到一邊去商議。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剛剛陛見過,如果不中用,朝廷當面察問,早該知道,現在又准了他的摺子,交楊昌濬查參,這像話嗎?」

寶鋆本來對左宗棠極其仰慕,但此時已非贈詩推崇的心情,不過十幾天的工夫,發覺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群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並無同僚,印象大壞。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連連點頭。

「這當然要駁──。」

「當然要駁!」寶鋆搶過來說,「也挫挫他的驕慢之氣。」

「我話還沒有完。」恭王說道,「駁是要駁,但又不宜掃他的面子。你看怎麼辦?」

寶鋆想了一會答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又開一惡例。」

「怎麼呢?」

「只有把他這個摺子『淹』了。」

所謂「淹」了,就是請太后將奏摺「留中不發」,這是明朝留下來的最壞的一種制度,如果君上動輒「留中」,則諫勸不納,實情不明,國事非敗壞不可。恭王當年制抑慈禧太后擴張權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爭奏摺須發交軍機處,現在自請「留中」,豈非開一惡例。

可是他的英銳之氣,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會,嘆口氣說:「就這麼辦吧。」

「那麼,先『遞牌子』?」

「好!」

軍機每日常例召見,只由太監傳喚,單獨請見,才遞「綠頭簽」。慈安太后當然即時「叫起」,上去三言兩語說好了,才召其他軍機大臣全班進見。

軍機獨重首輔,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裏倒也不敢越次奏對。他心裏在想,提到自己這個奏摺,當然要問詳情,那時再將史念祖種種貪墨狡猾的情形,細細面奏,說不定即時降旨,革職查辦。

正在這樣想著,已經談到了,「史念祖這個案子,」慈安太后說道:「擺著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應一聲,隨即領頭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摺子被「淹」了,連他的話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還不明白,回到軍機處問寶鋆:「佩公,我那個摺子,如何著落?」

「這當然是『留中』了。上頭是因為你的面子,不便處置,只好這麼辦。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寶鋆乾笑了兩聲,損了他一句:「侯爺,你也得替朝廷留點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歲才知道,督撫權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裏,便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於是,他第二天便帶著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這也是左宗棠預定要辦的兩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訓練旗兵,早在他從蘭州啟程以前,就有個奏摺,要帶親軍步營馬隊兩千餘人入關,先駐紮張家口,聽候調遣,移營近畿,一則拱衛京師,再則代為訓練旗兵。